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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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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优妮丝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快乐的笑容,眼睛比平常亮多了,利思帕斯医生一拐一拐的身影跟在她后面,她一定是赢了棋了。

“你们显然聊得蛮起劲。”她若无其事地说。

“谁赢?”伯爵夫人问。

“她赢。”医生说。

“脑袋呀!朋友,全靠脑袋。”她嗄声说道。

“女人脑袋好,简直是亵渎神明。”医生又用《圣经》的语调说,“呸!脑袋!她每走一步,我都封住了她。我们对坐着,对坐着。她不知道我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她攻不下我,我攻不下她,我们就这样僵坐下去。然后我对她说,女士。她说,是吗?我以为该你呢。她吃掉我一个棋子,我吃掉她的武士。后来她一句话也不说,像美国佬一样,从后面攻进了我的本营……是的,女人脑袋好真是亵渎神明。明天等我治好伯爵夫人的头痛,我们再下一盘——同意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头痛?”伯爵夫人抗议说。

“你会,而且我有办法治好。”

年轻的里格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了,医生,你讲话怎么活像一个清教徒神父?”

“清教徒神父?我不认识他们。我说最好的英语——《圣经》的英语。伯爵夫人不是这样说吗?她是我的老师,我很高兴。韵律真美、真文雅。上帝呀,我真喜欢。”

“我没有一句反对的话可说,完全同意。”年轻的里格说,“说下去呀,我也喜欢。”他瞥瞥尤瑞黛,尤瑞黛似乎近于歇斯底里了。优妮丝默默站在那儿,在黑暗中发呆。

“我的上帝,我真喜欢。英文真是伟大的语言。”医生又说,他的热心还表现不出来,“我忍不住要说这种语言。只有詹姆斯国王,我满脑子都是詹姆斯国王(主持《圣经》英译的国王)。我们一起度过不少快乐的时光,伯爵夫人和我,共读《申命记》不是吗?”

“真的!”尤瑞黛说。

“我还有什么事可做?”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说,“那是好读物。尤瑞黛,既然你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不开始学希腊文呢?阿席白地一定很愿意教你,我相信。”

里格转向尤瑞黛:“要不要?我会觉得很荣幸。”

“我愿意。”美国小姐说,“我觉得应该由艾音尼基族祷文学起。‘哦,朋友……’”

“听你这样说,我真高兴。”劳思笑着说,“你念得再好不过了。‘哦,朋友,’你念得非常正确。你真喜欢我们吧,我希望?”

“非常喜欢,我若要在这儿关上一辈子,还是好好开始吧!一定很有用。”

劳思观察着一切,知道尤瑞黛已自在多了,自然多了。两手托腮,失魂落魄的眼光,紧张沉默的态度,都已经烟消云散。

“你的新鞋好了吗?”他问。

“一两天就好了,我想。”她觉得很好玩,劳思竟然还记得她的鞋子。想起在劳思家的那段插曲,他们为鞋子问题孩子气地争了半天,当时她好认真,真有趣。

“我成为你的救护和力量,为时不远矣。”利思帕斯医生神秘地说。

里格投来失望的一瞥。

“他的意思一定是说,他可以替你服务。”他低声对尤瑞黛说。

他什么意思?尤瑞黛想。这个医生好像巴不得大家头痛,或生病什么的。

但是医生还在发表高见:“身为英文的学习者,我认为英文很滑稽,你们有一个片语,儿童心理学家——心理学家却不是儿童:你们有病房——房间却没有生病。我查过一些医学名词。一个农夫——并不是大夫。一个助产婆也许不是女人,可能我就是。”

“你不是指助产士吧?”里格说。

“是,是呀。产婆,当然,我,一个大男人,是你的产婆,尤瑞黛。哈!哈!”

尤瑞黛总算听明白了。她不觉得有趣,只觉得有点窘。他在暗示什么?

尤瑞黛有点不高兴:“在美国,女孩子不结婚是不可以生小孩的。”

“我们这边可以。”医生答道,“在美国,你们不说出来罢了。不同的是,你们把孩子送入孤儿院,我们让母亲养他们。”

伯爵夫人大笑,阿席白地·里格咬咬下唇。他真妙,态度真文雅哪!

“天啊,你真有趣,利思帕斯。”他们只说。

优妮丝觉得医生太过分了,不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也许会冒犯小姐的感情。她机智地说:“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

“劳思正在谈四种‘爱’,你们正好进来。”菲利蒙说。

“哦,抱歉。”优妮丝坐在里格让出来的位子上说。谁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骑士风度,这么有礼,不过他当然看过史考特、萨克莱和其他作家的小说。也许他是出自本能,他比英国人更有英国味道。

菲利蒙正在说明劳思刚才的话,奥兰莎进来了。

“哦,大家都在!我正在找伯爵夫人呢。”

“你不坐?”里格说。

“不,谢谢。我宁可站着听你们谈,我必须照料外面的人。我们的女孩就要成为完美的音乐家了,每个人都带了个男朋友来,大家轮流演奏和跳舞。请说下去吧。”

劳思说:“我正谈到‘爱艺’,是不是?至于支配人生的其他动机、金钱和权势,我们也不能一笑置之,它们比求智、求需的欲望更有力。刚刚我谈起人类物质的需要、身体舒适的需求,来自人类肉体方面的遗传。‘爱身’一词足以包括了这一切。人有肉体,也有灵魂。坦白说,我希望人好好照顾身体;美好的灵魂来自健康的身体。认识身体,认识我们肉体的遗传,是智慧的起步。为什么哲学家都爱唱高调,仿佛我们只有灵魂、心智、精神存在,需要照顾呢?这种观念显然缺乏常识。我们必须吃得好,睡得好,才能思想,才能感受目标的力量,同胞爱和精神美。”

“你说得对,”利思帕斯医生插嘴说,“身体是上帝的房舍,必须干净……”

“拜托!”优妮丝说。

劳思说下去:“如果我们更注重物质上的舒服,基础应该更巩固。”(尤瑞黛感到很诧异,劳思竟然会说这种话。)“物质舒服,灵魂才可以脱离肉体的枷锁,专心注意本身的功能,运用它的力量,在某一方面,二十世纪的人做对了——所有省力的机械都不错;男人女人都不必再做苦工。到了一九七〇年,美国妇女根本就不知道洗衣服是怎么回事。一切由洗衣机代劳,从洗衣,脱水到晒干,根本不用人力。如果哲学跟得上进步,能解决世界和平的问题,‘千年至福’早就来临了。男女有悠闲的时间,才能思考和感受——没有工作压力。当然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办不到,经济压力比以前还要大。按钮文明发展得太过分了些,压一下开关就万事解决。远在一九五三年就有无线电钟,开收音机连按钮都不必压,时钟会在固定时刻替你开,替你关,电炉自动烤鸡,烤到棕黄就切断电源。”

“我可不可以插嘴?”优妮丝说。

“请吧,你的话总叫人耳目一新。”

优妮丝并不丑,只是唇上稍有髭须,很瘦,但并不丑。你一听到她的话,就忘记她低沉的男音了。“我觉得、懒惰才是发明之母,而不是需要。为什么电灯取代了煤油灯?当然是因为干净,不必辛辛苦苦把它擦亮。但基本上是因为懒惰,扭开关比划火柴点油灯要舒服多了,躲在沙发上开收音机也比淋雨上歌剧院舒服,懒惰是工业进步的主要动力。也许好,也许不好。伯里克卫斯时代,希腊天才怎么能够开出这样灿烂的花朵?当时公民有两万人,外国人有一万?奴隶却有四万个,几乎每个人拥有两个奴隶。这表示生活舒服,自在,奢侈,才开出智慧,艺术天才的奇葩。但是舒适和奢侈也造成了他们的毁灭——就像在罗马一样,削弱了他们的道德质素。希腊天才的奇葩只是昙花一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曾眼见它的沦落。今天我们有机器代替奴隶,即使是这样……”

“你恐怕扯远了些。”劳思说,“我希望现代人能一心享受安适和舒服,能跟得上生活水准提高的福音,结果全不是那回事。他发明省力的机器后,反而比以前更辛苦了。进步的步伐太快,他陷入迷宫里,找不到出路。奇怪的是,大家仍然对懒惰皱眉头,享受悠闲是丢脸事儿,什么也不做是一种罪孽。你对撒克逊民族的良心、北欧奋斗人生的教条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让他们的道德细胞落入奢侈的怀抱而松懈也没有什么危险。人对自己太残酷了。他不再驱赶驴子和马匹,却开始驱赶自己。我听人说,美国办公室和商行都不停下来吃午餐,只花半小时坐在汽水自动贩卖机前的高凳上,匆匆啃完三明治,又回去工作了。工作!工作神圣!我在纽约的时候,对午餐台的高凳子大惑不解。一只狗抢到一块肉,还会叼到角落里,舒舒服服吃一顿。你总不能说,那些危险的高凳是为柜台侍者的方便而发明的。为什么不求顾客的方便?为什么呢?侍者的方便要先于顾客的方便是谁的主意?我想来想去找不到满意的答案,除非一般美国人都看不起坐椅子午餐的享受。一顿快餐。啊,这就对了。一顿慢慢吃的午餐,就可能表示你被解雇了,或在办公室不受重视,或不被需要,你的时间算不了什么。原来如此。不,休息和安歇在美国‘爱身’中毫无分量。”

“想想看,”劳思又说,“你会发现这一切发明完全属于方便的范畴内,没有一件是必需品,因此只接触到生活的边缘。人不屑于游荡,不做事,快乐地闲着。魔鬼的步调驱使他们前进,前进,基督徒的战士,往前冲往战场,——去发明省时的机器,好省下时间比以前更辛苦地工作!杂志的主编大发宏论以提高士气。成功,希望,成功!向前进!教会的人也参加了。对自己要更有信心。克服恐惧,停止忧虑,有信念。撤旦就是犹疑不决,缺乏自信。向前进呀!上帝支持你。基督教有了很大的收获。大家需要成功的宗教,教士们也很清楚。它是愉快、激励人对抗魔鬼——失败——的宗教。咦,宗教是一种精神力量,可怕的力量,使你接触到神圣,给你无限精力,帮助你成功!就像收音机,对了,像收音机的天线,从上面接收隐形的力量,收听天上的信息。换句话说,宗教会帮你走向成功,提高你在朋友和同事眼中的地位,增加你对公司的价值和你支票的价值。如果一种宗教不以信仰和自信帮助人奋斗。成为副总裁,它就根本不算宗教了。”

长篇大论之后,劳思停下来。

外面有笑声传来,非常愉快的声音。

尤瑞黛问道:“喜欢好生活,喜欢改进物质状况,不是非常自然吗?”

“当然,当然舒适和安逸是生命中高贵的目标,抓住目标吧!舒舒服服的。在这一切发明中,人生表象已触到了,人类的中心还是老样子。人体非常容易改变,大家可能太强调了机械的发明,很容易忘记约翰·施特劳斯写圆舞曲的时候,莎士比亚写悲剧的时候,维也纳和阿文河上的史特福镇生活并不坏,一点也不坏。莎士比亚用过的床和课椅不像现代这么舒服,所以我们都幻想自己进步了。”

奥兰莎一直站着听,一只白皙的手臂优雅地搭在臀部。

“你说完啦?”

“怎么?”

“如果你说完,我就失望了。”

“我说了什么你不同意的话了?”

“哦不,我简直迷住了。你谈到‘爱身’,却忘记身体最重要的快乐。”

“你指什么呢?”

“你刚刚提到莎士比亚的床,还有他的课椅,床上的快乐比椅子上的快乐更重要吧——不对?”

一阵咯咯的笑声响起,传遍全室。尤瑞黛愣了半晌,阿席白地·里格却满面透红到几乎发紫。

“你真恐怖,亲爱的奥兰莎。”伯爵夫人斥责道。

“我是尽量采取哲学的观点,我们正在讨论肉体和心灵的快乐,我们不应该忘记赞美爱神丘比特和爱神维纳斯吧。”

利思帕斯医生听懂了,说出一句“神圣爱情……”

“你这个措词用得不错。”奥兰莎说,“是的,神圣爱情,超越所有爱情之上的爱情。如果男女对爱情有更清晰的看法,不以爱情为耻,肯多祈求爱神,给予她应有的尊崇和感激,世界就会更幸福。是她把美带给了世界,也带来鸟的歌唱、花的芬芳、春天的荣耀、女人对男人的魅力。男人若全是太监,我们女人怎么办呢?我们对他们就没有魅力了,我们的美丽神奇均派不上用场。维纳斯的恩典确实是神奇的,基督教当然是爱的宗教,但是他们把新娘新郎的爱束诸高阁。基督徒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呢?”

“对,对,”劳思说,“你的提醒很有用,我就知道你会说出我要说的话。不过你是女人,由你说更好。但是,我们得继续说下去。”

“爱褒,”尤瑞黛说,“喜欢人夸奖,我猜?赞美诗那类事。”

“哦,是的。就是想表现出色,在人群中得意的欲望。一种虚荣,起于自我崇拜,我们都有那种心理,只有最丑、最畸形、最笨的人例外。但是爱受夸奖,喜欢人拍马屁的领袖,到处都找得到,这种自信和对支配别人的权势的爱好,也可能变成一种病态。俾斯麦绝对信任俾斯麦,希特勒景仰亚道夫,而罗斯福简直就被法兰克林、狄南诺所迷。当一个人开始相信自己是半人半神的时候,他对全人类都具有危险性。我们的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显露出一种对伟大庄严的幻想的模糊朕兆,我曾尽可能地屈辱他,对他散布健康性的自我怀疑。我们大家帮助他朝这个方向努力,对他将是件好事,让我们帮他保持清醒吧!由于爱褒奖,对赞美、谄媚、阶级和荣耀的喜好可能变成一种病症,然后就会变成一股可怕的力量。爱好金钱往往使人变成懦夫,但是对权力的爱好却往往使人变成残暴,这是一种最为堕落的爱。对物质幸福的喜爱很少伤害到别人,但是对权势和荣耀的欲望,却往往会伤人。前者奴役平民,后者奴役伟人。拿破仑、希特勒喜欢别人说好话,对自己工作成果的骄傲,无伤大雅的虚荣等,我们大家全都沾上一点。但是若变成一种病症,那就非害死千万人而后已了。稍微温和一点的形态,倒不是你所想的那么少见。我们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就是个好例子。他对几个勋章绶带十分的满足……亚道夫、希特勒的例子就很糟了。希特勒说:‘希特勒万岁!’如果我公然地对自己说:‘早安,劳德马思!’你就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了,对不对?历史上,把这类赞美事业推广的最远的要算斯大林同志。他生日那天,几万封几乎一模一样的电报涌向他。‘呵!你闪耀的太阳,人类的救星,我们在莫斯科的父……’这种语调他听来就像音乐一样。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自己……我真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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