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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课 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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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侻,侻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端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见杨赐《蔡邕传》)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今摘史乘群书之文,涉及文学变迁者,条列如下:

《文心雕龙·时序篇》: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帝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羲皇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其余风遗文,盖蔑如也。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邯郸淳字,元作子椒)、德祖(杨修字)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晏)、刘(劭)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合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案:此篇略述东汉三国文学变迁,至为明晰,诚学者所当参考也。

《魏志·王粲传》: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也。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时邕才学显著,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年十七,司徒辟,诏除黄门侍郎,以西京扰乱,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表卒,粲劝表子琮,令归太祖。太祖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后迁军谋祭酒。魏国既建,拜侍中。博物多识,问无不对。时旧仪废弛,兴造制度,粲恒典之。初,粲与人共行,读道边碑,人问曰:“卿能暗诵乎?”曰:“能。”因使背而诵之,不失一字。观人围棋,局坏,粲为复之,棋者不信,以帊盖局,使更以他局为之,用相比较,不误一道。其强记默识如此。性善算,作《算术》,略尽其理。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著诗、赋、论、议,垂六十篇。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二十二年春,道病,卒,时年四十一。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粲与北海徐干字伟长、广陵陈琳字孔璋、陈留阮瑀字元瑜、汝南应玚字德琏、东平刘桢字公干,并见友善。干为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将文学。琳前为何进主簿。进欲诛诸宦官,太后不听,进乃召四方猛将,并使引兵向京城,欲以劫恐太后,竟以取祸。琳避难冀州,袁绍使典文章。袁氏败,琳归太祖。瑀少受学于蔡邕。建安中,都护曹洪欲使掌书记,瑀终不为屈。太祖并以琳、瑀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琳徙门下督,瑀为仓曹掾属。玚、桢各被太祖辟为丞相掾属。玚转为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桢以不敬被刑,刑竟署吏。咸著文赋数十篇。瑀以十七年卒,干、琳、玚、桢二十二年卒。文帝书与元城令吴质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著《中论》二十余篇,辞义典雅,足传于后。德琏常斐然有述作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也。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也。”自颍川邯郸淳、繁钦,陈留路粹,沛国丁仪、丁廙,弘农杨修,河内荀纬等,亦有文采,而不在此七人之例。玚弟璩、璩子贞,咸以文章显。璩官至侍中,贞咸熙中参相国军事。瑀子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官至步兵校尉。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景初中,下邳桓威,出自孤微,年十八而著《浑舆经》,依道以见意,从齐国门下书佐、司徒署吏,后为安成令。吴质,济阴人,以文才为文帝所善,官至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封列侯。(摘录)

附录

《卫觊传》:觊字伯儒。少夙成,以才学称,受诏典著作,又为《魏官仪》,凡所撰述数十篇。建安末,河南潘勖,黄初时,河内王象,亦与觊并以文章显。

《刘廙传》:廙字恭嗣,著书数十篇,及与丁仪共论刑礼,并传于世。

《刘劭传》:劭字孔才。凡所撰述《法论》、《人物志》之类百余篇。同时东海缪袭,亦有才学,多所述叙。袭友人山阳仲长统,汉末作《昌言》。陈留苏林、京兆韦诞、谯国夏侯惠、任城孙该、河东杜挚等,亦著文赋,颇传于世。

《陈思王植传》: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新论》,凡百余篇。

《中山恭王衮传》:能属文,凡所著文章二万余言。才不及陈思王,而好与之侔。

《王朗传》:朗著《易》、《春秋》、《孝经》、《周官》传,奏议、论、记咸传于世。

《刘放传》:善为书檄,三祖诏命,有所招喻,多放所为。

《蜀志·郤正传》:凡所著述,诗、论、赋之属垂百篇。

《吴志·韦曜、华覈传》:曜、覈所论事章疏,咸传于世也。

据以上诸传,可审三国人文之大略。

《魏志·文帝纪评》: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

《陈思王植传评》:陈思文才富艳,足以自通后叶。

《王粲等传评》:昔文帝、陈王以公子之尊,博好文采,同声相应,才士并出。惟粲等六人,最见名目。

又云:卫觊亦以多识典故,相时王之式。刘劭该览学籍,文质周洽。刘廙以清鉴著。

《蜀志·秦宓传评》:文藻壮美。

《郤正传评》:文辞粲烂,有张、蔡之风。

《吴志·王蕃、楼玄、贺邵、韦曜、华覈传评》:薛莹称蕃弘博多通,玄才理条畅,邵机理清要,曜笃学好古,有记述之才。胡冲以为玄、贺、蕃一时清妙,略无优劣;必不得已,玄宜在先,邵当次之,华覈文赋之才,有过于曜,而典诰不及也。(节录)

据以上诸评,可审三国文体之大略。

魏文帝《典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奇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能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

案:此篇推论建安文学优劣,深切著明。文气之论,亦基于此。

魏文帝《与吴质书》: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於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此篇据《文选》录)

曹子建《与杨德祖书》: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北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尝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一日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茞荪蕙之芳,众人所同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

又,德祖答书亦云:若仲宣之擅江表,陈氏之跨冀城,徐、刘之显青、豫,应生之发魏国,斯皆然矣。至于修者,听采风声,仰德不暇,自周章于省览,何遑高视哉!

案:以上数书,于建安诸子文学得失,足审大凡。

《文心雕龙·才略篇》: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潘勖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王朗发愤以托志,亦致美于序铭。然自卿、渊已前,多俊才而不课学;雄、向已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琳、瑀以符檄擅声,徐干以赋论标美,刘桢情高以会采,应玚学优以得文,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焉。刘劭《赵都》,能攀于前修;何晏《景福》,克光于后进。休琏(应璩)风情,则《百壹》标其志;吉甫(璩子应贞字)文理,则《临丹》成其采。

《文心雕龙·体性篇》: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

《文心雕龙·风骨篇》: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时有逸气。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

案:彦和所论三则,于建安文学得失,品评綦当。

《宋书·谢灵运传论》: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源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

案:此节独标气质为说,与彦和所论文气合。

《文心雕龙·明诗篇》: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惆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至于张衡《怨篇》,清曲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词逐貌,惟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案:此节明建安诗体殊于东汉中叶之作。

《文心雕龙·乐府篇》: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

案:此节明建安乐府变旧作之体。

《文心雕龙·铨赋篇》:及仲宣靡密,登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

《文心雕龙·颂赞篇》:魏晋辨颂,鲜有出辙。

《文心雕龙·诔碑篇》: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陈思叨名,而体实烦缓,《文皇诔》末,旨言自陈,其乖甚矣。

又云: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孔融所创,有慕伯喈,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

《文心雕龙·哀吊篇》: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文心雕龙·谐隐篇》:至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推(疑“雅”字)席而无益时用矣。

又云:荀卿《蚕赋》,已兆其体。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

《文心雕龙·论说篇》: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

《文心雕龙·诏策篇》: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卫《禅诰》(疑有脱字),符命炳耀,弗可加矣。

《文心雕龙·章表篇》: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

又云: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琳、瑀章表,有誉当时,孔璋称健,则其标也。陈思之表,独冠群才,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掣巧,随变生趣,执辔有余,故能缓急应节矣。

《文心雕龙·奏启篇》:魏代名臣,文理迭兴,若高堂《天文》,黄观(即王观)《教学》,王朗《节省》,甄毅《考课》,亦尽节而知治矣。

《文心雕龙·书记篇》:公干笺记,丽而规益,子桓弗论,故世所共遗,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

案:以上各条,于建安文章各体之得失,以及与两汉异同之故,均能深切著明,故摘录之。(魏人所作文集,具详《隋经籍志》,兹不赘述。)

又案:建安文学,实由文帝、陈王提倡于上。观文帝《典论·选篇》云:“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御览》九十三引)又《与王朗书》曰:“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魏志·文帝纪注》)又作《叙诗》云:“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称同作。”(《初学记》十引)此均文帝自述之词也。(卞兰《赞述太子赋》序,亦谓“沉思泉涌,发藻云浮”。)

又案:陈思王《前录·序》曰:“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氾乎洋洋,光乎皓皓,与《雅》、《颂》争流可也。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艺文类聚》五十五篇)此为思王自述之词。故明帝《追录陈思王遗文诏》亦曰:“自少至终,篇籍不离于手。”又曰:“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著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魏志·植传》)是思王之文,久为当世所传,故一时文人兴起者众。至于明帝,虽文采渐衰,然亦笃好艺文,观其《以所作〈平原公主诔〉手诏陈王植》曰:“吾既薄才,至于赋、诔特不闲。从儿陵上还,哀怀未散,作儿诔,为田公家语耳。”(《御览》五百九十六引。案此诔不传。)陈王答表则言:“文义相扶,章章殊兴,句句感切。”(《御览》五百九十六引)此为明帝工文之证。又高贵乡公《原和逌等作诗稽留诏》云:“吾以暗昧,爱好文雅,广延诗赋,以知得失。”(《魏志》本纪)此又少王提倡文学之证也。故有魏一朝,文学独冠于吴、蜀。

又案:魏代名贤,于当时文学之士,亦多评品之词。如吴质《答魏太子笺》曰:“陈、徐、应、刘,才学所著,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文选》)《答东阿王书》亦曰:“众贤所述,亦各有志。”(《文选》)均即七子之文言也。

又案:陈思王《王仲宣诔》曰:“文若春华,思若涌泉,发言可咏,下笔成篇。”(《文选》)王粲《阮文瑜诔》曰:“简书如雨,强力敏成。”(《艺文类聚》引)鱼豢《魏略·武诸王传论》曰:“植之华采,思若有神。”(《魏志·任城王等传》裴注引)亦均文章定论。自此以外,若陈思王《与吴季重书》云:“后所来讯,文采委曲,晔若春华,浏若清风。”(《文选》)殷褒《荐朱俭表》曰:“飞辞抗论,骆驿奇逸。”(《艺文类聚》五十三引)明帝诏何桢云:“扬州别驾何桢,有文章才。”(《御览》五百八十七引)亦足补史传之缺。至若吴质论元瑜、孔璋,以为不能持论。(吴质《答魏太子笺》谓:“东方朔、枚皋之徒,不能持论,即阮、陈之俦也。”)鱼豢论王、繁诸子,仅云“光泽足观。”(《魏志·王粲传》注引鱼豢《魏略·王、繁、阮、陈、路传论》曰:“寻省往者,鲁连、邹阳之徒,援譬引类,以解缔结,诚彼时文辨之隽也。今览王、繁、阮、陈、路诸人,前后文旨,亦何昔不若哉!其所以不论者,时世异耳。”又曰:“譬之朱漆,虽无桢干,其为光泽,亦壮观也。”)虽为一时之言,亦千古之定说也。

又案:文章各体,至东汉而大备。汉魏之际,文家承其体式,故辨别文体,其说不淆。如魏文《答卞兰教》云:“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魏志·卞后传》注引)又陈思王《上卞太后诔表》曰:“臣闻铭以述德,诔以述哀。”(《艺文类聚》十五)均其证也。惟东汉以来,赞颂铭诔之文,渐事虚辞,颇背立诚之旨。故桓范《世要论·赞象篇》曰:“夫赞象所作,所以昭述勋德,思咏政惠。此盖诗颂之末流,宜由上而兴,非专下而作也。若言不足纪,事不足述,虚而为盈,亡而为有,此圣人之所疾,庶人之所耻。”又《铭诔篇》曰:“夫渝世富贵,乘时要世,爵以赂至,官以贿成。而门生故吏,合集财货,刊石纪功,称述勋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远追豹、产,近逾黄、邵。势重者称美,财富者文丽,欺耀当时,疑误后世。”(以上二篇均见《群书治要》)于当时文弊,诠论至详。(其《铭诔篇》又谓诔谥乃人主权柄,而汉世不禁,使私称与王命争流,臣子与君上俱用。盖谓诔文乃君上所锡,不当私作,其说亦与古合)盖文而无实,始于斯时,非惟韵文为然也,即作论著书,亦蹈此失。故《世要论·序作篇》曰:“世俗之人,不解作体,而务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义。”(《群书治要》)文胜之弊,即此可睹。故援引其说,以见当时文学之得失,亦以见文章各体,由质趋华,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汉人惟为己书作序,未有为他书作序者。有之,自三国始。)

第三课附录

汉魏之际,文学变迁,既如上课所述矣。然其变迁之迹,非证以当时文章各体,不足以考其变迁之由。今略录祢衡以下文章十二篇,以明概略。

一 祢衡《鲁夫子碑》 受天至精,纯粹睿哲。崇高足以长世,宽容足以广包,幽明足以测神,文藻足以辨物。然而敏学以求之,下问以诹之,虚心以受之,深思以咏之。愍周道之回遹,悼九畴之乖悖,故发愤忘食,应聘四方。鲁以大夫之位,任以国政之权,譬若飞鸿鸾于中庭,骋骐骥于闾巷也。是以期月之顷,五教克谐,移风易俗,邦国肃焉,无思不服。懿文德以纡余,缀三五之纪纲,流洪耀之休赫,旷万世而扬光。夫文明以动,天则也;广大无疆,地德也;六经混成,洪式也。备此三者,圣极也。合吉凶于鬼神,遂殂落于梦寐。是以风烈流行,无所不通,故立石铭勋,以示昭明。辞曰:煌煌上天,笃降若人,邈矣幽哉,千祀一邻。明德弘监,情性存存,奕奕纯嘏,稽宪乾坤。曜彼灵祗,以训黎元,终日乾乾,配天之行。在险而正,在困而亨,穷达之运,委诸穹苍。日月则阴,天地不光,圣睿殂崩,大猷不纲。(《艺文类聚》二十。案:此篇《类聚》所引,似缺篇首数语)

二 祢衡《吊张衡文》 南岳有精,君诞其姿,清和有理,君达其机,故能下笔绣辞,扬手文飞。昔伊尹值汤,吕尚遇旦,嗟矣君生,而独值汉。苍蝇争飞,凤凰已散,元龟可羁,河龙可绊。石坚而朽,星华而灭,唯道兴隆,悠悠永绝。□□靡滞,君音与浮,河水有竭,君声永流。周旦先没,发梦孔丘,余生虽后,身亦存游,士贵知己,君其勿忧。(《太平御览》五百九十六)

案:东汉之文,均尚和缓。其奋笔直书,以气运词,实自衡始。《鹦鹉赋序》谓:“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知他文亦然。是以汉魏文士,多尚骋辞,或慷慨高厉,或溢气坌涌(孔融《荐祢衡疏》语),此皆衡文开之先也。(孔融引重衡文,即以此启。故融之所作,多范伯喈,惟荐衡表,则效衡体,与他篇文气不同。)

三 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 十一月五日洪白:前初破贼,情奓意奢,说事颇过其实。得九月二十日书,读之喜笑,把玩无厌。亦欲令陈琳作报,琳顷多事,不能得为,念欲远以为欢,故自竭老夫之思。辞多不可一二,粗举大纲,以当谈笑。汉中地形,实有险固,四岳三涂,皆不及也。彼有精甲数万,临高守要,一夫挥戟,万夫不得进。而我军过之,若骇鲸之决细网,奔兕之触鲁缟,未足以喻其易。虽云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不义而强,古今常有。故唐、虞之世,蛮夷猾夏,周宣之盛,亦仇大邦,《诗》、《书》叹载,言其难也。斯皆凭阻恃远,故使其然。是以察兹地势,谓为中材处之,殆难仓卒。来命陈彼妖惑之罪,叙王师旷荡之德,岂不信然!是夏、殷所以丧,苗、扈所以毙,我之所以克,彼之所以败也,不然,商、周何以不敌哉?昔鬼方聋昧,崇虎谗凶,殷辛暴虐,三者皆下科也。然高宗有三年之征,文王有退修之军,孟津有再驾之役,然后殪戎胜殷,有此武功。未有星流景集,飚奋霆击,长驱山河,朝至暮捷,若今者也。由此观之,彼固不逮下愚,则中才之守不然,明矣。在中才则谓不然,而来示乃以为彼之恶稔,虽有孙、田、墨、氂,犹无所救,窃又疑焉。何者?古之用兵,敌国虽乱,尚有贤人,则不伐也。是故三仁未去,武王还师;宫奇在虞,晋不加戎;季梁犹在,强楚挫谋。暨至众贤奔绌,三国为墟,明其无道有人,犹可救也。且夫墨子之守,萦带为垣,高不可登;折箸为械,坚不可入。若乃距阳平,据石门,摅八阵之列,骋奔牛之权,焉肯土崩鱼烂哉?设令守无巧拙,皆可攀附,则公输已陵宋城,乐毅已拔即墨矣,墨翟之术何称?田单之智何贵?老夫不敏,未之前闻。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游睢、涣者,学藻缋之彩。间自入益部,仰司马、扬、王遗风,有子胜斐然之志,故颇奋文辞,异于他日。怪乃轻其家丘,谓为倩人,是何言欤?未骥垂耳于林坰,鸿雀戢翼于污池,亵之者固以为园囿之凡鸟,外厩之下乘也。及整兰筋,挥劲翮,陵厉清浮,顾盼千里,岂可谓其借翰于晨风,假足于六駮哉?恐犹未信丘言,必大噱也。洪白。(《文选》)

案:孔璋之文,纯以骋辞为主,故文体渐流繁富。《文选》所载《檄豫州》、《檄吴将校部曲》二文,亦与此同。文之由简趋烦,盖自此始。

四 吴质《答东阿王书》 质白:信到。奉所惠贶,发函伸纸,是何文采之巨丽,而慰喻之绸缪乎!夫登东岳者,然后知众山之逦迤也;奉至尊者,然后知百里之卑微也。自旋之初,伏念五六日,至于旬时,精散思越,惘若有失。非敢羡宠光之休,慕猗顿之富。诚以身贱犬马,德轻鸿毛,至乃历玄阙,排金门,升玉堂,伏虚槛于前殿,临曲池而行觞。既威仪亏替,言辞漏渫,虽恃平原养士之懿,愧无毛遂耀颖之才;深蒙薛公折节之礼,而无冯谖三窟之效;屡获信陵虚左之德,又无侯生可述之美。凡此数者,乃质之所以愤积于胸臆,怀眷而悁邑者也。若追前宴,谓之未究,倾海为酒,并山为肴,伐竹云梦,斩梓泗滨,然后极雅意,尽欢情,信公子之壮观,非鄙人之所庶几也。若质之志,实在所天,思投印释黻,朝夕侍坐,钻仲父之遗训,览老氏之要言,对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使西施出帷,嫫母侍侧,斯盛德之所蹈,明哲之所保也。若乃近者之观,实荡鄙心,秦筝发徽,二八迭奏,埙箫激于华屋,灵鼓动于座右,耳嘈嘈于无闻,情踊跃于鞍马。谓可北慑肃慎,使贡其楛矢;南震百越,使献其白雉。又况权、备,夫何足视乎!还治讽采所著,观省英玮,实赋颂之宗,作者之师也。众贤所述,亦各有志。昔赵武过郑,七子赋诗,《春秋》载列,以为美谈。质,小人也,无以承命,又所答贶,辞丑义陋,申之再三,赧然汗下。此邦之人,闲习辞赋,三事大夫,莫不讽诵,何但小吏之有乎?重惠苦言,训以政事,恻隐之恩,形乎文墨。墨子回车,而质四年,虽无德与民,式歌且舞,儒墨不同,固以久矣。然一旅之众,不足以扬名;步武之间,不足以骋迹,若不改辙易御,将何以效其力哉!今处此而求大功,犹绊良骥之足,而责以千里之任;槛猿猴之势,而望其巧捷之能者也。不胜见恤,谨附遗白答,不敢繁辞。吴质白。(《文选》)

五 应璩《与曹长思书》 璩白:足下去后,甚相思想。叔田有无人之歌,闉闍有匪存之思,风人之作,岂虚也哉!王肃以宿德显授,何曾以后进见拔,皆鹰扬雄视,有万里之望。薄援助者,不能追参于高妙,复敛翼于故枝,块然独处,有离群之志。汲黯乐在郎署,何武耻为宰相,千载揆之,知其有由也。德非陈平,门无结驷之迹;学非扬雄,堂无好事之客;才劣仲舒,无下帷之思;家贫孟公,无置酒之乐。悲风起于闺闼,红尘蔽于杌榻。幸有袁生,时步玉趾,樵苏不爨,清谈而已,有似周党之过闵子。夫皮朽者毛落,川涸者鱼逝,春生者繁华,秋荣者零悴,自然之数,岂有恨哉?聊为大弟陈其苦怀耳。想还在近,故不益言。璩白。(《文选》)

六 陶丘一《荐管宁表》 臣闻龙凤隐耀,应德而臻;明哲潜遁,俟时而动。是以鸾鷟鸣岐,周道兴隆;四皓为佐,汉帝用康。伏见太中大夫管宁,应二仪之中和,总九德之纯懿,含章素质,冰洁渊清,玄虚澹泊,与道逍遥,娱心黄、老,游志六艺,升堂入室,究其阃奥,韬古今于胸怀,包道德之机要。中平之际,黄巾陆梁,华夏倾荡,王纲弛顿,遂避时难,乘桴越海,羁旅辽东,三十余年。在《乾》之《姤》,匿景藏光,嘉遁养浩,韬韫儒墨,潜化傍流,畅于殊俗。黄初四年,高祖文皇帝畴咨群公,思求隽乂,故司徒华歆举宁应选。公车特征,振翼遐裔,翻然来翔,行遇屯厄,遭罹疾病,即拜太中大夫。烈祖明皇帝嘉美其德,登为光禄勋。宁疾弥留,未能进道。今宁旧疾已瘳,行年八十,志无衰倦,环堵筚门,偃息穷巷,饭鬻糊口,并日而食,吟咏诗书,不改其乐。困而能通,遭难必济,经危蹈险,不易其节,金声玉色,久而弥彰。揆其终始,殆天所祚,当赞大魏,辅亮雍熙,衮职有阙,群下属望。昔高宗刻象,营求贤哲,周文启龟,以卜良佐。况宁前朝所表,名德已著,而久栖迟,未时引致,非所以奉遵明训,继成前志也。陛下践阼,纂承洪绪,圣敬日跻,超越周成,每发德音,动咨师傅。若继二祖,招贤故典,宾礼俊迈,以广缉熙,济济之化,侔于前代。宁清高恬泊,拟迹前轨,德音卓绝,海内无偶。历观前世,玉帛所命,申公、枚乘、周党、樊英之俦,测其渊源,览其清浊,未有厉俗独行若宁者也。诚宜束帛加璧,备礼征聘,仍授几杖,延登东序,敷陈坟索,坐而论道,上正璇玑,协和皇极,下阜群生,彝伦攸叙,必有可观,光益大化。若宁固执匪石,守志箕山,追迹洪崖,参踪巢、许,斯亦圣朝同符唐、虞,优贤扬历,垂声千载,虽出处殊途,俯仰异体,至于兴治美俗,其揆一也。(《魏志·管宁传》)

案:以上三文,体虽不同,然均词浮于意,足以考文体恢张之渐。盖东汉之文,虽多反复申明之词,然不以隶事为主,亦不徒事翰藻也。

七 丁仪《刑礼论》 天垂象,圣人则之。天之为岁也,先春而后秋;君之为治也,先礼而后刑。春以生长为德,秋以杀戮为动;礼以教训为美,刑以威严为用。故先生而后杀,天之为岁也;先教而后罚,君之为治也。天不以久远更其春冬,而人得以古今改其礼刑哉?太古之世,民故质朴,质朴之民,宜其易化。是以中古之君子,或结绳以治,或象刑惟明。夏后肉辟,民转奸诈,刑弥兹繁,礼亦如之。由斯言之,古之刑省,礼亦宜略。今所论辨,虽出传记之前,夫流东源不得西,景正形不得倾,自然之势也。后世礼刑,俱失于前,先后之宜,故自有常。今夫先刑者,用其末也,由礼禁未然之前,谓难明之礼,古人不能行也。按如所云礼,嫂叔不亲之属也,非太古之礼也。所云礼者,岂此也哉?古者民少而兽多,未有所争,民无患则无所思,故未有君焉。后民祸多,强暴弱,于是有贤人焉,平其多少,均其有无,推逸取劳,以身先之,民获其利,归而乐之,乐之得为君焉。夫刑之记君也,精具筋力,民畏其强,而不敢校,得为君也。恐上古未具刑罪之品,设逋亡之法,惧彼为我,而以勇力侵暴于己。能与则校,不能归奉之,明矣。且上古之时贼耳,非所谓君也。(此段有误文。)上古虽质,宜所以为君,会当先别男女,定夫妇,分土地,班食物,此先以礼也。夫妇定而后禁淫焉,万物正而后止窃,此后刑也。(《艺文类聚》五十四)

案:东汉论文,如《延笃》、《仁孝》之属,均详引经义,以为论断。其有直抒己意者,自此论始。魏代名理之文,其先声也。(又:《类聚》十一引王粲《难钟荀太平论》,二十引孔融《圣人优劣论》,亦与此体略同,惟非全文。)

八 刘廙《政论·疑贤篇》 自古人君,莫不愿得忠贤而用之也,既得之,莫不访之于众人也。忠于君者,岂能必利于人?苟无利于人,又何能保誉于人哉?故常愿之于心,而常失之于人也。非愿之之不笃而失之也,所以定之之术非也。故为忠者,获小赏而大乖违于人,恃人君之独知之耳,而获访之于人,此为忠者福无几,而祸不测于身也。得于君,不过斯须之欢;失于君,而终身之故患。荷赏名而实穷于罚也。是以忠者逝而遂,智者虑而不为。为忠者不利,则其为不忠者利矣。凡利之所在,人无不欲;人无不欲,故无不为不忠矣。为君者以一人而独虑于众奸之上,虽至明而犹困于见暗,又况庸君之能睹之哉?庸人知忠之无益于己,而私名之可以得于人,得于人可以重于君也,故笃私交,薄公义,为己者殖而长之,为国也抑而割之,是以直实之人黜于国,阿欲之人盈于朝矣。由是田、季之恩隆,而齐、鲁之政衰也。虽戒之市朝,示之刀锯,私欲益盛,齐、鲁日困,何也?诚威之以言,而赏之以实也。好恶相错,政令日弊。昔人曰:为君难,不其然哉?(《群书治要》)

九 蒋济《万机论·刑论篇》 患之巨者,狡猾之狱焉。狡黠之民,不事家事,烦贷乡党,以见厌贱,因反忿恨,看国家忌讳,造诽谤,崇饰戏言,以成丑语。被以叛逆,告白长吏,或内利疾恶尽节之名,外以为功,遂使无罪,并门灭族,父子孩耄,肝脑涂地,岂不剧哉!求媚之臣,侧人取舍,虽烝子啖君,孤己悦主,而不惮也。况因捕叛之时,无悦亲之民,必获尽节之称乎?夫妄造诽谤,虚书叛逆,狡黠之民也。而诈忠者,知而族之,此国之大残,不可不察也。(《群书治要》)

案:上二篇足稔魏代子书,纯以推极利弊为主,不尚华词,与东汉异。

十 杜恕《请令刺史专民事不典兵疏》 帝王之道,莫尚乎安民;安民之术,在于丰财;丰财者,务本而节用也。方今二贼未灭,戎车亟驾,此自熊虎之士展力之秋也。然缙绅之儒,横加荣慕,扼腕抗论,以孙、吴为首;州郡牧守,咸共忽恤民之术,修将率之事。农桑之民,竞干戈之业,不可谓务本。帑藏岁虚,而制度岁广,民力岁衰,而赋役岁兴,不可谓节用。今大魏奄有十州之地,而承丧乱之弊,计其户口,不如往昔一州之民。然而二方僭逆,北虏未宾,三边遘难,绕天略匝。所以统一州之民,经营九州之地,其为艰难,譬策羸马以取道里,岂可不加意爱惜其力哉?以武皇帝之节俭,府藏充实,犹不能十州拥兵,郡且二十也。今荆、扬、青、徐、幽、并、雍、凉缘边诸州,皆有兵矣。其所恃内充府库,外制四夷者,惟兖、豫、司、冀而已。臣前以州郡典兵,则专心军功,不勤民事,宜别置将守,以尽治理之务。而陛下复以冀州宠秩吕昭。冀州户口最多,田多垦辟,又有桑枣之饶,国家征求之府,诚不当复任以兵事也。若以北方当须镇守,自可专置大将以镇安之。计所置吏士之费,与兼官无异。然昭于人才尚复易,中朝苟乏人,兼才者势不独多。以此推之,知国家以人择官,不为官择人也。官得其人,则政平讼理。政平,故民富实;讼理,故囹圄虚空。陛下践阼,天下断狱百数十人,岁岁增多,至五百余人矣。民不益多,法不益峻。以此推之,非政教陵迟,牧守不称之明效欤?往年牛死,通率天下,十能损二,麦不半收,秋种未下。若二贼游魂于疆场,飞刍挽粟,千里不及。究此之术,岂在强兵乎?武士劲卒愈多,愈多愈病耳。夫天下犹人之体,腹心充实,四支虽病,终无大患。今兖、豫、司、冀,亦天下之腹心也。是以愚臣,实愿四州之牧守,独修务本之业,以堪四支之重。然孤论难持,犯欲难成,众怨难积,疑似难分,故累载不为明主所察。凡言此者,类皆疏贱,疏贱之言,实未易听。若使善策必出于亲贵,固不犯四难以求忠爱,此古今之所常患也。(《三国志·杜畿传》)

十一 夏侯玄《时事议》 夫官才用人,国之柄也。故铨衡专于台阁,上之分也;孝行存乎闾巷,优劣任之乡人,下之叙也。夫欲清教审选,在明其分叙,不使相涉而已。何者?上过其分,则恐所由之不本,而干势驰骛之路开;下逾其叙,则恐天爵之外通,而机权之门多矣。夫天爵下通,是庶人议柄也;机权多门,是纷乱之原也。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之来,有年载矣,缅缅纷纷,未闻整齐,岂非分叙参错,各失其要之所由哉!若令中正但考行伦辈,伦辈当行均,斯可官矣。何者?夫孝行著于家门,岂不忠恪于在官乎?仁恕称于九族,岂不达于为政乎?义断行于乡党,岂不堪于事任乎?三者之类,取于中正,虽不处其官名,斯任官可知矣。行有大小,比有高下,则所任之流,亦焕然明别矣。奚必使中正干铨衡之机于下,而执机柄者有所委仗于上,上下交侵,以生纷错哉?且台阁临下,考功校否,众职之属,各有官长,旦夕相考,莫究于此。闾阎之议,以意裁处,而使匠宰失位,众人驱骇,欲风俗清静,其可得乎?天台县远,众所绝意,所得至者,更在侧近,孰不修饰以要所求?所求有路,则修己家门者,已不如自达于乡党矣。自达乡党者,已不如自求之于州邦矣。苟开之有路,而患其饰真离本,虽复严责中正,督以刑罚,犹无益也。岂若使各帅其分,官长则各以其属能否献之台阁;台阁则据官长能否之第,参以乡闾德行之次,拟其伦比,勿使偏颇;中正则唯考其行迹,别其高下,审定辈类,勿使升降。台阁总之,如其所简,或有参错,则其责负自在有司。官长所第,中正辈拟,比随次率而用之,如其不称,责负在外。然则内外相参,得失有所,互相形检,孰能相饰?斯则人心定而事理得,庶可以静风俗而审官才矣。(《三国志·玄传》。此上系议之首篇,《志》之所载,尚有《论官制》及《论文质》二篇,兹弗录。)

案:东汉奏疏,多含蓄不尽之词。魏人奏疏之文,纯尚真实,无不尽之词。观此二篇,足稔大概。

十二 王肃《请恤杀平刑疏》 大魏承百王之极,生民无几,干戈未戢,诚宜息民而惠之以安静遐迩之时也。夫务畜积而息疲民,在于省徭役而勤稼穑。今宫室未就,功业未讫,运漕调发,转相供奉。是以丁夫疲于力作,农者离其南亩,种谷者寡,食谷者众,旧谷既没,新谷莫继,斯则有国之大患,而非备豫之长策也。今见作者三四万人,九龙可以安圣体,其内足以列六宫。显阳之殿,又向将毕。惟泰极已前,功夫尚大,方向盛寒,疾疢或作。诚愿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深愍役夫之疲劳,厚矜兆民之不赡,取常食廪之士,非急要者之用,选其丁壮,择留万人,使一期而更之,咸知息代有日,则莫不悦以及事,劳而不怨矣。计一岁有三百六十万夫,亦不为少。当一岁成者,听且三年,分遣其余,使皆即农,无穷之计也。仓有溢粟,民有余力,以此兴功,何功不立?以此行化,何化不成?夫信之于民,国家大宝也。仲尼曰:“自古皆有死,民非信不立。”夫区区之晋国,微微之重耳,欲用其民,先示以信。是故原虽将降,顾信而归,用能一战而霸,于今见称。前车驾当幸洛阳,发民为营,有司命以营成而罢。既成,又利其功力,不以时遣。有司徒营其目前之利,不顾经国之体。臣愚以为:自今以后,傥复使民,宜明其令,使必如期,若有事以次,宁复更发,无或失信。凡陛下临时之所行刑,皆有罪之吏,宜死之人也,然众庶不知,谓为仓卒。故愿陛下下之于吏,而暴其罪,钧其死也,无使污于宫掖,而为远近所疑。且人命至重,难生易杀,气绝而不续者也,是以圣贤重之。孟轲称:“杀一无辜以取天下,仁者不为也。”汉时,有犯跸惊乘舆马者,廷尉张释之奏使罚金。文帝怪其轻,而释之曰:“方其时,上使诛之则已。今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之,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臣以为大失其义,非忠臣所宜陈也。廷尉者,天子之吏也,犹不可以失平,而天子之身,反可以惑谬乎?斯重于为己,而轻于为君,不忠之甚也。周公曰:“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言犹不戏,而况行之乎?故释之之言,不可不察;周公之戒,不可不法也。(《魏志》本传)

案:此疏与前二疏同。

又案:《文心雕龙》诸书,或以魏代文学与汉不异。不知文学变迁,因自然之势。魏文与汉不同者,盖有四焉:书檄之文,骋词以张势,一也;论说之文,渐事校练名理,二也;奏疏之文,质直而屏华,三也;诗赋之文,益事华靡,多慷慨之音,四也。凡此四者,概与建安以前有异,此则研究者所当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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