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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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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番之叔,庸人也。天下惟庸人易流于恶,彼虽未至入于穷奇,而亦薄于天性。其平居殚精竭虑,所孜孜不忘者,唯刍牧田谷之利几何,奴力庸工之得何若,他此不复知天下有何事。顾家亦匮,不能蓄多奴。而性复暴厉善怒,居室中对妇子,尚有恩意,以外则面作狞狗状耳。少时与兄不睦,尔后虽不至以是为介介,而既相视如路人,更何能有同气之感。其相邻而居,亦仅如里党然。今兹以托孤自任,初不过出于交易之道,以儿尚幼小,所得可以自占。虽老屋小园,荒寒特甚,而亦可以聊扩吾居,为牛圈鸭栏之用。即家中因是而添一食指,然亦可收其力作,用为奚厮。阿番生丁此际,遂命如黑奴,不能不俯以就范。虽性明慧,亦何济于事,殆徒以增其悲苦耳。

阿番初来,其所以处之者尚善,虽心滋不快,尚未敢显然困苦之。有时略为设施,心辄惕惕,惧里党之口。顾久而习惯,殊未闻人议其后,遂亦益肆其恶,驯至斥辱为奚奴,更无复有所顾忌。天下恶人为恶,其初亦多巡逡,未敢即肆,而人类不惜其群,第知私自厚利,初无人为天下持公言,于是恶者乃渐习而肆,行且无所底止,盖其所由来者渐矣。阿番依叔而居,其状乃不如为巨室奴。敝衣垢面,决踵露肘,当时之衣物,大都为其从兄弟饰,而自衣其敝絮。泥龙竹马,已非故主。至儿时所诵小册,与夫铜制小笳,更不知何往。眼前景物,大致都非昔日,而手中所持,则仅为长镵或策一而已。

阿番饮食,初不与诸儿伍。一木盏,置诸几下,食粗粝殊不辨何物,较胜于犬而绌于猫。质言之,则猫与犬常为伴食之友,初无优绌之可言。每食不得粗饱,面目黧瘠,益增其㑌儴,颈细几如瓜蔓,形日丑恶,惟二目尚炯炯然,如饿鼠侦食,倏忽不少定。窥其状似甚惫且病,然而其奔走则未已也。

每清晨,门外之林,朝曦初上,黄雀离树,啁 乱鸣,向阳而刷其羽。阿番即起,助诸仆为理,启户洁牖,集刍为牧,淅米助炊,或析薪樵采,营营终日,不得少暇。及食既,复涤釜整皿如灶下婢。一日之间,事兼奴役,极童约之任。兹亦不屑屑具道,综言之,则治家事,兼杂役,十许岁之儿,其用不下于健仆。及事暇,又领牧事,治羊豕焉。

日就暮,以至夜,乃就寝。暗室湫黑,棂户不完。屋之隅,湿藁弥漫,堆于墙角,于其上拥絮而卧,夏日无帐,冬日无炉,如牛栏豕苙然。孤灯如磷,瓦缶无光,因风而动,斜月映棂,檐外枯树,状如鬼怪窥人,阴森可怖。阿番于此寄其恶梦者已数年。卧榻之旁,惟老犬为伴,犬病且跛,盖濒死矣。

阿番听鸟而起,依犬而卧,如是者日以为常。偶有过犯,则更益以马尾之鞭,如鞭牛然。无衣而冻,无食而饿,鞭扑戕其外,殷忧伏于内,沴厉之气,风日之酷,劳动奔走之苦辛,有以摧其精神而伤其体魄。阿番于此,可死者屡,而终不死,非惟不即于死,而无疾疢也。其叔之言曰,“吾侪至信天帝,以其平定万物之命,无有偏颇,凡人辱在奴厮,本运会所应尔。且其理亦特异。鹿兔之子,生而能行,与以刍草,即能长成,而奴子劳役,亦鲜死病。诚以天赋若辈,其贱等耳。”彼本是说以行事,遂更有所不惜,以为此理,莫可移易。盖彼固深信天帝,而自谓向道者也。天下每有其人,自谓见理至真,遂致执行其己见而更不可以理喻,置他人之呼吁于无闻。彼果意斯人背此理而妄行,宜必受歼于天帝,为天命之不可逃也。此殆庸人偏见之所同,而阿番遂因之无幸矣。

天壤茫茫,世乃无一人善阿番者。石桥之侧,有老屋块然如团瓢,编荻作扉,插竹为柱,经风霜侵蚀,色已灰白,屋瓦不完,以枯茅补缀。前面溪流,背临荒野,樵苏汲淅皆甚便。户侧支炉,烟突之制勿良,每炊,苍烟弥曼,缕缕从屋脊出。居是中者为一老人,业补靴,身伛偻似勿良于行,日惟持突锥或一书坐户内,见村人扰扰,辄睥睨弗言。而独怜阿番,与之语,且饵之。顾穷,亦不常得食,惟按膝对谈而已。老人尝曰,“嗟夫孺子!人生困顿,随在与灵魔为缘。而否泰之机,尤难以人力为竞。须知种业因陈,无能幸免。老人昔居此村,证以今日所遭,重如梦影。孺子父祖,在当日果亦村中之秀,而今何若?故家乔木,摧伐为薪,惟余三尺断坟,荒草离离,令人雪涕耳。而究之雪涕者亦有几人?孺子今至摧辱为奴,亦孰怜者?是知天意人心,若相感召。即老人亦从忧患中来者,当日情形,大与孺子相似。虽幸存至于此日而一念前尘,犹为惕惕。想孺子既罹此劫,又胡能免?他日自至其境,当信老人之言为非妄也。”

此老人自吐其抑郁,语多错杂无伦,恒喋喋不自已,而其容甚庄,初似无所感触者。盖彼自千灾五毒而来,备受人世之苦,其神经作用,与外界至不相应。故其容虽复旷然无虑,而不知其愤恨之气,内伏为无穷也。阿番初亦不解为何话,惟得有人与之笑言,不觉引为人生至乐。闻老人自述其遇,猝然问曰,“丈当日亦曾为奴厮耶?”

老人瞿然曰,“孺子,然也。吾曾为海盗奴。海盗非吾类,其相待可以相见。逮吾幸而得脱,颠越以返故国,而吾命勿良,复堕恶境,困苦殊无少愈。究之异族固虐,而世人不自爱其种,乃与海盗无别,是可痛也。孺子生丁此世,于势更复何望,所当勉支其灵魂,勿俾堕落,待至末日。汝当记取如老人今日者,则近乐土之期不远矣。”老人语此,声至凄厉,阿番亦信之,第不深知其意,仅以为吾他日得如老人者,吾意亦适。以老人待工而食,无俟奔走,而此小团瓢虽湫隘,顾小儿喜之,较旧居胜。且睹其枯枝黄叶,交加有致,以为如鸟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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