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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论文章之转折与贯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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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文章之转折最应研究,第在魏晋前后其法即不相同。大抵魏晋以后之文,凡两段相接处皆有转折之迹可寻,而汉人之文,不论有韵无韵,皆能转折自然,不著痕迹。试观蔡邕所作碑铭,序文头绪虽繁,而不分段落事迹自明;铭词通体四言,而不改句法,转折自具。例如,《胡公碑》以“七被三事,再作特进”八字消纳胡广屡次之黜陟(《四部备要》据海原阁校刊本《蔡中郎集》卷四,页六,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七十六,页四),《范史云碑》以“用行思忠,舍藏思固”八字赅括范丹一生之出处(本集卷二百十五,《全后汉文》卷七十七,页八)。而各篇序文亦并能硬转直接,毫不着力。此固非伯喈所独擅,即普通汉碑亦莫不然。使后人为之,不用虚字则不能转折(如事之较后者必用“既而”“然后”,另起一段者必用“若夫”之类)。不分段落则不能清晰,未有能如汉人之一气呵成,转折自如者也。

《史记》、《汉书》之所以高出后代史官者,亦在善于转折。自《晋书》以下,欲于一传之内叙述数事,非加浮词则文义不接,非分段落则层次不明,故其转折之处颇着痕迹。其在《史记》、《汉书》,则虽叙两事而文笔可相钩连,不分段落而界划不至漫灭:此其所以可贵也。例如,《史记》《封禅》、《河渠》二书,自三代叙至秦汉,历年甚久,引据之书亦非一类(《封禅书》参用群经及《管子·封禅篇》,《河渠书》用《禹贡》及杂书),而各能一炉并冶,自然融和。又如《五帝本纪》及夏、殷、周本纪多用《尚书》,但或采《书序》古文说,或采当时博士说,或径袭原文,或以训诂字易本字,而俨然抄自一书,不嫌驳杂。又如,《赵世家》多用《左传》,但记程婴、公孙杵臼立赵后,及赵简子梦之帝所射熊罴事,即不见于《左传》、《国语》,而能贯成一气,如天衣无缝。此并《史记》善于转折处也。

《汉书》武帝以前之纪传十九与《史记》同,但其不见于《史记》者,转折亦自可法。如贾谊之《治安策》原散见于《贾子新书》,而前后次序与此迥异,经孟坚删并贯串,组织成篇,即能一脉相承,毫不牵强。又如《董仲舒传》对江都王语原见于《春秋繁露》“对胶西王越大夫不得为仁”篇,虽颠倒错综,繁简异致,而能前后融贯,不见斧凿痕迹。推此可知,《汉书》删节当时之文必甚多,特以原文散佚已久,而孟坚又精于转折,故难考见耳。

至于《后汉书》列传中所载各家奏议论事之文,大都经范蔚宗润饰改删。试与袁宏《后汉纪》相较,则范氏或删改其字句,或颠倒其次序,草创润色前后不同,转折之法于焉可见。例如《蔡中郎集》有《与何进荐边让书》(本集卷八,《全后汉文》卷七十三),《后汉书》采入《文苑边让传》(《后汉书》卷一百十下),但锤炼字句,裁约颇多,以其始终贯串,转折无迹,如不对照原作,即毫不觉其有所改删,此最堪后学玩味者也。

然自魏晋以后,文章之转折,虽名手如陆士衡亦辄用虚字以明层次。降及庾信,迹象益显。其善用转笔者,范蔚宗外当推傅季友、任彦昇两家。两君所作章表诏令之类,无不头绪清晰,层次谨严,但以其潜气内转,殊难划明何处为一段何处转进一层,盖不仅用典入化,即章段亦入化矣。至于其他六朝人之文章,如颜延年《曲水诗序》、陆佐公《新刻漏铭》之类,段落皆甚显明,即不能称是,凡作排偶文章,于转折处之两联往往以上联结前,下联启后,此虽非转折之上乘,但勉强差可。若每段必加虚字,或一篇分成数段(如作寿序分为幼年中年晚年之类),不能贯成一气,则品斯下矣。清代常州骈文甚为发达,而每篇常用数字分段,此即才力不足之征。即用虚字过多,亦为古人所无。盖文章固应有段落,而篇篇皆可划出即不甚佳。如《史记》、《汉书》前后相接之处如藕断丝连,若绝若续,后人所划之段落未必尽然。他如蔡中郎、傅季友、任彦昇各家文章之段落亦皆不易截然划分者也。

文章贯串之法甚难。所谓贯串者,例如,《汉书·地理志》载某县有某官,《百官公卿表》即略之。盖此官以地为主,既见于《地理志》,后人即可藉知汉代官制有此一职矣。又如《史记·五帝本纪》中,帝尧后半之事迹多与帝舜前半之事迹相同;《齐世家》后半与《田敬仲世家》前半,及《晋世家》后半与韩、魏、赵三《世家》前半亦多关涉,但均能错综递见,绝不重犯。又同一事迹,或表详而世家、列传略,或传详而纪略,或纪详而传略,亦均参互照应以成章法,此记事文之通例也。大抵文章有一篇自成章法者,有合一书而成章法者,零杂篇章自应各具起讫,既合若干篇以成一书即应全书相为终始。此非特《史》、《汉》为然,即《后汉书》亦然。例如,《后汉书·党锢列传》既有专篇,则相关各人之本传即甚简略,实则篇章之作法亦不能外是:一篇之应互有详略,亦犹两传之互有详略不相重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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