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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孔子之哲理论与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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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节所讲,都是从《论语》《礼记》中摘出孔子学说,还未研究到他自己所著书。欲知孔学之全,要读他所著《易》《春秋》。《易》,是孔子哲理论的总汇;《春秋》,是孔子政治论的总汇。

孔子以前的《易经》,仅有六十四卦,带着那六十四条卦辞,三百八十四条爻辞;内中到底含有多少哲理无从揣测。《易经》成为一种有系统的哲学,自孔子始。

《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晚而喜《易》,读之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我于《易》则彬彬矣。’”这段话亦见《论语》。可见孔子治《易》是在晚年。他所建设《易》的哲学是否完成,尚未可知。但我们从他所著的《彖传》《象传》《系辞传》《文言传》中,大略可以寻出他的哲学系统来。今分论如下:

一、易体

印度、欧洲的哲学家以及我国古代的老子后世的宋儒,都喜欢研究宇宙本体是什么,独孔子说:

神无方而易无体。(《系辞传上》)

孔子所谓“易”,自然是“宇宙万有”的代名词,他却直截了当下一个断案,说宇宙万有是没有本体的。这种主张,不惟与古代天帝主宰的思想不同,即与老子“有物混成”“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的思想亦异。真算得思想界一大革命。宇宙本体有没有,原是往古来今打不清楚的官司,就算是有,也断不是拿知识判断得来。那么,便是学问以外的事。所以讲学问的人,只好把这第一原因搁下,第一现象说起,孔子说“易无体”,怕也是这个意思。然则无体的易,从那里来呢?孔子说:

生生之谓易。(《系辞传上》)

拿现在流行语翻译他,说的是:“生活就是宇宙,宇宙就是生活。”这句话怎么解呢?《论语》有个譬喻最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譬如我们在京汉铁路黄河桥上看见滔滔混混的水,叫做他黄河。这黄河有本体没有呢?照常识论,目前看见的水,就是他本体。但黄河从昆仑发源,合了几百条川流才到这里,那些川流的水,原只是这水,为什么不叫他黄河呢?黄河东流入黄海,连着就是太平洋、印度洋,为什么不都叫做黄河呢?然则想从水所占的空间指出那些水是黄河本体,了不可得。换过来,从时间一方面看,现在在桥下的水,像可以叫做黄河了。但什么是现在,却大有问题。李太白有两句好诗,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时间是相续的东西,细细分析下去,可以说只有过去,只有未来,并无现在。因为才说这一刹那顷是现在,却早已过去了。要说这一刹那是现在,却还属未来。所以想从时间指出那些水是黄河本体,也了不可得。孔子说的“逝者如斯”,正是此意,所以说易无体。

然则什么是黄河?水之相续不断的动相,就是黄河。好像演电影,无数的影片,连续不断的在那里动,若把他的动相停了,光看那断片,便毫无意义了。现代大哲柏格森,常拿这种譬喻来说明他的宇宙观、人生观,自命为“流动哲学”。他的立脚点,和孔子很相类。孔子这部哲学书,名叫做《易》。“易”就是“变”,就是动。一个“逝”字,一个“生”字,“动”的原理都包尽。方生方逝,方逝方生;非逝不生,非生不逝。人身内血轮细胞乃至肌骨毛发日日逝、日日生,人心中的意识,前念逝后念生。孔子以为宇宙所以成立,就是在此,所以叫做《易》。“易学”两个字翻译出来,就是流动哲学。

《易》所说既是宇宙的动相,这动相却从那里来呢?原来宇宙间有两种相对待的力,现代科学家名之为“正负”,或名之为“积极”“消极”。易学家则名之为“阴阳”,或名之为“消息”、为“刚柔”、为“往复”、为“阖辟”、为“屈伸”。那正的、积极的、阳的、息的、刚的、复的、辟的、伸的,是指生生不已的力,拿一个“—”符号来代表他,叠起来成个“”卦,名曰“乾”。那负的、消极的、阴的、消的、柔的、往的、阖的、屈的,是指逝者如斯的力,拿一个“”符号来代表他,叠起来成个“”卦,名曰“坤”。这两个符号,不单是代表正负两面、还代表全体和部分的观念。《系辞传》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者,人也;义者,我也。什么是人?凡与我同类的这一种动物都叫做人。什么是我?在这全体里头各人画出一部分作为自己,便叫做我。人类一切道德,或是为增进全体利益之用,或是为发达个性之用,总不出“人”“我”两途,所以叫做仁义。然而人我两观念,亦实由正负而来。人即我之正,我即人之负。非将我推验去现不出人相,非把人的属性说明,现不出我相。所以人我原只是正负两面。《易经》的要旨,说这两种力互相吸引,互相排拒,宇宙间一切物象事象,都从此发生。所以说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此外还说许多相摩相荡相薄相错相攻相取相感相得相逮不相射不相悖,都是形容这两种力的动相。以为这两种力对待,宇宙自然成立,若把这两种力去掉,便连宇宙这个名都没有了。所以说:

乾坤,其易之缊耶?乾坤成列,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废则无以见易。

据上所述,可见一部《易经》,所讲全是动的学问。后来宋儒搬了道士的太极图来说“易”,造出“主静立人极”的话,恰恰和孔子的易相反了。

然则《系辞传》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几句话怎么讲呢?《说文》说:“极,栋也。”“栋”是屋顶的横梁,太极就指这一画的“—”符,无可疑了。怎么太极生两仪呢?两仪是“—”“——”两个符号。生字意义,和老子的一生二正同,并非“太极→两仪”乃是“太极←两仪”。

因为无负的观念,便表不出正的观念,所以有太极自然有两仪,两仪就是太极的正负两面。怎么两仪生四象呢?第一个象是全阳,第二个象是全阴,第三个象是阴多阳少,第四个象是阴少阳多。从这四个象,生出八个卦来,易理就从此发生了。

二、卦与象

将“—”“——”两个符号错综三叠起来,成了八个卦:

再因而重之,更把他相错起来,成了六十四卦。卦的作用全在象。什么是象?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这八种算是主象。此外有许多副象——如龙为乾象、马为坤象、木为震象之类。散见于爻辞及杂卦传者甚多。这类都是表示形体的象,可以名之为物象。还有表示性质及意识的象,如乾健、坤顺、震动、巽入、坎陷、离丽、艮止、兑说,以及震为决躁,坎为隐伏、为加忧等,都可以名之为事象。这些“象”如代数的x、y、a、b、c、d,如琴谱之c、r、m、f、s、l、t、d,都是一种代表符号。要先明白他,才可以谈易理。

韩宣子在鲁国看的《易》,名曰易象。《系辞传》说“易也者,象也”。可见易只是象,象外无易。要知道象的作用重要,须先明白象字的意义。《韩非子》说:“人希见生象也,而案其图以想其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解老》)人看见种种事物,便有一个印象在心目中。所印的象,是那事物的状态,由我们主观的意识看出来。这是象的本义。有了这印象,要把他摹写表现出来,力求其像。《系辞传》下象字的解释说:“象也者,像也。”又说:“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圣人则之。”这是引申义,含有效法的意思。《易经》的象,兼这两义,以为一切变动进化之迹,都有各种状态来表现他,所以说“易者象也”(罗素说宇宙万有都是一种事实events的结集,颇似易说)。又以为这种状态,都根本于自然法则,我们应该效法他,所以说“象也者像也”。合这两义,便是易象的作用。

《系辞传》说,以制器者尚其象。象的最初作用,是取象于天然状态,造出种种器物。《系辞传》举十三卦作例:

作结绳而为罔罟——盖取诸离。

斩木为耜,揉木为耒——盖取诸益。

日中为市——盖取诸噬嗑。

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盖取诸涣。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盖取诸随。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

斩木为杵,掘地为臼——盖取诸小过。

弦木为弧,剡木为矢——盖取诸睽。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盖取诸大壮。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盖取诸夬。

这都是看见一种象,从而象(像)之。例如上巽下坎的涣卦,有“木在水上,流行若风”之象(《九家易说》),因此效法他制出舟楫来。又如上震下艮的小过卦,有“木上动,土下止”之象(《朱子说》),因此效法他制出杵臼来。孔子举这几个例,证明一切器物,都由取象而来。不惟如此,种种制度,种种道德观念,皆从象生。所以六十四条象传,都是发明此理。例如乾卦有天体运行之象,便效法他自强不息。坤卦有地势持载之象,便效法他厚德载物。豫卦是雷出地奋,表发扬之象,便效法他作乐崇德。复卦是雷在地中,表蛰息之象,便效法他第七日放假。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既济卦有成功之象,愈成功愈要谨慎,所以思患而豫防之。(小畜卦孔疏云:“凡大象之义,或取二卦之象而法之者,若‘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取卦象包容之义;若‘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取卦象尊卑之义;或直取卦名,因其卦义所有,法之,若《讼卦》云:‘君子以作事谋始’,防其所讼之源,不取‘天与水违行’之象,余皆仿此。”案此说甚通)诸如此类,都是借物象事象的触发,生出种种制度和道德标准。所以说:“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又说:“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胡适之说:一部《易经》只是一个象字,这话很对。他说象,也说得很好。但他说古今说易的人不懂此理,未免失检。《系辞传》“盖取诸离”下孔疏云:诸儒说象卦制器,皆取卦之爻象之体,今韩氏康伯直取卦名。案上系云以制器者尚其众,则取象不取名也。据此知孔颖达所见从前诸儒之说,皆取象为解。孔疏解六十四象传亦什九皆取上下卦象,若程传则例尤严,无一卦不以象训释矣。胡氏所举之各卦意象亦多前人已言者。)

三、爻与辞

《系辞传》说:“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以明吉凶。”又说:“易有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又说:“圣人大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言。”又说:“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读此可知,辞与象并重了。辞有两种:一卦辞,如乾:元亨利贞。二爻辞,如初九:潜龙勿用……。卦辞比较的还简单,爻辞便复杂到了不得了。要研究爻辞,先要懂得辞的界说。《系辞传》有一句最要紧,说道:

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之,往也。言辞各指示卦爻之所往。《左传》记卜筮事,所谓“遇大有之睽”,“遇观之临”等等,就是这个之字。由大有往睽,由观往临,即大有变成睽,观变成临也。然则卦爻为什么有之呢?之有什么公例呢?这却要很费周折才能说明。

第一,须知每卦六爻,有所谓位。最低那一画叫做初爻,倒数上去,二三四五。到顶上那一画,叫做上爻。《文言传》说“六位时成”,就是指这六爻的位。

第二,六位中最主要的是第五位,算是一卦之主。其次第二位,是与五相应的。《系辞传》说“列贵贱者存乎位”,每卦五位最贵,二位次之,其他皆贱。《系辞传》所谓“非其中爻不备,二五皆中爻也”。

第三,卦爻的之,有一定法则。二与五相之,初与四相之,三与上相之,因为他是同位。《系辞传》说:“二与四同功而异位,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因是异位,所以二与四,三与五,是不能相之的。像下象棋,各种子各有他的走法,后儒讲的卦变飞伏互体等等,随意乱之,便是“马行田、卒回头”了。

第四,为什么有之呢?卦中各爻已定位者不之,未定位者才有之。怎么叫做定位未定位呢?易经以一阴一阳相间排比成既济算是定位,所以他的卦名叫做“既济”。既济卦是六爻都无可之了。反之,未济卦是六爻皆可之。其余各卦,最少的有一爻可之,最多的有五爻可之。如乾卦是二四上三爻可之。坤卦是初三五三爻可之。余仿此。

第五,之的法则,最简单的是本卦各爻相之。如未济卦,初之四、二之五、三之上,便成了既济了。若仅二与五相之,就变成上乾下坤的泰卦。这就是未济之泰。但别的卦,却不能如此直捷。例如乾二之五、四之初、上之三,依然是阳爻,不是和没有变一样吗?所以要生出相错旁通的法则来。

第六,《系辞传》说八卦相错,《文言传》说六爻发挥旁通,这是研究辞的所之一个要紧关键。旁通的原则,是拿两个各爻恰恰相反的卦,平列起来,彼此互通。例如:

两两反对,恰成配偶。但不止此,还要将八卦相错起来旁通。例如乾、坤、坎、离四卦相错,成了:

八个卦,也是两两反对,恰成配偶,所以同人与师旁通,讼与明夷旁通,比与大有旁通,需与晋旁通,凡旁通是要各从其偶,万万不能乱来的。

第七,旁通也要按着位。二通五,初通四,三通上,不能越位乱通。例如乾的二爻是可动的,和坤旁通,把坤的五爻通了过来,变成同人,这就是乾之同人。

第八,爻的所之,分为当位失道两大类。二五先动,然后初四或上三和他相应,叫做当位,二五未动,而初四上三先动,叫做失道,二五动了,而初四上三不和他相应,也叫失道,但头道是可以补救的,别爻有变,可以还归当位。所以《系辞传》说“化而裁之存乎变”,变的法则更复杂了,旁通之中又有旁通。(例如乾坤旁通成同人,同人又与师旁通)所以《系辞传》说“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以上把所之两字大略说明,然后可以讲到辞的作用了。辞也者,各指其所之。指的什么呢?《系辞传》说:“辨吉凶者,存乎辞。”又说:“系辞焉以断其吉凶。”辞的作用,就是察验所之之当位或失道,指出他的吉凶来下断案。易辞的断案有十一种:

元、亨、利、贞、吉、凶、悔、吝、厉、孚、无咎。

所谓辨就是辨这十一种,所谓断就是断这十一种。而学易的人,最要紧却在一个悔字。悔必思变,变则通,通则久,故虽逞凶吝,结果可以无咎。所以孔子说,假年学《易》,可以无大过。

[附言]以上大抵采用清儒焦循之说。循著有《易通释》《易图略》等书,专发明旁通变化之例,对于汉儒的方士易,宋儒的道士易(胡适所命名极有趣),一概排落,专务以经解经,以传解经。循又深于数学,用数学的头脑来说易,更觉精密。王引之批评他“凿破混沌,扫除云雾”,“足使株守汉学而不求是者爽然自失”,这话对极了。依我看,焦氏解爻辞最好,依着他条条差不多都可通。他解卦辞及《大象传》都不好,因为原文讲的是卦象,他却泥着各指其所之来求他,便许多窒碍了。要之古今说《易》之书,我是推他第一了。他所著《易话》,有一条拿象棋谱来比《易》的辞,极有理致。

原来的卦辞爻辞,大率举一个象,下一个断案。例如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上九,亢龙有悔”,初九的象是潜龙,给他个断案说,应该勿用,上九的象是亢龙,给他个断案说,这便有悔。孔子作《易传》,是因这些辞求出他所以然之故。为什么潜龙该勿用呢?因为阳在下也。为什么亢龙便有悔呢?因为盈不可久也。若再问为什么盈不可久呢?这篇传虽然没有答,别篇传却有之。《谦·彖传》说:“天道亏盈而益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若再问为什么“天道亏盈益谦”呢?他跟着答,因为“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系辞传》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又说:“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说:“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又说:“明于忧患与故。”这四个“故”字,就是说的所以然之故。一部《十翼》,就算是发明一个“故”字。有人说,孔子只说这事应该如此做,不问为什么应该如此做。这话未免冤枉孔子了。两篇《彖传》,两篇《象传》,和《文言传》《系辞传》中解经的话,哪一句不是解答为什么的问题?做学问不问个为什么,还要得吗?孔子虽不肖,何至如此?

若问孔子怎么样能求出这“故”呢?我说,他全是用的归纳法。最紧要的法门,就是《系辞传》说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怎么取法呢?《彖传》说:“万物睽而其事类也。”《象传》说:“君子以类族辨物。”《系辞传》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又说:“以类万物之情。”又说:“其称名也,杂而小越,于稽其类。”这是说宇宙万有,虽像是各各隔离,却总有相同之处;要把各种事物分出类来,研究他的共相。又说:“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又说:“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这是把各种事物参验比较,研究他的别相,和他的相互关系。又说:“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这是经排比、参较的结果,才下正确的断案。正名主义,算是完成了。焦循说“孔子读《易》,韦编三绝”,都是因为反复检验比较,所以连牛皮绳都断了三回。(《易话》)这话很有理智。我们看孔子治《易》的方法,可以推到做一切学问的方法了。

四、繁变与易简

照上两段讲来,一部《易经》可谓麻烦极了。六十四卦,就有六十四种象,而且一卦不止一象。(例如随卦有“向晦入宴息”的象,又有“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的象)卦象就不止百数,三百八十四爻,就有三百八十四种象。而且之来之去,之一处便变一个象,相错又相错,旁通又旁通。而且听人“神而明之”,听人“惟变所适”。你想这一闹不是真闹到千头万绪没有结束了吗?孔子说:

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

他说:繁赜是繁赜极了,不必嫌他。变动是变动极了,却不会乱。为什么不可恶不可乱呢?他说:

易曰:“幢幢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

然则怎样才能同归、才能一致呢?他跟着说:

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同伸)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物象事象虽然至赜至动,其实不外两种对待的力——一正一负,在那里往来屈伸,相推相感。两种力是什么?他的符号,就是乾坤;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天下再没有比他更简易的了。所以说:

天下之动,贞乎一者也。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颓然示人简矣。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

孔子的意思说,许多皮带,许多轮子在那里动,其实只是一个总的发动机。你看,那代表“—”符号的乾,不是给我一个极易的名相吗?那代表“——”符号的坤,不是给我们一个极简的名相吗?无论什么象,不过是像他;无论什么爻,不过是效他。这可以证明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至赜而不可恶,至动而不可乱了。这便是一以贯之的学问。

咸、恒两卦的《彖传》,各有两句话,文义全同,仅换一字。说道:

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所感,是天地万物的动相。所恒,是他的静相。这两句话极精妙。其实亦只是一阖一辟、一往一来、一屈一伸,与乾坤同一理。咸恒列在下经之首,和上经的乾坤相对,确有精意。

最后的卦是未济,未济之前是既济,这也极有道理。到了既济,六爻的位都定了,动相完全停止。所以讲旁通的易理,最忌是变成两既济。凡各卦各爻的所之,若有变成两既济的征兆,《象传》总说他是其道穷,所以拿未济放在最后头。未济使六爻都大变而特变了。彖传两言终则有始,就是此意。

这样看来,易学也可以叫做数理哲学。孔子的思想,全从《诗经》“有物有则”这句话生出来,以为宇宙事物,都有他本身自然法则。好像数学上一定的式,我们依着这式做去,再不会错。算式千变万化,至于无穷。所用的法,不外加减乘除;所得的数,不外正负。看起来,像是极繁,实际乃是极简。所以郑康成说:易字有三个意义:一是变易,二是简易,三是不易。其实三个意义,也可以说只是一个。

孔子以为用这种易学,可以把宇宙自然法则研究出来,应用到人类的生活,所以用许多话来赞美他,说道: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

夫“易”,圣人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地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

然则易学在世界哲学史上有多少价值呢?我学力不够,不敢妄下批评。但我对于孔子的《易》,有两点怀疑:第一,易学的立脚点在“因果律”。他的价值之大小,和因果律价值之大小成比例。到底因果律的权威,是否有这种绝对不可抗力,我们还不敢深信。第二,人类的文化,是否由模仿自然产生出来——例如是否因看见风行水上才造舟楫,是否因看见木上动土下止才造杵臼。这种次序,是否倒置,认自然法则为尽美尽善,劝人摹仿他;是否适合于人类进化的功用,我们也不敢深信。我想,论易学,应该用这两点来定他价值。但在二千年前,有这种繁变而简易的头脑,我们是除了敬服之外,更无别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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