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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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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阅梁僧宝唱所编《经律异相》,卷十一菩萨部十之二,现为大理家身济鳖及蛇狐第四,引《布施度无极经》,叙菩萨誓愿云:

“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饥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有浊世颠倒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此誓词诚佳,不独十方诸佛,皆赞善哉,即吾辈凡夫亦闻之欢喜佩服,是固即是禹稷之用心,亦为孔孟之所努力宣扬者也。大乘菩萨舍身利众之行为,岂易企及,平常读书人当如此存心,事实上执笔写文章所能做的,也只是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这个愿心,一字一行虽是细微,亦费心血,所冀有半麻半麦之益,功不唐捐耳。古人作文希望有功于人心世道,其实亦本是此意,问题乃在于所依据的标准,往往把这个弄颠倒了,药剂吃错,病反增进,认冥为明,妄加指示,则导人入于暗路,致诸祸害,正是极常见事也。据我想这问题也还简单,大小只须讲一个理,关于思想的但凭情理,但于人无损有益,非专为一等级设想者,皆善也,关于事物者但凭事理,凡与已知的事实不相违背,或可以常识推知其然者,皆可谓真,由是进行,庶几近光而远冥矣。唯习俗相沿,方向未能悉正,后世虽有识者,欲为变易,其事甚难,其人遂亦不易得,二千年中曾找得三人,即后汉之王仲任,明之李卓吾,清之俞理初,而世人不知重,或且迫害抹杀之,间尝写小文表扬,恐信受者极少,唯亡友烨斋表示同意而已。今且另举三数人,所谈不关伦理之巨或男女之微,此刻现在似在可言之列。其一是孙仲容,在他的文集《籀庼述林》卷十有一篇《与友人论动物学书》,今节录其一部分于下云:

“动物之学为博物之一科,中国古无传书,《尔雅》虫鱼鸟兽畜五篇唯释名物,罕详体性,《毛诗》《陆疏》旨在诂经,遗略实众,陆佃郑樵之伦,摭拾浮浅,同诸自郐。……至古鸟兽虫鱼种类今既多绝灭,古籍所纪尤疏略,非徒《山海经》《周书·王会》所说珍禽异兽,荒远难信,即《尔雅》所云比肩民比翼鸟之等,咸不为典要,而《诗》《礼》所云螟蛉果蠃,腐草为萤,以逮鹰鸠爵蛤之变化,稽核物性,亦殊为疏阔。……又中土古有蜮,《诗》《春秋》皆详言之,《说文》虫部及《左传》孔疏引《洪范》五行传说其形,并云似鳖三足,以气射害人。今水虫绝不闻有以气害人者,而印度有电鱼形如木勺,能发电伤人物,窃疑古蜮即电鱼,射人之气即电耳,而谓为含沙射影,则不经之论也。其形如木勺,有尾,说者不审,遂谓似鳖三足,今动物学书说诸虫兽有足者无多少皆以偶数,绝无三足者,而《尔雅》有鳖三足能,龟三足贲,殆皆传之失实矣。”末又谓四灵中麟凤龙三者后世几绝迹,今澳洲有雾鸟,其羽毛华美,或即凤类,龙则化石中有之,与鼍略相近,麟似即麋鹿之别种,天壤间亦容有其物,结论乃云:

“而中土所传云龙凤虎,休征瑞应,则揆之科学万不能通,今日物理既大明,固不必曲徇古人耳。”孙君为经学大师,如今尚存行年九十三矣,而对于生物有如此通达的知识,现今许多少壮人尚当见之生愧,诚可谓难得。其二是刘青园,在所著《常谈》中有好些好意思,都是关于鬼者,今录其卷一的一则云:

“鬼神奇迹不止匹夫匹妇言之凿凿,士绅亦尝及之。唯余风尘斯世未能一见,殊不可解。或因才不足以为恶,故无鬼物侵陵,德不足以为善,亦无神灵呵护。平庸坦率,无所短长,眼界故宜如此。”又卷三云:

“余家世不谈鬼狐妖怪事,故幼儿辈曾不畏鬼,非不畏,不知其可畏也。知狐狸不知狐仙,知毒虫恶兽盗贼之伤人,不知妖魅之祟人,亦曾无鬼附人之事。又不知说梦占梦详梦等事。”其三是李登斋,也是关于鬼的意见,见所著《常谈丛录》卷六中,题曰性不见鬼,其文云:

“予生平未尝见鬼形,亦未尝闻鬼声,殆气禀不近于阴耶。记少时偕族人某宿鹅塘杨甥家祠堂内,两室相对,晨起某蹙然曰,昨夜鬼叫呜呜不已,声长而亮甚可畏。予谓是夜行者戏作呼啸耳,某曰,略不似人声,乌有寒夜深更,奔走正苦,而欢娱如是者,必鬼也。予终不信。越数日予甥杨集益秀才夫妇皆以暴病相继殁,是某所闻者果为世所传勾摄之走无常耶?然予与同堂隔室宿,殊不闻也。郡城内广寿寺前左有大宅,李玉鱼庶子传熊故居也,相传其中多鬼,予尝馆寓于此,绝无所闻见。一日李拔生太学偕客来同宿东房,晨起言夜闻鬼叫如鸭,声在壁后,呀呷不已,客亦谓中夜拔生以足蹴使醒,听之果有声,拥被起坐,静察之非虫非鸟,确是鬼鸣。然予亦与之同堂隔室宿,竟寂然不闻,询诸生徒六七人,悉无闻者,用是亦不深信。拔生因述往岁曾以讼事寓此者半年,每至交夜则后堂啼叫声,或如人行步声,器物门壁震响声,无夕不有,甚或若狂恣猖披几难言状。然予居此两载,迄无闻见,且连年夏中俱病甚,恒不安寐,宵深每强出卧堂中炕座上,视广庭月色将尽升檐际,乃复归室,其时旁无一人,亦竟毫无影响。诸小说家所称鬼物虽同时同地而闻见各异者甚多,岂不有所以异者耶。若予之强顽,或鬼亦不欲与相接于耳目耶,不近阴之说尚未必其的然也。”不佞是相信神灭论的,至少也是以不知为不知的,故对于刘李二君的见识与态度甚为佩服,即使还不够说为冥作光,那种根据自己的经验,直截表示,可以说是求真的态度,最值得我们的取法。本来鬼也是可以谈得的东西,只是有条件,这便是要为说鬼而说鬼。《癸辛杂志》说东坡的事云:

“坡翁喜客谈,其不能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闻者绝倒。”这样的谈鬼才有意思,若是自己信鬼,瞪目结舌,说与众人听,则村中翁媪都会,只值得有笃志学徒珥笔抄录,不必自灾纸墨也。若或假借鬼物以示劝戒,以便私图,标号曰神道设教,是则实与巫工无异,妄说祸福,罚取灯油钱入己,如依章实斋笔法,当云并干三尺严条者也。所以说到底时,最善谈鬼的须是不信鬼的人,而一般关于鬼的信仰与记述,乃只是民俗志的材料罢了。讲到这里,我便要再举出一个人来,即其四是俞曲园,是也。俞先生行年六十,正是前一个庚辰年,起手著作其唯一小说《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这如缪艺风在行状上所说,可以与纪晓岚的阅微草堂五种,孙彦清的寄龛四志相并,是清代小说中的佳作,但是《右台仙馆》另有一种特色,为别家所无者,便是说鬼而未必信鬼,卷首小诗二首之一云,正似东坡老无事,听人说鬼便欣然,可以见之。《笔记》卷十二中有一则,记见鬼事数项,末云:

“余神识早衰,近益昏眊,虽视人之须眉且不甚了,宜其不足以见鬼矣。”寥寥数语,殊有排调之趣,先辈风致真不易及,我们拍桌打凳而讲无鬼,相形之下,良自惭已。

上文拉扯得很广,终于未能得要领,现在来总结一下,以便住笔。这里所说都是前代先贤的话,实在的意思却是在于现今,欲向少壮诸君进一言耳。老辈既多明达者,后来者当更精进,希望有人发挥而光大之,即以中学所得来的科学知识,少加整理,便足为常识之基本,持以判别旧来的传承,使有条理,当非难事也。志怪说鬼,亦非不可,要知此事甚非易,且留俟有能力者为之,有如诗文小说,非人人皆可染指者也。不过我今所云乃是常理,在乱离之世,感情思想一时凌乱莫可收拾,启蒙运动无从实现,今亦如渔洋山人言,姑妄言之姑听之可也。廿九年十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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