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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回 唐突女郎前露财选色 觊觎墙隙里为病伤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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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这样东西,能解人生一切的困难问题。人生在世,谁都有若干问题,亟待解决,就不能不爱钱。若是哪个人,并没有超人的理智,决没有可以得着钱而不要的。至于理智,不够水平线的人,只要得着钱,那就可以什么都肯干,也就不能怪人,这是各人的环境所逼迫的。这时的朱胡氏,到了穷途末路,便是两三个大铜子,可以买方锅块充饥,对她也有莫大的帮助。现在桌上放了许多洋钱,张介夫说,只要她心里活动一下,这些洋钱都是她的,她听到之后,不能不身子一阵抖颤,问道:“张老爷,你……你……你这是啥话。”

张介夫向月英看了一眼,接着道:“你们是老实人,我还能拿话来骗你吗?假如你心里活动一下,这些洋钱,立刻就是你的了。”

胡氏向桌子角上看去,见那洋钱,虽是被纸盖着了,可是还看得出半角白汪汪的光彩在外面。他说了,假如心里一活动,这洋钱就是我的了。莫非叫我抢了这些洋钱就跑。我走也走不动,我怎么能跑?而且这小西天里,地方很大,我走进来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来,又叫我怎样跑得出去呢?她如此想着,手扶了桌子,就不免三起三落,眼神全都射在那桌子角上。张介夫看了她那情形,倒不解是什么用意,因道:“这位大嫂,你听见我说了没有,假使你心里活动一下,这些洋钱,立刻就是你的了。”

朱胡氏道:“我听见了,我听见张老爷说过好几遍了。你叫我心里活动一下,我怎样活动一下呢?”

张介夫不由噗嗤一笑,心想本来是自己太老实了。对于这样天昏地黑的女人,和她只管打着哑谜,她如何能懂?便昂头想了一想笑道:“钱这样东西,是很难得的,你总应当知道。”

胡氏道:“是呀!我也这样说呀。怎么我心里一活动,这钱就可以归我呢?”

张介夫道:“这倒不是假话。这位贾老爷,他所以要讨人,就为的是一个人太孤单了,等着要个人陪他,假如……”

他自己说到这里,也觉难于向下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可是他等着要钱用,也不下于朱胡氏,他心里另有他一番计划,而这番计划,是必须要贾多才帮助的,那么,怎好不和他办成这件事?于是自己鼓动了自己的勇气,向月英看过之后,再向胡氏道:“既然你已经是愿意把姑娘给这位贾老爷的了。”

胡氏点着头道:“这样有钱的人,我还有啥不同意呀?”

张介夫道:“这就好办了,你们两方,一个是愿意给,一个是愿意要,那末,你这姑娘,迟早是他家的人了,何不就……”

说着,他顿上一顿,又笑了。朱胡氏翻着两眼看他,依然不知他命意何在,可是月英姑娘有些明白了,这决不是怎样好听的话,就皱了眉向介夫道:“张老爷,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什么也不懂,你叫我们做的事,我们做得出来,那决不敢说第二个字,一定是做。我们做不出来,就请张老爷包涵一点,我们哪里还敢说着什么呀。”

她这样完全哀告的说法,真叫张介夫听了良心软下去大半截,除了和她同情,那里还能说那欺压她的话?自己顿了一顿,微笑了一笑,这话可就说不下去了。月英道:“张老爷怎么又不说了,我这话说的不对吗?”

张介夫笑道:“你说的是可怜的话,有什么不对?不过我是代别人说话,我若说的不对,你可不要见怪。嘿嘿!”

他又笑了两声,这才向胡氏道:“这位大嫂,那位贾老爷,他想早一点娶你的姑娘!”

胡氏道:“就是这话吗?那好说呀,只要贾老爷把我这三口人有个交代,随便他挑个什么日子,我们就把姑娘送来。”

张介夫点点头道:“你们的意思呢,自然是这样,不过他不是把题目看得那样大。他的意思,最好就是今天晚上,你把姑娘留在这里,桌上那些洋钱,你就可以带走了。”

朱胡氏呵呀了一声道:“这是啥话儿?婚姻大事,那有这样随便的。”

月英听了这话,早是心里砰砰乱跳,脸上好像用烧酒抹过,一直烧红了到耳朵后面去,那头也就向下低垂着,下巴头是紧靠了胸襟。张介夫把话说到了这里,若不说个清楚,更要引起两个人的误会,而况他两人好像也不过觉得奇怪,并不十分违抗。

于是又接着道:“我不过是把贾老爷的话转一转,肯与不肯,自然还在你娘儿两个,难道还能勉强不成?若说到你们家等了钱过日子,马上有钱拿回去,有什么不好。好在你已经是答应给贾老爷的了,又不是随便的一个生人,比方你现在答应了,依着你要挑一个日子,挑好了一个日子之后,你不还是要把姑娘送到这旅馆里来陪着他的吗?早一点儿,我想这也没有什么使不得。”

他说着,便又向人嘻嘻地一笑。朱胡氏知道什么,听了介夫的话,前后翻着一想,觉得他的话也是有理。既是答应把姑娘给人了,就早一点给人,有什么要紧?只要能够把这堆洋钱拿回家去,许许多多的事情,也都可以办完,姑娘留在这里,人家也不掐了一块肉去,顶多不过是算糊里糊涂当了新娘子罢了。她心里想着,眼睛向那堆银元,不免偷看了好几回,再又回头看看姑娘。心里一想,想着人都快要饿死了,还讲什么面子,比如早几年把姑娘卖了,不也是送到人家去了的吗?便向介夫道:“张老爷,我就是这样把她留在这里吗?”

她虽是大着胆子把这话问了出来,可是她依然是胆怯地拿声带颤着说出来,字也含糊不清。

可是月英对于这两方的话,已经听得很清楚,心里也是盘算得透熟,突然站起来,板着脸道:“不,不,那样做,我不干。妈你不要说我打掉了你的饭碗,我想,就是把我卖了,也要讲好价钱,就这样的糊里糊涂跟了人,那算怎么回事。就算今天晚上妥了,明天晚上,人家还要不要呢?一个人的身子,不是一斤半斤肉,就是这样估堆的卖给人。卖,我要一生做一回卖,这样零卖,你想把我当了什么人?今天为了那些洋钱,把我这条身子毁了,以后怎么样办?我要走!”

说着,转身就有向外走的意思。就在这时,贾多才由外面抢进屋子来,向她摇着手笑道:“不要叫,不要叫!我倒看不出来,这位姑娘,还有这样一套话。”

月英红了脸低了头,又坐下去,不过是把身子偏侧了,向里边望着。张介夫站起向他拱拱手笑道:“我嘴太笨,作媒人不成,拿起斧子来,砍在桂树上,砍缺了口子,我告退,我没有作月老的资格。”

贾多才也回着礼笑道:“这不怪你,只怪我太糊涂了。我在窗子外面,把姑娘前后几遍话都听到了。我想不到这位姑娘倒是这样一位能说话的人。”

朱胡氏道:“她在家里的时候,会说话着呢,不过现时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她不敢说话了。”

贾多才远远地立着,斜住了身子,向月英望去,将一只脚在地上颠动着道:“这话或者是真的。可是在今天晚上,她怎么又这样会说呢?”

月英依然向着桌子角里坐下,低声道:“那也是没有法子呀,不说怎么办呢?”

她说话的时候搭讪着,一手扶了椅子扶手,一手伸着两个指头,在桌子档上,不住地乱画。贾多才审查着她这番娇羞的态度,依然,还是可以亲爱的样子,于是向胡氏道:“你娘儿俩个,若是觉得在今天日子太快了一点,就是明天或者后天,那也没有什么要紧。明天在家里和她洗洗澡,洗洗头,那也像个新娘子样子,能赶紧和她做两件衣服换换,那就更好。要是你娘两个是真的愿意了,我也可以先给你们一点钱,去料理家事。”

朱胡氏道:“哟!那可是真好了,我们还有啥话说呢?孩子,你看这样好吗?你舅母就指望我们带了钱回去呢,我们空着手好进门吗?”

一提到了舅母,月英也就觉得头疼,每天自在炕上睁眼以后,她就是说个不了,一直要到上炕闭了眼睛,她才不说,今天母女出来了,这样久回去,一点什么消息没有,那她是不依的。现在贾多才肯给点钱,让拿回去,不管怎么样,先讨得舅母一阵欢喜。不但是今天晚上,可以太太平平地睡一觉,就是明天两顿饭,也可以吃饱,这总也是答应为妥。以前是指望了那位程老爷,也是说好话不做好事的。不是他那样保荐,今天母女两个,也不至于受那女人那样一顿臭骂。现在三代妇女住在舅母家里,等着是要钱吃饭,听那些好话,有什么用?月英在顷刻儿的工夫,心里是转着打了好几个主意,她最后想到,穷人除了跟着钱说话,什么也谈不上,立刻就答道:“随你的意思罢。”

说话时她抬头看了看母亲,又把头来低着。朱胡氏道:“那就是这一句话了,我们说话,是不能后悔的呀!”

月英道:“我们后悔什么呢?我们不是弄钱度命吗?只要可以活命,我们还想什么,又后悔什么?”

张介夫向贾多才拱拱手道:“恭喜恭喜,这事情算妥了。虽然今晚上不曾趁你的心,有道是好事从缓。”

说着,走近来,就拍着多才两下肩膀。贾多才笑着只摸下巴,望了月英。月英到了这时,感觉得已是贾多才的人,很是难为情。尤其是想到张介夫先前所说的话,那更是难堪,现在贾多才又患了那个毛病,只管看人,索性微咬了嘴唇,沉住了脸腮,向桌上那盏昏灯望了,只当是不知道。这时贾多才看傻了,不说什么。朱胡氏把要说的话都说了,也不能说什么了。这屋子里立时寂然起来。

月英坐在那里,不能久沉住脸,让贾多才赏鉴,便站起来道:“妈呀!我们可以去了吗?”

朱胡氏听说贾多才今天可以先给几个钱,两眼是被桌子角上那堆银元吸收住了,不时的向那里偷看着。因为眼睛被那银元吸收住了,这条身子也就不想走开,只望贾多才抓一把洋钱递了过来。可是贾多才口说了,并不动手,自己又不好意思走,只好是在这里坐着老等。现在月英说要走,自己可不肯起身,向她道:“忙啥呀?好多话还没说哩。”

月英皱了眉道:“还有什么话没说?我想我们也不便说,又说不好,换舅母来说吧。”

朱胡氏一想,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要钱,换嫂子来要也好,于是手扶了椅子,慢慢地站起,向贾多才道:“贾老爷,我们回去?”

贾多才微笑着,在那堆银元上取了五块钱在手,送到朱胡氏面前,桌沿上一叠子放了,笑道:“你们老实人,我不能骗你,这钱先送给你,就是事情不成,也不要紧,我是不在乎的。”

朱胡氏哦哦地答应了一阵,半蹲着身子向贾多才作了个按胸襟的安福揖。眉开眼笑,望了他,正待道谢。贾多才摇手道:“不用不用。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的姑娘是会说话的。既是会说话的,那就很好,我留她在这里坐一会子,谈两句心,也好知道她是不是真愿意?这总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朱胡氏一来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二来得了人家这五块钱,这一点小事,那里还好意思驳了人家,于是点头道:“这没有啥要紧,只怕她不好意思说吧?”

便又想坐了下来。

贾多才连连地向她摇着手道:“不,不,不,你不用坐在这里,你可以回去了,就留你姑娘一个人在这里。”

朱胡氏依然站着道:“啊!就是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吗?”

贾多才笑道:“你自己也说了,那有什么要紧?一会子就让她回家去。”

月英究竟比她母亲聪明些,看到她母亲,已有要允许的意思,就皱了眉道:“我出来得久了,有些头痛呢,先回去罢。贾老爷有什么话说,我明天白天来说,那不是一样吗?”

她说着,站起身来,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去。贾多才究不好意思拉住她不走,便笑道:“那也好,有话明天说。姑娘,你不用忙着走,仔细摔了跤。”

月英本已抢着走到房门口了,见贾多才的态度已经和缓下来,就用不着跑,于是脚跨出门外,手扶了门框,回转身来,因笑道:“贾老爷,对不起,我今天实在有些头痛。”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可是两道柳叶眉毛,又深深地锁着,只在她这一番态度之间,把她那委屈缠绵的意思,都暴露无遗,这叫贾多才就有二十四分的粗暴,也不能不掀动一番怜惜之意。便点点头笑道:“不忙不忙!就是后天来说,也没有什么关系。交朋友要谈个知己知彼,那里可以勉强的。”

这可把那位捏着五块钱在手上的朱胡氏为了难,不知道是把钱放下来为是呢?还是把钱揣到身上去呢?望了贾多才,发出那不堪地淡笑。贾多才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了,向她点了点头道:“那几块钱,你就带去罢,我也不在乎。”

张介夫也在旁边凑趣道:“是呀!贾老爷有的是钱,这点儿钱他是不在乎的,你们拿了去罢。”

这真是朱胡氏出于梦想以外的事情,立刻弯着腰向他道了两个万福。月英也是不曾受过人家这般厚惠的人,早是把两道紧锁的眉毛展开了,向贾多才笑道:“多谢了。穷人只有沾老爷们一点光的。”

贾多才想不到这钱一过手她也有说笑了,于是跟着后面也走出房来,低声笑道:“你看看,我这个人,不是很好说话的吗?假如你和我在一处多些时候,你就可以知道我是最好说话的人了。”

月英看着他,然后低下头去,微微地一笑,将下唇抿起来,用牙微咬着。贾多才有这个特别的嗜好,爱看女人羞答答的情形。月英既是做出这个样子来了,他就有些着了迷惑。当朱胡氏走了出来,随着月英走的时候,他也就跟了月英走。他站在这里是个闲人,主人也走了,客人也走了,张介夫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所以他看到贾多才随在朱胡氏母女身后走去了,他不便惊动,也就悄悄的走回房里去。这时,贾多才屋子里,就剩着那两叠洋钱看守了桌子,比较的是清静了。可是在暗地里,却有个人情绪是特别的紧张。原来这屋子是用木板隔开的,虽是凑合得很整齐,可是去建筑的日子久了,有了缝隙了。在那间屋子里,住着一个妇人,她闷住着无聊,找了一本起牙神数的书,在灯下看着。这边说话的声音,送到她耳朵里去,她很是惊奇。这分明是一种人肉买卖,若说到有钱可挣的话,这样的事,谁不愿做。

那间屋里的主人翁是贾多才,由东方来的银行家,可不知道这位女人是谁?论起那位贾先生,自己曾接洽过一次,东方来的女人,他瞧不起,现在这说话的女人,可是西方人口音,何以他很是爱慕?心里一奇怪,就到壁缝里张望起来,不想这壁缝,正和那桌子角成一直线,桌子角上的那堆洋钱,是看得最清楚的。由这堆银元上,她忽然起了一番仇视之心,觉得有钱的人实在可恶,给人钱,就给人钱,不给人钱,就不给人钱,为什么摆了钱在那里馋人家呢?我若是那个卖身的女人,一定把那钱抢了过来,因为如此想着,她便老是在这里张望,把话听了下去。到了月英不肯将就,他暗暗地点头,觉得这个办法是对的。他既是用钱来勾引我们,我们也就可以把姿色去勾引他。后来月英走了,大家也跟着走了,屋子里并没有人。这女人忽然想到,这时候若溜进那房去,把那两叠洋钱拿过来,那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事,反正他不是个好人,让他破一点财,有什么要紧?她的贪心一动,这就按捺不住,拉开房门,向外伸了身子张望着。这真是一个绝大机会,天棚下那盏汽油灯,恰在这时候灭了,黑黝黝的,谁瞧不见谁。她扶了墙壁,走到贾多才房门口来。这里只是放了门帘子,却不曾关门,由帘子下钻了进去,就直奔桌子角上去。可是说也奇怪,并没有什么人恐吓着她,她那两条腿,立刻弹琵琶似的抖颤起来,距离那桌沿不过是一尺路,用尽了生平之力,竟是不能达到。

但是她心里明白,这是人家的屋子,那主人翁不过是送客去了,立刻就要回来的。若是只管在这里耽误,势必撞着那主人翁,那时钱拿不着事小,在西安城里,可就不能混下去了。主人翁至多是送客到大门口,说话就来的,还是赶快跑走为妙。心里想定了,一咬牙,把桌子沿扒住,立刻站了起来,随着将那两叠洋钱,不分多少,连纸皮一齐抓到手里。也来不及向袋里揣,事实上也是不能向袋里揣,于是扯起衣襟,将洋钱兜着。兜好了,将衣襟下摆的两角抄了起来,捏得紧紧地。虽是极端的恐怕了一阵子,这时可快活起来,总算捞着一笔分外财喜了。想到这里,掉转身就要向外走,不料这一下子,反是吓得魂飞魄散。房门口站着一个人,两手伸开拦了去路。正是这间房里的主人翁贾多才老爷。他始而是瞪着两只眼睛向人望着。及至这女人脸上发青,呆呆地站着了的时候,他就扬着眉毛,微微地一笑。他嘴上虽是没有胡子,他为了表示得意起见,将手一摸下巴颏,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杨浣花小姐呀!自那天李士廉先生介绍见面之后,我们还没有二次交谈过呢。我桌上那钱,你兜着要带走吗?”

杨浣花两手松着,那洋钱哗啦一声,全撒在地上。贾多才笑道:“你除了卖身之外,还干这一手,我倒是想不到。这事你太对不住人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浣花看到他始终站在房门口,不肯让开,料得这事不妙。于是突然跪了下来,望着他垂泪道:“贾先生,你不要嚷叫,你听我说,我实在是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事来。我……”

这以下,她竟是说不下去,那泪珠如线穿着一般,只管向下流着。贾多才虽然很不愿意她这种行动,好在钱并没有偷去,也不必和她十分为难,便点点头道:“有人到我屋子里来拿钱,要算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你的胆子,可算不小,不过你已经告饶了,我也不能只是为难你。你起来,先把撒在地上的洋钱全数捡起,回头我们再说话。”

杨浣花到了这时,只有听便别人的,自己是一点不能作难,就站起来鞠着躬道:“只要你饶恕我,我什么事都肯做的,请你不要叫起来,保存我一点颜面。”

贾多才点头:“好的,我饶恕你,你放心把东西捡起来,我问你的话。”

可怜到了这时,她哼都不敢了,爬在地上,把遗落在地上的洋钱一块块地捡起来,叠好了,放在桌上。因道:“贾先生,你算一算吧?我可不知道你的钱有多少?现在短了没有?”

贾多才倒很同意她这句话,拿起钱来,自己一五一十数了,点头道:“不过少一块钱。”

杨浣花用手拍了衣襟道:“我实在没有拿你的。”

贾多才微昂着头,沉吟了一会子道:“也许落在床脚下,你不用管了,你坐下,我来问你话。”

杨浣花本想随便坐在他床上,抬头看看他的颜色,紧绷得很是厉害,于是立刻抽回身子,在靠窗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贾多才好像还是怕她走,就坐在房门口的这把椅子上,那妇人低了头,连连地把自己衣服的摆襟牵了两下。贾多才道:“我和你无亲无故,无冤无仇,我的钱放在桌上,丝毫不犯你的事。为什么你要偷我的钱,是为了不得已,这有什么不得已呢。”

杨浣花道:“先生饥寒起盗心这句话,你总该知道吧?不瞒你说,我初到西安来的时候,住在旅馆里,也是大把花的人,想不到一年的工夫,我就落魄到这种样子了。”

贾多才道:“你到西安来有一年了,为什么到西安来的呢?”

杨浣花本来是抬头起来的了,被他这样的一问,又低下了头去。虽然她是连小偷儿的事都做过了,可是她依然红潮上脸,害起羞来。顿了一顿,她才继续着道:“贾先生,你看我这种样子还配叫小姐吗?我早就嫁了人了。”

贾多才道:“你丈夫呢,不在西安吗?”

杨浣花道:“我丈夫是个做生意的,在南京开了一家店,本也可以过日子的。也是我自己不好,无端想作太太,背了我丈夫,跟着一个姓连的,跑到西安来,据那个姓连的说,那是一到西安,就有官做的。可是到了西安三个月,差不多连官的面都见不到。他又不曾多带什么钱,到了西安之后,不到一个月,钱就用完了,打电报写快信,接二连三的,找南京上海的朋友汇钱来接济,虽然也有几个朋友汇了钱来了,数目也很少。又在西安过了一个多月,实在是一点脚路都没有了,他就对我说,要到洛阳去找一个朋友,叫我在西安等着,准一个星期就回来。本来我知道他一个人的川资,都筹画不出来,怎样可以带我去?与其两个人困守在西安,活活地饿死,那倒不如让一个人出去想想法子为妙。所以他说要走,我是丝毫不留难,让他就这样的走了。哪里知道他一去之后,渺无信息,就把我丢在西安。我们一来,就是住在这里一家小旅馆里,虽听到说有家小西天,可是我一不请客,二不会朋友,并没有到这里来过。自那姓连的去了半个多月之后,是他的朋友,自南京给我来了个明信片,说他已经到广东去了,劝我不必在西安苦等了,早早的作回江南的计划,那时候,我得了这封信,又是害怕,又是生气,哭了半天。那旅馆里掌柜的,倒是个有良心的,他说:‘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要快快地想法子才对,胡乱地哭一场,能哭出什么道理来吗?’我说到了西安来,举目无亲,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想法子。就是那个姓连的,在西安认得几个人,人家同他没有什么关系,嫌他来得冒昧,早就不理他。我并不是他的女人,不过是让他骗了来的,人家更不会理我。那掌柜的又说,我果然是他骗了来的,人家倒可以原谅我,说是他的女人,人家倒不帮忙了。我想想,这话大概也是真的,就把这件事情,实实在在地去对他的朋友说,而且也到各旅馆去找东方来的人,好得一点机会。在那个时候起,我就到了小西天来了,也就在那个时候,我这人更跌下一步来了,在小西天遇到几个同乡,他们倒不怎样拒绝,叫我陪了他们烧烧烟,打打牌,三块两块的常常接济我一点用费。几个旅馆里,总是不断的,有东方人来的,新同乡介绍旧同乡,我就借了这点机会,在同乡里面混着,混到了现在。人家都叫我一声杨小姐,遮盖面子,其实……”

她脸上惨伤着,那话又说不下去了。

贾多才笑道:“你的话,不向下说,我也明白了,大概就是在陪人烧烧烟打打牌之外,还有些别的事情。那么,你也应该挣下几个钱了,为什么穷得做出这种事来。”

杨浣花道:“嗐!实在是我自己该死,因为陪人家烧烟,可以抽不花钱的烟,糊里糊涂的,我也就上了瘾了。本来我心里就十分难受,对人家说笑,都是勉强的,这种日子,比挨打挨骂还难过,到了去年秋天自己闹上了满身的暗病,脸上把烟一熏,更不好看了。一个月之内,也难碰到几回肯买我身体的人。比如上次,李先生介绍我和贾先生见面,我那样将就,贾先生都不要我,那不是一个明证?今天,也是有人在隔壁开了房间叫我来的。他看不中意,同我烧了一会子烟,先走了。我想房钱是已经付了,落得在这里睡上一晚,再等一点机会。不料无意之中,在壁缝里看到你那注钱。我没有饭吃,没有烟烧,还不要紧,只是我有个心口疼的毛病,三四天发作一次,实在忍受不住了。我在这南边小巷子里,本地人家里,租了一间房住,为的是省几个钱,但是也就太不方便,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干,我这病发作起来,谁来伺候我?就只有等死,而且那房东,他们也不愿租我住了。我真想找几个钱治病,能多找几个钱逃回江南去,那更是好。我在壁缝里看到你放在桌上的钱,那实在够我花着回家的了。假如我做一回贼,能偷了这些钱回家去改过自新,不也是一条活路吗?我知道你是不在乎这几个钱的,所以下手来拿,若是穷人,我也不肯动的呀,不过,我总是对先生不起的,你要怎样办我,我都愿意。我就剩这条身子,先生!”

说着,她又哽咽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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