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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炳麟被羁北京轶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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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稿述章氏民国初年被袁世凯羁留于北京时之轶事,兹更据所闻,续为记述,作前稿之补充(此次所述,亦闻诸钱玄同先生者为多)。

章氏民国三年夏末,由本司胡同迁入钱粮胡同新居(房租每月五十四元)后,眷属未至,甚感寂寞。未几,其门人黄季刚(侃)应北京大学教席之聘来京,所但任讲授之科目,为中国文学史及词章学,谒章之后,即请求借住章寓,盖词章学教材等在黄觉不甚费力,即可应付裕如,惟文学史一门,其时治者犹罕,编撰讲义,为创作之性质,有详审推求之必要,故欲与章同寓,俾常近本师,遇有疑难之处,可以随时请教也。黄本章氏最得意之弟子,章亦愿其常相晤谈,以稍解郁闷,因欣然许之。不料不数日,而黄突为警察逐出,而章氏因之复有绝食之事。

某日之深夜,黄正在黑甜乡中,忽有警察多人,排闼直入,其势汹汹,立促黄起,谓奉厅中命令,前来令其即时搬出此宅。黄愕然问故,警察惟言奉令办理,催促实行而已。黄谓:“我之寓此,系章先生之好意,纵须搬出,亦当俟天明后向章先生告别再行。”警察曰:“如使章先生知之,必加阻挠,徒添许多麻烦,故汝宜即搬,不必候见章先生也。”遂不由分说,立将黄氏押出章寓。

黄氏之在章寓,往往早出晚归,且有时寄宿他处,与章亦非每日必见面;翌日章未见黄,以不知其事,故未以为意也。二三日后,他门人有来访候者,乘人力车进大门时,门首岗警即作势欲止之,不顾而人。谈次,章曰:“季刚数日不见矣,汝见之否?”经以实告,乃知之。正诧怪间,警察数人入,命来访者速去,并谓以后不准再来,即引之而出。盖章之见客自由亦被剥夺矣。章愤恚极甚,谓凌逼至此,尚有何生趣,于是复实行绝食,以祈速死。当其前清被禁上海西牢时,即曾绝食多日,因同囚之难友相劝而止。在龙泉寺时,又曾一度开始绝食。此次绝食之举,盖第三次也。

其在京之门人钱玄同等闻之,亟起营救,一面上书平政院申诉,一面往见警察总监吴炳湘,力请解除接见来宾之禁,俾可复食。吴以章又绝食,不便过执,乃许其门人及友朋无政治色采者仍得人见。惟章则绝食之后,态度甚坚,钱等竭力劝解,不之从,谷食悉废,仅尚饮茶耳。钱等相商,以滋养品(藕粉之类)少许随时潜入茶内,藉稍补救。章氏旋即疑之,怒谓茶不干净,此策遂失败。诸人旁徨无计,而章绝食垂十日矣。

章恶袁世凯及其党类,波及北人北物。时值冬令,北京御寒之具,多用“白炉子”(烧煤球),若洋炉烟筒之装置,其时用者尚少。章谓北京之用煤球及“白炉子”,为野蛮人之习俗,摒不用,亦不更谋御寒之具,惟以傲骨当严寒,所居房屋高大,益冷,往见者不敢脱大氅,犹时觉冷不可耐。章既绝食,卧于床,床近窗,窗有破处,尤易为寒风所侵,气息奄奄,决意待尽,其状甚凄惨也。而乃绝处逢生,忽有转机。

某日傍晚,马叙伦来慰问,略谈之后,即告辞,章曰:“我为垂死之人,此后恐不再见,君可稍留,再话片刻。”时章犹勉强能作语也。马曰:“饥甚,亟须回寓进餐。”章曰:“此间亦有厨房,可令为君备饭,即在此晚餐。”马曰:“对绝食之人,如何能吃得下!君如必欲留我在此吃饭,最好君亦陪我略吃少许,则我即从命而在君旁进餐。”章稍作沉吟,意似谓可。马乃曰:“君能略进饮食,甚善,惟绝食有日,不宜太骤,当先啜米汤之类,方无患。”于是章果略饮米汤;自斯遂渐复食,生命得以无恙焉。

马氏是晚自章寓出,即以章氏复食消息语人。翌日,钱玄同往省视,知所言有证。章有一铜制欢喜佛像,作人牛相交之形,制作颇精,以六十元得之,常置案头。钱氏此次往晤,案头忽不见此物,因问何故藏庋。章告以女展昨至矣,此盖章氏复食动机之所以萌,马氏会逢其适耳。章氏三女,长名<爻爻>,时已适龚宝铨,次则于前清章氏入狱时由章之长兄(钱,字椿伯,原名炳森)携去抚养,展其季也,称三小姐,时仅十余龄,甚活泼,当绝食垂尽之顺,爱女北来,天伦至性,岂能无动?故复食得以实现也。

袁世凯每月给章五百元,为一种高等囚粮之性质。此款非直接交付,系展转给与,前为章氏居停主人之官医院长徐某,以与吴炳湘有密切关系,为经手人之一,因之章乃月仅实得三百元,吴氏知而不问,章之门人钱玄同、朱希祖等,亦闻悉其故,而不便明告章氏,恐增其怒也。故章仅知为减发,而不知被人截留。徐以章氏后来不假以词色,衔之,当闻其绝食将殆时,忽来访问,睹其状,以为必无生理,乃向之曰:“袁大总统每月白送你五百元,你何等舒服,竟尚不知足,无端绝食,真不知好歹!”言已,冷笑而去。彼只顾奚落章氏,不暇择言,无意中“五百元”脱口而出。钱玄同、朱希祖遂往见吴,谓:“徐以经手人之资格,今已明向章先生说出五百元矣;若仍仅与三百元,章先生必以见欺而益愤,绝食岂能挽回乎?”经此一番交涉,此项高等囚粮,以后始得如数给与。

至黄季刚之被逼移寓暨章氏接见来客自由之被剥夺,以致惹起章氏绝食者,其动机闻颇与章氏之庖人有关,所谓小鳅生大浪也。章在钱粮胡同寓所,所用仆役人庖人等,共有十余人之多,一仆系前由军政执法处长陆建章所荐,曾随侍于龙泉寺,此外则吴炳湘所间接推荐(托与章相稔者出名介绍)盖由警察之类改充,皆负有暗中监视之责者也。庖人某,亦警察出身,技甚劣,以章于饮食素不考较,故能相安。黄季刚则不然,固留意于此者,与章共餐,颇有不能下箸之苦,屡为章言庖人须更换,后并荐一四川厨子代。章氏重违其请,遂遣之去,而改用黄荐之四川厨子。此警察而司庖者,失此优差,愤愤而去。不数日,遂有黄氏被逐等事,盖此人回厅后有所捏报,与有力焉。

章氏嗜学而不好洁,说者谓有王介甫之风。其于饮食,不顾滋味之优劣,菜肴惟就置于最近处者取食之,余纵有珍味,箸弗之及也。此节尤似王氏。宋人朱弁《曲洧旧闻》云:

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所择,自少时即然。苏明允着《辨奸》,其言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以为不近人情者,盖谓是也。然少喜与吕惠穆、韩献肃兄弟游。为馆职时,玉汝尝率与同浴于僧寺,潜备新衣一袭,易其敝衣,俟其浴出,俾其从者举以衣之,而不以告。荆公服之如固有,初不以为异也。及为执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尝有择于饮食,何忽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者曰:“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复问:“食时,置獐脯何所?”曰:“在匕箸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箸。”既而果食他物尽,而獐脯固在;而后人知其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人见其太甚,或者多疑其伪云。

王安石与章炳麟为相距近千年之两个大学者,其习性大相类似,可谓后先同揆。王氏被疑为伪,盖非,正书呆子所以为书呆子耳(章氏不喜浴,王之浴于僧寺,当亦系韩氏强之)。章对于饮食既如此,菜肴上之知识,极有限,当在龙泉寺时,拒绝官方供给,自起火食,司庖者(或即陆建章所荐之仆人兼任)请示作何菜,章想得二种:一为蒸蛋糕,以鸡蛋为食品之最普通者,易于想到也;一为蒸火腿,以火腿为在南中所常食,故亦思及也。二种以外,不复有第三种,于是顿顿蒸火腿蒸蛋糕矣。及居钱粮胡同,吴炳湘间接荐来之庖人某,亦仍旧贯,以此二种为常备之品(所谓蒸火腿者,实即以“清酱肉”——北平之一种腌肉,每为火腿之代用品——切片蒸之)。有客共食,始酌添他菜。每日之火食账,则一任其浮冒开销,以章不知物价,且不屑较计钱数也。而银币及钞票,杂置抽屉内,往往听其自取,略不稽考,以故此席遂成优差,胜于供职警察多多,一旦被章因黄言而解雇,遂怀恨在心而谋报复耳。

章被袁氏羁留在京,神经受重大刺激,其时之行为,有可怪者,盖以发泄其愤世嫉俗之意也。自居钱粮胡同,即传集寓中全体仆役,颁示条规,中有:(一)仆役对本主人须称“大人”,对来宾亦须称以“大人”或“老爷”,均不许以“先生”相称。(二)逢阴历初一、十五,须一律向本主人行大礼,以贺朔望。并谓,“如敢故违,轻则罚跪,重则罚钱”。钱玄同曾问以何故如是好奇,且家仆对主人称“大人”,在前清亦无此例也(清时主人纵官至极品。其所用仆辈亦只以“老爷”呼之)。章曰:“吾之为此,惟以‘大人’、‘老爷’均前清之称谓,若‘先生’者,吾辈革命党创造民国,乃于南京政府规定以代‘大人’、‘老爷’(民元南京内务部曾下令禁称‘大人’、‘老爷’,一律改称‘先生’),今北京仍为帝制余孽所盘据,岂配有‘先生’之称谓乎?此所以示北京犹是‘大人’‘老爷’之世界耳。既犹是‘大人’‘老爷’之世界,叩首之礼,亦固其宜。”

其长女<爻爻>于民国四年至京省父,忽自经而死。章氏作《亡女事略》,其厌世之故,略有所言,然亦未具必死之确因,故以“此何为而然者耶?”作结。至叙其情事,谓:“民国四年四月,<爻爻>如京师省视,言笑未有异也。然燕处辄言死为南面王乐,余与季女展常慰藉之,宝铨数引与观乐,或游履林囿间,始终不怡,见树色益怃然若有亡者。九月七日夕,与宝铨、展谈笑至乙夜就寝,明旦起视,已自经,足趾未离地,解拊其胸,大气既绝矣。医师数辈,皆言不可治,遂卒。”时<爻爻>婿龚宝铨亦寓章所,<爻爻>与妹展同住西厢房,龚住东厢房,据闻展以<爻爻>屡欲自杀,甚有戒心(曾一次自经于树,为展所救)。是夜就寝后,甫曙自醒,见<爻爻>不在室内,即大惊,亟起而觅之,则见其自经于章所住上房之堂屋,绳悬于屋之上坎。解下,延汤尔和等救治,谓时间过久,不能再生矣。其死固颇奇也。章尝以长八尺之宣纸,大书“速死”二字,悬于堂屋,以自示其愤恚不欲生之态。<爻爻>自经处,适当其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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