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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幸小姐借温存巧弄机关 廉解元因漫骂暗遭哄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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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

双粉黛,两娥眉,各自装成知是谁。帐里鸳鸯疑有分,梦中**实无为。

又云:

遭斥妒,逞才骄,声气从来两不调。只道无媒遭葬送,谁知有路接扶摇。

右调《双声子》

话说廉清在玉泉山作寓,便日日带了一个家人去浏览那些幽燕山水,与名人胜迹的所在。先前还无人晓得,到了后来,人见他翩翩年少,气概凌云,又访问知是湖广孝感县新科解元廉清。一时传开,就有好名之士皆来与他结交。廉清不拒不追,一一款接。到了纵酒论文,娓娓不休,人皆悦服。

虽声气中品正文人往来不少,也惊动了一班附名之人,也朝夕往来。内中有一个多财秀才,姓钱,名万选,家中富豪无比,不去享他自有之福,偏要在文人名士中讨苦吃。他吃了苦,却欣欣然,只道是甜。这些文人名士因为他肯趋承撒漫,便假眼瞎赞扬他几句,让他乔装做文人体面。这钱万选外面虽然体面,却自知胸中无物,恐人不服,只得又暗暗求人代做了许多诗词文字,刊刻了送人,以博美名。

听见廉清年少多才又是解元,便私心窃慕,就来拜望。廉清知是朋友,也说答拜过。钱万选就下帖请酒,又邀了三四个举人相陪。廉清不知深浅,因而赴饮。饮酒中间见众举人皆称举钱万选以为名士;又见钱万选高谈阔论,全无忌惮,竟以名士自居。及听其所谈,又皆盗袭老生腐儒之皮毛,并无一字可入于耳。心甚薄之。欲要舍之而去,又恐当面失人。因留心要试他一试。

饮到半酣之际,廉清因问钱万选道:“小弟远人,不识京师古迹出处,窃有一事,要请教钱兄。不知可否?”钱万选见廉清请教于他,快不可言。因答道:“不知何事,倘老马有知,自当报命。”廉清道:“久闻得这一边有一地,名种玉田,不知其名起于何人,如今此田还能种玉么?钱兄见闻广博,又且世居于此,必知其详。幸不吝见教。”钱万选听了,哪里知些影响,又不好竟回,只得佯笑说道:“天下古迹,尽有负虚名而无实据者。廉兄不可泥虚名,而认为实事。凡田皆土也,只可播植五谷,又非昆岗,焉能种玉。田名种玉者,不过因其腴,而加以美名耳。若田果能种玉,则又能种金种银矣。”廉清听了大笑道:“钱兄快论,足可破古人之荒唐。却喜古人无知死矣。若使古人有知于地下,则又未免要笑钱兄之荒唐矣。还有一说,天下事尽虚而无实,则钱兄万选之青钱,将无未经一选乎?”说罢,哈哈大笑,将手一拱道:“承教,承教。”竟起身出门而去。

钱万选妄对了几句,正以为遮饰得妙,欣欣得意,不期反被廉清这一扫,只扫得面皮红涨,没个地缝可钻,气得痴呆了。坐在椅子上竟象死人一般,半声不做。

转是同席的三四个举人看不过,只得代他说两句不平的言语道:“这廉友忒也放肆。这种玉田虽是钱兄不曾详考,一时对差了,也是论古之常,不为大过。怎么就装出这般腔调来,殊可笑也。”又有一个说道:“他一个湖广远方人,虽说中了解元,不过只是一个同袍,未为大贵。钱兄亦湟簧官俊士,相去不过一间,今日做主相延者,盖欲广声气耳,未必便不如他,未必就有所求,如何竟放肆若此。若再中了进士,岂不连同袍也要欺侮了?不独可笑,又殊可恼。”又有一个说道:“古人原有言,少年登科,大不幸也。诸兄莫要怪他,他总是少年登科,不知世事,故此狂为。此取祸之道也。”

钱万选又羞又气,呆了半晌,听见众人数说廉清许多不是,方才转过气来说道:“罢了,罢了。我钱万选从未为人所辱,怎今日好意请这小畜生,反受他一肚皮恶气?就明与他做一个对头,我也不怕他,他也无法奈何我。”内中有一个举人说道:“钱兄要与他做对头,这对头不消明做,只消暗暗的算计他,就够他受用了。”钱万选忙问道:“怎生暗做?”那举人道:“余且慢算,为今之计,且先算计他不中进士,便是第一着。”钱万选道:“他的进士中与不中,自在主司,我们如何能够算计他?”那举人道:“只算计他个不入场,便无场外的进士了。”钱万选道:“他从湖广数千里路远远到此,如何肯不入场?”那举人笑一笑,因附着钱万选耳朵说道:“只消如此如此,便自不能入场矣。”钱万选听了,连连称妙,又一时欢喜起来,复与众人畅饮而散。正是:

自家不怪学无真,抢白将来只恼人。

恼到恼羞成怒处,便将毒计害其身。

却说三四个举人受了钱万选之托,欲要借酒哄骗廉清不入场,便取了钱万选的使用,遂轮请廉清,欲要混做相知,便好下手。

一日,大家吃到半酣之际,因问廉清道:“前日年兄所问的种玉田,小弟们亦系远人,俱作不知,望乞见教。”廉清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凡广舆之书,皆载于上。这种玉田地方,有一人叫做雍伯,常作义浆,以施舍路之饥渴者。力行了三年,全不怠惰。忽一日逢了一个异人,亲授二石子与雍伯道:『种此可成美玉,美玉种成,当得美妇。』雍伯信之,因种在田中。此时雍伯尚未娶,闻知徐家有女甚美,欲求为妇,徐氏知雍伯素贫,因难他道:『若要成婚,除非有白璧一双,方才许婚。』雍伯想起异人授石种玉之言,遂走到田中种玉之处,轻轻掘起,果得白璧一双,遂聘徐氏。此千古结婚之美名。钱万选强不知以为知,岂不可笑?”众举人道:“原来如此,小弟实也不知,敬服,敬服。”遂又细细报知钱万选。钱万选一发怀恨不题。

却说幸小姐为毛羽招婚之事,因与秋萼细细商量,知道逃归不可,便安心应允,待成亲再处。故毛羽再说及亲事,幸小姐便不推辞。毛羽甚喜。

次年幸小姐年已十六,小燕年已十七,可以成亲,便与夫人商议,着人选了二月十五黄道吉日,打点做亲。不多日,诸礼齐备。

到了正日,早已华堂结彩,鼓乐喧天,十分热闹。将到傍晚,里面打发丫鬟送出华巾阔服。秋萼与小姐打扮起来,真个风流年少。打扮一完,说是傧相乐人来迎请新郎到厅。毛羽同夫人已戴着乌纱凤冠,俱穿着大红吉服,齐立厅中受拜。不一时丫鬟又簇拥着小燕小姐出来,先与幸公子同拜了天地,其次拜了岳父岳母,然后夫妻交拜。

拜完,侍女就着小姐与幸公子同送入洞房,共饮合欢筵席。二人坐定,侍女遂将小燕盖头除去,两人觌面一看,妳爱我是玉人,我爱妳是仙女。幸小姐心下还明知是虚喜,毛小姐哪里知道是虚,只认做是真真嫁了这等一个美丈夫,心中好不欢喜。但是初见面,不好开口。

原是幸小姐先开口说道:“小姐好佳作耶。前日我小弟初到于此,但闻小姐的芳名,却未睹小姐的娇面。因岳父苦索题诗,一时不知深浅,故妄以『桃』『杏』相猜。今日亲睹玉容,方知牡丹尚当逊席,何有于『桃』『杏』,比拟失伦。怪不得小姐一笔将『桃』『杏』抹过,而不许问,弟知罪矣。但蒙小姐所许『并蒂』『同开』,不知此时之际,可算得『并蒂』,可算得『同开』?乞小姐教之。”

毛小姐听了,初但微笑含羞不答,及幸小姐再三致问,方低低答道:“贱妾蒲柳之姿,蒙君子疑『桃』猜『杏』,妾愧推誉过情,故倩『东君莫问』,非轻薄『桃』『杏』,而戒『东君莫问』也。至于『并蒂』不『并蒂』,『同开』不『同开』,当问君子,贱妾不知也。”幸小姐因笑道:“此二事若要问弟,今已得亲近小姐于花烛之下,可谓『并蒂』矣。至于『同开』,……”幸小姐说到此,便缩住口,笑而不言。

毛小姐见了,不胜惊讶道:“郎君不言,自是不愿『同开』了?”幸小姐道:“既已『并蒂』焉有不愿『同开』之理。但恐春风尚有待耳。”毛小姐道:“不知是花待春风,还是春风待花?”二人俱说得笑将起来。此时众侍女俱在旁伺候,见新人与新郎说说笑笑,渐有入港之意,便凑趣撤去酒席,请二人到牀上去坐,然后掩上房门,一齐退出。

幸小姐见侍妾们出去了,便放下牀前的帷幔,亲自与毛小姐轻松绣带,缓脱罗衣。毛小姐见幸公子百般款款,千种温存,便也不十分作娇羞之态,逆他之意,就趁他解衣之时,连着小衣,钻入鸳衾之内,还只疑新郎定然用强来褪。不期新郎自入被时,却也只穿着小衣不脱,不知何意,只得侧转身子朝着里睡。

幸小姐见了,忙用左手伸入毛小姐肩窝之下,将她颈项扳回,贴着胸肉,却用右手在她肌肤之上细细抚摩,直抚得毛小姐浑身苏苏麻麻,声也不敢做。心下只认做君子夫妻,是这等斯文,少不得慢慢侵犯将来。不期幸小姐此时已因微饮了两杯,抚摩了一会竟鼾鼾的睡了。

毛小姐见新郎睡去,因暗想道:“吾闻夫妻合卺,未免为云为雨。新郎为何竟而贪眠?若说他少年不解,却又怜香惜玉,煞有深情;若说他司空见惯,为何又这等谦谦君子;若说他脸嫩怕羞,我看他方才解带宽裳,却又不似怕羞模样。”一时千思万想,再睡不着。要转转身,却又一个身子被新郎紧紧勾住,两只膀又被新郎紧紧压住,上身是肉贴肉,下身只隔着两件小衣,念头略一动,微微的香汗如珠,却又不好推他,只得耐着性儿等他醒来。耐了半晌,便耐不定,偶将身子略侧了一侧,不期早已惊醒了新郎。

幸小姐醒将转来,见压紧了毛小姐,毛小姐竟未睡着,十分没趣,因笑谢道:“小弟为酒所困,不觉梦入阳台,得罪小姐。小姐得无笑襄王辜负**乎?”毛小姐也笑说道:“襄王已入阳台,未免作**之梦,却又梦入阳台。由此看来,则阳台只供人作梦了。”幸小姐听了,因笑一笑,连忙捧定小姐的香腮低低说道:“襄王不是无梦,盖有一段隐情,不可告人。故先前说个『春风』『有待』耳。望小姐怜而成全之。”毛小姐道:“郎君既有隐情,又要妾成全,何不明白告妾,共作商量。”

幸小姐因说道:“不瞒小姐说,我之避居于此者,原因家母以不悦意之婚相强,故行权辞之耳。若论行权避地,不遵母命,已非孝子。然而婚姻大事,不愿妄配匪人,犹可谅也。若像今日自择好逑,竟不告而娶,非是为子者,只知有婚姻,不知有父母矣,罪不重于山丘乎?昨蒙岳父美意,若论父母之命,本当不从。而弟甘犯不孝之罪以从者,恐失小姐之窈窕贤淑耳。今已冒罪成婚,若再贪琴瑟之乐,竟效于飞,则是置父母为赘疵矣,岂孝子之所为。我不得为孝子,则将累小姐不得为孝媳矣。其失岂浅鲜哉。故我今夕欲求小姐念夫妻之情,天长地久,不在一时,且暂耐须臾,容归告父母,然后朝暮乐于阳台,未为晚也。庶可于不孝之中尚留孝之一线。不知小姐肯念我之隐情而相怜慨允否?”

毛小姐道:“原来郎君有此隐情,妾与郎君既已许结同心,则郎君之隐情,即妾之隐情,有何不念?但妾念郎君,郎君也须念妾。”幸小姐听了大喜道:“小姐念我全我之孝,我念小姐,包管小姐终身之荣。如不相念,有如浩日。”二人说得合心,便在被窝中别是欢爱,方才睡去。正是:

鸳鸟但容交颈睡,花枝只可并肩看。

巫山巫峡闲**,未经轻贪一晌欢。

到了天明起来,两人相视而笑。大家梳洗毕,便同出房,拜谢丈人、丈母。拜完,复归到房中说说笑笑,十分亲爱。旁人看见,决不道她尚未破瓜。幸小姐演了一会,便走到书房中来,与秋萼说道:“被窝之计,说倒说通了,但不知几时方能回去。”秋萼道:“为许她回去成亲,则毛小姐自然要帮着小姐求她父母了。当初是一个人求,如今是两人求。定然有个还乡的时候了。小姐不消着急,只要好好安慰毛小姐为妙。”幸小姐道:“妳说得是。”遂朝夕温温存存,与毛小姐在闺中玩耍,且按下不题。

却说廉清被三四个同袍终日你请我邀,日夜在醉乡,不知不觉早到了二月初八。廉清正打点入城进场,不期三四个举人,又携了佳肴美酒到廉清下处来说道:“进城尚早,城里小,下处人多闹吵,未免等得心焦,我们且在此畅饮一巡,待到傍晚,大家同去也不迟。”廉清见他们也要进场的,只得同饮。

不期有心算计无心,便你猜我豁,这个输了,那个又来,说得有兴,笑得有趣,廉清是个豪爽之人,被他们甜言蜜语说得快活,酒到就干,直吃得如毕吏部一般,竟醉倒玉缸,连人事俱不知矣。众人见他醉倒,欣欣得计,便一齐撇下他,进城入场去了。

原来这几个举人的家人也将廉家的家人灌醉,只有一个老家人吃得不多,醒来见廉清醉倒,见天色已晚,又见众人不顾而去,心下着急。再三嚷叫,只叫不醒,只得走近身边乱推乱叫道:“相公,不好了,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了。相公已入不得场了,这怎么处。”

廉清虽在醉梦中,却喜得心还明白,听见家人叫唤,着了一急,连忙挣醒问道:“他们可曾去么?”家人道:“他们只顾自己,见相公醉倒,都大笑入城去了。”廉清又急问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家人道:“将要起更了。”廉清听了大怒道:“原来这几个畜生,是捉弄害我,误我大事!”此时酒都急醒,想了一会道:“你快随我来,去叫开城门。”家人只得将场中所用之物带在身边。二人赶到城下,城门已是关得铁桶相似,有无数军兵提铃喝号的把守。廉清也是没法,家人说道:“这城门比不得我孝感县的城门,人是三更半夜一叫即开。这是京城。多少军兵把守,如何叫得。相公只好回去吧。”廉清也没奈何,只得叹气,恨恨欲回原路。

忽见前面一阵灯笼火把,一如白昼而来。廉清远远望去,见写着“察院”二字,心中大喜,连忙对家人说道:“这官府必定进城,你便回去吧。”便在家人手中接过场中所用之物,藏在身边,即悄悄躲在人家檐前黑处。

不一时官府轿子过去,廉清乘空跟在轿后,随着衙役一齐走到城下。守城军卒即便开门,轿子进了城门,廉清混在衙役中,一哄而入。守门人见了廉清,只认做是门子,便不查问;衙役也不晓得背后有人跟来。家人见廉解元进了城,满心欢喜,自回去了。廉清入了城中,心才放下。早见六街三市,尚点着灯火做买卖,便问明了贡院的所在,遂一径而来,有分教:

空加上驽马之鞭,缚不住鲲鹏之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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