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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览遗书料难拒命请分榻以代明烛 续旧盟祇道快心愿解襦而试坐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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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

死死生生心乱矣,更有谁,闲情满纸。及开读琼瑶,穷思极虑,肝胆皆倾此。  苦要成全人到底,热突突,将桃作李。血性犹存,良心未丧,何敢为无耻。

〈雨中花〉

话说江太师因双状元闻知小姐有手书与他,再三索看,祇得吩咐若霞道:“你可到拂云楼上对二小姐说,老爷与双状元在房中议续盟之事,因双状元不信此议出自大小姐之意,再三推辞,故老爷叫我来问二小姐讨取前日大小姐所留的这封手书。叫二小姐取与我拿出去与双状元一看,婚姻便成了。”若霞领了太师之命,忙忙入去。

去了半晌,忽又空手走来,回复道:“二小姐说,大小姐留下的这封书,内中皆肝胆心腹之言,十分珍重,不欲与旁人得知。临行时再三嘱托,叫二小姐必面见状元,方可交付。若状元富贵易心,不愿见书,可速速烧了,以绝其迹,故不敢轻易发出。求老爷请问状元,还是愿见书,还是不愿见书?若是状元做官,大小姐做鬼,变了心肠,不愿见书,负了大小姐一团美意,便万事全休,不必说了﹔若状元有情有意,还记得临行时老爷夫人面订之盟,还痛惜大小姐遭难流离守贞而死之苦,无处追死后之魂,还想见其生前之笔,便当忘二小姐昔日之贱,以礼相求﹔捐状元今日之贵,以情相恳。则请老爷夫人偕状元入内楼,面付可也。至于盟之续不续,则听凭状元之心,焉敢相强?”

双星听见彩云的传言,说得情理侃侃,句句缚头缚脚,暗想道:彩云既能为此言,便定有所受,而非自利耳。因对若霞道:“烦你多多致意二小姐,说我双星向日慕大小姐,而愿秣马秣驹,此二小姐所知也。空求尚如此,安有既托丝萝而反不愿者?若说春秋两闱侥幸而变心,则屠婚可就,而海外之风波可免矣﹔若说无情无义,则今日天台不重访矣﹔若说苦苦辞续盟之婚,此非忘大小姐之盟,而别订他盟,正痛惜大小姐之死于盟,而不忍负大小姐之盟也。若果大小姐有书可读,读而是真非伪,则书中之命,当一一遵行,必不敢稍违其半字。若鸾笺乌有,滴泪非真,则我双不夜宁可违生者于人间,决不负死者于地下。万望二小姐略去要挟之心,有则确示其有,以便恳岳父母相率匐伏楼下,九叩以求赐览。”若霞祇得又领了双状元之言,又入去了。不一时又出来说道:“二小姐已捧书恭候,请老爷夫人同状元速入。”江阁老因说道:“好,好,好。大家同进去看一看,也见一个明白。”遂起身同行。

正是:

柳丝惯会裁鹦鹉,雪色专能隐鹭鸶。

不是一函亲见了,情深情浅有谁知?

双星随着岳父母二人走至拂云楼下,早见彩云巧梳云鬓,薄着罗衣,与蕊珠小姐一样装束。手捧着一个小小的锦袱,立于楼厅之右,也不趋迎,也不退避。双星见了,便举手要请他相见。彩云早朗朗的说道:“相见当以礼,今尚不知宜用何礼,暂屈状元少缓,且请状元先看了先小姐之手书,再定名分相见何如?”因将所捧的小锦袱放在当中一张桌上,打开了,取出蕊珠小姐的手札来,叫一个侍妾送与双星。彩云乃说道:“是假是真,状元请看。”双星接在手中,还有三分疑惑,及定睛一看,早看见书面上写着:“薄命落难妾江蕊珠谨致书寄上双不夜殿元亲启密览”二十二个小楷,美如簪花,认得是小姐的亲笔,方敛容滴泪道:“原来蕊珠小姐,当此倥偬之际,果相念不忘,尚留香翰以致殷勤,此何等之恩,何等之情,义当拜受。”因将书仍放在桌上,跪下去再拜。

江阁老看见,忙搀住道:“这也不消了。”双星拜完起来,见书面上有“密览”二字,遂将书轻轻拆开,走出楼外阶下去细看。祇见上写道:

妾闻婚姻之礼,一朝终身。今既遭殃,死生已判。若论妄为郎而死,死更何言?一念及生者之恩,死难瞑目。想郎失妾而生,生应多恨﹔若不辜死者之托,生又何惭?亿自郎吞声别去,满望吐气锦归,不道谗入九重,祸从天降。自应形消一旦,恨入地中,此皆郎之缘悭,妾之命薄。今生已矣,再结他生,夫复谁尤?但恐妾之一死,漠漠无知,窃恐双郎多情多义,怜妾之受无辜,痛妾之遭荼毒,甘守孤单,则妾泉下之魂,岂能安乎?再四苦思,万不得已,而恳父母收彩云为义女,欲以代妾而奉箕帚。有如双郎情不耐长,义难经久,以玉堂金马,而别牵绣幕红丝,则彩云易散,原不相妨。倘双郎情深义重,生死不移,始终若一,则妾一线未了之盟,愿托彩云而再续。若肯怜贱妾之死骨而推恩,则望勿以彩云之下体而见弃。代桃以李,是妾痴肠。落月存星,望郎刮目。不识双郎能如妾愿否?倘肯念旧日之鸠鹊巢,仍肯坦别来之金紫腹,则老父老母之半子,有所托矣。老父老母之半子既有托,则贱妾之衔结,定当有日。哀苦咽心,言不尽意,乞双郎垂谅,不宣。

双星读了一遍,早泪流满面。及再读一回,忽不禁哀哀而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不忍弃我双星之盟,甘心一死,则孤贞苦节,已自不磨。怎又看破我终身不娶,则知己之感,更自难忘。这还说是人情,怎么又虑及我之宗嗣危亡,怎么又请人代替,使我义不能辞!小姐呀,小姐呀,你之心胆,亦已倾吐尽矣!”因执书沉想道:我若全拒而不从,则负小姐之美意﹔我若一一而顺从,则我双星假公济私,将何以报答小姐?”又思量了半晌,忽自说道:“我如今有主意了。”遂将书笼入袖中,竟走至楼下。

此时彩云见双星持书痛哭,知双星已领会小姐之意,不怕他不来求我,便先上楼去了。江阁老见双星看完书入来,因问道:“贤婿看小女这封书,果是真么?”双星道:“小姐这封书,言言皆洒泪,字字有血痕。不独是真,而一片曲曲苦心,尽皆呕出矣。有谁能假?”江阁老道:“既是这等,则小女续盟之议,不知状元以为何如?”双星道:“蕊珠小姐既拚一死矣,身死则节着而名香矣,他何必虑?然犹于思百虑,念我双星如此,则言言金玉也。双星人非土木,焉敢不从?”江阁老道:“状元既已俯从,便当选个黄道吉日,要请明结花烛矣。”双星道:“明结花烛,乃令爱小姐之命,当敬从之,以尽小姐念我之心。然花烛之后,尚有从而未必尽从之微意,聊以表我双星不忘小姐之私,亦须请出二小姐来,细细面言明方好。”

江阁老听了,因又着若霞去请。若霞请了,又来回复道:“二小姐说,状元若不以大小姐之言为重,不愿结花烛则已﹔既不忘大小姐,而许结花烛,且请结过花烛以完大小姐之情案。若花烛之后,而状元别有所言,则其事不在大小姐,而在二小姐矣。可从则从,何必今日琐琐?”双星听了,点头道是,遂不敢复请矣。江阁老与夫人见婚盟已定,满心欢喜。遂同双星出到后厅,忙忙吩咐家人去打点结花烛之事。

正是:

妙算已争先一着,巧谋偏占后三分。

其中默默机锋对,说与旁人都不闻。

江阁老见双星允从花烛,便着人选吉日,并打点诸事惧已齐备,祇少一个贵重媒人。恰恰的礼部尚书林乔是他同年好友,从京中出来拜他。前日报双状元封王之信也就是他。江阁老见他来拜,不胜欢喜,就与他说知双状元封王已归,今欲结亲之事,就留他为媒,林乔无不依允。

双星到了正日,暗自想道:“彩云婢作夫人,若坐在他家,草草成婚,岂不道我轻薄?轻薄他不打紧,若论到轻薄他,即是轻薄了小姐,则此罪我双星当不起了。”因带了长班,急急走还大座船上,因将海上珍奇异宝,检选了数种,叫人先鼓乐喧天的送到江阁老府,以为聘礼。然后自穿了钦赐的一品服色,坐了显轿,衙役排列着银瓜状元的执事,一路灯火,吹吹打打而来,人人皆知是双状元到江太师府中去就亲,好不兴头。

到了府门,早有媒人礼部尚书林乔代迎入去。到了厅上,江太师与江夫人早已立在大厅上,铺毡结彩的等候。见双状元到了,忙叫众侍妾簇拥出二小姐来,同拜天地,同拜父母,又夫妻交拜。拜毕,然后拥入拂云楼上去,同饮合卺之卮。外面江太师自与林尚书同饮喜酒不题。

且说双星与彩云二人到了楼上,此时彩云已揭去盖头,四目相视,双星忙上前,又是一揖道:“我双星向日为小姐抱病时,多蒙贤卿委曲周旋,得见小姐,以活余生,到今衔感,未敢去心。不料别来遭变,月缺花残,祇道今生已矣,不意又蒙小姐苦心,巧借贤卿以续前盟。真可谓恩外之恩,爱中之爱矣。今又蒙不辜小姐之托,而殷懃作天台之待,双星虽草木,亦感春恩。但在此花烛洞房,而小姐芳魂不知何处,生死关心,早已死灰槁木。若欲吹灯含笑,**交欢,实有所不忍,欲求贤卿相谅。”说罢,凄凄咽咽,若不胜情。

彩云自受了小姐之托,虽说为公,而一片私心,则未尝不想着偎偎倚倚,而窃双状元之恩爱。今情牵义绊,事已到手,忽见双状元此话,渐渐远了,未免惊疑。因笑嘻嘻答道:“状元此话就说差了。花是花,叶是叶,原要看得分明。事是事,心是心,不可认做一样。贱妾今日之事,虽是续先姐之盟,然先姐自是一人,贱妾又是一人。状元既不忘先姐,却也当思量怎生发付贱妾。不忍是心,花烛是事。状元昔日之心,既不忍负,则今日之花烛,又可虚度耶?状元风流人也,对妾纵不生怜,难道身坐此香温玉软中,竟忍心而不一相慰藉耶?”双星道:“贤卿美情,固难发付,花烛良宵,固难虚度,但恨我双星一片欢情,已被小姐之冤恨沉沉销磨尽矣,岂复知人间还有风流乐事?芳卿纵是春风,恐亦不能活予枯木。”

彩云复笑道:“阳台**,一笑自生,但患襄王不入梦耳。状元岂能倦而不寝耶?且请少尽一卮,以速睡魔,周旋合卺。”因命侍儿捧箸以进。双星接卮在手,纔吃得一口,忽突睁两眼,看看彩云,大声叹息道:“天地耶?鬼神耶?何人欲之溺人如此耶?我双星之慕小姐,几不能生﹔小姐为我双星,已甘一死。恩如此,爱如此,自应生生世世为交颈鸳,为连理树。奈何遗骨未埋,啼痕尚在,早坐此花烛之下,而对芳卿之欢容笑口,饮合卺卮耶?使狗彘有知,岂食吾余?双星,双星,何不速傍烟销,早随灯灭,也免得出名教之丑,而辱我蕊珠小姐也!”哀声未绝,早涕泗滂沱,而东顾西盼,欲寻死路。

彩云见双星情义激烈,因暗忖道:“此事祇宜缓图,不可急取。急则有变,缓则终须到手。”因急上前再三宽慰道:“状元不必认真,适纔之言乃贱妾以试状元之心耳。状元以千秋才子,而独定情于先姐﹔先姐以绝代佳人,而一心誓守状元,此贱妾之深知也。贱妾何人,岂不自揣,焉敢昧心蒙面,而横据鹊巢,妾冀状元之分爱?不过奉先姐之遗命,欲以窃状元半子之名分,以奉两亲耳。今名分既已正矣,先姐之苦心,亦已遂矣。至于贱妾,娇非金屋,未免有玷玉堂,吐之弃之,悉听状元,贱妾何敢要求?”双星听了,方纔破涕说道:“贤卿若能怜念我双星至此,则贤卿不独是双星之知己,竟是保余我双星名节之恩人矣。愿借此花烛之光,请与贤卿重订一盟,从此以至终身,但愿做堂上夫妻,闺中朋友,则情义两全矣。”彩云道:“此非状元之创论,‘琴瑟友之’,古人已先见之于诗矣。”双星听了,不觉失笑。二人说得投机,因再烧银烛,重饮合欢,直尽醉方止。彩云因命侍妾另设一榻,请状元对寝。

正是:

情不贪淫何损义,义能婉转岂伤情。

漫言世事难周到,情义相安名教成。

到了次日,二人起来,双星梳洗,彩云整妆,说说笑笑,宛然与夫妻无疑。因三朝不出房,双星与彩云相对无事,因细问小姐别来行径。彩云说到小姐别后题诗相忆,双星看了,又感叹一回。彩云说到赫公子求亲,被袁空骗了,及打猎败露之事,双星听见,又笑了一回。及彩云说到姚太监挟圣旨威逼之事,双星又恼怒了一回。彩云再说到小姐知事不免,情愿拚一死,又不欲父母闻知,日间不敢高声,祇到深夜方哀哀痛哭之事,双星听了,早已柔肠寸断。彩云再说出小姐苦苦求父母收贱妾为义女,再三结贱妾为姊妹,欲以续状元之盟,又恐状元不允,挑灯洒泪写书之事,双星听不完,早巳呜呜咽咽,又下哀猿之泪矣。

哭罢,因又对彩云说道:“贤卿之意,我岂不知?芳卿之美,我岂不爱?无奈一片痴情,已定于蕊珠小姐,欲遣去而别自寻欢,实所不能,亦所不忍,望贤卿鉴察此衷,百凡宽恕。”彩云道:“望沾雨露,实草木之私情﹔要做梅花,祇得耐雪霜之寒冷。小姐止念一盟,并无交接,尚赴义如饴,何况贱妾,明承花烛,已接宠光,纵枕席无缘,而朝朗暮暮之恩爱有加,胜于小姐多矣,安敢更怀不足?状元但请敦伦,勿以贱妾介意,”双星听了大喜道:“得贤卿如此体谅,衔感不尽。”因欢欢喜喜过了三朝,同出来拜见父母。

江阁老与夫人,祇认做他二人成了鸾交凤友,满心欢喜。双星因说道:“小婿蒙岳父岳母生死成全,感激无已。不独半子承欢,而膝下之礼,誓当毕尽!但恨王命在身,离京日久,不敢再留,祇得拜别尊颜,进京复命。稍有次第,即当请告归养,以报大恩,万望俯从。”江阁老道:“别事可以强屈,朝廷之事,焉敢苦羁,一听荣行。但二小女与状元新婚燕尔,岂可遽别?事在倥偬,又不敢久留,莫若携之以奉衾裯,庶几两便。”双星道:“小婿勉从花烛者,止不过欲借二小姐之半子,以尽大小姐之孝,而破二大人之寂寞,非小婿之贪欢也。若携之而去,殊失本旨。况小婿复命之后,亦欲请旨省亲,奔波道路,更觉不宜。祇合留之妆阁,俟小婿请告归来,再偕奉二大人为妙。”江阁老道:“状元处之甚当。”遂设酒送行。又款留了一日,双星竟开船复命去了。

正是:

来是念私情,去因复王命。

去来甜苦心,谁说又谁听。

双星进京复命,且按下不题。

却说江夫人闲中,偶问及彩云,双星结亲情义何如,彩云方将双星苦守小姐之义,万万不肯交欢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听了,虽感激其不忘小姐,却恐怕彩云之婚又做了空帐,祇得又细细与江阁老商量。江阁老听了,因惊怪道:“此事甚是不妥,彩云既不曾与他粘体,他这一去,又不知何时重来。两头俱虚,实实没些把臂。他若推辞,反掌之事。”夫人道:“若是如此,却将奈何?”江阁老道:“我如今有个主意了。”夫人道:“你有甚么主意?”江阁老道:“我想鸠鹊争巢,利于先入。双婿既与彩云明偕花烛,名分已正,其余闺阁之私,不必管他。我总闲在此,何不拼些工夫,竟将彩云送至蜀中,交付双亲母做媳妇。既做了媳妇,双婿归来,纵不欢喜,却也不能又生别议。况双婿守义,谅不别娶。归来与二女朝朝暮暮,雨待云停,或者一时高兴,也不可知。若到此时,大女所托之事,岂不借此完了?”夫人听了,方大喜道:“如此甚妙。但祇愁你年老,恐辛苦去不得。”江阁老道:“水有舟,旱有车马,或亦不妨。”夫人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须作速行之。”江阁老因吩咐家人,打点入蜀。祇因这一入蜀,有分教:纔突尔惊生,又不禁喜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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