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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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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奔到了学期的终了,她感到就象一个不善泅水的人从惊涛险浪中居然游到了海岸一样。现在她已经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定,她想,即便孟坚不来信,她虽然还不知道他将落脚在甚么地方,但他一定在那一片自由的天地中,她只要朝向那个大的方向,她就不会迷路,她只要从这里走开,就可以找得到他。她觉得他很宁静,很勇敢。

她忽然接到一封学生的匿名信,这封信却出乎意外地扰乱了她。这封匿名信是用钢笔写的,从平日看惯了的作文周记上没有方法可以看出那是谁的笔迹,因为作文和周记都一律用毛笔,那封信里写道:

老师:

现在夜已深了,老师或者还在辛苦地批阅我们的文卷。我们感谢老师平日给我们的恩赐,老师真是我们自从受教育以来的良师!老师知道吗?今晚几个痴心的孩子,自习也没上,至今还不曾睡,树隙中的月色,照着我们脸上的泪珠,我们在切切私议,在预测我们未来的命运。

近日我们从老师阴郁的脸色中,感到了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我们知道我们生活在黑暗中的一群,即将失去了光明。老师,我们同学平日聚在一起都是说:我们是一群迷途的羔羊,老师是惟一领导我们的牧人,在这一片广阔的沙漠上,老师是我们所看见的惟一的一片绿洲。但是从今以后,我们就将忍受着饥渴,盲人瞎马似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了,所以近来同学们都彷徨不安起来。但是,老师你可放心,我们虽然心里悲痛,我们却不再用了种种幼稚的方法来留你了,我们知道,留你在这里是摧残你,作践你!老师,你去吧,无边的碧绿,辽阔的天空,展开你垂天的云翼,任意去翱翔吧!请你先去给这一群可怜的孩子打开一条路线,等我们翅膀长硬了,我们就要乘风飞去,去一直追随你。我们将共同飞到一个地方,那里可以尽情地呼吸自由空气,可以任意栖止,我们是多么地向往着那么一天啊!

老师,你知道吗?每天当你到学校来坐在休息室里的时候,初级的同学们,三五成群,远远地对你那窗户立着,不言不语地对着你的窗子发笑,我们问她们干甚么呢?她们天真地回答道:“看黄老师。”同学们平日对老师的倾慕,于此也可以想见了。我们不敢对她们说甚么,怕她们年少不经事,一听说老师要走,马上恐慌起来,传了出去,极不方便,不过那种对老师的眷恋之情,使我们也非常地感动。

老师平日太庄严了,这我们深深地了解:一是处今天的环境,必须如此;二是给那些人一个反省与纠正。有些先生的功课不行,专和学生们拉拢,请吃饭啦,请看电影啦,嘻嘻哈哈,反而为学生们看不起。我们平日都不敢接近老师,可是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到底是哪里的力量?又有谁能知道呢?

我们鼓着勇气写这封信,是要求老师给我们一个明白的表示。老师可以放心,我们不是太小的孩子了,我们知道利害,绝不会声扬出去,有碍老师的计划,更不至感情用事,说不定我们还有可以帮助老师的地方,请老师不要看我们是那么弱小而幼稚,不能办甚么事。

请老师赶快给我们一个明白的表示,我们好向教会学校接洽转学的事。

敬祝

健康

你的学生们

梦华接到这封信后,觉得十分踌躇,她想:我将怎样对待这群热情的孩子呢?要向她们有所表示,这恐怕是不可能的,而毫无表示也未免叫她们失望。但第一她必须弄清楚这个写信的是谁。她把信重看一遍,觉得这些都是些孩子话,但不知究竟是哪一个孩子。

有一天下课之后她从学校里出来,她脑子里充满了思想,因此她走得很慢,不料却被一个喊“老师”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乃是她班上的一个学生,她的名字叫崔宝璐。这个学生有长长的睫毛,深沉的眼睛,妩媚的面貌,更有一副很好的歌喉。她每天早晨都在院子里提起声音来唱歌,她那嗓音非常圆润,歌声曲折萦回,缠绵而哀伤。她喜欢喝白开水,每每一面唱着,一面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磁杯子。训育主任很讨厌她,说她的样子太浪漫,象个电影明星似的。她样子有点象电影明星是真的,她的行为却绝不浪漫,她那长而光滑的头发,一直披在肩上,衬着一张秀丽的脸孔,有时穿一身黑衣服,显得她的眼睛更大了,使人看了有凄冷哀艳之感。她的功课很好,所以虽然有人讨厌她,终也无可如何。她聪明,她也调皮。她擅长写作,更喜欢戏剧,爱看文艺作品,而最崇拜的是巴金和曹禺,对于旧的诗词也很有欣赏的能力。她平日不常同梦华接触,而梦华对于她却有好感。她追上了梦华,其初还有点忸怩,想说话,不知怎样开始,但说起来却爽朗直接,并不躲躲闪闪。她说,她是怎样地不满意于沦陷区的教育,甚么教育,简直是麻醉剂,愚民政策,一般青年太可怜了,这样下去,将来是会忘了自己姓甚么的。她自己是早就想到“那边”去的,可是家庭不允许,下学期想转学,但是在这种环境中,甚么学校又不是受着统治呢?因想到教会学校也许稍好些。最后她悄悄说:“老师,你走吧,一切算我的!”她的意思是说:不要看她是小孩,小孩一样能办大事。她那天真而娇嗔的样子,梦华看见非常感动,当下她心里一亮,这才完全明白了,原来就是她,于是笑着问道:“那封信可是你写的?”她答道:“是的。”脸上飞起了一阵红潮,转过身子就向学校跑去了。

又隔了几天,早晨梦华刚刚到学校的休息室里,她看见崔宝璐本是在院子里捧着杯子唱歌的,却忽然跑到她们教室里去说道:“来了,来了!”等梦华在别的班上下课回到自己屋里以后,崔宝璐和她的另一个同学抱了一个包袱来看她,包袱里完全是送孩子的东西:洁白的挖花兜兜,美丽的小洋服,大红缎子的绣花鞋子,还有其它小玩意,都是她们自己做的,她这种诚挚的热情,使梦华非常不安,但也不能拒绝。崔宝璐又说,她知道老师愁的问题是甚么,她就正在设法解决这些问题:第一,这样的长途跋涉,而又带了一个孩子,路上没有同伴是不行的;第二,路上各方面的盘诘,只凭了女人孩子,恐容易出错,最好想一个妥善的办法,能够避免检查才好。这两项她已有了眉目,等考试完毕,她就要去进行。

转眼间到了上课的最末一日,这一天梦华恰好还有一堂国文。当她刚刚走进教室门口时,就听见学生们说:“最后一课了!最后一课了!”而当她刚刚在讲台上站定的时候,学生们就大声说:“老师,今天不要再讲书了,讲点别的东西吧,老师对我们谈谈话吧!”学生们的要求是很自然而近情理的,已经是最后一课了,当然不能进行新功课,何况一个顶大的问题又已摆在学生们的面前,看学生们的脸色,那就毋宁说是请梦华对她们致告别词,她于是立刻想起崔宝璐信里的话,“请老师给我们一个表示”。难道她现在就要表示,她又如何能这样公开地表示?但必须讲说些甚么,不但不使学生失望,而且还要使学生感到有希望。她想,空话还以不说为妙,那么就讲几首韦端己的《菩萨蛮》吧。她答应了学生的请求,并说希望她们能随手抄下她所要讲的这几首词来,于是她在黑板上抄,学生在笔记簿上抄,抄一首,讲一首,教室里很安静,在兴奋中,学生们既感到了喜悦,也感到了哀愁。梦华先从唐末的局势,讲到韦庄的入蜀,她说那时候中原多故,烽烟遍地,韦庄身虽在蜀,但无时不在眷念中原,乃发为怀乡念国之思,沉痛苍凉,缠绵固结,殊于他作,而情调柔婉悱恻,使人肠为九回。譬如他的第一首:“残夜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美人和泪而辞,自然是百般依恋,万种叮咛,叫人那能不“抵死梦中原”呢。外面是疏星闪闪,残月在天,里面是泪痕在枕,香灯半掩,纯是一个残余的景象,使人只有感到空虚和寂寥,今后的岁月直是不堪设想了。而转笔却扣到“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上面去,更觉余韵悠悠,萦回不尽,须知时光催人,等到再回来时当然另是一番景象。谈到了韦庄入蜀时的情形,讲“满楼红袖招”一句,固是一个比喻,可见韦庄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她说:试想白马金勒,玉鞭雕鞍,马上人则丰神洒爽,顾盼生姿,从楼下驰过,而楼上呢,红袖招展,歌吹沸天,真是一幅好看的图画。讲到这里忽然有一个学生说:“慢说满楼红袖招,就是有一个人招我,我也早去了。”这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连梦华自己也笑得脸红了,她觉得学生这善意的玩笑很亲切,但她又明明看见,有的学生虽然在笑,但眼里却正含着泪水。当她讲过“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以后,她说:韦庄虽然在那边有甚么宠遇,但依然难忘中原,她并且举出了她们前已讲过的王粲《登楼赋》作为说明,《登楼赋》中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又说,“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韦庄当时的心境,也正是如此。有的句子越是表面上作旷达语,而心里越是排遣不开,人前强笑,悲苦有甚于哭。他的下面几首,都是如泣如诉长歌代哭,笔调高亢,婉转而自然,简直完全是呜咽的哀音。最后讲到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她说,这乃是无可如何的叹息,作者引领北望,是遍地血腥,烽烟弥漫,人乱马翻,鸡犬不宁,而江南则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人物又是“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是一个多么强烈的对照,所以才慨叹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她匆匆地讲完,也恰好传来了下课的铃声,当她从教室退出时,她听到后边有人叹息说:“完了!完了!”

考试过后,学校里正式放了假。梦华很快地就把学校的事情结束了,而崔宝璐就在如焚的烈日下为梦华而奔走。因此她常常到梦华家去,每次去都是满脸的汗水,这叫梦华感到万分的不安,要办的事情太麻烦,而她一个人去奔波,不知她如何受得,而她呢,却早已忘了溽暑,忘了艰难,更忘记了她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真仿佛千金一诺,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的样子。

最初,她先给梦华邀到了同行的伴侣,原来是女师一年级的学生吴采华,还有吴采华的母亲和两个嫂嫂,都已经从乡下来等待着了,吴采华有两个哥哥,都在四川,一个在汽车修理厂服务,另一个是空军驾驶员,此外还有一个张太太,带着一儿一女要去兰州,也恰好可以同路。这样,大人孩子一共九个,再加上行李,那真是浩浩荡荡,太惹人注目,假如没一点别的保障,那实在是太危险了。崔宝璐说这件事最好是托何曼丽同学的家长写一封介绍信去见一个名叫查理的外国牧师,请他以教会的名义给一个证明,以免路上留难。据说以前有人这样办过,查理牧师是很乐意帮助人的。介绍信很快地就写来了,信上还说明了这事完全是秘密的,看过之后务请把信烧毁。第二天梦华就去见查理牧师。查理牧师住在城外,出城的时候就必须经过女警察的检查。梦华把那封信放在鞋底的皮垫子底下,到了检查的时候,那女警察摸了她的腰,两腋,以及大腿,幸好不曾叫她脱鞋,她心里砰砰地跳着,而表面上却装得非常平静。她见到了查理牧师,牧师看过介绍信,忧愁地皱着双眉说道:“你一个女人,路上那么困难,我劝你还是不必去冒险吧!”梦华就告诉他,实在不能再在沦陷区生活了,并说了很多恳求的话。牧师却说:“唉,上帝知道,我不是不愿帮助你,现在日本人对英美人十分仇恨,也深恶教会中人,你不提教会还好,你一提教会,不但不得帮助,反而更加留难,他们会说:你来这一手啊,难道我们还怕教会吗?所以倒不如去碰运气还好些。”当梦华告谢出来的时候那牧师还说:“祝福你,上帝保佑,你一定能顺顺当当过去就是了。”梦华回家以后,不多时崔宝璐又来了,她说她又有了更好的办法,她已经找了一位伍其伟先生,他可以负责护送出去。伍先生在一个运输公司里服务,这运输公司又是崔宝璐一个朋友家经营的,她那朋友也曾经跟梦华受过课,也很愿为梦华帮忙。伍先生在公司中服务已经近二十年了,从前时常往来于济南西安之间,这条路上的情形他非常熟悉,而且为人慷慨重义气,表面上是非常诚朴质讷的,实际上却是深谋而有机智,善于应变,她们是多么需要这样一个人啊。崔宝璐说,这事情已经同伍先生说妥了,几时要动身,便可以邀他见面。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七月中旬了,天气热得象蒸笼一样。星期六的晚间,桓弟从公司回来,他手里拿了一封信,那正是梦华所久已期待的信,那发信的地址是“成都”。桓弟早已从那发信的邮戳上看明了发信的日子,计算起来这封信才走了二十几天,从来还不曾有过这样快的信,这封信原来是航寄到西安后又转来的,桓弟说:“这信真是特别快呀!”而梦华心里却想:“如果人能象这样快就好了。”孟坚在信里先报告了他到达的日期,并把他们将要永久住下去的那座城市描写了一番,他说,那座城太象北平了,于是就问她道:“你不是最喜欢那座古城吗?我现在就住在那样一座古城中了。”信的中间还特别报告了他到达之后的夜里做了一个怪梦,他写道:“我梦见你也到这里来了,却并不见小昂昂,很显然地,这个孩子在我的意识中还不存在,因为直到现在我还不曾见过他!我把我的脚给你看,我的脚断了,象朽枯的木材一样,脚底下裂了一道深沟,只看见里边的干肉干皮,却不见鲜血,我就对你说:这是我这一次长征的结果啊。我又看你的脚,你的脚上却沾满了淤泥和草芥,仿佛也是奔波了很久的样子。”最后他又说:“这一次长期的走路,对我的益处太大了,我见了许多未曾见过的现象,也懂得了许多未曾想到的道理。我懂得了走路的道理,也认识了生活的道理,也认识了人类生活的道路。”梦华看完了信,又同桓弟就着孟坚的来信谈了很多话,并谈到她自己的行期,梦华说,有了这封信,她就算有了着落。而她心里还想:这一段旅途可真够远,然而她此刻好象觉得非常接近了。姥姥同桓弟就说:现在天气正热,上路最感痛苦,不如再过一两月,等天凉了再走。梦华也明白他们这番意思,那不是别的,正是老母幼弟的惜别而已。她就告诉他们,前些时有某某学校一个教员到那边去,人已经走了,宪兵司令部却天天去追问他的父母,问那个人到底往哪里去了,非逼迫他父母把他催促回来不可。有见于这种麻烦,她觉得最好是暑假中间起程,在学校方面比较方便一些。至于校长那方面,自然不能正式向他辞职,只好到临行时写一封请假的信,说是到外县的家乡养病去了,这样,校长一看自然明白,他在日本人面前也比较容易交代,而这封信却又必须等她走出几日以后再发。当天晚间,当别人都已睡下以后,她就给孟坚写回信,她一连撕毁了多少信纸,费了多少思索,才得把这封信写成,她写得很简单,她在信里说:“我现在就要回家去了,我到了东平以后再给你写信……”她不但在信后署了假名,而且连发信地址也改了。信写好了,她还在踌躇,她顺手用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了一些字,她写了许多个“西安”,又写了很多“东平”,东对西,平对安,她相信他看到这句隐语时一定会明白的,他可以知道,东平乃是沦陷区里的一县,即便敌人检查,也不致发生甚么疑惑。

她现在所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久已呈到特务机关去的乘车证至今还不曾发下。听说有的三四个月还发不下来,她若遇着这种情形,那就完全走不成了。眼看就到七月底,八月初学校里就要招生,等聘书发下来了,又要去上课,如果开学以后再逃,那怎么能行呢!梦华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白天不能吃,夜里不能睡,眼看就要病倒了。而比她更急的还有崔宝璐,她分头去办各项手续,不知一天要跑多少回,脸色也日渐黄瘦起来。霍乱预防针注射证,种痘证,检验大便证,这些东西一样也不能缺,不然是不准买车票的。崔宝璐怕耽误时日,又怕打针以后大人孩子都起了反应,走到路上也极其受苦,她就凭了她的家庭关系到医院里去托人办来了假的证件。有一天崔宝璐跑来,问梦华乘车证是不是已经领到了,当她听说尚未曾领到时,就急得跺着脚说道:“好,找那个人去,三天以内一定拿到!”原来她父亲在世时,曾于深夜中救过一个投宿的人,这人是一个被人逐捕的土匪,如今这人正在特务机关作事,深得鬼子们的信任,即使是人命案件,只要托他说一句话,也就有了办法。她最初是极不愿找这个人的,现在迫于不得已,不能不去找他了。

果如崔宝璐所说,还不到三天,只两天的工夫就把乘车证拿到了,而且她也已经约定了和伍其伟见面的日期和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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