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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彗星 第四章 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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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斥责了老弗拉尔太太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代表。作为男子汉,我代表了世界上所有被夺取了继承权的人。我没有骄傲的快乐的期待,我愤怒地向上帝向人类造反。不再有任何含糊的意图阻碍我。我清楚我想要干什么。我要进行抗议,否则宁愿去死。

我要进行抗议,不然宁愿去死。我要杀死内蒂!内蒂,她微笑而顺从把我自己交给了另一个人。她现在代表了所有那些可想象的而我却没有的快乐,代表了年轻人一颗失落的心中的想象,代表了生活中得不到的欢尔。内蒂,她代表了所有得益于我们这个所谓不可救药的非正义的社会秩序的人。我要把他们两个都毁灭。等干完这事,我就会开枪,把自己也毁灭,看看我死了还会受到什么报复。

我下定决心这样做,我感到极为愤怒。在我头顶上,巨大的流星向天穹飞翔,得意而自豪地飞越了黄色暗淡的月亮,使周围的星星黯然失色。

“让我去摧毁!”我喊着,“让我去杀!”

我抑制不住地喊叫着。我的血在翻沸。这激起我的食欲,也使我感到很累。

好长一段时间,我正在石南丛生的荒原上四处找寻食物。那条路通往下高地。一路上我自言自语。夜色已经降临,我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走在这17英里的路上,从没想过休息。从早上到现在我没吃一点东西。

我猜自己疯了。但是,我还能回想起我当时的胡言乱语。

当我走路时,有几次,我叹惜着穿过既非白天又非夜晚的明亮之处。有几次,我语无伦次地和我称作万物之灵的神进行理论。但我总是在对天上的那束白色的光辉对话。

“为什么我在这儿只是为了忍受耻辱?”我问,“为什么你给了我难以满足的骄傲?为什么你赋予了我想分裂自己的欲望?是在嬉弄我吗?在这个世界上,你在与你的信徒开玩笑吗?我……即使是我,也会比这更幽默!”

“为什么不向我学习某种怜悯的正派礼仪!为什么不尽力去挽回?我曾经整天地要弄过那些可怜的小人物吗?我曾把他们弄脏了拖着走,脏得令人作呕;让他挨饿;让他受伤;让他痛苦过吗?为什么你该这样做?你的玩笑太无趣了。试一试开小一点儿的玩笑,你会吗?试试那些不会太伤害人的玩笑。”

“你说这就是你的意图!你对我的意图。你在使我具有与生俱来的悲痛。噢!让我怎么能相信你?你忘记了我有眼睛去找别的东西。让我走自己的路吧!上帝!车轮下的那个青蛙是干什么?那只猫会把那只鸟撕碎吗?”

这样责问了那个神灵之后,我就把一只手奇怪地向天上伸去,说:“快回答我吧!”

一周前,天上一直有月光。可现在光线很弱,朦朦胧胧,我只有靠分辨一块白一块黑的地面艰难地穿过公园的那片空地。一层低低的白色薄雾离地面不到三英尺,迷迷蒙蒙地笼罩草地。那片树林鬼怪般地从远处幻想的大海前升起。那天夜晚,这世界显得浩大、虚幻、奇异。外面似乎没有人,我和我有点沙哑的声音在寂静树林中孤单地飘动。有时,我争论着;有时,在心情沉闷时,我会跌倒;有时,我感到剧烈地折磨。

当我一想起内蒂对我的挖苦和嘲讽,想到她和弗拉尔彼此相携,突然间,冷漠中又爆炸出阵阵狂怒。

“我不会就此罢休!”我叫喊着,“我不会就此罢休!”

一次疯狂的发作之后,我从衣袋里掏出枪,向着静静的夜空鸣放。三次,我都打中了目标。

子弹从空中掠过,受惊的树木在不断减弱的声音中述说着我刚做过的暴行。随着枪声慢慢消逝,广大的夜空又逐渐平静,接着又是一片寂静。我的射击,我的咒骂,我的亵渎神灵,我的祈祷……我再一次祈祷……一切被寂静吞没了。

怎么说呢?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吼叫,它使人镇静,使人不知所措。它消失在宁静的压倒一切的明亮的国渡里。我的枪声,惊醒着周围的一切,一下子变得巨响,然后,消散去了。

我发现自己站着,手枪还在手里握着,惊讶地发觉我的情绪被某种不能理解的东西浸透。接着,我抬头望去,看着天上那颗巨大的星体,凝视良久。

“你是谁?”我忍不住开口说。

我像一个呆在冷漠荒野中的人,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也消逝。

当我走过克莱顿高地时,我想起我没能看到大群大群的人整夜走出家门观看慧星。原来,那个站在临时围篱外废料堆上的小个子传道士在告戒罪人们在最后审判到来之前去恕罪,现在,他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过了半夜好久,人们都回家了。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来,孤独和寂宽使我感到疑惑。因为慧星的光亮,气灯都显得没亮了。在静静的主街上,小个子卖报人已关门休息了。但是,一块布告牌一直摆放到很晚,被人遗忘在外,上面还贴着广告。

布告牌上,仅有一个字,字母很刺眼,那是:“战争”。

你想想吧!空旷的简陋的街道,我的脚步声,没有人醒着,也没有声音,只有我!我在布告前说一下,在人们沉睡的寂静中。匆忙中布告牌被武脏了。那布告分外清楚,那个词有点反常,让人看倍觉吃惊。它预示着巨大灾难的将要来临。

“战争!”

我从一种平静的状态中酥醒来,经常,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情感的冲刷。

时候已经不早了,母亲就在我的床边。她用旧托盘给我准备了早餐。

“多睡一会儿,亲爱的。”她说,“你一直在睡。昨夜你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三点钟了。你一定累坏了。”

“看你那张脸,”她继续说,“白得吓人。你的眼睛闪着……让你进门时,我吓坏了。你站在台阶上站都站不住。”

我的眼睛慢慢地转向外衣口袋。那里有东西还在。她可能还没发觉。

“我去了柴克斯黑尔。”我说,“你知道,可能?”

“亲爱的,昨晚我收到一封信。”她说着,低头靠近我,把托盘放在了我的膝上,然后,轻轻地吻着我的头发。那时,我们两人都静止了,保持着那种姿势。她的脸颊恰好吻到我的头发。

我从她手里接过托盘。

“别碰我的衣服,妈妈。”当她向我的衣服走去时,我急忙说,“我的衣服很干净。”然后,当她转身走后,我吃惊地说着:“天哪!妈妈!就

差一点儿!我知道,一点点……现在……亲爱的妈妈,噢!好了,别管我!”于是,象一个温顺的仆人,母亲从我这儿走开了。

这世界和我一直在多么粗暴地利用这种顺从啊!

那天早上,我似乎不会再发怒,悲痛中我又变得坚强起来。我的意志似乎像钢铁一样坚强。现在,爱、恨、恐惧全部消失了。我只是非常可怜我母亲在承受着将到来的一切。

我一边慢慢地吃早饭,一边在想,我怎么找到那个叫夏弗姆伯里的地方,我怎样才有希望到那儿去,我手头只有不到五先令。

我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选了一件领口磨损最少的衣服。仔细地刮了刮脸。然后,我去了公共图书馆去查找一份地图。

夏弗姆伯里在埃塞克斯海岸,由克莱顿到那儿要走很长的路。

我到火车站后,从列车时刻表上抄录了一些内容。我问了一位行李员,他对夏弗姆伯里也不太熟悉。但是,售票处的工作人员帮助我。我费空心思。终于弄清楚了想要知道的一切。

然后,我又走到了撒满煤屑的街上。至少,我需要有两镑钱才行。

我走回公共图书馆,进了报刊阅览室仔细去思考这个问题。一个新的情况突然打断我的思路。人们似乎对早晨的新闻而骚动。屋里现在的气氛也很反常,人比平常多,说话的人也比平常多。

一刹那,我有些不知所措。忽然,我想起来了:“战争,与德国人的战争。没错!”

据说,一场海战正在北海进行。去他的吧,我又思考起自己的事来。

我想起了帕洛德。我能去和他谈谈,然后向他借点钱吗?我掂量着有多大的把握。

然后,我又想卖掉点什么或典当点什么。可这也行不通。

我的那件冬天穿的外衣即使是新的也会晤不了什么钱。我的手表也不能卖许多先令。把卖两件东西的钱加到一起也许还差不多。

怀着矛盾的心情,我想起平时妈妈去取租金的小储藏箱。她总是悄悄地去那儿不让人发觉,而且,她总是把它锁在寝室的茶叶箱里。我知道我几乎不可能从她那儿主动地得到钱了。而且,尽管我对自己说在爱与死这个问题上,任何琐碎的事都是不重要的,但是,只要我一想到那个茶叶箱子,我就无法脱离使人烦恼的疑虑和不安。难道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吗?或许先想其它办法,再向她乞求,可能会得到比我需要的还多几先令的钱。

生平第一次,我心平气和地想到了那些生活稳定的人的儿子们,我对自己说:“他们这些人会发现自己不会在当铺里潇洒一回。然而,我一定会设法应付过去的。”

我感到时间飞快,但我内心并未对此激动。稳重就是快捷。帕洛德常这样说。而我打算把一切都前前后后地盘算好,然后找准遥远的目标,像射出的子弹一样直取目标。

在回家吃午饭的路上,我在一家典当行前犹豫了一下。我决定暂先典当我的手表,我先找到外衣时再说。

我一声不响地吃着午饭,在思考着自己的计划。

中午饭是土豆饼,主要是土豆,搭配一些白菜末和咸肉末。

吃完午饭,我穿上大衣,走出了住所。此时,母亲正在后面的洗碗池边洗碗碟。

像我们家那样的房子,所谓的洗碗池位于起居室的厨房后面,里面又黑又潮,散发着恶心的味道。那是一间地下室。屋里有一个煤窖,那是一个脏兮兮黑乎乎的坑,上面没有盖。从里面扩散到凹凸不平的砖地上许多细碎的煤渣,脚踏上就吱吱地响。我们的洗碗池比起一般家庭的带要肮脏。那是每顿饭后都要洗涮油腻的地方。空气中飘浮着冷却的汽体,弥漫着煮熟了的大白菜的气味。凡是放过平底锅和铁壶的地方就会留下一块被煤烟弄脏的印记。下水管道的筛网上留有许多土豆皮,还沾有许多难以形容的令人恶心的杂物。这间屋子的“圣坛”就是那个污水槽。那是一个石头砌成的槽,上面牢牢的一层油腻,让人憎恶去触它,甚至看一眼都恶心。石槽的上面是个冷水龙头。龙头的位置使水下落时,都会溅一身水。这只龙头就是我们的水源。在这样的地方,看到一个矮个子老太太迟缓却非常温和忘我地干活。她穿得脏兮兮,衣服原有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混浊的黑灰色;脚上穿得不太适合的旧靴子;由于经常劳作,手已粗糙变形;头发乱蓬蓬……这就是我母亲。看到她,你一定觉得很捌扭。冬天,她的手会变得更粗糙,她会不住咳嗽。

在她洗碗时,我走了出去。我要去卖掉我的外衣和手表,这样我就可以离开她,远走高飞了。

在典当我的两件可抵押的东西时,我又为难了。我有点不想在克莱顿典当我的用具,因为,那儿的当铺老板认识我,他领我走到买枪的那家店门前。如果我这样做了,就会让一个人对我的事情了解过多。我最后还是去了克莱顿。我忘了得到多少钱。我记得要比我买去夏弗姆伯里的单程票的少许多钱。

为了谨慎,我又回到了公共图书馆查看一下是否有可能步行十几英里以缩短行程。我的靴子已坏得很厉害,左脚的靴底将要脱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穿皮靴去,只能拖着靴子走,我会发觉我的全部计划可能只是一场空。只要我轻一些走,靴子就还能用。我到海克街的鞋匠那儿,他说两天后才能把鞋修好。

差五分三点时,我回到了家,决定无论如何坐五点的火车到伯明翰。但是,我还是觉得钱很紧,我想再黄出点书什么的,我想不起屋里还有什么可卖钱东西。母亲的银器:两把银汤勺、一个银盐碟,早在四周前就典当了。可我还是想去搜索一下。

当我走上通往门的台阶时,我注意到加比塔斯先生发现了我。他忽然拢起红色的窗帘,眼里有一种果断的神情,然后就不见了。当我沿着走廊走时,他在我的面前突然打开门,阻拦了我。

我希望,你能把我想象成一个阻郁的大傻瓜,身上穿着简单的衣服。衣服所有磨破了的地方都有发光,脖子上戴着一条褪了色的红领带和一块绽开的亚麻布,左手依旧插在衣袋里,好像去抓。

加比塔斯先生比我矮。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和他给大家的第一印象一样。他非常聪明。我想他想像鸟儿一样。他有鸟所具有的魅力。可是,事实上,他身上缺少鸟的鲜明活力,而且,鸟也从来不气喘嘘嘘。他穿着当时的牧师的衣服。那种服饰现在看来似乎是那个旧世界的衣服中最最奇怪的了。他穿的是最便宜的廉价织物,由于剪裁不当,着装不合适,长长的裙子更突出了他的圆柱体型,更显得他的腿短。他戴着一副大眼镜。脖子上绕着一条白色的领带,看起来有点脏。在两排不太白净的牙齿间叼着一支荆棘制的烟斗。他的面色很白。尽管他才三十三、四岁,却已秃顶了。

对你们来说,他似乎是最最奇怪的人,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形体美和举止的文雅。但是,在过去,人们却接受他,尊敬他。他一直活到一年前。不过,他晚年的形象却不同了。在我看到他的那天下午,他确实是个非常邋遢、非常笨拙、非常不注意开象的小矮个子。不仅他的着装稀奇古怪,而且,如果你把他剥得赤裸裸的,就一定会看到,由于肌肉松弛,良好的胃口,他的肚皮已鼓起。他的肩膀圆滚滚的,皮肤上有黄色的瑕疵。

“喂!”他说着,装作安闲,“好久没见到你了,进来聊聊。”

客厅里主人的邀请更像是一道命令。我特别想推辞,这会儿发出邀请可真不是时候。可我又没能立即想出一个借口。“好吧!”我有些不太情愿地说。于是,我进了屋门。

“你能进来聊聊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进一步说,“在这个教区,很难有许多机会进行睿智的交谈。”

我心中暗想:他究竟安得什么心?他用有点紧张的殷勤对我表示关怀,说话不流畅,一边揉搓着双手,一边转着眼珠从眼镜后看我。我坐在他的皮面沙发上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我就好像坐到了克莱顿牙医的手术室里。

“他们要在北海给我们制造麻烦,好像是。”他说着,语气里带有一种天真的兴趣。“我很高兴他们要打仗。”

他的屋里有优雅的氛围。这常使我心中不安,这气氛也使我感到压抑。窗下的桌上零散地放着一些照像材料,还有他上次大陆之行的纪念像册。在用美国布装饰的壁炉两边凹陷处的隔板上,是我曾难以置信的大量的书……大约有八百本,其中包括这位可装的牧师的像册和上中学、大学的教科书。挂在镜子上面的有大学盾形纹章的小木盾牌,以及挂在对面墙上的加比塔斯先生身着牛津大学的学生帽和长袍的照片更显示主人的学者身份。那面墙的中间是他的写字台。写字台是开放式的。我知道那里面是文件分类架,这东西不仅使加比塔斯先生显得有教养,而且表明他是文化人。他在那儿写有关劝告人生的文章。完全由自己组织文章!

“是的。”他说,然后站到了炉前的地毯上,“战争一定会到来。如果我们现在主动迎战,那么,事情就会结束了。”

他先用脚尖站立着,然后,又猛地将重心落在脚根上。他透过眼镜不屑一顾地看着他妹妹画的一张水彩画。画上是一束紫罗兰。那张画就放在餐具柜上边。柜里边放着他的餐具、茶具和油盒。

“对。”他说着,好像他就要照他说的干。

我咳嗽着,心里在想:这会儿我怎么才能离开这。

他请我吸烟。那种奇怪的旧习惯!我拒绝了。然后,我开始用一种信任的语气谈起了罢工那件可怕的事。

“战争和罢工是两码事。”他说着,一时显得很严肃。他说矿工们只是为了工会的缘故才进行罢工,这说明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没有头脑。这话引得我想在这儿多留一会儿去争论。

“我不太同意这一点。”我清了清嗓子说,“如果工人现在不为工会罢工,如果他们破坏了罢工,那么,一旦出现了裁员的紧急情况,他们怎么过活?”

对此,他回答说:当老板正在按最低价格出售煤时,他们不可能得到最高的工钱。

我回答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老板们对待工人们不公平。他们得保护他们自己。”

加比塔斯回答说:“噢,我不清楚。我到福尔镇的时间还不长。我得说,这事不能只由老板们一方来解决。”

“那只有靠工人一方。”我延伸了他的话。

于是,我们终于开始争论起来。我想这真是一场费神的争论。我现在又没有脱身之计,而且,说话的语气已开始激动。加比塔斯先生的脸颊和鼻尖开始发红。但是,从声音里丝毫也听不出他的烦恼。

“你知道,”我说,“我是社会主义者。我认为这世界不是让一小部分人骑在其他人的脖子上拉屎撒尿的。”

“我亲爱的年轻人,”尊敬的加比塔斯说,“我同你是一样的。谁又不是呢?但是,这并不能使我产生对立。”

“你还没有觉察出这该死的制度的致命的弱点。我已经看出来了。”

“是吗?”他说,接着,前门传来了敲门声。就在他还没想好说什么时,听到母亲喊去开门。

“现在……,”我说着站起来,但他不让我走。

“不,不,不!”他说,“这只是来为多卡斯收钱的。”他把手放在我的胸上,不让我走。

“我们的谈话刚刚有点意思。”他坚持说。

这时,拉米尔小姐走了进来。她是一位较年长的小姐,在克莱顿教堂帮忙。他向她打招呼,她没有理我,然后走到他的工作台。

我依旧站在我的椅子旁,但不能走出屋子。

“我希望没打扰你们吧!”拉米尔小姐问。

“没有。”他说,一边抽出托板,打开了工作台。我不禁想要看看他将要干什么。

我正发愁无法离开他时,发现他正掏钱。当然,这钱与我上午的安排根本没有联系。我毫无兴趣地听他与拉米尔小姐的谈话。当他们说到沃利斯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个小平抽届底似乎散放着许多一金镑硬币。

“他们太不讲道理了。”拉米

尔小姐火气很大。是啊,谁又能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社会中呢?

我从他们身旁走开,把脚放在炉围上,胳膊肘支在了铺着长毛绒布的火炉台上,开始留意起装饰在上边的那些照片、烟斗和烟灰缸。我在想,去火车站之前,什么是我马上须要思考的事情呢?

这时,我的思想有一次奇怪的跳跃,就像被强迫要去跃过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接着,我想象中加比塔斯关上抽届时,那些金镑似乎都没有了。这些钱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不想再打搅你们的谈话了。”拉米尔小姐一边说,一边向门口退去。

加比塔斯先生有礼貌地送她,为她打开门,把她送到门口上。就在这时,我有一种感觉,那些金镑就在我面前。

前门关上了。他又转回来了。我溜掉的机会过去了。

“我得走了。”我说。我有特别想要离开这间屋子。

“我亲爱的小伙子,”他坚持说,“我真不想让你走。当然啦,你一定有什么急事吧!”接着,他显然要改变我们谈话的内容,他说:“咱们还没有谈一下伯博尔的那本书。”

在我对他表示的含含糊糊的谦恭的背后有一种生气。好象必须适应他的想法。为什么我要装出一副知识水平和社会地位都低他一等的样子。他问我对伯博尔的书的看法,如果有必要,我决定高傲地告诉他,那样,也许他会让我走。我坚持站立着,而是站在了壁炉角落里。

“就是去年夏天你借给我的那本小书?”我问。

“他逻辑严密,不是吗?”他说着,同时展开手指着沙发椅微笑着,示意要我坐下。

我没有再坐下。”我没有过多考虑过他的推理能力。”我说。

“他是伦敦有史以来最最聪明的主教之一。”

“可能吧。但是,他用非常经不起推敲的事实在蒙人。”

“你这么想吗?”

“我想他不那么好。我认为他证明不了他说的情况。我认为基督教是不真实的。他知道自己是个蠢货。他的推理是不值一提!”

我想,加比塔斯先生的脸色比以往更苍白。他惯有的慈眉善目不见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得圆圆的惊讶极了,连脸也好像变形了。听了我的话,他的眉头也拧起来。

“听你这样说,我很失望。”终于,他吸了口气说。他不再重复他的建议:我应该坐下。他向着窗前走了一两步,接着又转过身。“我建议你……”他说着,口气里带有一点不耐烦,带有一点有教养的人的宽容……他在克制自己。

我将不告诉你他争论的内容,或是我争论的内容。总的来说,以我35年的经验推理,我断定,如果我的辩证法不怎样,那么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的辩证法就更糟了。

他的脸颊上的红晕在扩大,声音里也变了。我们越来越粗鲁地打断对方的话。我们虚构事实,无中生有,求助于连名字也记不准的权威的名字。这真是一场愚蠢的争论!一场荒谬的争论!你一定能想象出我们谈话的声音,就像吵架一样。

我母亲无疑正停在偻梯间,担心地听着,好像她要说:“我亲爱的孩子,别这样同他讲话!噢!别冒犯他!加比塔斯先生很喜欢与你的友谊。去仔细想想加比塔斯先生会说什么。”

然后,我们相互仍旧保持着虚伪的礼貌。相对于其他宗教,基督教在道德上的优越性早已使它走到了前头,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们的历史知识不足,我们只有用想象中的概念去争论此事。我斥责基督教推崇奴隶的道德,并且宣布我本人为一位德国作家的信徒。此人当时并不有名,名字叫尼采。(注: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作为一名信徒,我得坦白我并不特别熟悉此人的著作。事实上,我对他的全部了解都是通过上周的《号角》上的两篇文章……。但是,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从来不看那种书。尽管这位作家采取独树一帜的态度对信仰进行批判,而信仰又是那些高贵的绅士们所推崇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毫不怀疑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根本不晓得尼采是谁。

“我是尼采的信徒。”我说,语气里带有进一步强调我的意思。

听到那个名字,他显得非常窘迫。于是,我又马上重复了一遍。

“可你知道尼采主张什么吗?”我故意嘲笑他。

“一定有人彻底地驳斥他。”他说着,仍想避开谈论这个他不清楚的人。

“他被谁驳斥?”我突然严厉地说,“你不妨说一说!”说完就残忍地回敬着。

一件突发事件把加比塔斯先生从困境中拯救了,同时,却加重了我的灾难。

在我说完话后,外面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车轮的吱吱声,然后,车停了,我瞥见一个戴草帽的赶车人和一对黑色的马。那好像是一辆去克莱顿的非同寻常的马车。

“嗨!”尊敬的加比塔斯说着向窗子走去。“嘿!是弗拉尔老夫人!是弗拉尔老夫人!?她找我干什么?”

他转身面向我,因争吵而引起的红晕已经失去。他的脸像被红日照耀。看得出来,弗拉尔太太不是每天都来看他。

“我的事可真不少。”他说,随后几乎露齿一笑。“你得允许告辞一会儿!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想说的。但是别走开。我恳求你不要走开。我向你保证……这个话题非常有意思。”

他走出了房间,挥手做了一个希望我别走的手势。

“您管不了我!”我在他身后喊道。

“别,别,别!”走廊里传来他的声音,“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他是在接着说,“完全错了。”接着,我看到他跑下楼去和那位老夫人交谈。

我暗暗骂着。我发誓。我向着窗前走了三步。这使我距那个可憎的抽届只有不到一码远。

我看了一眼抽届,然后,弊了一眼那个老太太。我觉得她是那么肥硕。而且,转眼,她儿子和内蒂的脸都在我的脑子里爆炸起来。无疑,斯图亚特家已经不再为那件事而难过。那我还棗

那我还在这儿干什么?

当我已经无法看清事实的时候,我还在这儿干什么?

我突然醒悟过来,身体里好像注入了新的能量。我又放心地看了一眼牧师那可怜的背影,看了一眼老太婆突起的鼻子、颤抖的手。我原来,我不再犹豫地打开了那个小抽届,把四枚金镑放进我的口袋里,再把抽届关好。接着我又来到窗前,他们还在交谈。

一切都很顺利。他可能几小时内不会再看抽届。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还有20分钟。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买双靴子,然后再走。可是,我怎么到火车站去呢?

我壮着胆子走到走廊,把我的帽子和手杖拿好……从他身边走过?

对,就这么办!那么重要的人物和他谈着话,他是不会停下来和我再辩论的。我大胆地走下台阶。

“我想要请你列个单子,加比塔斯先生,包括所有的确有价值的情况。”老弗拉尔夫人正在说。

“我们会列出临时那些地方的名单。”他在说,然后,忧心忡忡地回头扫了我一眼。

“我要走了。”我冲他大声说,“我要在20分钟内赶回去。”

然后,我继续往前走。他又转向他的主子,好像我不再重要。或许,他希望我离开。

如果说我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由于这种果断和有效的偷盗,我变得异常冷静,精神振奋,无所不能。毕竟,我的决心就要实现了。我不再感到无形的束缚。我觉得我能抓住时机使其有利于我。我现在就去海克街的那家不大的鞋店,买一双相当不错的靴子,花十分钟;然后到火车站,再花五分钟;然后走上征途!我感到我的计划完美极了,而且这也与道德无关。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尼采所说的超人。可我怎么也想不到牧师的钟会有问题。

我没能赶上火车。

一部分原因是牧师的钟慢了,一部分原因是鞋匠的那种做买卖的顽固态度,就在我说我将没有时间,他还让试一试另外一双靴子。我买了后面这双靴子,却给了他一个错误的地址,让他把旧鞋送回去。当我看着火车驶出车站时,只能站在那儿去空想尼采的超人。

即使到了这时,我也没丧失理智。我几乎立刻推想,如果要迅速地追赶,也不要从克莱顿上车。这会有很大的优越性。事实上,坐火车去将是一场错误,那就全靠运气了。实际上,在询问夏弗姆伯里时我已经很草率了。凭此线索,那位职员不会记不得我。现在,这突发的事故使他无法达到目的。因此,我根本就没走进火车站,没有表现出没赶上火车的样子,而是悄悄地走了过去,沿着路走,一直跨过了小桥,然后,又漫无目的地沿着怀特砖厂的配给站往回走,上了那条从克莱顿高地通往两英里站的小路。我估计着,在那儿有足够的时间赶上六点十三分的火车。

我很平静,也很警觉。假如牧师碰巧要立刻去开抽届,他一定想不到在十或十一个金镑里会少了四个吧?如果他想起来了,他会想到我吗?如果他想到是我拿走了,他会马上采取行动吗?或是等我回来?如果他马上采取行动,他会打扰我吗?还是去报警?这儿有十几条公路和铁路可以离开克莱顿地区,他怎么知道我会走哪条路呢?假如说他马上去火车站,没有人会记得我离开了。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没赶上火车。可是,他们会不会记起夏弗姆伯里的事?这也不大可能。

我决定不直接从伯明翰到夏弗姆伯里去,而是从那儿绕到蒙克夏普顿,再到威弗恩,然后,再从北边到夏弗姆伯里。可能途中要在哪儿过一夜。但是,这可以使我有效地躲藏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当然,严密的追捕是逃不过的。这毕竟不是什么杀人案件,只不过是偷了四枚金镑。

在到克莱顿高地之前,我调整了一下心情。

到了高地,我回头张望。那是怎样的世界哟!忽然,我开始感到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张望。如果我能追赶上逃亡者并取得成功,我就会与他们同归于尽,要么就会被绞死。

我停下来,更加仔细地回头看着下面这片可恶的山谷。

这里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我正离开这山谷。我想,我这是一次永别。然后,在最后一次回望中,那生育我、推残我、造就了我的城镇似乎以某种难以言语的方式变得陌生起来。或许,当整个城镇被夜色掩饰起来变得朦朦胧胧时,我可能更习惯于读解它。现在,整个城镇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下,在周日散发的烟气中显现出轮廊,这也多少使我对它有点迷冷。或许,在过去一周多的时间里,我的情感经历中有什么东西使我领会了许多,使我能洞察到异常的事物,对人们普遍接受的事物置疑。但是,同时,我相信我是平生第一次开始注视到那些乱糟糟的煤矿、住屋、银行、铁路货场、运河、锻造厂、鼓风炉、教堂,大量的丑陋的冒着烟的起伏不平的东西。人们在那儿像垃圾箱里的青蛙一样没有怨言地生活。一切的一切是多么肮脏。各种事物都互相拥挤着,排挤着,摧毁着它周围的事物。高炉的烟气围绕着银行周围的泥土,教堂的圣徒们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公共场所把腐烂变质的东西丢在学校的大门口,凄凉的住屋痛苦地被挤压在庞大的工业建筑物下。到处呈现出没有规则的愚昧,人性被人类创造的事物扼杀。所有有活力的事物都四处飘零,就像一只被击中的瞎了眼的动物在泥沼中挣扎,陷落。

那天下午,我头脑乱糟糟的,况且,心里想着去谋杀,我自问我怎么站到了这些事物的面前。我记下了我所认识到的混乱。尽管我已想到了它,但是,实际上,我当时只是感觉到了它。当我回头张望时,我只是瞬间感觉到了它。终于,我站在那儿,想到的事从我脑海里飞散了。

我将和那乡村永别了。

我要回到那里,无论如何,我不后悔。非常有可能我将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在那甜美的空气中。

从遥远的斯威星里传来了一点声音。那是遥远的人群发出的微弱的起伏声。然后是三声枪响。

这使我觉得出乎意料……不管怎么说,我要离开这儿了!

谢天谢地,我要离开这儿了!就在我转身继续要走时,我惦记我母亲。

人们离开自己的母亲似乎就不再有美好的世界。一刹那,我是那样想念我母亲。在地下室里,在下午的日光中,她来回走着,却没有意识到要失去我了。在昏暗的地下厨房里,她弯着腰摸索着,或是举灯到洗涤处去清理了什么,或是耐心地坐下,眼睛盯着炉火,为我准备着茶水。我突然我舍不得这里,一股强烈的自责。我自问,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为什么?

我暂时停下来,那山正好在我和我的家之间,我真想回到母亲那儿。

忽然,我想起了牧师的金镑。如果我已经偷了它们,我还怎么回去?而且,就算我回去了,我又怎么把钱放回去呢?如果我放弃复仇,我的耻辱如何清洗?如果年轻的弗拉尔回来?还有内蒂也回来了,那又会怎么样?

不!我必须舍弃一样,换回我的尊严。

但,至少在我走之前,我本该吻吻我的母亲,给她留个信儿,至少让她别为我担心。这一整夜,她都会睡不着,她在留心仔细听,在耐心地等着我的归来……

我是不是应该在两公里站给她发封电报呢?

现在毫无办法了。太晚了,太晚了。这样做等于告诉她我走的路线,会把那些追捕的人引来。如果真有追捕的人,那肯定会很快追上我的。不。我必须也迫不得已伤害母亲。

我继续隐忍着思念朝两英里站走去。这会儿,好像某种更为强烈的愿望引导我走向那里。

天黑前,我到了伯明翰,正好赶上去蒙克夏普顿的火车。那儿就是我准备过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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