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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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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艺术

民族艺术图案中,人民最熟习的,无过于龙凤图案。但专家学者中说到它时,最难搞清楚的,也无过于龙凤图案。因为龙的形象既由传说想象而成,反映到工艺美术造型设计中,又在不断发展变化,如仅仅抄几条孤立文献来印证,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记得年前在报刊上曾看过一篇小文章,谈起龙的形象,援引宋人罗愿《尔雅翼》关于龙的形容,以为怪诞不经,非生物所应有。其实这个材料的称引,即用来解释宋代人在绘画、雕刻、陶瓷、彩绘装饰、锦绣图案中反映的龙形,也就不够具体全面。不仅无从给读者一种明确印象,即文章作者本人,也不能得到一个比较符合当时人想象做成的各种不同龙的形象。原来龙虽然是种想象中的动物,但在历史发展中,却不断为艺术家丰富以新的形象。即以《尔雅翼》作者时代而言,龙的样子也就是多种多样的。有传世陈容的画龙,多作风云变幻中腾攫而起的姿势。有磁州窑瓶子上墨绘和剔雕的龙,件头虽不大,同样作得还雄猛有力。但是它是宋式,和唐代、明代风格都大不相同。最有代表性的,是山东曲阜孔子庙大成殿那几支盘云龙石柱,天安门前石华表的云龙,即从它脱胎而出,神情可不一样。至于敦煌宋代石窟洞顶藻井画龙,也还有种种不同造型,却比《营造法式》图样生动活泼。在锦绣艺术中最著名的,是宋徽宗赵佶所绘《雪江归棹图》前边那片包首缂丝龙,配色鲜明,造型美丽,可说是宋代龙形中一件珍品。但是如不用它和明、清龙蟒袍服比较,还是得不着它的艺术特征的。宋代龙形必然受唐代的影响,可是最显著的却只有定窑瓷盘上的龙形,还近于唐代铜镜上的反映,别的材料已各作不同发展。上面说的不过是随手可举的例子。如就这个时代龙的艺术作全面分析,那就自然更加言之话长了。

历来龙凤并提,其实凤的问题也极复杂,由于数千年来用它作艺术装饰主题更加广泛而普遍,它的形象也在各个不同时代发展变化中。

凤的形象如孤立地只从《师旷禽经》一类汉人记载去求证,也难免以为怪诞虚无,顾此失彼。要明白它必须就历史上遗留下各种活泼生动的形象材料,加以比较,才会知道凤凰即或同样是一种想象中的灵禽,在艺术创造中却表现多方,有万千种美丽活泼式样存在。如从联系发展去注意,我们对于凤的知识,就可更加丰富具体,不至于人云亦云了。

在人民印象中,历来虽龙凤并称,从古以来,且和封建政治紧密结合,龙凤形象成为封建装饰艺术的主题,同时也近于权威象征。但事实上两者却在历史发展中似同而实异,终于分道扬镳,各有千秋。决定龙凤的地位,并影响到后来的发展,主要是两个故事:有关龙的是《史记》所记黄帝传说,鼎湖丹成乘龙升天,群臣攀龙髯也有随同升天的。关于凤的是萧史吹箫引凤,和弄玉一同跨凤上天故事。同是升天神话传说,前者和封建政治结合,后者却是个动人爱情故事,后来六朝人把“攀龙附凤”二词连用,作为一种依附事件的形容,因此故事本来不同意义也失去了,不免近于数典忘祖。其实二事应当分开的。

龙历来即代表一种权威或势力,中古以来的传说附会,更加强了它这一点。汉唐以来,由于方士和尚附会造作,龙的原始神性虽日减,新加的神性却日增。封王封侯,割据水府,称孤道寡,龙在封建社会制度上,因之占有一个特别地位。凤到这时却越来越少神性,可是另一面和诗文爱情形容相联系,因之在多数人民情感中,反而日益亲切。前者随时势推迁,封建结束,龙在历史上的尊严地位,也一下丧失无余。虽然在装饰艺术史中,龙还有个位置。现代造型艺术中,龙的图案也还在广泛使用。戏文中角色有身份的必穿龙袍,皇帝必坐龙床,国内外到北京参观,对建筑雕刻引起最大兴趣的,必然是明代遗留下来那座五彩琉璃作的九龙壁。木雕刻易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故宫各殿中许多木刻云龙藻井。石刻中则殿前浮雕云龙升降的大陛阶,特别引人注目。春节中舞龙灯,也还是一个普遍流行热闹有趣节目。不过对于龙的迷信所形成的抽象尊严,早已经失去意义了。至于凤呢,却在人民情感中还是十分深厚而普遍。新的时代将依然在许多方面成为装饰艺术的主题,作各种不同反映。人民已不怕龙,却依旧喜欢凤。

龙凤在古代艺术上的形象,和文字中的形容,相互结合来注意,比单纯称引文献来分析有无,还可明白更早一些时候古人对于二物想象的情感基础。甲骨文字上的龙凤,还无固定形式,但是基本上却已经可以看出龙是个因时屈伸的灵虫,凤是个华美长尾的灵禽。双龙起拱即成天上雨后出现的虹,可知龙在三千年前即有能致雨的传说或假想,并象征神秘。但龙又像是可以征服豢养的,所以古有“豢龙氏”,黄帝后来还骑龙上天。在铜、玉、骨、石古器物上图案反映作各种不同形象发展,过去统以为属于龙凤的,近来已有人怀疑。但龙凤装饰图案,在古器物中占主要地位,则事无可疑。关于龙的问题拟另作文章探讨。现在且看看凤凰这种想象灵禽身世和发展。

在一片商代透雕白玉上,做成如一灵鹫大鹏样子,爪下还攫住一个人头,这是凤,且不是偶然的创作,因为相同式样的雕刻还不少。气魄雄健,似和文字本来还相合,却缺少战国以来对于凤凰的秀美观念。但在同时一件青铜器花纹上的典型反映,却是顶有高冠,曳着长尾,尾上还有眼形花纹,样子已和后来孔雀相差不多。因此得知后来传说中的凤凰和平柔美形象,在此也有了一点基础。

古记称“有凤来仪”“凤凰于飞”,让我们知道,这种理想的灵禽,被人民和当时贵族统治者当成吉祥幸福的象征,和爱情的比喻,也是来源已久,早可到三千年前,至迟也有两千七八百年。它的本来似属于鹫鹰和孔雀的混成物,但早在三千年前即被人加以理想化,附以种种神秘性。西周是个比较务实的时代,凤的性质因之不如龙怪诞。稍后一点的孔子,有“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之叹,可见有关凤凰神奇传说,还是早已存在的。凤是一种不世出的大鸟,一身包含了种种德行,一出现和天命时代都关系密切。凤凰既然那么稀有少见,历来人民却又如何在艺术上加以种种表现,越到后来越做得生动逼真,而且成为爱情的象征,是有个历史发展过程,并非凭空而来的。我们值得把它分成几个不同阶段(或类型)来分析一下。

一、是从甲骨文上刻有各种凤字,到《易经》上“有凤来仪”时代。也即是在文字上还无定形,而在佩玉上如大鹫,在铜器花纹上如孔雀时代。值得注意是,这时妇人发簪上,也已经使用了凤凰。可知一面是祯祥,一面又开始和男女爱情有了一定联系。

二、是《诗经》上有“凤凰于飞”,孔子有“凤鸟不至”,《楚辞》有“鸾鸟凤凰,日已远兮”,故事中有“吹箫引凤”传说成熟时期。也即是真凤凰证明已少有人见到,而在造型艺术中,却产生了金村式秀美无匹的雕玉佩饰和长沙漆器凤纹图案,以及金银错器、青铜镜子上各种秀美活泼云凤图案时期。

三、由传世伪托《师旷禽经》对于凤凰的描写,重新把凤凰当成国家祥瑞之一来看待,附会政治,并影响到宫廷艺术,见于帝王年代则有“天凤”“五凤”“凤凰”,见于造型艺术,先成为五瑞之一,又转化为朱雀,代表了南方,和青龙、白虎、玄武象征四方四神。在建筑上则有朱雀阙,瓦当上出现朱雀瓦。即一般大型建筑也都高据屋顶,作展翅欲飞的金雀姿势(后来的铜雀台也是由此而成),而在艺术各部门中,又都有一定地位时期。

四、在人民诗歌中,已经和鸳鸯、㶉鶒、练雀等相似地位,同为爱情象征。反映到青铜镜子艺术上更十分具体。但在封建宫廷艺术中,另一面又和龙重新结合,成为上层统治权威象征,特别是女性后妃象征。此外在博具中的双陆、樗蒲,都得到充分使用。因之“龙凤呈祥”主题图案,也成熟于这个时期。然而在一般艺术图案中,它却并不比鸳鸯、㶉鶒等水鸟,更接近人民,讨人喜欢。

五、因牡丹成为花中之王,在艺术上和牡丹作新的结合,由唐代的云凤转成“凤穿牡丹”“丹凤朝阳”,反映到工艺图案各部门,因此逐渐独占春风,象征光明、专福、爱情和好等等,形象上也越来越做得格外秀美华丽,同时又成为人民吉祥图案中主题画时期。

我们说一切事物都在发展中不断变化,凤凰图案其实也并不例外。多数人民所熟习的凤凰,图案的形象,和它应用的范围,以至于给人情感上的影响及概念,原来也这么在不断发展变化中。

例如凤为鸟中之王说法虽古到两千年前,牡丹为花中之王的提法,却起于唐宋之际,只是千多年前事情。至于把两者结合起来,成为“凤穿牡丹”的主题画,反映到工艺美术各部门,成为人民所熟习的事情,照目前材料分析,实成熟于千年间的宋代。虽然“龙凤呈祥”的图案,也大约是从这时期开始在宫廷艺术中大大流行,还继续发展。“凤穿牡丹”图案,却逐渐成为人民十分亲切喜爱的画面。这也还有另外一个现实原因,即《牡丹谱》《洛阳牡丹记》等著述的流行和实物栽培的普遍,增加了人民对于牡丹名色的知识。想象中的凤凰,因之在人民艺术家手中,做成种种美丽动人姿势,共同反映于艺术创造中。

元、明、清三个朝代中,龙始终代表一种神性,又成为九五之尊的象征,因此不能随便亵渎。服装艺术上随便用龙是违法受禁止的。虽然“龙舟竞渡”的风俗习惯在长江以南凡有河流处即通行,为广大人民娱乐节目之一。而逢年过节舞龙灯的风俗,且具有全国性。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即从晋六朝以来,佛教宣传江湖河海各有龙神,天上还有天龙八部,凡是龙王均能行雨,因此到唐、宋以来,特封江湖河海诸龙为王为侯,这种龙神名衔直到十九世纪还不断加封。南方各地任何小小县城,必有个龙王庙,每逢天旱,封建统治者无可奈何,就装作虔敬,去庙中祈雨行香,把应负责任推到龙王身上,并增加人民对于龙的敬畏之忱,也即增加封建神权政治。因此龙不能随便使用。直到五十年前,迷信还深入人心。至于凤凰和牡丹结合后,却和人民情感日加深厚,尽管在封建制度上,凤凰还和王侯女性关系密切,皇后、公主必戴凤冠,用凤数多少定品级等次。在宫廷艺术中,又还依旧是龙凤并用,可是有一点大不相同处,乱用龙的图案易犯罪,乡村平民女的鞋帮或围裙上都可以凭你想象绣凤双飞或凤穿牡丹,谁也不能管。至于赠给情人的手帕和抱兜,为表示爱情幸福,绣凤穿花更加常见。至于民间俚曲唱本,并且开口离不了凤凰,“鱼水和谐”“鸳鸯戏荷”“彩凤双飞”同属民间刺绣主题,深入人心。凤的图案已不是宫廷所独用,早成为人民共同艺术主题了。换句现代话说,即凤接近人民,人民因之丰富了凤的形象和内容。凤给广大人民以生活幸福的感物寄兴和希望。从表面看,因此一来,凤的抽象地位,不免日益下降,再不能和龙并提。事实上凤和人民感情上打成一片,特别是在民间妇女刺绣中,简直是赋以无限丰富的艺术生命,使之不朽,使之永生。

但是我们也得承认另外一种事实,即在近千百年来封建上层艺术成就中,丝绸锦绣袍服、瓷、漆和嵌镶工艺、金银加工等,凡百诸精细造型艺术图案,龙的图案也有其一定成就,而且占有主要地位,凤只是次要地位。不过从艺术形象言,即或同用于百花穿插,龙穿花总近于勉强凑合,凤穿花却做得分外自然。论成就,还是凤穿花值得学习。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宣德以来和清代初期,在五色笺纸上用泥金银法描绘的云凤或穿花凤,创造了无数高度精美活泼的艺术品,给人以一种深刻难忘印象。和西南地区民间刺绣的万千种凤穿牡丹同放一处,可用得上两句话概括形容:“异曲同工,各有千秋。”

俗说凤凰不死,死后又还会再生。这传说极有意思。凡是深深活在人民情感中的东西,它的历史虽久,当然还会从更新的时代,和千万人民艺术创造热情重新结合,得到不朽和永生。

我这个简短分析小文,有一个弱点,即称道文献不多,而援引实物作证又感图片难得完备,说服力不强。只能说是一个概括说明。工艺图案龙凤问题多,值得专家分一点心来注意。我这里只近于抛砖引玉,如能从每一部门——建筑彩绘、石刻、陶瓷、丝绣,都有介绍这个装饰图案发展的专文写出来。国际友人问到龙凤问题时,我们的回答,也就可望肯定明确,不至于含糊笼统了。

一九五八年六月,写于八大处长安寺

鱼的艺术

中国海岸线长,江河湖泊多,鱼类品种格外丰富。因此,人民采用鱼形作艺术装饰图案,历史也相当悠久。近年中国科学院考古所,在陕西西安半坡村,约公元前四五十世纪的村落遗址中,就发现一个陶盆,黑彩绘活泼生动鱼形。河南安阳,公元前十三世纪的商代墓葬中出土青铜盘形器物,也常用鱼形图案作主要装饰。这个时期和稍后的西周墓葬中,还大量发现过二三寸长薄片小玉鱼,雕刻得简要而生动,尾部锋利如刀,当时或作割切工具使用,佩戴在贵族衣带间。公元前六世纪的春秋时代,流行编成组列的佩玉,还有一部分雕成鱼形,部分发展而成为弯曲龙形。照理说,鱼龙变化传说也应当产生于这个时期。公元前二世纪,秦汉之际青铜镜子,镜背中心部分,常有十余字铭文,作吉祥幸福话语,末后必有两个小鱼并列,因为鱼余同音,象征“富贵有余”的幸福愿望。公元前二世纪的汉代,这种风俗更加普遍,人们使用的青铜面盆,多铸造于西南朱提堂狼郡,内部主要装饰,就多作两只美丽活泼的大鱼。此外,女子缝纫用的青铜熨斗,照明的灯台,喝酒用的椭圆形羽觞,上面也常使用这种图案。当时陕西、河南一带贵族墓葬,正流行使用一种长约一公尺的大型空心砖堆砌墓室,砖上有种种花纹,双鱼纹也常发现。丝绸上开始用鱼形图案。私人用小印章也有作小鱼形的。可见美术上的应用,已日益普遍。主题象征意义是“有余”。中国是个广大农业地区的国家,希望生产有余正是人之常情。战国时哲学家庄周,曾写过一篇抒情小品文,赞美过鱼在水中的快乐。公元二三世纪间,又有一首南方民歌,更细致素朴描写到水池中荷花下的鱼的游戏: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从此以后,“如鱼得水”转成了夫妇爱情和好的形容。但普遍反映于一般造型艺术上,却晚到十世纪左右才出现。公元七世纪后的唐代,鱼形的应用,转到两个方面,十分特殊。一个是当时镀金铜锁钥,必雕铸成鱼形,叫作“鱼钥”。是当时一种普遍制度,大至王宫城门,小及首饰箱箧,无不使用。用意是鱼目日夜不闭,可以防止盗窃。其次是政府和地方官吏之间,常用一种三寸长铜质鱼形物,作为彼此联系凭证,上铸文字分成两半,一存政府,一由官吏本人收藏,调动人事时就合符为证。官吏出入宫廷门证,也作鱼形,通称“鱼符”。中等以上官吏,多腰佩“鱼袋”,这种鱼袋向例由政府赏赐,得到的算是一种荣宠,通称“紫金鱼袋”,真正东西我们还少见到。宋代尚保存这个制度。可是从宋画、宋俑服饰上,还少发现使用鱼袋形象。又唐代已盛行国家考试制度,有一定文学水平的平民可望通过考试转成政府官吏。汉代以来风俗相传,黄河中部有大悬瀑,名叫“龙门”,鱼类能跳跃上去的,就可变龙。所以当时人能见得名流李膺的,以为是登龙门。唐代考试多由达官贵族操纵,人民获中机会并不多,因此,人民也借用它来做比喻,考试及格的和鱼上升龙门一样。“鲤鱼跳龙门”于是成为一般幸运象征,和追求幸运的形容。因此成为一般艺术主题,民间刺绣也开始用它做主题。公元十世纪的宋代,考试制度有进一步发展,图案应用因此更加广泛。

这个时期,在中国浙江龙泉烧造的世界著名的翠绿色瓷器,小件盘碟类,还多沿袭汉代习惯,中心加二小鱼作装饰。江西景德镇的影青瓷,和北方的定州白瓷,和一般民间瓷,鱼的图案应用更加多了些,意义因此也略有不同。在盘碗中的,多当成纯艺术表现。若用到瓷枕上,或上面加些莲荷,实沿袭“采莲辞”本意,喻夫妇枕上爱情“如鱼得水”。又有在青铜镜子上浮雕双鱼腾跃的,用意相同。现实主义的绘画,正扩大题材范围,还出了几个画鱼名家,如刘寀等,作品表现鱼在水中悠然自得的乐趣,千年来还活泼如生,丰富了中国绘画的内容。后来八大、恽南田,直到近代白石老人,还一脉相承,以此名家。在高级丝织物部门,纺织工人又创造了鱼形图案的“鱼藻锦”,金代还作为官诰包首。宋代重视元宵灯节,过年灯节时,全国儿童照风俗都玩龙灯和彩色鱼形灯。文献中也有了人工培养观赏红鱼的记载。杭州已因养金鱼而著名。

元代有部《饮膳正要》书籍,部分记载各种可吃的鱼,还有很好的插图,没有提到金鱼,可知当时统治者虽好吃,而且有许多怪吃法,但是还不到吃金鱼程度。

公元十五世纪的明代,绸缎中的鱼锦图案有了发展。国家织造局专织一种飞鱼形衣料,作不成形龙样,有一定品级才许穿,名“飞鱼服”。到十六七世纪的明代晚期,杭州玉泉观鱼,已成西湖十景之一。北京金鱼池则已成宫廷养金鱼处,江西景德镇烧瓷工人,嘉靖万历时发明的五彩瓷,开始用红鱼做主题图案。当时宫廷需要大件瓷器中,大鱼缸种类增多,因此,政府在江西特设“龙缸窑”,专烧龙纹大鱼缸。反映宫廷培养金鱼已成习惯,鱼的品种也日益增多。但是这时期的鱼缸留下虽多,造型艺术中,十分奇特美观的金鱼形象留下的可并不多。北京郊区发掘出的几具绘有五彩红鱼大罐,鱼的样子还和朱鲤差不多。另处也发现一种各种褐釉陶制上作开光花鸟浮刻大鱼缸,根据比较材料,得知烧造地或出于江南,后来人虽用来作鱼缸,出土物里面却多坐了个大和尚,是由大鱼缸转为和尚坐化所利用。这类特制大缸不同处是上面还常有个大盖。缸上也有作鳜鱼浮雕图案的。

十七世纪中清代初期,江西景德镇烧造的彩釉和白胎彩绘瓷,都达到了中国陶瓷史艺术高峰,鱼形图案应用到瓷器上,也得到了极高成就,精美无匹。用鳜鱼的较多,是取“富贵有余”意思。或用三或用五,多谐三余五余。灯笼旁流苏,也有作双鱼形的。并且产生了许多造型完美加工精致的鱼缸。在故宫陶瓷馆陈列的仿木釉纹的鱼缸,是一件有代表性的艺术品。此外已有玻璃缸养金鱼的,代表新事物,成为当时贵族人家室内装饰品。至于鱼形应用到刺绣、椅披和袍服上,多是双鱼作八字形斜置,如磬形,取“吉庆有余”意思。用鲢鱼形的则叫“连年有余”。也有雕成小玉佩件的。

至于玩赏性的金鱼,品种的改进与增多,应和明代南方中产阶级的兴起及一般工艺品的发展有一定关系。明文震亨的《长物志》卷四说:

朱鱼独盛吴中,以色如辰州朱砂故名。此种最宜盆蓄,有红而带黄色者,仅可点缀陂池。

记述品种变态,当时即有种种不同名称:

初尚纯红、纯白,继尚金盔、金鞍、锦被,及印头红、裹头红、连腮红、首尾红、鹤顶红,继又尚墨眼、雪眼、朱眼、紫眼、玛瑙眼、琥珀眼、金管、银管,时尚极以为贵。又有堆金砌玉,落花流水,莲台八瓣,隔断红尘,玉带围梅花,月波浪纹,七星纹种种变态,难以尽述。然亦随意定名,无定式也。

蓝如翠,白如雪,迫而视之肠胃俱见,即朱鱼别种,亦贵甚。

述鱼尾则有:

自二尾以至九尾,皆有之。第美钟于尾,身材未必佳。盖鱼身必宏纤合度,骨肉停匀,花色鲜明,方入格。

到十九世纪以来,培养金鱼的风气,已遍及各地。道光瓷器和刺绣中女人衣上的挽袖、衣边,多作龙睛扇尾金鱼。这时节出了个画金鱼的画家,名叫“虚谷”,是个和尚,画了一生的金鱼。清代货币除铜钱外用金银,实物沉重,不便携带,民间银号、钱庄流行信用银票和钱票,因此盛行一种贮藏银票杂物的“褡裢”,佩在腰带上。为竞奇争异,上面多作各种不同刺绣花纹,金鱼图案因此也成为主题之一,用各种不同绣法加以表现,产生许多有趣小品,同时皇室贵族妇女衣裙边沿刺绣,和平民妇女小孩围裙鞋面,都常用金鱼作装饰图案。民间剪纸原属于刺绣底样,就产生过许多不同的美丽形象。当时在苏州织造“绮霞馆”打样的提花漳绒,用金鱼图案织成的,花纹布置,格外显得华美而有生趣。

这些装饰图案的流行,反映另外一种事实,即金鱼的培养,从十九世纪以来,已逐渐成全中国习惯。由于南北气候不同,养鱼方法也不尽相同。南方气候比较热,必水多些金鱼才能过夏,因此盛行大鱼缸。这种鱼缸一般多搁在人家庭院中,缸上照规矩还得搁一座小小石假山,上面种一些特别品种花药,千年矮或虎耳草,和翠色蒙茸的霉苔,十分美观。一面可作缸中金鱼的荫蔽,一面可供赏玩。一座有值百十两银子的。缸中水里还搁个灯笼式空花“鱼过笼”,明龙泉窑烧造较多,景德镇则烧作米色哥窑式。北方地寒,瓷缸多较小,和玻璃缸常搁于客厅中窗前条案间,作为室内装饰品一部分。十八世纪著名小说《红楼梦》,就描写过这种鱼缸。室外多用扁平木桶和陶缸,冬天必收藏于温室里,免得冻坏。

养金鱼既成社会习惯,因之也影响到现代一般工艺品的题材。北京著名的景泰蓝,就有用金鱼作装饰图案的。此外,玉、石、骨、牙、竹、木雕刻中,民间艺术家更创作了多种多样的美丽形象。而最值得赞美的,还是金鱼本身品种的千变万化,给人一种愉快难忘印象。公园中蓄养金鱼地区,照例是每天游人集中地方。庙会中出卖金鱼摊子,经常招引广大的妇女和小孩不忍离开。

还有北京市小街窄巷间,每天我们都有机会可以发现卖金鱼的担子,卖鱼的通常是个年过七十和气亲人的老头子。小孩一见这种担子,必围着不肯走开,卖鱼的老头子和装在小玻璃缸中游动的小金鱼,使得小朋友眼睛发光。三者又常常共同综合形成一幅动人的画稿,至于使它转成艺术,却还有待艺术家的彩笔!

狮子的艺术

由来已久,至晚在商代前期,在工艺品中就得到明确的反映,铜漆玉石都作为主要装饰图案而产生存在。《汉书·西域传》是后来事物。《尔雅》一书中曾有记载,晋代郭璞注称即狮子。事实上作为外国贡物来到中国,必有一定对象,才会有所得。东周晚期春秋战国诸侯争霸,无一定最高王权作为入贡对象,狮子传说或进入中国西部,实物不大可能远来。

老虎称百兽之尊,狮子也称百兽之尊,都勇猛矫健,瞻视不凡。但老虎是本国土产,西南、东北各省区山地都可发现,以东北产躯体特别庞大,知名世界。狮子却是外来物,在海外出现的地区,也只限于非洲及中西亚若干接近沙漠荒远地方。古代当作文化交流的珍禽奇兽之一来到中国,可能早于战国,但文献上比较落实具体,大致还是在西汉。

《后汉书·顺帝纪》称:

疏勒国献师子,封牛(或应作“犎”)。

注:《东观记》曰:“疏勒王盘遣使文时诣阙。”师子似虎,正黄,有髯耏,尾端茸毛大如斗。封牛,其领上肉隆起若封然,因以名之。即今之峰牛。

注中所形容的狮子形色特征,是和真正的狮子相差不远的。但注实出后人之手。至于由汉代人说来,西汉时能见到狮子真形的人,大致还并不多。由于武帝以来,海外文化交流,世界上各地出产的珍禽奇兽如犀牛、鸵鸟、狮子等等,即或已当成入贡礼品,送到长安、洛阳,大致还只是豢养在政府宫廷园囿离宫别馆中,供封建统治者个人开心,及其亲近家属从臣欣赏,不仅大多数人民无从得见,即身在长安、洛阳供职的一般官吏,或许也难以见到。因此在西汉以来,即普遍流行的狩猎纹工艺图案,无论铜、陶、漆、玉、丝或金银加工,产于本国的熊、虎、鹿、豹、貘、兔、羚羊、野猪、孔雀、鸿雁,及传说中的龙、凤等等形象,无不可以发现,而且都无不做得极其生动活泼,形象逼真。内中却未发现狮子纹。墓葬石刻平面浮雕或线刻上反映属于《王会图》或《瑞应图》《博物志》中奇异动植物,也没有狮子在内。唯大型立体石刻在墓葬阙门间,却出现了成双的狮子,或名异实同的“天禄辟邪”。时间多在东汉中晚期,和史志记载狮子入贡有一定联系。至于反映到小件雕玉的大小璧、盾形佩、筒子式的酒卮,和玉具剑上的装饰,珌、璏、珥,无不可以发现用高浮雕或圆透雕的子母辟邪,时间较早则可到西汉,来源也可以说是沿袭春秋战国以来的奇禽怪兽,和狮子的关系是间接的而非直接的,但是到汉代,彼此便已经混淆,随同历史发展,更难于区别明显了。

东汉大型石刻狮子形象,如何由宫廷珍物转而为普及到中等官僚墓葬前陪衬物,发展情形不得而知。当时付雕并留下当地刻工价值的,为山东嘉祥武氏祠石刻,中有狮子一对,值钱四万,石工张胜记载。四万钱在当时值黄金二两,并可买上中彩锦二匹,普通绢帛约五十匹,价值不能不说已经相当高!又南阳宗资墓,成都高颐阙,也均各有狮子一对。四川石狮形象,已近似现存分布于南京市郊外南朝齐梁时萧氏诸墓前辟邪形象,前胁间各附以助其雄猛由云气纹变成象征飞翔的小小双翼。因此谈艺术史的,对于它们的产生,有两种不同的推测:

一、联系这个石兽造型,和胁间两个翅膀而言,认为来源似和史传中的贡狮子少直接关系,实出于中亚巴比伦艺术有翼猛兽飞廉的间接影响。

二、另外一点推测,即四川东汉末既有这种石狮子出现,江南至迟在三国东吴孙权时也会产生,当时即不用于孙策、孙权墓前,也会用于当时南方特别迷信的蒋子文的蒋侯庙、伍子胥等先贤祠堂前,也会和东晋诸皇陵相关。决不至于到百多年后的萧梁政权时代才忽然出现。

若孤立看来,前者似乎说的还有点道理,若联系材料比较分析,却不一定是事实。因为西汉以来,凡受《史记·封禅书》等记载、神仙方士传说影响下产生的造型艺术,为了能符合“白日飞升”流行传说,不问是主题角色的东王公、西王母,还是王子乔、安期生,以及其他附属于海上三山上的珍禽奇兽,无一不是浮在云气上行动,于背后或于两胁旁生着一行或一对小小翅膀,表示具有这样飞腾的能力。四神瓦当中青龙白虎,虽大不过五六寸,也各具有同样翅膀。不过反映到较小面积雕刻绘画上,云气翅膀做得比较简单草率,不能比用于大型立体石刻上那么完整具体而已。所以与其说它的来源,系出于巴比伦同类性质艺术的影响,还不如说是受秦汉以来神仙方士传说影响。其次一件事,则有可能东吴孙墓即已有石辟邪出现。东晋渡江,经济财力十分枯窘,节葬说又正流行,未见继续。到南朝萧梁统治江南时,有数十年生聚,封建贵族统治者为夸大个人财力和事功,才依据旧物,大有兴作,彼此仿效。所以这些石辟邪虽产生于社会艺术风气萎靡的南朝,事实上这种辟邪艺术风格,还具有典型汉代天禄辟邪雄骏奔放的原因。

至于附于礼器上的玉璧,佩饰上的盾形玉佩,饮食器中的玉卮、玉碗,和玉具剑上的镖首、珥、璏等装饰或柄足子母辟邪,同样经常也在胁腿间附以云气翅翼装饰,唐、宋以后却发展成为“如意灵芝”或一般卷草,一直使用于玉、石、牙、角、金、铜、竹、木等雕刻上,和部分丝绸彩绘图案上,到清代犹继续有不断发展,成为中国民族图案应用最广泛普遍熟习的形象。但是后来人却已少有明白它的来源和狮子本来密切关系了。

狮子来到中国,若照史志记载既在汉代,到的地方必然是长安或洛阳,陕洛一带总应当也还留下一些比较近真的图形,比外州郡一般辟邪更像真正的狮子。这种合理的假设,近年已有些实物出土加以证实。例如陕西博物馆保存的一件大型石狮,和陈列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一个狮子,都可以作为例证。这两个石刻体格结构都和真正狮子极其相近,而胁间小小翅膀,就显得只是一种行动迅速奔走如飞的象征。这种表现方法,事实上在春秋战国以来青铜器的铸造和彩绘漆工艺装饰图案中,即已经习惯运用,并非起于汉代。

狮子本身既然是从海外来的,同时必然还有进贡的异国人民,汉代石刻虽有根据《王会图》《职贡图》或《山海经》而作的图像,似多以意为之,有图案效果而少考古价值。例如武氏祠石刻作“穿胸国人着汉式衣冠而用二人扛贯其胸而行”可知。这类石刻中是未见有狮子和贡狮人形象的。沂南汉墓石刻有作胡人奇形怪状,押着奇禽异兽作行进的,却又近于汉代所谓犁靬幻人举行的百戏,是用人装扮弄假狮子和九苞凤凰的。因此汉代贡狮子的外国人应当是种什么样子,不得而知。从近年新出土文物试作些探索,重要的新材料,是江浙地区出土一个晋代烧造的越州青瓷水注(或镜台、烛台座子),作一胡人戴长筒阔边帽子,骑于一个蹲伏狮子背上。这个艺术品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曾彩印于故宫藏瓷图录中,事实上若联系前后材料分析,似应当叫作“醉拂菻弄狮子”,这个主题画且和西汉文人东方朔,及晋代名臣庾亮及当时著名的“文康舞”均有联系。反映于此后工艺各部门,前后约千八百年时间。唐代宫廷中大朝会应用的“五方狮子舞”,白居易新乐府中的《西凉伎》,宋、明以来的弄狮子,无不从之而来。即仅以“醉拂菻弄狮子”直接表现于艺术品而言,也不下百十种不同式,反映于民间艺术各部门。后来称弄狮子的为“狮子郎”,似乎即还留下一点痕迹。但从历来以文人画、宫廷艺术为传统的艺术史看来,却极少有对于这个古代文化交流影响于广大人民极其普遍的问题有所叙述的。

《画史》称梁元帝萧绎,曾绘有《职贡图》,本于周代《王会图》传说而续作,叙齐梁时西域诸国来朝时种种。实物既不存,内容也难于详悉。近人论述传世唐阎立本绘《职贡图》时,便以为从画旁附录文字记载分析,或即根据当时萧绎所绘《职贡图》而成。这个假定实不能成立。因为判断一个画的时代,最可靠的无过于图画本身。判断一幅人物画的产生相对时代,比较可靠的又必然是从起居服用各方面来探讨问题。若从这个图卷中人物衣服冠巾看来,则无疑只是宋或以后人依据唐人画迹和出土陶俑附会而成,托名唐初阎立本或立德。不仅和萧绎无关,且和阎氏兄弟也无关。敦煌石窟有不少唐贞观时壁画,行香人中还留下有不少中原和西北诸族人民形象,衣着多画得十分具体,虽有些奇怪,总依旧近于写实。阎立本兄弟的《职贡图》中人物,应当和敦煌壁画反映极其相近。且大有可能,这些图画中一部分,本来即系取自《职贡图》。而传世《职贡图》中西北诸族人民巾裹,却近似宋、金时不明当时情形的人附会而成。立本兄弟父亲阎毗,是隋代有名艺术家,并且参与隋代舆服的制定。立本兄弟也称博识多闻,并参与唐初舆服的制定,哪里会如此胡乱使用冠巾?所以说这个《职贡图》既不可能和梁元帝有什么关系,也不会出于唐初名画家阎氏兄弟之手。

晋代以来,虽即有“醉拂菻弄狮子”,使狮子的原本神性失去作用,而赋以民间百戏杂技娱乐开心的意义。但过不多久,到宗教迷信浓厚的南北朝,却又和其他固有传说并富于神灵象征的“龙”,和国产的固有的猛兽“虎”,一同成为佛力驯服的对象。经过斗争,终成为佛前的俘获物。先是在稍前一时,魏晋之际南方做青铜“天王日月”镜子上,即常有分段有翅神像中,夹以若干狮虎不分的怪兽头颅出现,是否和佛经中的降魔经变有一定联系,有待进一步探讨。“降龙伏虎”由于较后成为十八罗汉主题之一,为世人所熟习,但北朝以来紧密和佛分不开的还是狮子。在北齐造像佛菩萨两旁,经常均可以发现一对狮子。有的位置又是在莲座前边,共同捧着一个博山香炉,成为后来“狮子滚球”的最早姿势。狮子滚球直接的影响,大致还是唐代小狮子狗同滚唐代圆形香炉(也叫香球)而起!说详后述。在一定时期内,宗教宣教是要借重狮子来夸大佛法威力而增加世人敬信的。或借助于狮子雄猛达到“护法”目的,或作为佛说近于“狮子吼”警醒愚蒙的象征。总之,应用上的心理意识是错综的,而求达到宣传目的却是单一的,利用狮子对于人的威胁为佛降伏而反映于艺术中。《西游记》上说的孙猴子始终跳不出如来佛手掌,也是一种巧妙的宣传。

到唐代,佛旁狮子已由护法天王金刚代替,狮子为宗教服务却以另外一个姿态而出现。佛旁文殊、普贤三尊形象完成后,文殊、普贤必骑青狮、白象(由于狮子王经故事的原因),狮子于是换了一种式样和地位,反映于以后宗教艺术中约一千三百年。狮子失去固有的雄猛、敏锐、果敢、决断种种形象和精神上特征,形象逐渐和哈巴狗合流,用醉拂菻弄假狮子作为范本,成为一个逗人开心的共同体,也是这个时期!为求达到所谓“妙相庄严”,事实上却自然和实物越来越远了。

但在其他附属应用工艺装饰图案中,唐代却大量应用真正狮子和部分想象中的狮子,作为反映到工艺图案各部门,取得艺术上空前广泛效果。由宫廷应用贵金属器物到民间儿童玩具,都可以发现狮子的雄健活泼形象。

前者例如近年出土的直径过一尺的大型鎏金盘子,用狮子作为主题浮雕,当时明显是成于宫廷作坊金工之手,而为封建主帝王特有的。后者属于唐代烧造成流行天下的邢州白瓷。内丘白瓷既流行全国,这种玩具也必然是一般人熟悉的。

北宋徐兢作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提到高丽青瓷狮子,得知瓷制狮子还影响到高丽艺术。

四川织锦工人,则用彩织创造了以狮子舞图案为主题的狮子锦,用狮子舞作主题,串枝花缠绕于其间,奏乐人缩得极小,围绕四旁,狮形大将二尺。连缀成三五丈大面积锦帐,悬挂于殿堂深院中,艺术效果明显是十分强烈的。这片锦缎是大约在肃宗时流传于日本,现在还保存得上好的。

唐代陶瓷工人新发明的三彩陶,用来做马和骆驼,世界早已知名,也有做立塑狮子,艺术上得到极高成就的。

又日本法隆寺还藏有一片天王狩狮子锦,作二骑士相对立,回身引弓射狮子,狮子举身猛扑骑士。照画面说,它或出于波斯式样。但《南史》已称有猎狮子锦,而这片锦纹正中作唐初习见菩提树式,团窠旁附连珠,也和其他几种近年西北出土唐锦相同。极可能实出于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提起的唐初在四川做行台总管兼管督造的窦师纶出样,成都织锦工人做成的。这些锦样当时叫“陵阳公样”,称为章彩奇丽,流行百年不废。晚唐大历时诏令中禁织的狮子、麒麟、天马、辟邪诸锦,必然就包括有这类图案的彩锦在内。

此外石碑边沿装饰图案中,正流行鸟兽穿花图案,有采用十二辰图样的,有一般性鸟兽穿花的,有太子玩莲的,也有作奔狮和文殊骑狮子的。拂菻骑狮子奏乐的,虽属附属装饰,同样做得十分生动活泼,壮丽华美。

汉六朝以来,狮子主要应用,即在陵墓前面用大型石刻做成仪卫一部分,产生堂皇庄严效果。唐代为了达到这个政治目的,也还继续采用,在顺陵、乾陵前,都还有这种成对大石狮,做得极其威严庄重。这个制度且贯串了整个封建社会中。

狮子由写实转为象征,失去本来雄猛不可羁勒,转而为驯服坐骑,近似和哈巴狗的混合体,除了宗教画的影响,而宗教画的形成,大致又来源于民间习惯影响。正如同狮子舞锦缎虽出于唐代宫廷大乐舞的“五方狮子舞”,这个大型舞蹈,照史志记载,是专为帝王而设的,诗人王维天宝时做“协律郎”,即因作黄狮子舞而得罪,几乎死去。(分析原因,可能是于天宝十三载安史之乱,安禄山入长安时,陷身于敌伪,曾被迫为安禄山安排过这个大乐舞,否则不会有机会私自作黄狮子舞的。)但它的起源,却明显和晋代以来的“醉拂菻弄狮子”分不开。更和北朝《洛阳伽蓝记》所述当时宗教迷信利用五色狮子进行宣传有一定联系。所以到唐代不仅成宫廷大节会乐舞之一,同时还流行于一般社会,近似外国马戏性质,成为军营中和人民群众的季节性娱乐。诗人元稹、白居易均有《西凉伎》描写形容。

元稹《西凉伎》描写凉州军营歌舞有: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白居易《西凉伎》,并注明是“刺封疆之臣也”而作。重要的是对于这种假狮子形象的叙述形容:

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

李白《上云乐》歌词,且提到:

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巉岩容仪,戌削风骨。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

大道是文康之严父,元气乃文康之老亲。

老胡感至德,东来进仙倡。五色师子,九苞凤凰……

诗中不仅有胡人进仙倡五色狮子、九苞凤凰等后汉人辞赋中叙述引申,还涉及和“醉拂菻”同时流行于晋南北朝,著名的大臣庾亮有关的舞蹈“文康舞”。末尾还牵涉到东方朔窥窗偷桃故事连在一起,这么说来不免言之话长,非本文所能尽。当俟另写专文讨论。但是可以知道,不仅真狮子来自海外,舞假狮子也来自海外。更重要即照白居易形容,唐代舞假狮子的形象,已不像真,却接近唐代壁画中文殊菩萨身下那个坐骑。

又胡人弄狮子反映到唐代艺术品中,也有种种不同发展。有做成墨昆仑的,在绸缎中还比较近真,即波斯胡应有形象。在西北新发现瓷器中还不例外。在敦煌壁画中却开始做成“墨昆仑”模样,黑而矮小,即唐人小说中的“昆仑奴”“黑波斯”,一般以为是真的黑非洲人,有搞语言学的专家却认为指的是过去新几内亚,现在马来西亚岛的本土少数民族,唐代或属锡兰,所以称狮子国,并以善于驯服狮子著称。又有作其他高鼻胡人形象的,例如敦煌画,石刻边沿,和近年西安新发现,现陈列于北京历史博物馆一小石刻,即各不相同。至于宋初画家作的线画木刻文殊骑狮子像,前边驯狮人,却又还是高鼻尖锥帽西域胡人,形象且和南朝砖刻上所见到的唯一传世文康舞胡人形象相近。也可知文殊坐骑狮子就是从拂菻弄的假狮子而来。因此不论是文殊坐骑前,或舞狮子形象,必有一(或二)狮子郎,事实上即“拂菻”简称,也即“墨昆仑”别称。

唐代金属工艺中的尖端,是扬州金工于八月五日或五月五日铸造的各种镜子。镜子上用对兽作主题的,计有对羊、对鹿、对犀及对狮子。这种近于特种生产工艺品,重复相同的出土因之较少。至于另外一种后人名为“海马”“海兽”“狻猊”“辟邪”镜子的,多奔驰于满地葡萄间,或间穿插孔雀、鸾凤等珍禽,蜂、蝶等虫蛾类,则占有唐镜大部分。清代官修的《西清古鉴》中镜鉴,因本于史称张骞由西域带回葡萄事,误把这类镜子一例称作汉镜,致近人写美术史犹有沿袭错误,以为系汉代艺术,不知实唐代产品的。

宋代由于生产发展,都市生活也有了进一步发展,一面是拂菻弄狮子在建筑彩绘部门,有个一定位置,另一面玩真假狮子也更广泛成为瓦舍百戏和民间娱乐之一部门,因此在艺术上反映这个题材,也更加广泛,而且各具不同风格。但共同特征,即拂菻狗的形象已占重要位置,特别是南方狮子的造型,居多从哈巴狗启示,做得十分可笑,狮子应有的雄猛无比的形象已被完全歪曲,成一个逗人怜爱的形象。在舞狮子的图像中,那个狮子郎在官书上或乐舞记载上,虽还说额上系红抹额,如《营造法式》一书彩绘部门所反映种种,在《婴戏图》一类南宋画迹中,就成为儿郎子们的少年郎了,从此以后近十个世纪,舞狮子的都化妆成白面郎,再也不会如波斯形象。

一、辽代契丹建筑工人在庆州建造的白塔腰部主要浮雕装饰,即有作“醉拂菻弄狮子”形象,由于充满地方风格,日本学者却误以为系“高丽人牵狗”,一再著录种种图谱中,如孤立看来,即易附会为某某人牵狗。如联系分析,就可知错误得十分可笑!除了“醉拂菻弄狮子”,哪容许这种和宗教迷信不相干的事件成为宝塔上主题装饰浮雕?

二、北宋初高□□作的线画板刻,也作有文殊骑狮子,旁有戴尖锥浑脱帽拂菻和一天女在旁。高□□是著名画家,无遗墨传世,由此板刻不仅得知艺术风格实出于吴道生,而且由此得知,这个“醉拂菻”形象,基本上还和近年邓县出土南朝墓砖上唯一传世的文康舞高鼻尖帽胡人相同。可证明李白《上云乐》中叙述两者相互关系。

三、宋、元流行小手镜,镜纹装饰图案,也有用“醉拂菻弄狮子”作为题材的。制作虽草率,而形象却和前者相近。

四、南宋苏汉臣绘《婴戏图》……

事实上这个主题画当时还应用到冠服制度中,例如《宋史·舆服志》“腰带制度”花纹二十多种,内中有“狮蛮”一种,就指的是拂菻弄狮子。是在带的排方上用“识文隐起”浅浮雕做成的。照规矩为□品官身上物。有残余带饰可证。宋政府每年有送臣僚袄子锦计七等,其中“翠毛狮子”一种,当时实物虽已不得而知,但从明代现存几种狮子锦看来,是多少还保留一点唐代写生神情的。

专述北宋社会生活的《东京梦华录》,叙述南宋社会生活的《梦粱录》,都提起瓦舍百戏的马戏棚子名狮象棚,观者常及数千人,象或用真物表演,至于狮子,可能也和唐代一样是用人扮演的。

单独用唐式定型狮子而略有变化作为栏槛柱头装饰的,最著名的应数金大定时修造于燕京卢沟河上的卢沟桥狮子柱头。世俗相传这几百个狮子形象姿态没有一个相同的。从艺术精神上说,其实也可说完全相同。而且时代性鲜明,和以前的唐代,以后的明代,倒是差别明显。

日常特种工艺品装饰上应用的,却多采取汉玉的辟邪,不常见真狮子。这大约和宣和好古《博古图》《古玉图》的编纂有一定关系。例如定州白瓷的平面浮雕装饰图案,用的就是子母辟邪如意云,或由云衍变的灵芝草。宋宫廷设有玉作,专门雕治犀角、玉翠、水晶、玛瑙等贵重材料作杯斝饮器或瓶壶类插花器,用辟邪作为柄耳部分装饰,常见于记载。因此明代政府抄权臣严嵩的家留下那个财物底册《天水冰山录》中记载的许多水晶器物,其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宋代作品。现存于故宫这类工艺品,虽鉴定时多以为系明、清两代,有的出于猜测,有的根据入库记录或乾隆题诗。乾隆喜附庸风雅,或任官吏贪污,再抄家将所得珍贵文物字画没收成为宫廷所有。或用作生祝寿名分,聚敛民间收藏,过目虽多,鉴定还是糊糊涂涂。有时还把商代玉器刻诗于上。所以宋、明器物,不能因为有他的刻诗即认为清代制作。

元、明两代对外交通扩大了范围,因此从晋代葛洪以来即传说犀角可以解毒,因此除在药物上应用外,用犀角作酒杯的风气也还继续。并且很出几个工艺名家。用犀角作杯不外两种形式,其一作横倒平放式,雕张骞泛槎故事,张骞乘于一段独木舟式的枯槎上,注酒入内,可以从船头一端吸饮,或称“酒船”。尤通就是其中一个名工,故宫博物院还保有他的作品一件。另一是竖置式,阔处向上,尖端向下,有的必须搁置于另一个架子上,方能稳定。这种竖式犀角杯,装饰加工也有许多种,最常见的就是杯身上部和边沿刻高圆浮雕、透雕子母辟邪,或照龙生九子俗传雕大小十龙,柄部也作龙形。这种犀角杯传世的还有千百件,大型的且有长及一尺的。

元、明雕玉大小杯洗用辟邪作主要装饰或柄部的也极多。二寸以下,做饭糁色的小玉佩,作为扇坠或腰间系佩,用辟邪作同样□□也极多。瓷铜器瓶壶耳柄足口沿采用的也不少。一般称为螭虎,事实上还是辟邪,是由狮子演进的工艺图案。它的形象,虽然已经和世俗过年玩的狮子已大异其趣,而事实上来源还是一个,狮子。

狮子艺术还是在继续发展和应用。直到十九世纪末,清封建王朝结束期,北京街市中这一时期的新式建筑,不问是私人住宅,还是商店铺子,当街一面屋顶,照例还蹲了两只傻乎乎的守门狗式的兽物。开始流行湘中商品绣,也经常见到用棕黄色为主调的公母狮子主题出现。多是由于北京动物园前身“三贝子花园”的开放,一般市民看到了狮子的结果。这些狮子应当说是比较写真的,但事实上应用的却只是一种自然主义手法,反映出延长了二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外受帝国主义的侵略,内受几次重大农民革命的影响,政治上已摇摇欲坠,临于崩溃前夕,而艺术上也形成一种混乱,失去了固有民族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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