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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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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后,大家零零落落散在后院的石坛上,旁边是低低的石板堤岸。西斜的太阳照向对面的山谷,在艾达山顶映照出灿灿发光的红色和紫色的彩霞,石墙已经晒不到太阳了。北边的外海一片洁白,像一片无色的薄膜,只有上面几块巨大的灰色云影,才让人感觉到它有实体存在。山峰下,德洛斯社区的葡萄园和红屋顶点缀着高高的台地。

时间还早,圆形剧场的戏剧要五点才开始,那时演员和观众都不会晒到太阳,空气也凉爽多了。优妮丝、菲利蒙和可洛儿进入劳思的书房,其他人在石坛下踱来踱去。

阿席白地和尤瑞黛手拉手站在矮堤边,欣赏山谷的景色。劳思本人一向爱从屋后看这边的风景,这是他私人的世界,有艾达山,青色的山谷和溪流。云朵在天空飘动,顽皮的云雾在山峰低处盘旋,像贵妇低胸的衣服,奇妙,不可靠,任意变换着想象和形状,在高岗山风吹动下,一会像玩累的小孩,静静休息,一会儿又在岩壁的裂缝中追逐嬉戏。

劳思陪他们看风景。“云彩对山峰,”他说,“正如头发对女人的头部一样,使山峰有生命,永远清新可爱,就像女人每天改变发型,你永远看不厌。无云的山峰像秃头的女人,没有山的白云却和没有地方玩的小孩差不多。”

他似乎融进画里了。他讲话的时候,习惯微斜着头,向山顶投注迅速而欣赏的一瞥。

“很美。”尤瑞黛用感动的语气说。她很高兴阿里回来了,一切如昔,“几乎像一个乌托邦。”

“去他的乌托邦,”劳思说,“乌托邦就像空头支票。你写这种支票的时候,总觉得加几个零也没关系。一切的理想国都是无法兑现的支票,在可预见的将来,不可能兑现。千年至福很容易创造,你只要从脑袋里编出来就行了,大家都喜欢。不,千年至福使大家迷了路。千年至福和救世军,这些过分现成的太平盛世在我眼中大部分像经营得法的鲑鱼罐头厂。”

阿席白地·里格紧盯着嵯峨的山顶。

“我曾经爬到那儿,最顶端。”他对尤瑞黛说。

“别当傻瓜,”劳思对尤瑞黛说,“他也许要你去,山顶是给人瞻仰的,如果你喜欢,还可以使它微笑,但不是给人吐口水的。”

“没有人对它吐口水。”阿席白地抗议说。

“你现在就是——心理上如此。你要征服它、报复它。这是欧洲的老毛病,习惯掐住自然的脖子,和它搏斗。像雅各一样。雅各要在天梯上和上帝格斗,结果关节扭断了。雅各一次又一次讲述那个梦境,每次都添枝加叶。有一次他说他和上帝的天使扭做一团,后来又改变主意,说他和上帝本人扭打。这样做事更精彩、更好听。”

现在奥兰莎、可洛儿和菲利蒙正向外走来。

“亚里士多提玛呢?”劳思问道。

“他走了,有事要忙。”

“优妮丝呢?”

奥兰莎笑笑:“她在你的书房里打鼾。你们在谈什么?”里格说:“劳思说我藐视艾达山,想和它搏斗。我只不过爬了一次。”

“但是全岛只有你一个人爬过,”劳思说,“我只是取笑圣母峰的心理。但是这可以表现我们对自然的态度,我们和自然的关系。人若不能学习在自然面前谦恭有礼,他就永远学不会谦虚之道。”

“什么意思?”尤瑞黛问。

“我意思是说,人和自然先天就有融洽的关系存在。那份融洽破坏了,人也就完了。人在自然中扎根,就会恢复快乐和正常。自然是人类的生活环境,正如水是鱼的生活环境。失去了他的领域,人性会改变;他的感觉、情绪、野心也会改观。他得了轻微的妄想狂,把自己想成太聪明了。他失去了价值的天平……你是不是神秘主义者?”

刚吃完龙虾午餐就来这一套,尤瑞黛想。她不愿被扯入神秘主义的深渊。她立刻傻愣愣回答说:“不是。怎么?”

“因为我要说的话,你会觉得含有神秘主义的色彩。其实不然,很难解释。经过儿千年几万年,人对风雨、太阳、山、木、河流、季节的移转、自然的一切景观、声音和气味都已培养出反应的组织,这没有什么神秘可言。有人会说,我们的组织已适应了这个地球,也就是我们的生活领域,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微妙多了。我想我不妨谈谈这一切自然力的微妙辐射;我们的神经和肌肉、我们的视觉、味觉、触觉、热觉和冷觉,以及土壤的气息……都有固定的和谐关系。叫人离开自然,他就像离开水的鱼,走向毁灭,和谐被破坏了。你相信吗?”

“我觉得有点道理。”

“哦,有时候大家故意弄得神秘兮兮——没有必要。简直像谈论超自然力的辐射。我意思只是说,人在生理上配合着自然的和谐。把一个印第安人放在空气调节的公寓中他会觉得有窒息感,他的肺部习惯吸收大量的氧气。叫他穿上鞋子,来往于水泥人行道上,他会像笼中的麻雀。郁郁病死——你见过动物园里骨瘦如柴的狮子吧?这一切都很微妙,譬如搬到高地或寒带,我们的血液就会发生变化。生理学是微妙反应和生理过程的世界。荒野的山羊毛特别厚,以抗拒严冬的侵袭。秋天一来,树叶就开始飘落,请注意,它可不需要神经的指挥。地窖的马铃薯到春天就发芽——它也同样没有神经。你怎么解释?我们和马铃薯都是自然谐和的一部分。你也许不相信,园丁手中沾满湿泥。看到土壤在暖风中泛白,他就有了新的力量。凉风拂过农夫的额头,吹干了额上的汗珠,他也会得到新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回返自然。”

“自卢梭以来,这句话用得太多了。也许是陈腔老调,不过我们若违反自然规律,一定会遭到恶果。我只是说,我们属于大地,生理上也适应了它。崇拜大地女神狄米特不是异教或基督教的事,纯然是对永恒的真理的颂扬。我愿意说,我们应该模仿大地。”

“模仿大地?”

“是的,模仿它的沉着和耐心。你看到那边的峡谷和高地,春水把泥土冲下去,饱受霜、雪、风吹、日晒的侵蚀。它是灰色的,可是胸膛里却孕育着鲜艳的紫罗兰、郁金香和兰花。它是辛辣的,可是却含着苹果、香草、薄荷的芬芳。它是沉默的,却生气盎然地生长着橘子和葡萄,使紫丁香有了香味,使麻雀、百灵鸟唱出悦耳的歌声。你想到这些,就不免觉得神秘。看,现在的山谷多宁静、多安详、多平和!”

似乎要嘲笑最后这一句话,圣汤玛士教堂的钟声突然大响起来,使大家大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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