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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黑夜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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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湾镇的地位距离上海虽有十多里路,但国人们在上海建立的工商实业,既然在飞跃地进展,大概不出几年,这地方势必也要变做上海的一部分。现在这地方围着交通的便利,那物质文明的潜力,早已攻破了这个幽静而充满着自然美的境界。在附镇的四村,虽还瞧得见竹林荫蔽中的茅屋和听得到弓形似的板桥下的流水。但那茅屋中真率朴素的人物早已惊破了闭静的甜梦,罩上了紧张的面具。板桥底下的河流也变换了黄油的颜色;潮来时奔涌可怕,既不见清澈见底的景象,更没有玲玲的雅乐可听。总而言之,那已往的静趣,真像海滩上的一小堆沙迹,物质的狂潮一冲到,除了全部的倾陷以外,委实没有第二条出路。

这天傍晚,霍桑陪着我在镇上附近的村落中消作了好一会,沿途欣赏那落日的晚景。

当清早我们从上海动身的时候,天色虽已转晴,还是阴橡稼地不漏日光。可是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光景,忽而云散日出。所以到了薄暮时分,向西一望,那夕照的余辉布成了满天的红霞;霞幕尽处,点缀着几枝秋柳,一群归鸦,正像展开了一幅活动的图画。霍桑的精神比先前在胡秋帆办公室中的时候当真焕发得多。我的胸襟也觉得畅豁了不少。

霍桑立定在一条小溪的边岸,忽指着那里沉的斜阳,含笑说:“我很希望这件案子,也像这天气一般地有剧烈的变转。”

我应道:“我也希望如此,秋云的变幻最不可测。我想这案子既到了闷秘的极度,也应得有个变转之机了。”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的努力,就靠着这个希望,才能有再接再厉的兴致。”

我觉得这是一个有启示性的机会,不能轻轻放过。

我问道:“霍桑,你眼前可已决定了进行的方向?还是只能等待他们几个人各顾各的努力,我们但静候着案子的自然发展?”

霍桑忽瞧著我说:“包朗,你说这话,莫非感到了合作的困难?我们是局外人,凡我们眼光所及和能力办得到的,自然应得尽些我们的友谊上的劳力。但他们的职守上的责任,在没有到达结束的终点以前,我们当然也不便干预。”

“话虽不错。但他们各顾各的职守,分道扬镇,究竟也不能成什么事。我认为这是时间和精力的浪费!”

“是的,但在把握案子的关键以前,我们有什么方法劝阻他们呢?”他微微叹一口气。

我说:“那末这个关键什么时候才把握得住?”

他摇摇头。“还难说。”他顿一顿,眼睛谛视著天未,“包朗,你有什么意见?”

我沉吟了一下,答道:“据我看,假使把种种线索归纳起来、约有四点;例如那汪镇武,那不知名姓的上海女子,那陆樵竺所假定的汪玉芙的第三个情人,和你刚才问起的杨伯平。你想这几条线路,究竟哪一条更近情些?”

霍桑缓缓摇着头,答道:“这些问题,我此刻实在不能答复。因为我若要否定任何推想,至少总须先寻得出一条肯定的线索。但在这肯定的线索成立以前,又须先扫除一切的障碍点。这是我平素探案的原则,你当然也知道。”

我点头道:“不错。那末我们说得近些,你眼前觉得急于要扫除的障碍是哪几点?”

霍桑好像要发表什么了,可是他的眼光从暗影浮动的天空收摄回来时,又变计了。

他踌躇了一下,忽改口道:“包朗,时机还没有成熟,你且耐一下子。等我静静地考虑一回,再告诉你罢。”

天色完全黑时,我们回到了警所。胡区长已给我们布置了两个房间姚国英独居一间,我和霍桑同住一间。在晚膳以前,霍桑又独自出去溜过一次。我事后问他,据说他是去瞧杨伯平的。他觉得这少年的确很谨严。他和玉芙虽也相识,但很疏远。

晚膳以后,我们闲谈过一会。胡秋帆仍坚持着汪镇武是凶手的见解,口气中似要叫其余的人不必再向别条路进行。别的人各有自由之权,当然不会受这个暗示的约束,独有那陆樵竺是他的属下,在职权上有遵守的义务。可是他的心中的反抗意念显然还比其余的人强烈些。因为他这一次虽竭力地遏制着自己的脾气,不曾当场反抗,但我默察他的管嘴攒眉的神情,显见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服气。

我和霍桑进了卧室,他叫我先睡。他自己取出了那本傅祥勤的日记,似准备一个人独自研究。他瞧了十多分钟以后,忽不知不觉地发出诧异声来。

他前渝地念着:“九月二十二日,王,八十元;张,五十元。赵,七十五元。这是昨日的最新纪录。二十一日,空白没有记载;二十,十九,十八,十七,也完全不着字。十五,十六,又有记载了。十六日,只记者张还二十六元,赵五十元。十五日,数目又大了。十五日以上多又空起来。八日,九日,竟又是这些捞什干的数目。唉!这不是日记,竟是一本帐簿。可是记得多么奇怪啊!”

我虽已经解衣上床,但一听得霍桑这一由诧异的念白,禁不住又坐起身来。

我低声问道:“霍桑,你可是已找得了什么线索?”

霍桑似很惊异,回头应道:“你还没有睡着?唉!这是我的不是。我不应当这样子惊扰你。你快睡。我也要睡了。”

我不便再问,但估量他的神气,分明他已得到了什么。不一会,他果真解去衣服,熄了电灯上床。

我哪里睡得着?我的脑海中充满了这凶案上的种种疑问。那胡秋帆所怀疑的汪镇武,究竟会成事实不会?陆樵竺却认做“一箭双雕”,以为内幕中还有第三个情人。那末傅祥鳞的被害,究竟是仇杀还是妒杀?还有姚国英所怀疑的剪发女子,是否真和这凶案有关?此外霍桑提示的祥徽在二十二夜间的留顿地点,那辆有重要物证资格的汽车,和那张紫色信笺的来历,种种疑问,在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却终于得不到一个结论。

我们所睡的床铺是一种旧式的杉木架子,支持力既不坚固,床上的人偶一翻身,床架便吱吱地作响。我觉得霍桑的床架,响动声连续不绝。我默默记数,大概每五分钟得震动一次。这可见霍桑也没有睡着。与其这样子勉强地躺在床上,何不大家坐起来畅谈一会呢?

这样子捱过了半个钟头,霍桑的床架已不再响动了。我却还是合不拢眼。我正要想强制收摄我的神思,进入梦乡里去,忽而我的自由行动的耳朵接受了一种异声。

吱咯!吱咯!

不是有人在地板上走动吗?电灯早已熄灭了,室中完全墨黑。那步声很轻微,但决没有错。我的耳朵在这时候竟特别敏锐,还辨得出那人穿的是皮鞋!

我身不由主地直跳起来。“霍桑!你起来了?”

霍桑突的停了脚步,低低地惊异道:“包朗,轻些!你还没有睡着?”

我一边坡上衬衫,一边答道:“你自己既睡不着,我又怎能睡着?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此刻十点钟还没有到。我还想出去一趟。”

“这里不比上海,怎么冒夜出去?你究竟有什么事呀?”

“我要去解决一个疑点,也可以说扫除一种障碍。”

“扫除障碍?不能等明天吗?”

“我一想到这个,觉得越早解决越好。你先睡罢,不要惊动旁人。我立刻就可以回来。”

我们谈话的时候,电灯仍没有板亮,室中依旧是完全沉黑。但我在黑暗之中早已把衣裤穿好。我一边扣着皮鞋的带,一边答话。

我低声说:“不,我同你一块儿去。”

霍桑作迟疑声道:“我本想一个人去,比较方便些。你同去也好。不过我进去谈判的时候,你只可在门外等。”

我急忙应道:“那可以。”

我已经披上外衣,戴上呢帽,便跟着霍桑轻轻地走出卧室。我们的卧处在那警所后面一落的屋中,另有侧门可以出进,不必经警所的大门。霍桑悄悄地开了侧门,先走了出去,等我也出了门口,他仍将门轻轻拉上。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地方,偷们总不见得敢光顾罢?”

他沿着那条小巷进行,一直向镇心的大街走去。我记得霍桑说过要有什么谈判。但我不知道要和什么人谈判,谈的又是什么。

我问道:“往哪里去?”

霍桑低声道:“往镇西汪家里去。”

我道:“不是去见那汪玉芙?”

霍桑但点了点头,不再答话。他的脚步在崎岖不平的街面上进行得很速,我也急急地跟随。路上的灯光很暗淡,行人也几乎绝迹。我感到一种寒凛的刺激。

我又问:“你见伊有什么事?”

霍桑低声道:“就为着那一张紫信笺。这东西最困我的脑筋。我虽相信这字是玉芙写的,但伊不肯承认。是我的观察错误吗?还是伊故意抵赖呢?这一点关系很大,不能不有一个切实的解决。我现在就要去证明这一点。”

“那末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去见伊?”

“田间人多耳杂,伊或者有所顾忌,此刻我单独去见,也许可以使伊坦诚相见。彼此彻底地谈一谈。”

“这个疑点假使果能解决,这案子的真相,你就可以完全明白了吗?”

“这是一个案中最大的障碍。若使能够扫除,在案情上当然有重要的进展。”

“那末,我们姑且假定那封信确实不是伊写的,那你可也有进行的线索没有?”

“包朗,我们不必空谈。事实的证明既有希望,何必再虚拟假定?走罢。”

我们且说且行,已经穿过了那条幽暗的市街,到达了镇口。街上已不见一个行人,汪家的墙门也已紧紧地关闭,但门隙中还有灯光漏出来。

霍桑走近门口去张了一张,低声说:“那些成衣匠还在那里赶夜工。我们应得从后门进去,不要惊动他们。你跟我来。我知道后门在侧弄中。”

我们兜过前门,转弯向一条狭弄中走去。弄中并无电灯,比大街更黑,举步时不能不用手代替眼睛。我们进弄后刚走了三五步路,霍桑突然停了脚步,一只手把我紧紧拉住。他附着我的耳朵,惊骇地向我警告。

“慢!后门口有一个黑影,似乎有一个人伏着!”

这一着又出我意外。霍桑有着猫眼睛的训练,在这样的漆黑中也能运用视觉,我的确及不上他。我依照霍桑的模样,把身子贴住了墙壁,心中也想瞧瞧是什么样人,但我的眼睛不听我的脑神经的命令。我怕坏了霍桑的事,静立着不敢乱动。

霍桑又向我低语。“当真是一个人!”

我也附耳问道:“是个偷儿?”

霍桑站在我的面前,距离那后门比较近些。他偻着身子,向弄中运用他的猫眼。

他答道:“晤,大概如此…唉!他已立直了身子!他是穿短衣的。……唉,那是汪家后门啊!分明已被他撬开了!”

我耐不住了,也挨进一步,探出头去,冒险瞧了一瞧。黑暗中果然有一个矮胖子的轮廓。唉!一缕白光!那是电筒中射出来的。这偷地还拿着电筒呢!偷地竟也会利用物质文明的产物,可算是个摩登贼了。我在讶异间,那黑影忽然不见了,大概已进了汪家的后门。

霍桑又作惊讶声道:“奇怪!这个人你可曾瞧清楚?”

我低声答道:“没有。我只觉得那是一个穿短衣的胖子。你已瞧清楚了吗?”

“是。他就是陆樵竺!”

“太奇怪!他怎么会做偷儿,干这偷偷摸摸的举动?”

“这不能说。我们眼前的行径,也跟他相差无儿啊!”

他说着也放胆地向后门那边走去,我也跟着前进。不料我们走到后门口时,后门已从里面关上了。

我说道:“我们可能跟进去?”

霍桑插手道:“不,不能。我们一进去,不但不能完成我们本来的目的,还要坏他的事。我们等一等,瞧瞧他的结果怎样再说。”

十分钟光景,在黑暗的静默中溜去了。里面仍没有动静。

我问道:“你想他到里面去有什么目的?”

霍桑答道:“据我料道,他还想贯彻他的‘一箭双雕’的推想,怀疑玉芙有第三个情人。此刻他一定是来搜集证据的。”

“你想他的推想究竟能成立吗?”

“这推想于我也很有益,也许是一种间接的启示。现在看他的结果怎样。”

“等地出来以后,你再能进会见玉芙吗?”

“这要看情势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隐隐地有一阵喧呼的声音,从汪家屋子里面透出来。

“贼!捉贼!……捉贼!”

霍桑吃惊道:“不好!里面喊捉贼了!他已坏了事哩!快走!”

霍桑说着,急忙拉着我退出小弄。我们方才奔出弄口,我听得急促的步声从我们后面跟出来。我和霍桑急急闪过一分,在一家的檐下躲一躲。我回头瞧视,那短衣人已踉跄地奔窜而过,飞也似地向大街一端奔去。

我不觉惊呼道:“果真是陆樵竺啊!”

霍桑止住我道:“轻声些!我们的事已被他搅坏。快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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