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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V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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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ven“a”的纯正的郁味从爵士乐里边慢慢儿的飘过来。回过脑袋去——咦,又是她!坐在那边儿的一张桌子上,默默地抽着烟。时常碰到的,那个有一张巴黎风的小方脸的,每次都带了一个新的男子的姑娘。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注意着她了,她有两种眼珠子;抽着craven“a”的时候,那眼珠子是浅灰色的维也勒绒似的,从淡淡的烟雾里,眼光淡到望不见人似的,不经意地,看着前面;照着手提袋上的镜子擦粉的时候,舞着的时候,笑着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她有一对狡黠的,耗子似的深黑眼珠子,从镜子边上,从舞伴的肩上,从酒杯上,灵活地瞧着人,想把每个男子的灵魂全偷了去似的。

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这是我的一种嗜好。人的脸是地图;研究了地图上的地形山脉,河流,气候,雨量,对于那地方的民俗习惯思想特性是马上可以了解的。放在前面的是一张优秀的国家的地图:

北方的边界上是一片黑松林地带,那界石是一条白绢带,象煤烟遮满着的天空中的一缕白云。那黑松林地带是香料的出产地。往南是一片平原,白大理石的平原,——灵敏和机智的民族发源地。下来便是一条葱秀的高岭,岭的东西是两条狭长的纤细的草原地带。据传说,这儿是古时巫女的巢穴,草原的边上是两个湖泊。这儿的居民有着双重的民族性:典型的北方人的悲观性和南方人的明朗味;气候不定,有时在冰点以下,有时超越沸点;有猛烈的季节风,雨量极少。那条高岭的这一头是一座火山,火山口微微地张着,喷着craven“a”的郁味,从火山口里望进去,看得见整齐的乳色的溶岩,在溶岩中间动着的一条火焰,这火山是地层里蕴藏着的热情的标志。这一带的民族还是很原始的,每年把男子当牺牲举行着火山祭。对于旅行者,这国家也不是怎么安全的地方,过了那火山便是海岬了。

下面的地图给遮在黑白图案的棋盘纹的,素朴的薄云下面!可是地形还是可以看出来的。走过那条海岬,已经是内地了。那儿是一片丰腴的平原。从那地平线的高低曲折和弹性和丰腴味推测起来,这儿是有着很深的粘上层。气候温和,徘徊是七十五度左右;雨量不多不少;土地润泽。两座孪生的小山倔强的在平原上对峙着,紫色的峰在隐隐地,要冒出到云外来似地,这儿该是名胜了吧。便玩想着峰石上的题字和诗句,一面安排着将来去游玩时的秩序。可是那国家的国防是大脆弱了,海岬上没一座要塞,如果从这儿偷袭进去,一小时内便能占领了这丰腴的平原和名胜区域的。再往南看去,只见那片平原变了斜坡,均匀地削了下去——底下的地图叫横在中间的桌子给挡住了!

南方有着比北方更醉人的春风,更丰腴的土地,更明媚的湖泊,更神秘的山谷,更可爱的风景啊!

一面憧憬着,一面便低下脑袋去。在桌子下面的是两条海堤,透过了那网袜,我看见了白汁桂鱼似的泥土。海堤的末端,睡着两只纤细的,黑嘴的白海鸥,沉沉地做着初夏的梦,在那幽静的滩岸旁。

在那两条海堤的中间的,照地势推测起来,应该是一个三角形的冲积平原,近海的地方一定是个重要的港口,一个大商埠。要不然,为什么造了两条那么精致的海堤呢?大都市的夜景是可爱的——想一想那堤上的晚霞,码头上的波声,大汽船入港时的雄姿,船头上的浪花,夹岸的高建筑物吧!

那两只海鸥醒啦,跟着那《晚安吧,维也纳》的调子,在透明的空气的海中飞着,自在地,安暇地,一会儿便混在一些海狗,一些黄鲨鱼,一些黑鲸鱼中间咧。craven“a”在桌上寂寞地燃着。

“我时常碰到的,坐在那边儿那只桌子上的小方脸的,穿黑白格子的那位姑娘。你认识她吗?”我问浩文,他正想站起来。

“那一个,你说?”他又坐了下来。

“就是那一个,和一个有小胡髭的男子在跳的。”

这当儿她和小胡髭舞到我们桌子前面来了,瞧见了浩文,跟他点了点脑袋。

“就是她!”

“她吗?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hotbaby呢!”浩文笑了起来,瞧着他的舞伴林苔莉小姐。

林小姐撇了撇嘴唇道:“瞧我干吗?”

浩文对我说道:“怎么?你想认识她吗?”

我说:“想了好久了,她是个有趣的人物。”

“快别说啦,再说下去,我们的林小姐要不高兴了。”

“怎么?林小姐跟她讲不来的吗?”

“不是讲不来,我又不认识她,只是——可是,你们男子为什么专爱认识她呢?那么个小方脸,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地方漂亮?”

浩文轻轻地在我耳朵旁说道:“你说的那位姑娘就是余慧娴,大名鼎鼎的余慧娴。”

“就是她吗?”

我知道许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这国家去旅行过的,因为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两天便走遍了全国,在那孪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们全题过诗词,老练的还是了当地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两天,有的勾留了一礼拜,回来后便向我夸道着这国家的风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一个短期旅行的佳地。

浩文又说下去道:“你知道的,我们都跟她说过爱她,可是谁是真的爱她呢?那么cheap的!人是很可爱的一个人,暂时玩玩是可以的,你要真的爱上了她,那就糟了!在香港,一个人是为着她死了,一个人还关在狱里,你瞧她却在这儿乐,那么危险的人呢。你如果要我介绍……”

我点了点脑袋。

(一个被人家轻视着的女子短期旅行的佳地明媚的风景在舞场海水浴场电影院郊外花园公园里生长着的香港被玩弄的玩弄着别人的被轻视的被轻视的给社会挤出来的不幸的人啊)

忽然,对于她,我发生了一种同情,一种怀念:“她自家儿可知道是被人家轻视着玩弄着呢?”——那么地想着。

一支调子完了,她从我们的桌子前走过回到自家儿的桌上去,给浩文一把抓住了。

“在这儿坐一回吧。”

她坐了下来,看着我道:“浩文,又给我介绍新朋友吗?”

“对了,袁野邨先生,余慧娴小姐。”

“袁先生,请你到我桌上去拿一拿烟。”

“我有烟。”

“不,我要craven‘a’。”

“为什么要craven‘a’呢?”

“我爱它那淡淡的,浅灰色的烟味。”

便走到她桌子上,把在盖上蹲着只黑猫的红盒子拿了来,给她擦亮了火,点了:“我叫你craven’a,小姐。”

“留心,黑猫是带着邪气的。”

“黑猫也是幸福的象征。”

忽然她说道:“你坐过来些,我跟你讲句话。”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向我招着手,把脑袋凑了过去。她悄悄地说道:“我叫你黑猫,好不好?”——那么稚气地。我不由笑了出来。

林小姐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儿,她的眼光在告诉我:“可不是吗,那么cheap的!”我替craven“a”难受;我瞧着她,她却很高兴地笑着,不明白林小姐的笑似的。

她只抽了两口,便把在烟蒂儿上染着唇脂的烟卷递给了我。一面抽着这蜜味的烟,一面问:“怎么我辛辛苦苦去拿了来,你又不抽了呢?”

“没事做,心里腻烦的时候才抽烟的。”

“现在不腻烦吗?”

点了点脑袋。

“为什么不腻烦呢?”

“因为——过来!”

把耳朵凑过去,她瞧着浩文,在我耳朵旁悄悄儿地说道:“因为你有一张可爱的男性的脸哪!”说着便掩着脸笑起来。猛的我觉得腿上给踢了一下,看时,只见那两只黑嘴的白海鸥刚飞了回去,躲在她椅子底下,抬起脑袋来时,她却在乎指缝里偷看我。对于那么没遮拦的大胆的孩气,我只有傻子似地说着:“顽皮的孩子!”忽然她把手掩住了我的嘴叫别做声,把我手里的烟卷又抢了去,默默地坐着,喷着淡淡的烟,脸上没有笑劲儿,也没有狡黠的耗子的眼珠子。我瞧见的是什么呢?是一对浅灰色维也勒绒似的眼珠子。

音乐台那儿轻轻地飘起来的是一只感伤的,疲倦的调子,《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很熟悉的一只民谣。

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

独自地开着;

她默默地坐着,我默默地坐着。在我前面的不是余慧娴,被许多人倾倒着的余慧娴,却是一个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妇人的剪影。

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

没有人为了她的叹息而叹息!

《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弦线上消逝了的时候,她叹息了一下道:“你知道那只调子吗?很熟很熟的一只旧调子。”

“我很喜欢那只调子的。”

“我简直是比什么还爱着这只调子,我六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教了我这支歌;这支歌我还记着,母亲却早就死了。我把这支歌教了绍明,这支歌我还记着,绍明呢?我把这支歌教了许多人,现在这些人全变了我的陌生人。这支歌是和我的一切记忆,一同地存在着的……”

我听着这半老的妇人向我絮絮地诉说着,在桌子上,隔着两只酒杯:在舞着的时候,脸贴着我的衬衫,在舞场门口,挂在我的胳膊上,在归家途中的汽车上,靠着我的肩膀。

暮春的晚上真是有点儿热。便推开了窗,站在七层楼的窗口,看外面溶解在灯光中的街景,半夜的都市是睡熟了,只有霓虹灯的眼珠子在蔚蓝的被单下看着人。把她放在我口袋里的半包craven“a”掏出来抽着,淡淡的烟雾飘到夜空里边,两个幻像飘到我的眼前。

一个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妇人,看不见人似地,不经意地,看着我:

一个是年青的,孩气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着。

又想起了浩文的话,林小姐的冷笑的眼光……寂寞啊!每天带着一个新的男子,在爵士乐中消费着青春,每个男子都爱她,可是每个男子都不爱她——我为她寂寞着。

可是我爱着她呢,因为她有一颗老了的心,一个年青的身子。

二十一日志

第二天从电影院出来,在车里:“我爱你呢!”悄悄地吹嘘着。

“你也想做我的gigolo吗?”

“为什么不做你的恋人呢?”

“我是不会爱一个男子的,如果是第一次碰到你,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还是刚认识呢,让我过几天再爱你吧。’如果是一个月的交情,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我是不会再爱你了的。’如果是一年的交情,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我不认识你。’”

拐个弯,把车往荒僻的马路上开去。

“你会爱‘我’的。”

“不会的。”

“会的,因为我爱着你。”

“没有一个男子能真诚地永远地爱着一个女人的——”忽然她把我的胳膊紧紧地拉着:“刚才电影里瑙玛希拉的表情还记得吗?”

回过脑袋去,只见她稍微抬着点儿脑袋,眼珠子闪着醉人的光彩:“瞧,是不是这么的?”睫光慢慢儿的盖到下眼皮上。

扳住了塞车,把车前的灯关了的时候,在自家儿的下巴下面发现了一张微微地战栗着的嘴。“记得的,后来那男子就抱住她了。”便噙住了那只战栗着的樱桃。

她在我耳旁悄悄地:“坏东西!”

“我也表演给你看呀。”

“每天打个电话来,坏东西!”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gigolo,坏东西!”

“你才是坏东西!”

“黑猫,你是真的爱着我吗?”

“真的。”

“我不信,你是坏东西!”

夜风,挽歌似地吹着。从上面望下去,两排街灯无尽线延着,汽车的前灯夜海里的探照灯似的互相交织。夜的都会浮在黑暗的海中,朦胧地,粉画似的。

大月亮的尖角钩住在棕桐树的阔叶子上,生着棕色的毛发的树干前面坐着一对对的男女。音乐台那儿是大红大绿的,生硬的背景,原始的色调。围着霓虹灯的野火,坐着一伙土人,急促的蛇皮鼓把人的胃也震撼着。拍着手,吹着号角,嚷着,怕森林里的猛兽袭来似的。在日本风的纸灯下,乱跳乱抖着的是一群暂时剥去了文明,享受着野蛮人的音乐感情的,追求着末梢神经的刺激感的人们。

跟着rumba的节奏,钟摆似地摇动着脑袋和肩膀,craven“a”舞着,把头发阳伞似地撒了开来,在小胡髭的怀里。小胡髭给累得一脑的汗,喘着气,高兴地笑着。我摇着大蒲扇,看着这非洲的黑女儿:“那么疯狂地跳着啊!”

觉得大地真的马上要沉下去的样子。

倩苹忽然在我的身边说道:“不准看她!”

“为什么呢?”

“那种人!”

一个穿黑旗袍的女子在我前面急急地走过,在我旁边站住了,往场子中间瞧,一张生气的脸。

“你瞧,这是小胡髭的妻子,有把戏瞧的了。”倩苹高兴了起来。

这女子瞧见了小胡髭,便气呼呼地走了进去,一把拖开了他,在怔住了的craven“a”的腮帮儿上,拍的一下耳刮子。

“贱货!不要脸的贱货!”

在我身边的倩苹拍起手来,我看见许多桌子上的女子们笑着。

“也许她们要把小胡髭的妻子抬在头上,当民族英雄地游行着了,”——那么想着,便把高兴着的倩苹扔在桌上,走了过去,却见那小胡髭低着脑袋,craven“a”已经跑到外面走廊里去了。

我追到走廊里,刚巧见到她跨进电梯。我赶进电梯,她瞧见了我,便坍了的建筑物似地倒在我怀中,哭了起来,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五楼,四楼,三楼,二楼,——那么地跌了下去。

“我们去喝点儿酒吧?”

“好的,孩子。”

走出饭店门的时候,她的头发遮了她的一只眼珠子,嘴里有葡萄味的酒香,没擦胭脂的腮帮儿也红了。把烟蒂儿塞在我口袋里,走上车去。

在车里,她哈哈地笑着。

“一只猫,两只狗,……”说着那么的话。

“就是那么的,那时我是十六岁……他说,亲爱的,再喝一杯……就是那么的……你知道吗?……心也跳得那么厉害……

(拉着我的手去按在她胸脯儿上。)

就是那么的,他把我抱到床上,我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我没醉,我还会说话……第二天起来,我发觉自家儿是睡在一个旅馆里的床上,我的贞操,碎纸片似地散了一地……”

脑袋靠到我的肩膀上,慢慢儿地没了声音,溶了的雪人似的,在肩旁的是一个睡了的孩子。在睡梦中还是用嘴说着话:“我哭着……他不说话……是的……他不说话……后来,就不见了……”

车在我的apartment前停下来时,她已经连话也不说了,沉沉地睡在我的胳膊上面,我托着她下车,把她搁在臂上,抱进门,管门的印度人对我笑着。抱着她进电梯,开电梯的歪带着黑呢的制帽,在金线绣的“司机人”三个字下笑着。走到房间门口,侍者弯着腰开门时,忽然侧着脑袋对我笑着。等我走进了屋子、那房间门便咯的锁了。我懂得那些笑,懂得那些咯的钥匙声的。

把她放到床上时,我已经连衬衫也浸透了汗啦。

躺在床上的是妇女用品店橱窗里陈列的石膏模型,胸脯儿那儿的图案上的红花,在六月的夜的温暖的空气里,在我这独身汉的养花室里盛开了,挥发着热香。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石膏模型到了晚上也是裸体的,已经十二点钟咧!便象熟练的橱窗广告员似的,我卸着石膏模型的装饰。高跟鞋儿,黑漆皮的腰带,——近代的服装的裁制可真复杂啊!一面钦佩裁缝的技巧,解了五十多颗扣子,我总算把这石膏模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

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

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这是从画上移植过来的一些流动的线条,一堆cream,在我的被单上绘着人体画。

解了八条宽紧带上的扣子,我剥了一层丝的梦,便看见两条白蛇交叠着,短裤和宽紧带无赖地垂在腰下,缠住了她。粉红色的corset紧紧地啮着她的胸肉——衣服还要脱了,corset就做了皮肤的一部分吗: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从下部直冒上来。忽然我知道自家儿已经不是橱窗广告员,而是一个坐着“特别快”,快通过国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见自家儿的手走到了那片丰腴的平原上,慢慢儿的爬着那孪生的小山,在峰石上题了字,刚要顺着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说了两句话,又翻了过来,撅着的嘴稍微张着点儿,孩子似的。

“完全象个孩子似的!”——使想起了在舞场里的电梯里,她一见到我便倒在怀里哭出来的模样。那么地倚赖着我啊!

给她盖上了一层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把自家儿当作她的父亲,当作她的哥,跑去关了电灯,坐在沙发里,连衣服也没脱,睡了。做了一晚的梦:梦着坐飞机;梦着生了翅膀,坐在飞机上再往上飞去;梦见溜冰;来了,梦见自家儿从山顶上滑下来,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后来又做起梦来,梦见一只蚊子飞到我鼻子里,痒得厉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飞了出来,一放下手,它又飞进去啦,临了,我一张嘴,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却见一只眼珠子狡黠地笑着。她蹲在我前面,手里拿了细纸条,头发还蓬乱着。

“坏东西!”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哈欠。

“你在这儿睡了一晚上吗?”

“床上不是给你睡去了吗?”

“衣服是你给我脱的吗?”

“我解了五十多颗扣子呢!”

“为什么不替我把短裤和corest也脱了,给我换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吗?在这儿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没睡舒服。”

“换了别人早就给你脱了。你看,我是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的”

“亲爱的!”忽然捧了我的脸,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闭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来时便不见了她。

晚上回来,袋里的钥匙怎么也摸不到,便叫侍者开了门。房间里铺满了一地月光,窗纱是那么地皎洁,窗是一个静静的星空,床那儿黑得可爱。也不想开灯,换了睡衣,在黑儿里边抽了支烟,看得着月光移到床上去,照得半床青。走到床边,躺下了,一只手伸到里床去拉被,不料却触在一个人的身上,给吓得直跳起来,却给她把一只胳膊拉住了。黑儿里是一个窗纱那么皎洁的人体,没有corset也没有短裤。

“今天没喝醉,在这儿等了好久了。”

“早上是你把我的钥匙拿去的吗?”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从下部冒了起来。

吃了早饭,坐在窗前看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女子声音的电话。“大概又是离婚案件吧?”——那么地想着拿了电话筒。

“袁律师公馆。”

“吓死我了,袁律师公馆!”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我听出来了,是craven“a”的清脆的,带着橙子香的声音。

“你吗?”

“为什么不来看我?”

“唔……我……”我真的有点儿忘了她了,因为近来刚接到了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实在忙得不得了。

“别唔呀我的,马上就来!”

“在电话筒里给我个吻,我就来。”

电话筒里啧的一声儿,接着就是笑声,一面儿便断了;我再讲话时,那边儿已经没了人。

(啧啧啧啧啧)

这声音雷似的在我脑子里边哄闹着,我按着她写给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条马路上。找到五十八号,是一座法国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铃。右边一排窗里的一扇,打开了,从绿窗帷里探出一颗脑袋来。

“咪……!”学着猫叫,冲着我喷了口烟。

我走到窗口,她却在绿窗帷后面消隐了。爬在窗外,我喊:“慧娴!”

“咪……!”她却亭亭地站在门口,穿着西服,圆领子给晨风吹了起来。

走到门口,她便拉着我的手,非常高兴地跳到里边客室里去。很简单的陈设,一张长沙发,两张软椅,一只圆桌,一个壁炉,一张小几,一只坐垫放在地上,一架无线电播音机,一只白猫躺在壁炉前的瓷砖上,热得伸着舌头。从绿窗帷里漏进一丝太阳光来,照在橱钟的腿上,这是一个静寂的六月的早晨。我坐在软椅上:“你好吗?快乐吗?”

她把坐垫拿过来,孩子似地坐在我脚下,抬着脑袋,鹦鹉似的说着话:“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么长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独自个儿在家里抽着烟。寂寞啊!我时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一种彻骨的寂寞,海那样深大的,从脊椎那儿直透出来,不是眼泪或是叹息所能洗刷的,爱情友谊所能抚慰的——我怕它!我觉得自家儿是孤独地站在地球上面,我是被从社会切了开来的。那样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吗?还只二十岁呢!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孤独感,那种寂寞感?”

“所以你有了这许多gigolo吗?”

“gigolo?是的,我有许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贴照簿拿给我,便跑着去啦。

打开那本厚厚的贴照簿,全是在阔领带上笑着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着只精致的小银箱,一杯鲜桔水,一盒糖跑来了:“你瞧,这小银箱里的东西。”银箱里是手帕和信札,在那褪色的绢上初陈旧的纸上有些血画的心,和血写的字。“这许多人!有的说,要是我再不爱他的话,他要自杀了,有的说预备做独身汉,有的预备憎恨着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杀的到现在还健康地活着,到处跟人家说:‘那么cheap的!值得为了她自杀吗?’预备做独身汉的却生了子女,预备做女性憎恨者的却在疯狂地追求着女性,一面却说:‘我从前爱惜了,会去爱上了那么cheap的一个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张说谎的嘴的,他们倒知道轻视我!他们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不会来找我的。说我玩弄他们——他们是真的爱我不成?屁!……那么的寂寞啊!只有揪着头发,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枕在我膝盖上,撅的嘴。

“好孩子,我还是爱着你呢!”抚着她的头发。

“我不信。”忽然回过脑袋来,跪在地上看着我,扯着我的领子:“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

她便竖直了身子,胳膊围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拉下去:“真的吗?”把身子全挂在我的脖子上面,摇着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吗?真的吗!”

轻轻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珠子。

“你不信吗?”

她放了手,忽然断了气似的,坍到我腿上,脊梁靠着我的膝盖:“我不信,他们说我cheap!cheap!他们说我cheap!”青色的寂寞从她脸上浮过,不再做声了,象睡熟了似的。

她的腿伸在前面,脚下的两只黑嘴白海鸥,默默地。

我懂得这颗寂寞的心的。

《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她嘴里,又象是从海鸥的嘴里漏了出来,叹息似地。

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

没有人为了她的太息而太息!

为了解决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时候,我在车站上打了个电话给她,想告诉她我回来后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个电话,那边老说是姓夏,末了一个,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说出来,问是不是这个号码。

“是的,是三八九二五。”

“是法租界姓余的吗?”

那边过了一回才说道:“是的,你找谁?”

“我找慧娴。对不起,烦你去请你们的小姐来听电话。”

“我们这儿没这么个人的。”便断了。

当时,我因为急着搭车,也没再打。从南京回来后,我在房间里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邮戳,拆开来时,里边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很小的素笺。

黑猫:

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还会记着我吧!

craven“a”

我坐下来,在桌上拿了支craven“a”抽着,从烟雾里飘起了一个影子,一个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妇人的影子。

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

独自地开着;

抽完了烟,我便把那把钥匙放到一只藏纪念物的小匣子里边,我预备另外再配一把钥匙了。

1932年2月2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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