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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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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某些区域还东一处西一处的剩下几所屋子,考古学家一看就觉得屋主人当初颇有装点城市的意思,并且为了爱护产业而特别注重建筑物的耐久。特•埃斯巴先生在圣•日内维岗街上住的屋子,便是用石头盖的古老建筑之一,式样相当讲究。但时间一久,石头变黑了,城市的变迁把它的内部与外观都改了样。自从大规模的宗教机构消灭以后,从前住在大学区内的名流也搬走了:现在这寓所的房客和他们经营的企业,跟当初建造时候的目标已经全不相干。上一个世纪,屋子里开过一家印刷所,把地板损坏了,护壁弄脏了,墙壁弄黑了,屋子内部的分配也破坏了。过去是红衣主教的府第,如今却住满了无名小卒。

建筑的风格,说明这屋子是在亨利三世,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的朝代盖起来的;同一区内的弥浓府第,赛尔邦德府第,巴拉丁公主的府第和索尔篷纳,都属于那个时代。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得在上一世纪听见过人家把那幢屋子叫作杜北龙府。杜北龙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红衣主教,屋子可能是他盖的,或者仅仅是住过的。院子的拐角儿上,进门口有一个台阶,一共有好几个磴级;屋子另外一面的正中央,还有一个通到花园去的台阶。两座台阶虽然破旧不堪,但建筑师在栏杆与台座上所花的功夫,证明他有心暗示业主的姓名;那种谐音的玩意在我们的祖先是常用的[92]。另外一个旁证是,屋子正面的拱梁上还能看出雕着红衣主教冠冕的残迹。

那时二楼和三楼上有两个人向园子里望着,说老疯子居然教两个孩子打架,给自己取乐,好几个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被侯爵看到了,便对孩子们说了一句话;他们立刻爬上窗子,跳进房间;格莱芒替加米叶向父亲提出要求,父亲答应了。但屋子里议论纷纷,说侯爵的疯狂又有了新的表现。

那人听了便走进最后一间屋子,向正在壁炉旁边看报的侯爵说:“特•埃斯巴,有两位先生找你。”

这样断了一句,她已经把法官带到四层楼上一扇大门前面;门上装着小框子,黏着《插图本中国史》分期出书的广告。楼梯台上全是泥巴,栏杆脏得要命,大门上留着印刷所的污迹,破落的窗上和天花板上被学徒们拿蜡烛的烟熏满丑态百出的图形;或是由于故意,或是由于随便糟蹋的习惯,墙角堆满着垃圾;总之,这副景象的一切细枝末节,恰好配合侯爵夫人在状子里所举的事实,所以法官虽是大公无私,对侯爵夫人的话也不由得不信了。

这最后一间办公室铺着旧地毯,挂着灰布窗帘;家具只有几张桃木椅,两张靠椅,一张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一张德龙兴式的书桌[93];壁炉架上放着一个起码座钟,两个旧烛台。老人走在来客前面,推出两把椅子让坐,仿佛他是主人似的,侯爵也老实不客气让他这么做。双方行礼的时候,包比诺把所谓疯子打量了一下;侯爵不免问到两位客人的来意。包比诺向老人与侯爵很有意义的望了一眼,回答说:

等到晌午时分,包比诺由书记官陪着到门上说要见特•埃斯巴先生的时候,看门女人带他们上四楼,一路把侯爵当天早上教两个孩子打架的事告诉包比诺,说那毫无心肝的家伙看见小的把大的咬出血来,居然笑了,大概还希望他们俩把命都拼掉呢。

看门女人说道:“这就是他的工场了;他在中国人身上花的钱,足够养活整个街坊呢。”

特•埃斯巴侯爵住着底层,无疑是为了要独用花园的缘故;那花园在本区里要算地方很大的了,并且是朝南向,这两点对孩子们的健康最重要。街名既叫作圣•日内维岗,顾名思义,坡度当然很陡峭,因为屋基也相当高,底层从来不至于被潮气侵入。特•埃斯巴先生付的租金大概很便宜;他为了要住在学校中心区就近监督孩子学业而搬来的时代,市面上房租本来很低;再加屋子很破旧,样样需要修理,房东自然更迁就了。所以侯爵不必冒挥霍的名,只花了少数的钱就能舒舒服服的安顿下来。房间的高度,分配,除了一些框子以外一无所有的板壁,天顶的布置,一切都显出大司祭们创造或经营的东西自有伟大的气概,那是现代的艺术家在一些吉光片羽中都能体会到的,不管那吉光片羽是一本书,还是一件衣服,一个书架,或是什么椅子。侯爵所挑选的油漆,是荷兰人和以前巴黎的布尔乔亚最喜欢的棕色,也是在今日的风景画家手中效果最完满的颜色。护壁板上糊着纯色的纸,跟油漆颜色很调和。窗帘料子并不太贵,但挑得很精,刚好配合周围的环境。家具不多而布置得体。屋子里鸦雀无声,清静之极,色调又那么朴素,统一,画家所谓的统一,使人走进去有一种柔和与恬适的感觉。许多小地方的高雅,家具的清洁,人与器物之间的和谐,教你看了自然而然会说出隽永二字。平日很少人能踏进侯爵和他两个儿子住的房间,而所有的邻居也觉得他们的生活很神秘。

父亲与两个儿子一样,外表与心灵非常调和。五十岁左右的侯爵,大可作为十九世纪世袭贵族的模型。身材瘦削,头发淡黄,脸部的轮廓与一般的表情都气概非凡,一望而知是个心胸高尚的人物,但有心装出冷若冰霜的神气,未免太庄严了些。他的鹰爪鼻下端有点向左弯曲,这小小的缺点倒也不无风韵;眼睛是蓝的,高爽的脑门在眉毛部分向外突出,把眼睛藏在阴影里;这些都表示他头脑清楚,极有恒心,为人光明正大;但同时也使他眉宇之间有股特别的气息。额角的弯曲的确带些疯狂的征象;浓密而距离很近的眉毛,把这个显而易见的怪相格外加强了。一双手完全是世家子弟的手,又白净,又保养得好;脚很小。说话吞吞吐吐,不但咬音像有口吃病,便是思想也表现得不清不楚,使听的人觉得他翻来覆去,想东想西,老在小地方斤斤较量,手势作了一半会忽然中断,始终没有一个结果。这个纯粹表面的缺点,和他神态坚决的嘴巴,刚毅果敢的相貌,恰好成为对比。走路不大平稳的姿势,和他说话的方式很相配。所有这些古怪的特点,对于说他疯狂的流言都成为旁证。他虽是个漂亮人物,衣着却很俭朴;一件由当差刷得很到家的黑外套,只要穿到三四年之久。

然后她又补充说:“为什么要这样?哼!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呢。”

正屋侧面靠街的部分,四层楼上有三间房,破旧不堪,空无所有,完全是被当年的印刷所糟蹋以后的模样。这三间房那时就作为发行《插图本中国史》之用,一间是铺面,一间是办公室,一间是经理室;特•埃斯巴先生每天在那儿消磨一部分时间。从吃过中饭起到下午四点,侯爵在四楼的经理室内监督印刷事宜。来客通常总是在这里见他的。两个孩子放学回家也往往上办公室来。底层的住宅好比一个圣地,为父亲与儿子们从吃晚饭起到第二天早上隐居的地方。所以侯爵的家庭生活隐藏得很严密。仆役只有一个服务多年的厨娘,和一个在侯爵没结婚以前就服侍他的男当差,年纪已经有四十岁。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带领孩子的女管家。从管理屋子的周到上面,可以看出那女的在主持家务,管教儿童的时候,处处为主人着想,办事有条不紊,而且还有慈母一般的感情。这三个好人态度严肃,沉默寡言,似乎都懂得侯爵处理家庭生活的用意。他们的习惯和多数仆役的习惯比较之下,显得非常古怪,使这份人家蒙上一层神秘色彩,而在特•埃斯巴先生本身招的毁谤以外,更招来许多毁谤。

房客们慢慢的,不知不觉的,把侯爵的好些行事都叫作疯狂,因为他们推敲来推敲去,找不出一点说得过去的理由。大家既不信关于中国的出版物能够赚钱,碰巧那时他又像许多忙碌的人一样忘了付税而收到限期缴款的通知书;房东便信了众人的话,以为侯爵真的把钱搅光了。于是他一月一日就教人把收据送过去,要侯爵预付全年的房租;但收据被看门女人故意压了下来。半个月以后,法院送出催告公事,看门的又搁了几天才交给侯爵;侯爵以为出于误会,不信人家会耍弄一个住了十二年的老房客。赶到他的当差把房租送给业主的时间,执达吏已经上门来执行了。这件扣押的事,被人添枝加叶告诉了跟侯爵有来往的商人。他们之中有几个风闻耶勒诺母子骗掉侯爵大宗款项,早就担心他付不了账,此刻更着了慌。而房客,房东,和债权人的疑心,也差不多由埃斯巴先生家用的俭省给证实了。他的作风很像一个破产的人。仆役在街坊上买些零星的日用品都是现付的,仿佛根本不愿意赊账。并且毁谤的闲话在本区里影响极大,即使仆役想赊点儿什么,恐怕也会遭到拒绝。有些商人喜欢账目不清而跟他们来往亲密的主顾,却讨厌账目清楚而高不可攀的顾客。人就是这种脾气。在无论哪个阶级里,大家对于伤害自己尊严的高出一等的人,不管这高出一等在什么方式之下流露,绝不给他方便或通融;反之,对于自己的同党,或是奉承自己的卑鄙东西,大家倒很乐意帮助。所以一个小商人只要痛骂宫廷,就会有一批拥护他的喽啰。

包比诺预备去讯问侯爵的那天是星期四,学校放假的日子。早上九点左右,父亲还没醒,弟兄俩在花园里玩儿。兄弟从来没到过射击房,想去练习,非要哥哥在父亲面前帮他说情不可;哥哥不知道怎么拒绝。加米叶欺他软弱,常常喜欢跟他争。那天弟兄俩一边玩一边斗嘴,甚至像小学生一般打架了。他们在园子里追逐,大声嚷嚷,把父亲闹醒了,起来靠着窗口看他们;他们却闹哄得厉害,没有发觉。侯爵望着两个孩子像蛇似的扭做一团,精神充沛,眉飞色舞,脸又红又白,眼睛闪闪发光,四肢搅在一起像火烧的绳子;他们跌下去,爬起来,互相扑在怀里,仿佛杂耍场中两个角力的运动家,使父亲看了满心欢喜,觉得平时在紧张生活中所受的最剧烈的痛苦都有了补偿。

再说,侯爵和他两个儿子的态度,也不免引起邻居的反感,使他们的恶意不知不觉的到一个程度,只要有机会伤害敌人,什么卑鄙手段都会拿出来。特•埃斯巴是一个世代簪缨的贵族,正如他的太太是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子:这两种了不起的典型在法国非常少见,完满的例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这等人物是以原始的观念,先天的信仰,和童年时代养成而现在社会上早已不存在的习惯,做他们的根基的。一个人要对于纯血统,对于得天独厚的种族抱有信心,要在思想上自以为高人一等,岂非从小就得把贵族与平民的距离估量出来吗?倘使觉得周围的人与你平等,你怎么还能发号施令?大人物未出母胎,造物先在他额上加了一个冠冕,感应他一些观念;教育不是应当把这些观念深深的灌输给他吗?如今这些观念,这种教育,在法国已经不可能有了;四十年来,社会上的贵族都是由时势造成的:它把一些人送到战场上去浴血,给他们荣誉,罩上天才的光轮;代管财产权,长子长孙的特权,都被取消了,遗产被分割得越来越小了;世袭的贵族不得不丢开国家大事而经营自己的产业;个人的伟大只能用长时间耐性的工作去争取:这完全是一个新时代了。特•埃斯巴在所谓封建那个大集团中已经是硕果仅存的分子;在这一点上,他是值得我们钦佩敬服的。固然他自信血统高人一等,但也相信贵族有贵族的责任;而贵族所应有的德行与魄力,他也无不具备。他用他的道德观念教育两个孩子,从摇篮时代起就把他阶级的信仰灌输给他们。对于自己的尊严所抱的深刻的观念,对于姓氏的骄傲,对于身为优秀种族的信心,在他们身上养成了一种天潢贵冑的傲气,尚侠的精神,和古代的诸侯们乐善好施的仁爱。跟他们的观念完全一致的风度,在王侯之间可能被认为极有格局,在圣•日内维岗街上却使每个人侧目而视;因为那区域仿佛真是一个平等的地方似的,何况大家还以为特•埃斯巴先生的家产完了,而在听让暴发户僭占特权的风气之下,从上到下没有谁再肯承认一个穷贵族还有什么资格享受特权。因此,这个家庭与外人之间不但物质上毫无接触,便是精神上也是完全隔膜的。

侯爵自有一些高尚的动机不愿意跟同居的房客来往。他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要使他们完全与外人隔离,或许也想避免东邻西舍之间的麻烦。在进步思想特别盛行于拉丁区的时代,他那种身份的人有那种行为,当然要引起一般人嫉视的心理,那种幼稚无聊只有他们的卑鄙无耻可以相比;这种情绪使门房一流的人在侯爵和他的仆役背后造出许多谰言,一家家的传播开去。他的当差被认为阴险的坏蛋,厨娘是个奸刁的女人,管家妇又串通了耶勒诺太太榨取疯子的钱。所谓疯子,便是侯爵。

仆役听了,打开小间的门,让法官与书记官看到一个白头发的令人起敬的老头儿,衣服穿得很朴素,挂着圣•路易十字勋章,正坐在书桌前面校阅一批彩色图片。他停下工作瞧着两位来客。办公室陈设简单,放满着图书和校样;另外一张黑桌子大概是一个当时不在那儿的人办公用的。

书记官微笑着望着包比诺,包比诺也不容易保持他一本正经的神气。两人走进第一间屋子;里面有个老人,大概是办公室的仆役,兼管铺面和银钱出纳的事,可以说是替中国打杂的。四壁的长搁板上堆着印好的图书。房间尽里头,用木条格子另外分出一个小间作为办公室,挂着绿布帘,有个授受银钱的窗洞说明那是账柜所在。

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很美,妩媚之中带有贵族的傲气。旺盛的血色,雪亮的眼睛,透明的皮肤,无一不证明生活严肃,饮食有度,工作与游戏的有规律。两人全是黑头发,蓝眼睛,鼻子弯曲,像父亲;但也许母亲把勃拉蒙–旭佛雷家传的谈吐,目光,和庄严的姿态传给了他们。声音像水晶般清脆,有动人心坎的力量,也有那种迷人的柔媚的味儿;总之那种声音是女人们看到他们火辣辣的目光以后极希望听到的。他们尤其有种狷介的纯朴,高洁的矜持,对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将来可能被认为有心做作的,因为他们越是落落寡合,人家越想认识他们。大的一个,格莱芒•特•奈葛勒北里斯伯爵,刚好过十五岁。两年以来,他已经不像兄弟加米叶•特•埃斯巴子爵那样穿美丽的英国短褂了。小伯爵最近半年脱离了亨利四世中学,打扮得像年轻人,正因为初穿漂亮衣衫而非常得意。父亲不愿意他再进一年不必要的哲学班,而要他研究高等数学,把各种学问融会贯通。侯爵同时教他学东方语言,爵徽学,欧洲外交史;并且根据宪章,重要文献,真实材料,和诏书法令等等去研究历史。至于加米叶,最近才进中学的文科班。

“阁下可是特•埃斯巴侯爵吗?”包比诺问。

“特•埃斯巴先生在家吗?”包比诺问那个穿灰色工衣的人。

“我觉得我的职务和今天的使命需要和你单独谈话,虽然根据法律的本意,在这个情形之下进行的侦查也得有同住的人在场。我是塞纳州初级法院推事,奉庭长之命来讯问一些事实,都是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在申请禁治产的状子里提到的。”

“我们有些纯粹关于他私人的事和他谈。”

“不是的,先生,”老人站起身来回答。“你们找他有什么事?”他这样补了一句,向他们走过来,举动态度都显出是受过贵族教育的人。

包比诺说完,那老人就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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