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工艺问题
中国文化发展史,漆工艺占了个特别位置,重要处不下于丝和陶瓷,却比丝和陶瓷应用广泛而久远。且在文化史分期过程中,作过种种不同光荣的贡献。
史前石器时代,文化中的蒙昧期,动物或植物的油脂,照需要推测,很可能就要用到简单武器的缠缚和其他生产工具实用与装饰上。到彩陶文化占优势时,这些大瓶小瓮的敷彩过程,在红黑彩色是否加过树脂,专家吴金鼎先生的意见,一定相当可靠。吴先生不幸早死,有关这一点我们浅学实不容易探讨。山东龙山镇发现的黑陶片上,有刻划古文字明白清楚:“网获六鱼一小龟”。时间稍晚,安阳殷墟商代王公古墓中,又有无数刻字龟甲,虽不闻同时有成形漆器或漆书发现,唯伴随青铜器发现的车饰、箭镞,当时在应用上,必然都得用漆涂饰。使用范围既广,消费量自然就已增多。当时生产方式及征集处理这种生产品情形,虽少文献可以征引,但漆的文化价值,却能估计得出。
到文字由兽骨龟甲的刻镂,转而在竹木简札上作历史文件叙录时,漆墨首先即当作主要材料,和古代史不可分,直到纸绢能完全代替竹木简札的后汉,方告一个段落。然即此以后两千年,墨的制造就依然离不了漆。其他方面且因社会文化一般发达,在日用器物上,生和死两件大事,杯碗和棺木,都少不了漆。武器中的弓箭马鞍,全需要漆。所以说,一部漆的应用小史,也可说恰好即是一部社会发展简史。
它的意义当然不只是认识过去,还能启发将来。据个人愚见,漆工艺在新的社会中,实有个极光辉的前途,不论在绘画美术上,在日常器物上,它是最能把劳动和艺术结合到应用方面一种,比瓷器更容易见地方性和创造性的,在更便利条件下能产生的。
《尚书·禹贡》称:
济河唯兖州……厥贡漆丝。
荆河唯豫州……厥贡漆枲絺纻。
可知当时中原和山东均出漆。《韩非子·十过》篇说:
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其迹,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诸侯以为益侈,国之不服者十三。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禹作为祭器,墨漆其外而朱画其内……觞酌有采而樽俎有饰……殷人受之……食器雕琢,觞酌刻镂。
古史传喜称“尧舜”。商以前事本难征信,不尽可靠,唯漆器物的使用在远古,却是事实。人类文明越进步,漆的用处就越加多。《周礼·夏官·职方氏》记河南之利为林漆丝枲。漆林之征二十而五。或纳贡,或赋税,大致在周初,国家有关礼、乐、兵、刑器物,已无不需要用漆调朱墨作彩绘,原料生产且补助过国家经济。不过世人习惯漆的故事,或者倒是《史记》所记赵襄子漆智伯头做饮器雪恨,及豫让报仇,漆身为癞等等,因为是故事,容易记忆。
战国时有名思想家庄周,尝为漆园吏,专管漆的生产。
《续述征记》称古之漆园在中牟。
《史记·货殖列传》称:
陈夏千亩漆……皆与千户侯等。
又:
通邑大都……木器髹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
记载虽极简单,已可见出当时漆树种植之富和制器之多。《考工记》记百工,均分门各世其业,更可知运用这种生产的漆工艺,早已成为专家的工作。生产原料和制作成品,多到一个相当数目的人,都可得官,或者说经济地位近于那种官。
更可知在当时漆器加工和铜、铁的比价,实在相当高。有千件漆器,不封侯也等于封侯。
漆工艺彩绘上特别进步,当在战围时。封建主各自割据一方,思想上既泛滥无际,诸子竞能,奇技淫巧亦必因之而大有发展。漆工艺的加工,大致出于这个时期。这从现存寿州楚漆板片及长沙出土漆器,也可推想一般状况。且可明白汉漆器的精美,是继承,非独创。
桓宽《盐铁论》叙汉人用漆器事说:
今富者银口黄耳……中者舒玉纻器,金错蜀杯。
叙述价值是漆与铜比一抵十。出处多在西川。这事在扬雄《蜀都赋》中也早已说过。二十年来日本人发掘朝鲜汉墓,更证实了那个记载。所谓“雕镂扣器,百技千工”,照漆器铭文记载,每一件器物,的的确确是用个分工合作方式集合多人产生的。
目前所知,有铭文器物时代,最早的是汉昭帝始元二年,约公元前八十五年。当时即已分木胎和夹纻底子,除朱墨绘画外,还有金、银、铜、贝作镶嵌装饰。彩绘颜色多红黑对照,所作人物云兽纹饰,设计奇巧,活泼生动,都不是后来手艺所能及。《中国绘画史》讨论六法中“气韵生动”一章时,多以画证画,因此总说不透彻。如果从漆画,从玉上刻镂花纹,从铜器上一部分纹饰来作解释,似乎就方便多了。
漆器铭文中又常有“造乘舆髹……”字样,或可当作皇家御样漆器解。大致当时铜器因为与兵器有关,制造上多出尚方专利。漆器则必须就地取材,却得法令认可,所以有“乘舆髹”字样。制造工官位职都不太小,事实上器物在技术方面的进步,也必然和这个有关,当时还有大器,即彩漆棺木。
照汉代制度看来,比较重要的大官,死后即尝得这种赏赐。
《后汉书》记载:
(梁竦)改殡,赐东园画棺、玉匣、衣衾。
(梁商)及薨……赐以东园朱寿器、银缕、黄肠、玉匣、什物二十八种。
袁逢卒,赐以朱画特诏秘器。
漆工艺的堕落,和其他工艺堕落,大约相同,当在封建政治解体,世家子、地主、土豪、群雄竞起争天下的三国时代。汉代蜀锦本名闻国内外,有关当时西蜀经济收入,是国家财政一环。《左慈传》曾称,曹操派人入蜀市锦,因慈钓于堂前铜盘中一举得鲈鱼,拟入蜀购紫芽姜,并托多购锦二匹。曹丕文中却以为蜀锦虚有其名。诸葛亮教令,提及普通刀斧军器不中用,一砍即坏,由“作部”定造,毛病方较少。大约战争连年,蜀之工艺均已堕落,中原佳好漆器更难得,所以曹操当时启奏中,常常提及献纳漆器事情,郑重其事地把一两件皮制漆枕或画案,呈献汉末二帝。谢承《后汉书》称,郭泰(林宗)拔申屠子陵(蟠)于漆工之中,欣赏的可能只是这个人的才能器识,未必是他的手工艺。
到晋代后,加工漆器似乎已成特别奢侈品,也成为禁品。有两份文件涉及这个问题。
晋令曰:
欲作漆器卖者,各先移主吏者名,乃得作。皆当淳漆著布骨,器成,以朱题年月姓名。
可知已恢复了汉代旧规矩,做漆器要负责任,乱来不得。又《晋阳秋》说:
武帝时,御府令(又作魏府丞)萧谭承、徐循仪疏:“作漆画银槃(一作漆画银带粉碗)”,诏杀之。
不得许可作来竟至死罪。
《东宫旧事》载漆器数十种,就中有“漆酒台二,金涂镮甸”,可知汉银扣器制式尚留存。
又《续齐谐记》称:
王敬伯夜见一女,命婢取酒,提一绿沉漆榼。
可知彩漆不止朱墨(绿沉另有解)。
《世说》称:
王大将军(敦)如厕,既还,婢擎金漆盘盛水,玻璃碗盛澡豆。
可知当时金漆实相当贵重。
弘君举食檄有“罗甸碗子”,可知漆嵌螺甸还本汉制。《东宫旧事》又载有“漆貊炙大函一具”。
《释名》称:
貊炙,全体炙之,各自刀割,出于胡貊之所为也。
可知当时仿胡食烧烤时髦餐具,也有用漆造的。《邺中记》则记石虎有漆器精品:
石虎正会,上御食,游槃两重,皆金银参带,百二十盏,雕饰并同。其参带之间,茱萸画微如破发,近看乃得见。游槃则圆转也。
正和韩非《外储说左上》所称战国时人为周王画策记载相合。若将古代碾玉、冶金技术进步比证,这种精美漆画是可能的。
漆工艺入晋代日益地衰落,或和社会嗜好有关。晋人尚语文简净,影响到各方面,漆器由彩饰华美转而作质素单色,亦十分自然。世传顾恺之《女史箴图》,一修仪理发人面前漆奁,边缘装饰尚保留汉代规式,已不着花纹。《东宫旧事》所提若干种漆器,都不涉及花样。又南方青瓷和白瓯,当时已日有进步,生产上或比较便宜,性质上且具新意味,上层社会用瓷代漆,事极可能。王恺、石崇争奢斗富,酒宴上用具,金玉外玻璃、琉璃,尝见记载,唯当时较摩登的,或反而是山阴缥青瓷和南海白瓯。尤其是从当时人赠送礼物上,可见出白瓯名贵。从史传上,一回著名宴会,可以推测得出所用酒器大致还是漆器,他物不易代替,即晋永和九年三月,王羲之邀集好友,于山阴会稽兰亭赋诗那次大集会。仿照周公营洛邑既成羽觞随波应节令故事,水边临流用的酒器,大有可能还是和汉墓中发现的漆耳杯相差不多。这种酒器就目前发现已知道有铜、瓷、瓦、玉、铅、漆,各种多由于仿蚌杯而来。唯漆制的特别精美,纹样繁多。
晋六朝应用漆器名目虽多,已不易从实物得一印象。只从记载上知道佛像已能用夹纻法制造,约在第四世纪时,当时最知名的雕刻家戴逵,即在招隐寺手造五夹纻像。随后第六世纪,从梁简文帝文章中,又可见曾令人造过丈八夹纻金薄像。这种造像法,唐代犹保存,直延长到元朝大雕塑家刘元,还会仿造。当时名叫“抟换脱活”,即抟泥做成佛像坯子,用粗麻布和油灰粘上,外面用漆漆过若干次后,再把泥沙掏空即成。后来俗名又叫“干漆作法”,在佛像美术中称珍品。
至于殉葬器物,则因汉末掘墓和薄葬思想相互有关,一般墓葬,已不会有汉乐浪王盱、王光墓中大量漆器出现。在南方绍兴,古坟已多的是青质陶瓷,在北方,最近发现的景县封氏墓,也还是瓷器一堆。所以说陶瓷代替了战国时铜器、汉时漆器,成为殉葬主要物品不为过分。
但是到唐朝,漆器又有了种新发展,即在漆器上镶嵌像生金银珠贝花饰,名“平脱”。方法旧,作风新。这从日本正仓院和其他方面收藏的唐代乐器、镜奁、盒子等等器物可以知道。唐代艺术上的精巧、温雅、秀丽、调和,都反映到漆工艺中,得到了高度发展。唯生产这些精美艺术品的工师姓名,在历史上还是埋没无闻。
到宋代,方又一变而为剔红、堆朱、攒犀,等等。唯当时上层社会极奢侈,国家财富多聚蓄于上层社会,日用器物多金银,所以代表上层统治者宴客取乐的开封樊楼(丰乐楼),普通银器竟过万件,足供千人使用。不曾提漆器。加之当时开封、定州、汝州,瓷器制作,由国家提倡,社会爱好,官窑器已进入历史上的全盛时代,精美结实都稀有少见,从工艺美术言来,漆器虽因加工生产过程烦琐,依然为上层社会重视,就一般社会说来,似乎已大不如当时官窑青瓷和白定瓷有普遍重要意义了。所以到北宋末年,徽宗知玩艺术而不知处理政治,为修寿山艮岳,一座独夫个人享受的大园子,浪费无数人力物力,花石纲弄得个天怒人怨,金人乘隙而入,兵逼汴京,迫作城下之盟,需索劳军物品时,公库皇室所有金银缴光后,还从人民敛聚金银器物,一再补充。《大金吊伐录》一书,曾有许多往来文件记载。当时除金、玉、珠宝、书籍外,锦缎、茶叶、生姜都用得着。唯瓷漆器和字画不在数内。宋朝政府有个答复文件,且说到一切东西都已敛尽缴光,朝廷宴饮只剩漆器,民间用器只余陶瓷。一可见出当时漆器多集中于政府,二可明白到南宋,北方漆瓷工艺必然衰落。到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国时,两种工艺必更衰落无疑。从史志记载得知,北宋漆工艺生产在定州,南宋则移至嘉兴及杭州。《武林旧事》称临安各行业时,即有金漆行一业。元代虽有塑像国手刘元,还能做脱活漆像,本人且活到七十多岁,据虞集作的《刘正奉塑像记》,当时却被禁止随便为人造作。漆的应用,到宋代已有过一千五百年历史,试就历代艺文志推究,或可在子部中的小说与农家中早有过记载,唯直到宋代,才有朱遵度作一部《漆经》。书到后来依然散佚不存。仅从现存宋代剔红堆朱器物,还可看出这一代器物特点和优点。元、明二代漆艺高手集中嘉兴西塘杨汇地方,多世擅其业。个人且渐知名,如张成、杨茂、杨埙,或善剔红,或善戗金,知名一时。仅存器物亦多精坚华美,在设计上见新意,自成一格。杨埙因从倭漆取法,遂有“杨倭漆”之名,明、清以来退光描金作小花朵器物,霏金飘霞做法,似即从杨传入而加以变化。张成有儿子张德刚,于明成祖时供奉果园厂,做剔红官器,另外有个包亮还能与之争功。明代漆器的发展水准,因之多用果园厂器物代表。个人著名的应当数黄大成,平沙人,世人因此叫他做“黄平沙”。作品足比果园厂官器。且著有《髹饰录》二卷,为中国现存仅有关于漆工艺生产制造过程专书。明末扬州有个周某,发明杂宝玉石象牙镶嵌,影响到清乾隆一代,产生应用器物插屏、立屏、挂幅作风。清初有卢葵生,工制果盒、沙砚,精坚朴厚,足称名家……
就发展大略作个总结,可知一部有计划的漆工艺史,实待海内学者通人来完成。这种书的编制,必注意两点方有意义:一是它的生产应用实贯穿中国文化史全时期;并且接触每一时代若干重要部门问题,由磨石头的彩陶时代开始,到现代原子能应用为止,直接影响如绘画雕刻,间接影响如社会经济。我们实需要那么一本有充分教育价值和启示性的著述,作一般读物和中级以上教育用书。可是到目前为止,它的产生似乎还极渺茫。
原因是:从史学研究传统习惯上说来,历史变与常的重点,还停滞在军事政治制度原则的变更上,美术史中心,也尚未脱离文人书画发展与影响。换言之,即依然是以书证书,从不以物证书。漆之为物,在文化史或工艺美术史方面的重要贡献,一般学者即缺少较深刻认识,求作有计划有步骤研究,当然无可希望。
我们从古漆器可学些什么
近十年来,出土文物古代工艺品中,使我们视野开阔,计五个部门,即金属加工、陶瓷、漆器、丝绸和雕玉。特别是漆器上的彩绘,丰富了我许多知识,除明白它的工艺图案艺术特征外,还借此明白它和在发展中的社会历史的密切关系。
北京荣宝斋新记,新近用彩色套印木刻法,试印行了十种漆器图案,在美协会场随同其他木刻画展出。凡看过的人都同声赞美,对于两千二三百年前楚漆工的优秀成就,感到惊奇爱好外,还对于现代木刻表现的高度艺术水平表示尊重和钦佩。这些漆器大部分是从“楚文物展”和“全国出土文物展”中的漆器选印的。数量虽然不算多,却可以代表近年来中国古代漆器的新发现。特别重要的是长沙楚墓出土的战国漆器。把这类漆器的花纹,用现代彩色木刻套印,在国内还算是首次,是唯有政权在人民手中的今天,政府和人民,才会同样重视这种古代文化优秀遗产,把它来当作研究、学习和鉴赏对象的。
楚漆器的出土,最重要是三个地方,即安徽寿县、湖南长沙和河南信阳。开始于一九三三年前后,安徽寿县“李三孤堆”楚王坟的盗掘,除发现近千件青铜器外,还得到一片有彩绘云纹的残漆棺。这片残棺是后来去作调查的李景聃先生,在附近一个农民人家猪圈边偶然看到,知道是从墓中取出,才花了点钱买回的。漆棺壮丽华美的花纹,让我们首次对于战国时代的漆画,得到一种崭新深刻的印象。上面装饰图案所表现的自由活泼的情感,是和战国时代的社会文化发展情形完全一致的。但是注意它的人可并不多,因为一般学者还是只知道从带铭文青铜器证文献,一片孤立棺板引不起什么兴趣。
两汉书常提起少府监所属东园匠工官,当时专造“东园秘器”,供应宫廷需要及赐赠王公大臣死后殓身殉葬。共计事物约二十八种,中有“东园朱寿之器”,或“砂画云气棺”,同指彩绘花纹漆棺。旧俄时代“科斯洛夫考察团”,在蒙古人民共和国诺音乌拉汉代古墓中发现的彩绘云气纹残棺,上面保存的云中鸿雁花纹,是目前有代表性和说明性的重要遗物,没有它,东园匠所造“朱寿之器”制度是不得明白的。因楚漆棺的出土,和科学院后来在河南辉县发掘,得到一片作黼绣纹图案的残棺,我们才借此明白,汉代流行的丧葬制度,原来多是根据周代旧制加以发展的结果,并非凭空产生。即朱绘棺木,也并非从汉创始。辉县棺上彩绘的花纹,更为我们提出黼绣纹一项重要参考材料,修正了汉代以来说的“两弓相背”的注疏附会,得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长沙楚墓漆器的发现,比寿县器物出土稍晚一些,在抗日战争初期,因商承祚、陈梦家二先生的介绍,才引起部分学者的注意。旧中央博物馆筹备处方面,才当买古董一样收集了几件漆杯案。但是对于它的历史问题和比较知识,还是知道不多。出土有用材料多分散各地私人手中,由于保存不善,大都逐渐干毁。大批特别精美的器物,并且早被美帝国主义者的文化间谍,用种种狡诈无耻的方法,盗运出国。因此国内多数历史学者和美术史专家,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后,还很少有人知道楚漆器的发现,在新的学术研究方面,具有何等新的意义。
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人民政府保护文物政策法令的实施,一方面把国内私人重要收藏,陆续购归国有;另一方面又学习苏联先进经验,在全国工业建设地区,经常配合一个文物工作组,清理出土墓葬遗址文物。材料日益增多后,战国时期楚文化的面貌,就越加明确,自从前年楚文物在北京历史博物馆举行展出后,许多人才认识到楚文化形象和色彩,实在丰富惊人。反映于文学作品中,曾产生爱国诗人屈原的诗歌,反映于工艺美术,还有当时楚国金工所铸造的青铜镜子,青铜加工兵器,木工作的大型彩绘雕花错金棺板,弓工作的便于远射鱼、鸟的弓弩和矰缴,以及漆工所做的各种色彩华美、造型完整的漆器,特别具有代表性。文学和这些工艺品本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成就,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热情充沛,而色彩鲜明”。其实我们应当说,爱国诗人屈原的文学作品的背景,计包括三种成分:一个是土地山河自然景物的爱好,另一个是社会政治在剧烈变化中人民苦难的现实,第三个是劳动人民在物质文化方面创造的辉煌成就。屈原文学作品的风格,是综合了这一切的忠实反映。又汉文化受楚文化影响极深,文学上的关系,比较显著,前人已经常有论述。至于工艺生产方面的影响,由于这些新的发现,才进一步给我们许多启发。
楚漆器加工部分,大约可以分作四类:
一、多色彩绘,如漆盾和人物奁具。
二、朱墨单色绘,如羽觞和圆盘。
三、素漆针刻细花,如大小奁具。
四、浮雕罩漆,如大小剑匣。
楚漆器花纹特征,从总的方面来说,是主题明确,用色单纯,组织图案活泼而富于变化。表现技术从不墨守成规,即或一个漆羽觞的耳部装饰,也各有匠心独运处。在器物整体中,又极善于利用回旋纹饰,形成一种韵律节奏感。例如龙凤云纹漆盾和凤纹羽觞,都得到同样高度艺术成就。构图设计,还似乎未完全成熟,却充满了一种生命活跃自由大胆的创造情感,处处在冲破商周以来造型艺术旧传统的束缚,从其中解放出来,形成一种新的发展。最明显的是用三分法处理的圆式图案,本出于殷商青铜和白陶器中的“巴纹”,当时在彩绘木雕上镶嵌的圆泡状的蚌片,也有同样花纹。春秋战国时新流行的“玉具剑”的柄端,也常使用这个圆式图案:或错金,或嵌松绿石,或嵌一片白玉,多用三分法加工。但是因为面积小,变化就不怎么多。在楚漆器中,奁具和盘子类需要范围极广,每一个套奁里外,常用到五六种不同装饰图案,绘画的表现又比雕刻镶嵌简便,因此这种图案,竟达到丰富惊人的美术效果。经过汉代再加以发展,如在他处发现之三辟邪奁里装饰和三熊盘,设计妥帖周到处,在中国工艺图案史的成就上,也应当占有一个特别地位。
楚漆器的花纹,大部分是用龙凤云纹综合组成,却并不像铜器花纹的凝固。从个别优点而言,如漆豆的漆案,因为平面空间比较大,红黑二色对照调子鲜明,即或只用几道带子式花纹作间隔装饰,经常也作得特别美观。羽觞造型不必受定型限制,材料处理伸缩性大,能把完整造型秀美花纹结合成为一体,更容易见出古代楚漆工的大胆和巧思。彩绘大漆盾同墓出土共四件,现存比较完全的计二件,虽大小形式相同,可是每一盾上的装饰图案,都表现出不同风格和性格,图案的综合变化,真是无比巧思。狩猎云纹漆奁花纹,和战国以来一般金银错器花纹,显然一脉相通,也就为我们初步提供了许多物证,明白同式图案的发展,长江流域荆、楚、吴、越工人实有大贡献。这时期金银错和刺绣花纹,其实都是由漆器花纹发展而出。
这些东西值得我们重视,不仅因为它是“战国漆器”,更重要还是“战国时代装饰艺术的作风”。种种花纹图案当时无疑还曾反映到造型艺术各部门,特别是建筑彩绘装饰上,具有那个时代风格的特征。
汉代漆器在材料应用和图案设计两个方面,都进一步有了新的成就。首先是特种漆器的制造,已成国家特种手工业生产一个重要部门,除政府所在地的长安、洛阳,少府监所属工官东园匠,经常大量生产各种“乘舆髹器”,此外西蜀的广汉和武都各地,也特别设立工官,监造各种精美漆器,并把成品分布到国内各个地区去。这些金银加工漆器,通名“金银文画扣器”或“参带金银扣器”,艺术价值既高,同时也是当时货币价值极高的特种工艺品。
这种金银加工漆器,在器材应用上的新发展,是用麻布、丝绢作胎的夹纻器,多加上金银及铜鎏金附件,通例是平面部分用柿蒂放射式图案(多如水仙花式),腰沿部分则作叁带式,另加三小熊作脚。这么一来,既增加了器物的坚固结实,同时又增加了华美。图案沿用旧形式部分,也有了充实和变化,如圆式图案利用三分法表现,因为需要范围日益广大,就创造了许许多多种好看新样子。又从魏武《上杂物疏》和《东宫旧事》记载,结合汉墓出土陶漆器看来,得知汉代以来当时还盛行径尺大小长方形“巾箱”“严具”“方盝”和收藏文具、药物的筐匣,都需要用长方式和带子式装饰。圆筒形的奁具,边沿也需要带子式装饰,因此更促进了这一式图案的多样化,打破了战国以来龙凤云纹反复连续的规律,并打破了图案组成的习惯,代替以种种不同的新画面。一个时代的艺术,内容必然反映出一定程度的社会思想,汉代统治者重儒术,企图利用孝道来巩固政权,孝子传故事就成了漆器中的主题画。汉代现实生活喜骑射游猎,狩猎图反映到各种工艺品装饰图案中,漆器也有份。汉代宫廷方士巫觋最善于附会神仙传说,影响政治文化各方面,到东汉夹书律废除解禁后,这类信仰并且逐渐由宫廷流行到广大民间。例如云气纹中的四神及其他杂鸟兽作主题的装饰,一切工艺品上无不加以反映,彩绘漆更做成多种多样的发展,云气纹中还常有羽人仙真夹杂其间。传说中最普遍的西王母,在造型艺术青铜、砖石各部门都有表现,在漆器上无例外也占了一个特别位置。由于造型艺术上的西王母形象普遍反映是在东汉,我们就有可能把几个过去认为是六朝人伪托的汉代小说,产生时代提早一些,因为两者都不会是孤立产生的。
汉代由于铁冶生产发展,提高了农业和手工业生产,加以文景两朝数十年间,政治上对于人民压迫比较缓和,知道节用惜物,在这个劳动人民生产物质积累基础上,帝国大一统的局面,到武帝刘彻时代才逐渐完成。这时期国境四方的军事活动,郊天封禅仪式的举行,都不惜大规模使用人力物力,表示统治者政治上的大排场和成功的夸侈。更因神仙传说的浸润,长安宫廷园囿中,根据《史记》《汉书》《三辅黄图》《汉旧仪》等记载,向上拔举的土木建筑,多已高达数十丈,神明台还相传高达百丈,云雨多出其下。每年祀太乙岁星时,还必用太祝率领三百名八岁大童男女,各穿锦绣衣裳,在台上歌舞娱神!为仿效方士传述的海上三神山景象,在长安挖掘了个昆明池,池中做成蓬莱、方丈、瀛洲三山,上面还放下各处送来的黄鹄白鹿、奇花异草,建筑更极华丽无比。气魄雄伟正是这个时代的特征,这点特征也反映到漆工艺的装饰设计上。这时期最有代表性的纹样,多是山云华藻起伏绵延中,有羽人仙真往来其间,鸿雁麋鹿,虎豹熊罴,青䴔白兔,野彘奔兕驰骤前后。图案来源或从两个矛盾部分综合而成:一个是纯粹社会现实享乐生活的写照,另一个却是对于神话传说的向往。汉代宫廷文人司马相如等,曾分别用富丽文辞来形容铺叙的场面,在日用漆器上,常常结合成为一个画面,而加以动人表现。
汉代金银加工的特种漆器,文献上如《汉书·贡禹传》的《奏议》、《盐铁论》的《散不足篇》、《潜夫论》的《浮侈篇》,早都提起过,近三十年全国范围内汉墓均有精美实物出土,已证明历史文献记载的完全正确。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蒙古人民共和国出土有铭刻文字的汉代漆器,更得知当时生产分工已经极细,一件小小羽觞,由作胎榡到完成,计达七八种不同分工。绘画向例由专工主持,这种画工必须具体掌握生物形象的知识,能够加以简要而准确的表现,还必须打破一切定型的拘束,作自由适当的安排,不论画的是什么,总之,都要使它在一种韵律节奏中具有生动感。齐梁时人谢赫,谈论画中六法时,认为画的成功作品因素之一,是“气韵生动”。过去我们多以为这一条法则,仅适宜于作人物画好坏的评判。如试从汉代一般造型艺术加以分析,才会明白,照古人说来,“气韵生动”要求原本是整个的,贯穿于绘画各部门——甚至于工艺装饰各部门的。一幅大型壁画的人物形象,可以用它来作鉴赏标准,一个纯粹用静物组成的工艺图案,同样也应当符合这种标准。最值得注意一点,即大多数工艺图案,几乎都能达到这个要求。汉代漆器图案,“气韵生动”四个字,正是最恰当的评语。
还有一个问题,也值得附带一提,就是这种工艺图案,还另外为我们保留了一点汉代社会史的材料。《三国志·魏志》记载中国名医华佗事迹,曾提起过他常教人古代导引养生之术,即所谓“熊经鸟申却行返顾五禽之戏”。这种“五禽之戏”,极明显是从西汉以来就曾经被海上方士当成延年益寿的秘密方技传授的。以熊、鹿为主的五禽名目,史传上虽有记载,形象活动,世人却少知识。研究中国医药卫生史的人,也还少注意到。可是我们如果试从汉代漆器多留点心,就会发现,漆器图案中的鸟兽名目行动,竟多和《华佗传》中说起的“熊经鸟申”大致相合。这绝不会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熊、鹿活动形象变化之多,古代方士注意它的运动规律,用来当作锻炼身体的模仿学习对象,正是十分自然的。
《华佗传》所说的“五禽之戏”,也就是鱼豢著《魏略》,记邯郸淳初次会见三国名诗人曹植时,曹植解衣科头,朗诵俳优小说数千言后,当面表演的“五椎锻”。“五椎锻”原属于卫生运动技术一类,也就是古代的导引法,是“熊经鸟申返顾却行五禽之戏”。传习来处,当时或得于郤俭、左慈诸方士,还有可能和古代印度、波斯文化交流有些渊源。
我这点推测,可能是完全不对的,但是从这么一个问题说来,也就可见从实物出发,对于中国物质文化史的研究探讨,还是一条新路,值得有人向前迈进一步。在全国范围内,数量以十万计(将来还会以百万计)的出土文物,对于今后文史研究的影响,也是极明显的。多数人如依照过去对于古文物情形,只把它当成古董看待,货币价值既不高,很多又缺少美术价值,保存文物的重要性将不容易明确。唯有能够把它当成古代物质文化发展史的地下材料看待,才会觉得这里有丰富的内容,值得我们用一种新的态度来发现,来研究,来理解!依个人浅薄私见,历史科学能否成为一种科学,就决定于研究者方面,对于新的材料的认识态度而定。我们业已理解到,如孤立片面地从文献学出发,贯穿史料,对于古代社会的面貌,文献不足征处,将永远成为空白;如相反,善于把这百十万件分布全国各个不同地区的地下文物,好好地和历史文献结合起来,从一个更全面、更扎实的认识基础上,学习运用马列主义,进行新的分析探讨,就有可能,把许许多多的问题,逐渐明白清楚,文化史的空白处,也都可望逐渐充实填补起来。正犹如我们对于古代漆器一样,本来只是从文献上知道一些名目,并且由于宋、明以来《三礼图》《三才图会》等书中半出于猜想的图画,对汉以前事多附会曲解,所得印象更不可靠。通过了近二十年多数人的劳动,在一定时间中,把出土材料分析综合,并联系其他出土材料作进一步比较,就可由“完全无知”进而为“具体明白”。并且由几件乍一看来,平凡普通,破烂皱缩的漆器上的残余花纹,因此明白了从战国到汉末,前后约六百年时间中的彩绘装饰艺术的作风。而这种艺术作风,原来和社会各方面关系,又还如此密切!因此让我们深深相信,必然还有许许多多历史问题,出土文物可以帮助我们具体解决。
螺甸工艺试探
这个草稿应属于古代漆工艺史部分,举例虽较简略,还有代表性,提法也较新,可供漆工艺史或工艺史参考。
作者陈列说明,某一时期漆器或镶嵌器也应分明它前后有什么联系,从发展上说才有道理,孤立即无话可说。
——作者题于原稿封套
螺甸工艺的前期和进展
近年来,工艺美术品展览会中,观众经常可见到一种螺蚌类镶嵌工艺品,一般多使用杂色小螺蚌,利用其本来不同色彩,及不同种类拼逗黏合而成花鸟山水,有的从赏玩艺术出发,做成种种挂屏、插屏、盘盒,有的又从日用目的出发,专做烟灰碟和其他小玩具,或精工美丽,或实用价廉,在国内外展出,都相当引人注意,得到一定好评。我国海岸线特别长,气候又温和适中,螺蚌种类极多,就原料说来,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此由广东到东北,沿海各都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对于这一部门工艺生产,如何加以发展,是个值得注意研究的问题。特别是这种取之不尽的原料,如能较好地和沿海几个都市同样富裕的童妇劳动力好好结合起来,它的前途实无限美好。将在旧有的螺甸工艺中,别出蹊径,自成一格,在赏玩艺术、实用艺术和玩具艺术生产中,都必然有广阔天地可供回旋。
在新的工艺品展览中,在文物艺术博物馆中,在人大礼堂各客室和其他公共花园及私人客厅里,我们又经常可看到用薄薄蚌片镶嵌成种种山水、花鸟、人物故事画面的挂屏、插屏、条案、桌椅、衣柜、书架及大小不同的瓶、盒、箱、匣,不论是家具用具还是陈设品,花纹图案多形成一种带虹彩的珍珠光泽,十分美丽悦目。总名叫“螺甸”器。做得特别精美的,上面还加有金银,或和金银综合使用,则名叫“金银嵌软螺甸”。若系径寸大切磨略粗蚌片镶嵌面积较大花纹到箱柜上的,名叫“硬螺甸”。这种蚌片或在玉石象翠杂镶嵌占有一部分位置,则称“杂宝嵌”。前者多精细秀美,后者却华丽堂皇,各有不同艺术成就。这些工艺品产生的年代,一般说来,较早可到唐代,已达高度艺术水平;最多的为明、清两代,是全盛期也是衰落期。这个以蚌片为主的工艺品种,照文献记载,虽成熟于唐代,其实源远流长,属于我国镶嵌工艺最古老的一种。但是又和新近出现的嵌贝工艺,实同一类型,关系十分密切。因为同样是利用海边生物甲壳作为原料,来进行艺术加工,成为赏玩陈设美术品或日用品的。它不仅丰富美化了人民文化生活的内容,也代表我国工艺品一部门艺术成就,在世界美术博物馆镶嵌工艺陈列品中占有一定地位,十分出色,引人注目。
螺甸原属于镶嵌工艺一部门,主要原料是蚌壳。一般多把蚌壳切磨成薄片、细丝,或切碎成大小不同颗粒,用种种不同技术,镶嵌于铜木漆器物上,和漆工艺进展关系且格外密切。但应用和做法以及花纹图案,却又在不断发展变化中,因此于历史各个阶段里,各有不同成就。即同一时代,也常因材料不同,器物不同,艺术要求不同,做成各种不同艺术表现。例如同属明代螺甸器,大型家具如床、榻、箱、柜、椅、案,和案头陈设插屏,及大小盘盒,就常常大不相同。有时甚至于把这些东西放在一处,即容易令人引起误会,以为“螺甸”若指的是这一种,其他就不宜叫作螺甸。也有器物大小差别极大,加工技法艺术风格又极其相近的。前者或出于地方工艺特征,例如山西、北京、苏州、广东生产就不一样。即或采用的是同一主题画,山西用大蚌片在木制衣箱柜门上镶嵌大折枝牡丹图案,底子不论红黑,一般多不推光,花样也以华丽豪放见长。至于苏式条案,这一丛牡丹花却多做得潇洒活泼,具迎阳含露清秀媚人姿态,漆面且镜光明澈可以照人。至于用小说、戏文故事题材做的小件盘盒,艺术风格不同处就格外明显。但也有由于个人艺术成就特别突出,影响到较多方面较长时期生产,令人一望而知这是某某流派的。例如明代苏州艺术家江千里,一生专以做金银嵌软螺甸小件器物著名,小只寸大杯子,三寸径小茶碟,大不过径尺插屏盒子。并且特别喜欢作《西厢记》故事(有的人且说他一生只作《西厢记》故事),由于艺术精深,影响到明、清两代南方螺甸制作风格,大如床榻、桌案,小如砚匣、首饰箱、杯盘,形成“江千里式”。和张成、杨茂做的剔红漆器,杨埙做的描金倭漆,都同样产生极大影响。除此以外,还有个时代因素,也影响到生产器物和艺术风格。比如唐代铜镜背面和琵琶、阮咸背面,都有螺甸做成的,以后即少见。清代到乾隆以后,玻璃镜子和其他小幅插屏画绣,都流行用广作螺甸框子,因此京苏也多仿效。道光以后,卧室堂房家具流行红木嵌螺甸,因此广东、苏州产生大量成分螺甸家具。从镶嵌工艺应用范围说来,我们还没有发现历史上另外尚有比螺甸工艺在应用上更广泛的。
我们若想知道这部门工艺美术品种较详悉,明代漆工艺专书《髹饰录·坤集》内中曾记载下许多不同名目,反映得相当具体。明代权臣严嵩被抄家时,还留下个家产底册,名叫《天水冰山录》,也列举了好些螺甸家具材料。若把这两个文献记载,结合故宫现有大量螺甸器,和其他大博物馆收藏实物,以及被帝国主义者豪夺巧盗流失海外实物图片加以综合,有关这部门工艺美术知识,显然即将丰富扎实许多。
螺甸工艺的起源和进展,与蚌器的应用分不开。由应用工具进而为艺术装饰,又和玉石情形大体相同,都可说是“由来已久”。所以在镶嵌工艺中,名称虽不古,事实上出现却较早于其他镶嵌工艺。因为蚌器的应用,是在新石器时代,已成为某些地区某些部落当成利于刮削简便合用辅助工具的。锯类的出现,有两个来源:在西北某些地区为细石片镶嵌于骨柄上做成,中原或南方某些地区,最早便是用蚌壳做成。由于原料易得,因此在新石器时代,成为辅助生产工具。由于光泽柔美,且容易处理,因此在青铜时代,有机会和玉石同样,转化为镶嵌装饰工艺原料,施用于建筑和其他器物方面。这自然只是一种“想当然尔”的说法,唯和事实相去必不太远。
试从出土古文物注意,我们即得知殷商时,由于青铜工艺的进展,雕文刻镂的工艺,也随同工具的改变而得到长足进展,代替了延长数千年的彩绘艺术,而作出许多新成就。青铜器母范代表了当时刻镂工艺的尖端。此外骨类的刻镂成就,也比较突出。玉石用双线游丝碾的做法,也是划时代成就(且直到战国,技术上犹并未超过)。为进一步追求艺术上的华美效果,利用各种不同原料的综合镶嵌艺术,因之应运而生,反映到工艺各部门,特别是几个主要部门,成为奴隶社会上层文化美学意识的集中反映。较原始的情形,我们还无知。我们能接触到的,还只是青铜文化成熟期,在青铜器上的镶嵌工艺。主要加工材料是松绿石、美玉和骨蚌片。可能还有些其他混合油漆矿物粉末彩料。为什么恰好选这几种材料作镶嵌原料?试加分析,即可知这也并非偶然事情。玉和骨蚌的性能,都是古代工人由于工具利用十分熟悉的材料,而松绿石却是青铜原料一部分。这些材料有时综合使用,有时单独使用,全看需要而定。比如玉戈、玉矛、玉斧钺、玉箭镞,多是主要部分挑选青白美玉,却用青铜作柄,柄部即常嵌松绿石颗粒拼成的花纹图案。反映漫长石器时代已成过去,因而从石料中挑选出光泽莹润温美难得的玉类,加以精工琢磨,作为象征性兵器而出现。这种兵器一部分在当时也有可能还具实用价值,正如《逸周书·克殷篇》所叙述,武王当时得反戈群众和西南八个兄弟民族共同努力打败了纣王,纣王在鹿台自杀后,武王还用玄钺、素钺亲自动手把这个大奴隶主的头砍下悬旗示众,表示天下归于姬周。但一般只是象征尊贵与权威,制作美丽重于实用却十分明显。还有一类,主要部分全用青铜,只器身和柄部花纹图案用松绿石镶嵌的。除上述的几种兵器外,尚有一种弓形带铃器(可能是盾类装饰),随身佩带小刀及车马具,和部分礼器与乐器。就中又还有完全把玉石退缩到附属地位,和松绿石蚌壳位置差不多的,例如有种大型青铜钺,刃面阔径将达一尺,中心部分有个二寸大圆孔,孔中即常镶嵌一个大小相等小玉璧,璧中有一小孔,孔中又再嵌一松绿石珠,其他柄部、刃部有花纹处也满嵌松绿石。这类兵器照文献记载,是历来为最高统治者或主兵权的手中掌握,象征尊严和权威的(汉代将帅的黄钺和后来的仪锽,都由之而来)。蚌类和青铜器结合,也只是在这类斧钺中发现过。最多是在另一方面,和漆木器物的结合。
从比较大量材料分析,商代青铜镶嵌工艺,主要材料是用松绿石做成的(部分可能使用油漆混合其他矿物粉末彩料填嵌。因为兵器类有许多凹陷花纹,还留下些残余物质)。所得到的艺术效果,实相当华美鲜明。很多器物虽经过了三千多年,出土后还保存得十分完整。至于焊接药料是和后来金工那样,用明矾类加热处理,还是用胶漆类冷处理,这些问题尚有待金工专家进一步作些探讨。青铜斧钺孔中也还有用揳入法镶嵌可以活动的,从开孔内宽外窄可以知道。
从青铜器镶嵌工艺看来,它是个重点工艺,却不是唯一的孤立存在的事物。铜、陶、石刻容器的成形,或本于动植原形,如瓟尊兕觥;或本于竹木器,如簠簋笾豆。除容器外,当时竹木器应用到各方面也是必然事情。兵器必附柄,乐器得附架,礼器、食器势宜下有承座而上有盖覆。此外收藏衣物和起居坐卧用具,都得利用竹木皮革,由于青铜工具的出现,竹木器物工艺上更必然得到迅速进展,扩大了彩绘刻镂加工的范围。镶嵌工艺使用到竹木器上,也必然随同出现或加多。用青铜作为附件的用具也会产生。至于骨蚌类用于竹木器物上增加艺术上的美观,自然就更不足为奇了。我们说骨蚌类使用于青铜器方面虽不多,一开始即和漆木器有较密切的联系,这种估计大致是不会太错的。在来源不明的殷商残余遗物中,经常发现有大量方圆骨片,一面打磨得相当光滑,一面却毛毛糙糙,且常附有些色料残迹。另外有种骨贝情形也多相同。若非全部都是钉附于衣服或头饰上遗物,有可能当时是胶合黏附于器物上的。而且它当时并非单独使用,是和其他彩绘刻镂综合应用的。
安阳侯家庄大墓出土遗物中,还留下二十余片高约尺余、宽近二尺的残余彩绘花土,上面多用朱红为主色,填绘龙纹、兽纹。图案结构,龙纹和铜盘上情形相似,多盘成一圈,兽纹则和武官村墓大石磬虎纹极其相近(记得辉县展览时,也有这么一片朱绘花纹,时代可能比安阳的早一二世纪)。在这类材料花纹间,就还留存些大径寸余的圆形泡沤状东西,或用白石或用蚌片做成,上刻三分法回旋云文(即一般所谓巴文),中心钻一小孔,和其他材料比较,且可推知小孔部分尚有镶嵌,若不是一粒松绿石,便是其他彩料。因为一般骨笄上刻的鸟形眼孔,和青铜钺上玉璧中和蚌泡中心,加嵌松绿石具一般性。
这种径寸大泡沤状圆形蚌饰,在古董店商代零散遗物中相当多,由于习惯上少文物价值,所以无人过问。既少文物经济价值,也不可能作伪。究竟有什么用处,还少专家学者注意过。考古工作者既未注意,一般谈工艺美术的又不知具体材料何在。事物孤立存在,自然意义就不多。但一切事物不可能会孤立存在。试从商代青铜器、白陶器做的尊、罍、敦、簋、盘、斝、爵等略加注意,会发现几乎在各种器物肩部,都有完全近似的浮沤状装饰,三分法云纹虽有作四分的,基本上却是一个式样,才明白这个纹样在商代器物上的共通性。这些蚌片存在也并非孤立。从形状说最先有可能仿自纺轮,从应用说较早或具有实用意义,把带式装饰钉固到器物上,增加器物的坚固性。特别是在木器上使用时,先从实用出发,后来反映到铜陶上才成为主要装饰之一部门。从铜陶上得知这类圆形蚌器曾用在圆形器物的一般情形,从朱绘花上又得知用在平面器物上情形,从青铜斧钺上且知道还使用到两面需要花纹的器物上情形。
尽管到目前为止,有权威性专家,还抱着十分谨慎的态度,不能肯定那份朱绘残痕为当时彩绘漆器证明,且不乐意引用《韩非子·十过篇》中传说的朱墨相杂的漆器使用于尧舜,对于商代有无漆器取保留态度。但事实上漆的应用,却必然较早于商代,而成熟于新石器时代,由长时期应用而得到进展的。
在新石器时代或更早一些,人类和自然斗争,由于见蜘蛛结网得到启发,学会了结网后,捕鱼狩猎加以利用,生产方面显然得到了一定进展。用草木纤维做成的网罟类,求坚固耐久,从长期经验积累中,必然就会发现,凡是和动物血浆接触,或经过某种草木液汁浸染过的,使用效能即可大增。这类偶然的发现,到有意识的使用,成为一定知识,也必经过一个时期。此外石器中由小小箭镞到大型石斧,都必须缠缚在一种竹木附件上,使用时才能便利,求缠缚坚固,经久不朽,同样要用血浆和草木液汁涂染。漆的发明和应用,显然即由于这种实际需要而来。至于成为艺术品,还是第二步。这也正和我们蚕桑发明一样,如《尔雅》叙述,古代曾经有个时期,为驯化这种蠕虫,桑、柞、萧、艾等不同草木均曾经利用过。后来野生蚕只有柞蚕,家养蚕以桑蚕为主,同样是经过人民长时期共同努力的结果,不可能是某某一人忽然凭空发明。漆的发明过程也不例外。
所以我们觉得,在青铜文化高度发达的商代,还不会使用漆器,漆工艺还不能得到相应进展,是说不过去的。它的发明与应用只能早于青铜工艺成熟期,而不可能再晚。
商代这种圆泡状蚌饰,大致有两种不同式样,一种作式,一种作式,形状不同由于应用不同。前者多平嵌于方圆木漆器物上,或平板状器物上,后者则嵌于青铜钺上。现存故宫和其他博物馆这类蚌器,在当时使用,大致不出这两个方面。这是目前所知道的较早螺甸。
这个工艺在继续发展中,从辛村卫墓遗物得知,圆泡状蚌饰还在应用,另外且发现有嵌成长方形转折龙纹的。又这时期当作实物使用的蚌锯、蚌刀已较少,只间或还有三寸长蚌鱼发现,和玉鱼相似,或直或弯,眼部穿孔,尾部做成薄刃,有一小切口,还保留点工具形式,事实上只是佩戴饰物。玉鱼到春秋战国转成龙璜,蚌鱼便失了踪。失踪原因和其他材料应用有关,和生产进展有关。
文献中材料涉及螺甸较重要而具体的,是《尔雅》“兵器”部门释弓矢,说弓珥用玉珧为饰。考古实物似尚少发现。从其他现存残余文物中,也未见有近似材料可以附于弓珥的。事实上蚌类器材饰物在春秋战国时已极少使用,主要原因是由于社会生产进展,工艺上应用材料也有了长足进展。金属中的黄金,在商代虽已发现薄片,裹于小玉璧上,到这时,却已把这类四五寸阔薄片,剪成龙凤形象,捶成细致花纹,使用于服饰上。又切镂成种种不同花纹,镶嵌于青铜器物上,较早还只在吴越特种兵器上出现,随后则许多地方都加以应用,大型酒器也用到。人民又进一步掌握了炼银技术,做成半瓢形酒器,或和黄金并用,产生金银错工艺。又学会发明了炼砂取汞的技术,因此发明了鎏金法。并能把金银做成极细粉末,用作新的彩绘原料。雕玉方面则由于发现了高硬度的碾玉砂,不仅能切割、刻镂硬度较高光泽极美的玉石,且能把水晶、玛瑙等琢磨成随心所欲的小件装饰品。到战国以来,由于商品交易扩大范围,中原封建主为竞奢斗富,不仅能用南海出的珍珠装饰于门客的鞋上,并且还可以由人工烧造成各种彩色华美透明如玉的琉璃珠,作为颈串或镶嵌到金铜带钩及其他日用器物上去。有的且结合种种新发现材料,综合使用,做成一件小小工艺品,如信阳辉县等地发现的精美带钩,见出当时崭新的工艺水平。相形之下,蚌类器材在装饰艺术中,可说已完成了历史任务,失去了原有重要位置,由此失踪就十分平常而自然了。
螺甸工艺的进展
螺甸工艺在美术中重新占有一个位置,大致在晋南北朝之际,而成熟于唐代,盛行于唐代。特别是在家具上的使用,或在这段时期。直延续到晚清。
照文献记载,则时代宜略早一些,或应在西汉武帝到成帝时,因为用杂玉石珠宝综合处理,汉代诗文、史传中均经常提起过。宫廷用具中如屏风、床榻、帘帷、香炉、灯台和其他许多东西,出行用具如车辇、马鞍辔……无不有装备得异常奢侈华美价值极高的。出土文物中,也发现过不少实物可以证明。例如故宫所藏高过一尺、半径过一尺的鎏金大铜旋,器物本身足部和承盘三熊器足,就加嵌有红绿宝石和水晶白料珠子等。其他洛阳各地出土器物,镶嵌水晶、松绿石和珠玉的也不少。前几年,江苏且曾发现过一个建筑上的黑漆大梁板,上嵌径尺青玉璧,璧孔如嵌一径寸金铜泡沤,上还可承商代斧钺衔璧制度,联系近年洛阳西汉壁画门上横楣联璧装饰,可以对于《汉书》中常提过的汉代宫殿布置“蓝田璧明月珠”叙述,多有了一分理解,得到些崭新形象知识,为历来注疏所不及。汉代官工漆器物中,除金扣黄耳文杯画案外,又还有剪凿金银薄片成鸟兽人物骑上舞乐,平嵌在漆器上的。金银、珠玉、松绿石、红宝石、水晶、玛瑙,以及玳瑁,均有发现,唯蚌片实少见。主要原因不是原料难于技术加工,可能还是原料易得,不足为奇。
杂宝嵌工艺在晋南朝得到进展,大致有三个原因:
一、出于政治排场,晋《舆服志》《东宫旧事》《邺中记》《南齐书·舆服志》,即有一系列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二、出于宗教迷信,由《三国志·陶谦传》到《魏书·释老志》《洛阳伽蓝记》和王劭《舍利子感应记》,及南北史志传中许多记载,都提到这一历史阶段,由于南北统治者愚昧无知,谄佞神佛,无限奢侈靡费情形,魏晋时托名汉人遗著几个小说,和时代相去不多的《神仙传》《拾遗记》,内容所载人物事迹虽荒唐无稽,美而不信,但记载中有关服食起居一部分东东西西,却和汉代以来魏晋之际物质文化工艺水平有一定联系,不是完全子虚乌有,凭空想象得出。
三、为豪门贵族的竞奢斗富的影响。如《世说·汰侈篇》及南北史志传记载,和当时诗文、歌咏,无不叙述到这一时期情形。
西晋以来,工艺方面进展的重点似均在南方。如像绿色缥青瓷的成熟,绿沉漆的出现,纺织物则紫丝布、花綀、红蕉布、竹子布,无不出于南方。北方除西北敦煌张骏墓的发掘,传说曾出现过大量玉器,且有玉乐器、玉屏风等物出土,此外似只闻琉璃制作由胡商传授,得到新的进展,大有把玉的地位取而代之之势。夹纻漆因作大型佛像,也得到发展。其余即无多消息。关于雕玉,南方更受原料来源断绝影响,不仅无多进展,且不断在破坏中。如金陵瓦棺寺天下闻名三绝之一的玉佛,后来即不免供作宫廷嫔妃钗鬟而被捶碎。加之由于神仙迷信流行,用玉捣成粉末服食可以长生的传说,成为一时风气,葛洪启其端,陶弘景加以唱和,传世玉器因此被毁的就必更多!(这也就是这一时期南北殉葬物中均少发现玉器另外一个原因。)当时琉璃已恢复生产,而且得到进一步发展,由珠子和小件璧环杯、碗而做成屏风,和能容百余人的“行殿”,也可说即由于代替玉的需要而促成。当时豪族巨富如石崇,虽说聘绿珠做妾,用珍珠到三斛。另一妾翾风,则能听玉声,辨玉色,定品质高下。但和王恺斗富争阔时,提及的却是紫丝布、珊瑚树一类南方特产。且力趋新巧,以家用待客饮食器物,能够全部是琉璃做成为得意(这种琉璃碗有时又称云母碗,专为服神仙药而用。近年在河北省景县封氏墓曾出土两件)。
外来文化的影响,也起了一定作用。因为许多杂宝名目虽然已经常在汉代辞赋中使用,至于成为一般人所熟悉,还是从佛经译文中反复使用而来的,六朝辞赋中加以扩大,反映虽有虚有实,部分大致还是事实。例如常提到的兵器、鞍具、乐器和几案、屏风的各种精美镶嵌,大致还近事实。使用材料且扩大到甲虫类背甲、翅膀,日本收藏文物品中,就还留下个典型标本。蚌片镶嵌,既有个工艺传统,且光彩夺目,原料又取之不尽,且比较容易技术加工,和漆工艺结合,并可得到较好艺术效果,螺甸重新在工艺品中占有一个位置,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
它产生、存在,而实物遗存可不多,大约有三个原因:
一、由于和日用漆木器结合,保存不容易。
二、由于和宗教结合,历史上好几次大规模毁佛,最容易遭受毁坏。
三、由于当时生产即属特种工艺品,产量本来就不大。
七弦琴多称金徽玉轸,事实上琴徽最常用的是螺甸,这种乐器恰好就最难保存,何况其他特别精美贵重器?《北史》称,魏太后以七宝胡床给和尚,照佛经记载,七宝中必包括有“车渠”,车渠即大蚌类。
唐代把螺甸和金银平脱珠玉工艺并提,一面征调天下名工,作轮番匠至长安学习传授技术,一面又常用法律加以禁止,认为靡费人工,侈奢违法。两者都证明这个工艺品种是属于特种高级工艺而存在的。在一般制造为违法,宫廷生产却无碍。特别是用法令禁止,恰好证明它在民间还有生产,而且相当普遍,才需要用法令禁止!
从现存唐代镶嵌工艺品比较分析,和部分遗存唐代实物螺甸镜子、乐器和其他器物艺术成就分析,我们说在这个历史阶段是中国螺甸工艺成熟期,大致是不错的。正仓院几件遗物和近来国内出土几件镜子和其他器物,证实了我们这个估计。和当时佞佛关系密切,杂宝镶嵌的讲经座,《杜阳杂编》即叙述得天花乱坠。这个书记载虽多美而不信,但从另外一些文献,如韩愈《谏迎佛骨表》及间接形象反映,如敦煌壁画初唐到晚唐各种维摩变讲经座,各种佛说法图经座中镂金布彩情形看来,《杜阳杂编》有关这部分叙述,倒不算过分。实物材料之难于保存,还是和前面说到的几个原因分不开。主要大致还是其中第二个,会昌毁佛和五代毁佛,几次有意识的大变动,因之保留不多。
有关这一阶段的螺甸花纹,过去可说无多知识。不过一切东西不可能是在孤立情形下产生的,螺甸花纹图案也不例外,必然与其他镶嵌工艺有一定联系。如鸾含长绶、串枝宝相、鹊踏枝、高士图、云龙,一般工艺图案都惯常使用,螺甸也不例外。唐代镶嵌工艺图案有它活泼的一面,也有它板滞的一面,镜子是个最好的例子。金、铜加工由于处理材料便利,就显得格外活泼,螺甸受蚌片材料限制,不免容易板滞。这自然也只是相对而言。克服由于材料带来的困难,得到更新的进展,似在宋、明间,特别是明代约三百年,江南工人贡献大而多。
这个工艺进展若从分期说,应说是第三期。清初百年宜包括在内。
螺甸工艺的全盛期
宋代生产上的进展,影响到工艺普遍进展。许多日用工艺品不一定比唐代精,可是却明显比唐代普遍,陶瓷是个显著的例子。其次是丝绣。再其次就是漆工艺。唐代漆艺以襄州所产“库路真”为著名,照《唐六典》记载,有“花纹”和“碎石纹”两种。“库路真”,究竟是某种器物名称,如鞍具或奁具,还是漆器中某种花纹(如犀皮中剔犀或斑犀,或如东邻学者推测,与狩猎纹有关),是个千年来未解决的问题。但唐人笔记同时还说到,襄样漆器天下效法。既然天下效法,可见后来已具普遍性,技术加工和艺术风格,总还可从稍后材料中有些线索可寻。敦煌唐画有作妇女捧剔犀漆画雕剑环如意云的,是否即其中之一种?又传世画宋人《会乐图》,从装束、眉眼、服装看来为唐元和时装,筵席间也有近似玳瑁斑漆器。从各方面材料加以分析,库路真器有可能和犀皮漆、描金漆两种关系较深。宋代临安漆器行中即有金漆行与犀皮行,可说明两个问题:
一是分行生产,反映生产上的专业化。
二是产量必相当多,在当时已具有普及性,不是特种工艺。
至于螺甸,则大致还属于特种产品。两宋人笔记和其他文献记漆事的甚多,有三个记载特别重要:
一是《大金吊伐录》中几个文件,有个关于金军围城向宋政府需索犒军金银,宋政府回答,宫中金银用器已聚敛尽罄,所用多漆器。说明当时宫廷中除金银器外,必大量使用漆器。另一文件是贿赂金兵统帅礼物的,中有珍珠嵌百戏弹弓一具。证明正仓院藏唐代百戏弹弓,宋代还有制作,并且是用珍珠镶嵌而成。
二是《武林旧事》记南宋绍兴年间高宗到张俊家中时,张家进献礼物节略,较重要的除织金锦明明为特种高级纺织物,还有两个螺甸盒子,用锦缎承垫。其所以重要,或不仅是螺甸器,可能盒中还贮藏珠玉宝物。但特别指出螺甸,可见必然做得十分精工。
三是南宋末贾似道生日,谄佞者进献螺甸屏风和桌面,上作贾似道政绩十事,得知当时寿屏已有用本人故事作题材应用的。详细内容、艺术安排虽不得而知,但从宋时屏风式样、唐代金银平脱琴、螺甸镜人物故事处理方法,和元明间螺甸漆门、几案、插屏柜等布置人物故事方法,及宋、元人物故事绘画习惯,总还可得到一种相对知识。
至于唐、宋以来螺甸重新得到抬头机会,重新在美学上产生意义,另外有个原因,即由于珍珠在这个时期已成艺术中重要材料。宋代宫廷从外贸和南海聚敛中收藏了大量珍珠。照《宋史·舆服志》记载,除珠翠做凤冠首饰,椅披到踏脚垫子也用珍珠绣件。有个时期将多余珠子出售于北方时,数量竟达一千多万粒。珍珠袍服、衣裙、马具也常见于记载。直到元代,贵族还常赐珠衣。珍珠既代表珍贵和尊贵,在美学上占有个特别位置,螺甸因之也重新在工艺品中得到位置,而且应用日益广阔。
元明间人,谈漆艺较具体的为《辍耕录》。《辍耕录》叙漆器做法,计四部分,黑光、朱红、鳗水、戗金银诸法,而不及螺甸。《髹饰录·坤集》“填嵌”第七中,即将“螺钿”列一专目,称一名“蜔嵌”,一名“陷蚌”,一名“坎螺”。又有“衬色蜔嵌”。“雕镂”第十,又另有“镌蜔”,既属雕镂,则可知还是从唐代做法而来。又“斒斓”第十二,子目中还有综合做法,如“描金加蜔”,“描金加蜔错彩”,“描金错洒金加蜔”,“描漆错蜔”,“金理钩描漆加蜔”,“金双钩螺钿”,“填漆加蜔”,“填漆加蜔金银片”,“螺钿加金银片”等等不同做法。
《天水冰山录》所载漆家具器物中属于螺甸的有“螺甸雕漆、彩漆大八步等床”,“螺甸大理石床”,“堆漆螺甸描金床”,“嵌螺甸有架亭床”。仅仅床榻大器即有这么许多种,其他可知。
通俗读物《碎金》,也记载有许多名目,不及螺甸。《格古要论》里也说及一些问题。作者曹昭虽在明初,补充者王佐时代实较晚。王佐曾官云南,因之有关云南剔红漆艺较熟悉。谈螺甸品种较详细的还是《髹饰录》里“坤集”中部分记载。由此得知,明代实螺甸漆制作全盛期。但现在部分时代不甚明确遗物,却明显有些实由宋元传来。
明人笔记称,元末明初南京豪富沈万三家中抄没时,有许多大件螺甸漆器,多分散于各官司里,大案、大柜的制作,不计工本时日,所以都特别精美。又《天水冰山录》记权臣严嵩被抄家时,家具文物清单中,也有许多螺甸屏风、床榻。当时实物虽难具体掌握,但从现存故宫一个大床和几个大案,历史博物馆几个大柜和长案、木器等看来,还可知道,明代螺甸家具艺术上基本风格,技术上加工不外两式:有用大片蚌片嵌大丛牡丹花树的,多不加金银,通称硬螺甸,历史博物馆所藏的几个大黑漆木箱,可以作为代表。黑漆不退光,暗沉沉的,花朵布置也比较犷野,装饰气魄和元明间青花瓷图案还相近,制作时代可能亦相去不多远。数量不怎么多,生产地有说出于山西绛州,无正面可靠证据,但也缺少反面否定证据。另有一式即历博所藏大柜、大案,和故宫在新中国成立后接收的一架大床,和另外收购几个长案,多用金银嵌细螺甸法,通称软螺甸,作人物故事,楼台花鸟,精工至极。部分且用飘霞屑金蚌末技法,并用大金片做人物身体。构图布置谨严细致,活泼典雅。八尺立柜,丈余长案,人物不过寸许,不仅富丽堂皇,也异常秀美精工,可称一时综合工艺登峰造极之作。唯时代过久,因之部分金片多已脱落,修补复原不免相当困难。
传世江千里金银嵌软螺甸,做小插屏匣盒及茶托酒盏,加工技法或即从之而出,时代则明显较晚。这些大件器物的其中一部分,是否即明人所说元明间沈万三家中物?或同样出于江西工人所作,原属严家器物?实有待进一步从器物中花纹图案,特别是人物故事题材设计,加以分析比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这类工艺进展,显然和南方工艺不可分。因为《髹饰录》作者生长地嘉兴西塘杨汇,是南方漆工艺集中处,工匠手艺多世传其业,这个书的写成,“乾集”部分内容虽可能本于宋人朱遵度《漆经》,“坤集”做法品种实反映元、明成就。
从加工技术说,剔红、斑犀、刷丝、戗金、雕填、螺甸,各有不同特征,比较上金银嵌软螺甸工艺特别复杂,因此传世遗物也较少。唯从艺术成就而言,则比明代宫廷特别重视的果园厂剔红成就似乎还高一些。
十八九世纪的商品生产
到十七八世纪由康熙到乾隆的百年时间,漆工艺普遍得到进展,唯重点或在四个部门:剔红、泥金银绘、五彩戗金雕填和剔灰。主要是宫廷中的剔红器,料精工细,成就就格外显著。大件器物且有高及丈余的屏风,和长榻大案。其次是描金和雕填,大如屏风,小如首饰箱、镜匣、盘盒,也无不做得异常精美。特别是泥金用“识文隐起”法制作的盘盒类,达到高度艺术水平。花纹图案和器形结合,成就格外突出,为历史所仅见。第三即犀皮类多色“斑犀”和“绮纹刷丝”,和雕填描金相似,举凡《髹饰录·坤集》中所提到的各种综合加工品目,差不多都在试制中留下些精美遗产,现在大部分还收藏于故宫。第四是产生于明清之际一种“剔灰”漆,以大件屏风和条案占多数,中型圈椅、交椅、香几,则多反映于明清之际画像中。一般多黑漆剔出白地,主题部分山水、人物、花鸟为常见,也作博古图,边沿则用小花草相衬。北京、山西均有制作。技术流传到如今还有生产,多供外销。至于螺甸漆,在和明代或清初成品比较下,工艺成就不免有些下降,并未突破江千里式纪录。但有了一点新的发展,为其他漆工艺所不及,即和其他新的工艺结合,以新的商品附件而出现,生产数量日有增加,生产品种也随之越来越多。并由此应用风气,重新扩大到家具方面,成为十九世纪高级家具主流。例如由于玻璃镜子的出现,结束了使用过两千多年圆形铜镜的历史使命,出现了一二尺长方挂式银光闪闪的玻璃镜,和七八尺高屏风式大穿衣镜。较早还只限于贡谀宫廷而特制,过不多久,即成高级商品。这类新产品的镜框座架,一般多用紫檀、㶉鶒、花梨、红木等镶螺甸做成。自鸣钟来自海外,不多久广州、苏州均能仿造,外边框盒部分,除鎏金和广珐琅装饰,也流行用螺甸装饰。此外用平板玻璃作材料,在反面用粉彩画人像或山水花鸟画,以及时间稍晚,用“百鸟朝凤”作主题画的广东绣双座案头插屏,和其他陈设品,几乎无不使用硬木螺甸框架。总之,到了十九世纪初叶,凡是带一点新式仿洋货的工艺品和高级用品,用得着附件时,即有螺甸出现。即通常日用品如筷子、羹匙,也有螺甸、漆木制成的。从数量、品种说,实达到了空前需要。至于装饰花纹,广式串枝花为常见,附于贵重器物上为宫廷特别制作的,间或还具清初工艺规格,用金银嵌软螺甸法。至于一般性商品制作,即不免结构散乱,花叶不分,开光折枝艺术性也不怎么高,有的且相当庸俗。主题画面采用明、清戏文故事版画反映的,由茶盘发展而成烟盘,工艺精粗不一,章法布局已不及明、清间同样主题画精细周到。这也正是一切特种工艺转成商品后的必然情形。道光以后,这部门工艺又发展到一般中上层家庭使用成堂、成套硬木家具上,成为达官贵人家中一时时髦事物。这类硬木家具,多用灰白大理云石或豆沙色云石作主要部分镶嵌,边沿则从上到下满嵌螺甸,大如架子床、带玻璃镜衣橱、条案、八仙桌、杨妃榻、炕床、梳妆台、独腿圆桌、两拼圆桌、骨牌凳、太师椅、双座假沙发,无不使用到。北京颐和园和历史博物馆,就还各自留下许多这类家具器物,代表这一时代工艺成就。且有为当时新式特别会客厅专用高及一丈五尺、宽过二丈开外镜橱,除八面方圆镜子,其余全部镶嵌螺甸花鸟草虫的。
此外即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有意毒化全中国人民,鸦片烟在中国流行后,约半世纪中,在贵族客厅,达官衙署和有帝国主义借通商为名强占的租界区内,新式旅馆和大商号中,社会风气无不用鸦片烟款待客人,邀请客人上炕靠灯,几乎和新中国成立前敬奉客人烟茶情形相似。吸烟必有一份烟具,除枪灯外,即搁置备用烟斗高二三寸、长约尺余的斗座,和承受一切烟具的长方烟盘,比较讲究的,也无不用硬木螺甸器做成……
由于生产各部门对于螺甸器的需要,因此这部门工艺,在十九世纪中国逐渐进入半殖民地化过程中,百业凋敝不堪情况下,反而得到广大市场,呈历史空前繁荣。部分关心特种工艺的朋友,谈及螺甸工艺进展时,常以为进入十八世纪,这部门生产即因原料供应不及而衰落,若所指仅限于明代特种高级工艺品江千里式金银嵌软螺甸器,是不怎么错的,若泛指一切螺甸器,却大都是把这种种全忽略过去了。事实上三千年来螺甸应用上的广泛,和数量上增多,十九世纪的生产,可说是空前无比的!这是螺甸工艺的尾声,也反映帝国主义侵略势力打进中国大门以后,中国特种工艺生产所受影响格外显著的一个部门。它的真正衰落与结束则和延长数千年的封建腐朽政权一道,于太平天国反帝反封建革命到辛亥革命三四十年中。
螺蚌类在其他方面的应用
螺蛳、蚌壳和贝类,在螺甸镶嵌工艺以外,作为珍贵难得的材料加以利用,历史上比较著名的一件事情,是《逸周书》中提起过的“车轮大蚌壳”和有朱鬣的白马,同认为天下难得之物,当时作为贿赂,把周文王救了出来,免遭纣王毒手,在政治史上起过一定作用。商代遗物中,则经常发现有一两寸径花蚌蛤,上面用棕红粉白颜料,绘画些齿纹、水纹图案,这些东西在当时是纯粹玩具,还是一种内贮油脂类化妆品用具,已不得而知。《周礼》称,古代贵族埋坟,必用蜃粉封闭,即烧制大蛤作灰而使用。实际材料似乎还少发现。唯近年来出土楚墓多有在棺椁外用一厚层白膏泥作封土的,隔绝了内外空气和其他有机物侵蚀,墓中许多文物因之而保存下来,或即循古礼制一种代替材料做法。汉代人则用“车渠”琢成各种器物。车渠是一种甲壳极厚的大蚌,琢成器物多作哑白色,切割得法打磨光莹也有闪珍珠光泽的。直到明、清,还流行用来制作带钩和帽顶,并且清代还成为一种制度,官僚中较低品级必戴车渠顶。唐代人喜欢饮酒,又好奇,因此重视海南出产红螺杯、鹦鹉螺杯,诗人即常加以赞美。明、清到近代还继续使用,唯一般多改作水盂和烟灰碟,再也想不到这东西过去就是诗人所赞美的贵重酒器了。又本于印度佛教习惯,举行宗教仪式,常用大玉螺作为乐器,通称“法螺”。敦煌唐代壁画即有反映。后来喇嘛教沿袭使用,且成为重要法器,明、清以来制作精美的,边沿还多包金嵌宝。左旋螺则因稀有难得而格外贵重。由于宗教迷信,和其他几种器物并提,通称“八吉祥”或“八宝”。除实物在宗教界看得十分重要,还反映到千百种工艺品装饰纹样中。又兄弟民族中也有把这种法螺代替号角,用于军事上和歌舞中的,如唐代白居易诗记骠国乐,乐队中就有吹玉螺的。
贝类商周除天然产外,还有骨、玉、铜和包金的种种。或作为商品交换中最早的钱币,或用于死亡者口中含殓,或作为其他人身装饰品和器物镶嵌使用。古诗中有“贝胄朱綅”语,则显然在周代还有用红丝绳串连装饰在武将甲胄上,表示美观、象征权威尊严的。从近年发现云南滇人遗留文物中大量贝类的发现,又得知,西南地区到西汉时还用它作为货币使用。直到晚清,南方小孩子所戴风帽,用贝作为坠子,也还常见。蒙、藏妇女,则至今还有把小贝成串编排于辫发上,当成难得装饰品的。汉代又流行一种贝制卧鹿形玩具,用大玛瑙贝作鹿身,用青铜作鹿头、脚,大耳长颈,屈足平卧,背部圆润莹洁,且有点点天然花斑,十分秀美。《史记·封禅书》说,汉代方士喜宣传海上三山,上有白色鸟兽,长生不死。乐府诗亦有仙人骑白鹿语。金银错器上还有仙人驾双鹿云车反映。这类用大贝做的鹿形工艺品,可能也即产生于武帝时代,由于仙人坐骑传说而成。
三国时,曹植和其他文人均作有《车渠碗赋》,文字形容显得光泽明莹,纹理细密,和缠丝玛瑙极相近。近年山东鱼山曹植墓出土文物中除一个金博山冠饰外,还有一套玉佩,一个青精石器,和一个小小圆盏式玛瑙佩饰,和文章形容极相合。可证明前人说车渠为宝石之一种,还有一定道理。用海蚌类作车渠时代必比较晚些。
玻璃工艺的历史探讨
中国玻璃或玻璃生产,最早出现的年代,目前我们还缺少完全正确具体的知识。但知道从周代以来,在诗文传志中,就经常用到如下一些名词:“璆琳”“球琳”“璿珠”“珂珬”“火齐”“琉璃”“琅玕”“明月珠”和晋六朝记载中的“玻璃”“瑟瑟”,后人注解虽然多认为是不同种类的玉石,如联系近十年古代墓葬中出土的丰富实物分析,这些东西事实上大部分是和人造珠玉发生关系的。这种单色或复色、透明或半透明的早期人造珠玉,后来通称为“料器”。古代多混合珠玉杂宝石作妇女颈部或头上贵重装饰品,有时还和其他细金工镶嵌综合使用。如同战国时的云乳纹璧,汉代玉具剑上的浮雕子母辟邪、璏和珥、云乳纹镡首等。也有仿玉作殓身含口用白琉璃做成蝉形的。汉代且更进一步比较大量烧成大小一般蓝、绿诸色珠子,用作帐子类边沿璎珞装饰。武帝的甲乙帐,部分或即由这种人造珠玉做成。到唐代才大量普遍应用到泥塑佛菩萨身体上,以及多数人民日用首饰上,和部分日用品方面。至于名称依旧没有严格区分。大致珠子或器物类半透明的,通称“琉璃”,透明的才叫“玻璃”。事实上还常常是用同类材料做成的。又宋代以后,还有“药玉”“罐子玉”或“硝子”“料器”等名称,也同指各色仿玉玻璃而言。外来物,仅大食贡物即有“玻璃器”“玻璃瓶”“玻璃瓮”“碧白琉璃酒器”等名目。而彩釉陶砖瓦,这时也已经正式叫作琉璃砖瓦。《营造法式》一书中,且有专章记载它的烧造配料种种方法。
在中国西部掘的四千年前到六千年间新石器时代晚期墓葬中,已发现过各种琢磨光滑的小粒钻孔玉石,常混合花纹细致的穿孔蚌贝,白色的兽牙,编成组列作颈串装饰物。在中国河南发掘的约三千两百年前青铜器时代墓葬中,除发现大量精美无匹的青铜器和雕琢细致的玉器,镶嵌松绿石和玉蚌的青铜斧、钺、戈、矛、兵器,同时并发现许多釉泽明莹的硬质陶器。到西周,敷虾青釉的硬质陶,南北均有发现。这时期由于冶金技术的进展,已能有计划地提炼青铜、黄金和铅,并学会用松绿石镶嵌,用朱砂做彩绘。由于装饰品应用的要求,对玉石的爱好,和矽化物烧造技术的正确掌握,从技术发展来看,这时期中国工人就有可能烧造近于玻璃的珠子。至晚到约两千八九百年前的西周中期,有可能在妇女颈串装饰品中发现这种人造杂色玉石。唯西周重农耕,尚俭朴,这种生产品不切于实用,因而在农奴制社会中要求不广,生产品即使有也不会多。到两千四五百年前的春秋战国之际,由于铁的发现和铁工具的广泛使用,生产有了多方面的进步,物质文化各部门也随同发展。襄邑出多色彩锦,齐鲁出薄质罗纨,绮缟细绣纹已全国著名。银的提炼成功和鎏金、鎏银技术的掌握,使得细金工镶嵌和雕玉艺术都达到了高度水平。金银彩绘漆器的大量应用,更丰富了这一历史阶段工艺的特色。在这时期的墓葬中,才发现各种品质纯洁、花纹精美的珠子式和管状式单色和彩色玻璃生产。重要出土地计有西安、洛阳、辉县、寿县、长沙等处。就目前知识说来,内容大致可以分成三大类:
一、单色的:计有豆绿、明蓝、乳白、水青各式。
二、复色的:计有蓝白、绿白、绿黄、黑白两色并合及多色并合各式,近于取法缠丝玛瑙和犀毗漆而作。特别重要的是一种在绿、蓝、白本色球体上另加其他复色花纹镶嵌各式。这一品种中又可分平嵌和凸起不同的技术处理。
三、棕色陶制球上加涂彩釉,再绘粉蓝、银白浅彩的。这一类也有许多种不同式样。
这些色彩华美鲜明的工艺品,有圆球形或多面球形,又有管子式和枣核式,圆球形直径大过五公分的,多属第三类彩釉陶球,上面常用粉彩做成种种斜方格子花纹图案,本质实不属于玻璃。一般成品多在直径二三公分左右。其中,第二类加工极复杂,品质也特别精美,常和金银细工结合,于金银错酒器或其他器物上,如青铜镜子,做主要部分镶嵌使用。或和雕玉共同镶嵌于金银带钩上,或单独镶嵌于鎏金带钩上。也有用在参带式漆器鎏金铜足上的。但以和金玉结合作综合处理的金村式大罍和镜子,艺术成就特别高。从比较材料研究,它在当时生产量还不怎么多。另有一种模仿“羊脂玉”做成的璧璜,和当时流行的珍贵青铜玉具剑的剑柄及漆鞘中部的装饰品,时代可能还要晚一些;早可到战国,晚则到西汉前期。品质特别精美纯粹,则应数在河南和长沙古墓出土的蓝料喇叭花式管状装饰品。过去以为这是鼻塞或耳珰,现已证明还是串珠的一部分。时间多属西汉。又长沙曾出土一纯蓝玻璃矛头,还是战国矛头式样。广东汉墓又发现两个蓝料碗和整份成串纯净蓝色珠子,其中还有些黄金质镂空小球。
年来这部门知识日益丰富,两千年前汉人墓葬遗物中玻璃装饰品的出土范围越加普遍。除中原各地,即西南的成都、南方的广州、东南的浙江以及中国东北和西北边远的内蒙古、新疆、甘肃各个地区,都有品质大同小异的实物出土。小如米粒的料珠,也以这个阶段中坟墓中出土的比较多。唯第二类复色的彩料珠,这时期已很少见。至于彩釉陶球则更少。原来这时节中国釉陶用器已全国使用,如陕、洛、河北、山东之翠绿釉,广东、湖南之青黄釉,长江中部各地之虾背青釉,以及长江下游江浙之早期缥青釉都达到成熟时期。并且有了复色彩釉陶,如陕西斗鸡台出黄釉上加绿彩。出土料珠一般常是绿蓝水青单色的。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应数长沙和洛阳出土,长度约三公分小喇叭式的蓝色料器和一九五四年在广州出土的大串蓝料珠子。
湖南出土的品质透明纯净玻璃矛头和广东出土的二玻璃碗,格外重要。因为可证明这时期工人已能突破过去限制,在料珠以外能烧成较大件兵器和饮食器。
由于海外文化交流的发展,汉代或更早一些时期,西北陆路已经常有大量中国生产的蚕丝和精美锦绣,外输罗马、波斯和中近东其他文明古国,并吸收外来物质文化和生产技术。这种玻璃生产品,除中国自造外,技术进展自然也有可能是由于外来文化交流的结果。并且还有可能一部分成品是从南海方面其他文明古国直接运来的。因《汉书·地理志》载黄支调斯诸国事时,就提起过武帝时曾使人“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又《西域传》也有罽宾国出“璧琉璃”语,《魏略》则称“大秦国出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琉璃”。但从出土器物形式,如作云乳纹的璧,白料蝉、浮雕子母辟邪的剑饰、战国式的矛头等看来,可以说这部分实物,是只有在国内才能生产的。晋南北朝以来翻译印度佛经,更喜欢用“琉璃”“玻璃”等字句。因此,过去中国历史学者受“中国文化西来说”的影响,多以为中国琉璃和陶器上釉的技术,都是外来物,而且时间还晚到汉魏时代。近年来新的殷周有釉陶器的发现,和晚周及汉代大量精美玻璃实物的出土,和数以万计墓葬材料的陆续出土,已证明旧说见解实不正确。
现在我们可以比较肯定地说,中国工人制造玻璃的技术,由颗粒装饰品发展而成小件雕刻品,至晚在两千两百年前的战国末期已经完成。再进一步发展成日用饮食器物,两千年前的西汉也已经成功。战国古墓中,已发现有玉色琉璃璧和玉具剑柄,以及剑鞘上特有的玻璃装饰物品。汉代墓中并有了死者口中含着的白琉璃蝉,广东汉墓并且已经发现琉璃碗。魏晋时人作的《西京杂记》《汉武故事》《飞燕外传》和《三国志·胡综别传》,如记载还有一部分可靠性,则早到西汉,晚到三国时期,还使用过大片板状琉璃做成的屏风。虽然这时期小屏风做蔽灯用的还不过二尺见方(见《列女仁智图》),用于个人独坐的,也不过现在的三尺大小(见彩筐冢所得彩漆筐上绘孝子传故事)。然而还是可以说明板玻璃已能有计划烧出。换言之,即中国板玻璃的应用,时间有可能也早过两千年前。三国以后诗人著作中,已经常提起琉璃器物,如著名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就说及琉璃榻,傅咸文中曾歌咏琉璃酒卮,其他还有琉璃枕、琉璃砚匣、笔、床各物。又著名笔记小说《世说新语》,内容多是辑录魏晋人杂传记而成,其中记“满奋畏风,在晋帝坐,北窗作琉璃扉,实密似疏,奋有寒色”。又记王济事,称济为人豪侈,饮馔多贮琉璃碗器中。石崇、王恺斗富为人所共知,如为三尺高珊瑚和数十重锦步幛,其实也谈起琉璃碗事。可知西晋以来已经有相当多的产量。唯记载未说明出处,是来自南海或得自西域,抑或即本国工人烧造,未可得知。
西晋末年,因西北羌胡诸游牧氏族侵入中国汉族文化中心的长安、洛阳,战事并继续发展,中国国土因此暂时以长江为界,分裂成两个部分,即历史中的南北朝时期。在长江以北,游牧民族军事统治者长时期的剧烈斗争,使重要的生产文化成就,多遭受严重破坏。琉璃制造技术,也因此失传。直到北魏跖跋氏统一北方后,才又恢复生产,《北史》称:
太武时,其国人商贩京师(指洛阳),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澈。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
由此可知,彩色琉璃的烧造技术在北方确曾一度失传。到此又能大量烧造平板器物,直接使用到可容百人行动的大建筑物中。这类活动建筑物虽然已无遗迹可寻,但在同时期墓葬中,却有重要实物发现。新中国成立后,河北景县封姓五座古墓掘中,除得到大量具有时代特征的青釉陶瓷外,还得到两个玻璃碗,一个蓝色,一个浅绿色,现陈列于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这种碗当时似为服长生药所用,晋代人有称它作“云母碗”的。
这时期南中国生产已有进一步发展,绿釉瓷的烧造也达到了完全成熟期。薄质丝绸和新兴造纸,更开始著闻全国。文献记载中虽叙述过用琉璃做种种器物(如庾翼在广州赠人白,似即白色料器),由于制作技术究竟比较复杂,并且烧造技术仅掌握在少数工人手里,成品虽美观,还是远不如当时在江浙能大量生产的缥青色釉薄质瓷器切合实用。又因政治上经过剧烈变化,正和其他文化成就一样,玻璃无法进一步发展,关于实物品质形式的知识我们也知道不多。唯这个时期正是中国佛教迷信极盛时期,统治者企图借宗教来麻醉人民的反抗意识,大修庙宇,照史书记载,北朝统治者曾派白整督工七十万人修造洛阳伊阙佛寺。南朝的首都金陵相传也有五百座大庙,北朝的庙宇则有一千三百多个。此外还有云冈、敦煌、麦积山、天龙山、洛阳、青州、巩县(今巩义市)等石窟建筑群。这时期的佛像以土木雕塑而成,而且都经常使用各色珠玉宝石、琉璃作璎珞装饰物。试从现存洞窟壁画雕塑装饰,如敦煌壁画近于斗帐的华盖、藻井部分边沿的流苏来看,还可想象得出当时彩琉璃珠的基本式样及其应用情形。隋代政府收藏的书画卷轴,照史志记载,也有用各色琉璃作轴头的。隋仁寿时李静训墓中几件水绿色玻璃器,是目前为止出土文物中最能说明当时生产水平的几件实物。《隋遗录》是记载中提及的宫中明月珠,有可能即为如宋人笔记小说所说的一种白色新型大琉璃灯。所不同处,只是隋代还当成宫中奇宝,宋代则已为商店中招徕主顾之物。《隋书·何稠传》称,曾发明绿瓷,历来学者多据这点文献材料,说绿瓷成于何稠。如以近年出土文物判断,则绿釉瓷北方早可到东汉永元,唯白瓷倒只在隋代初次出现,透明绿琉璃也在这一历史阶段达成熟期。
唐代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琉璃制作也有了新的发展。庙宇殿堂雕塑装饰更扩大了彩色琉璃的需要,根据《唐会要》和《唐六典》记载,除由政府专设“冶局”主持全国庙宇装饰佛像的琉璃生产外,日用器物中琉璃的使用,也日益增多。唐诗人如李白等,每用豪迈愉快感情歌颂现实生活时,提及西凉葡萄酒必兼及夜光杯或琉璃钟,此外琉璃窗、琉璃扉也常出现于诗文中。唯多近于从《艺文类聚》中掇拾《西京杂记》等文作辞章形容,不是事实。因直到晚唐苏鹗《杜阳杂编》记元载家红琉璃盘,还认为是重要实物,可知珠玑易烧,大件瓶、盘还不多见。
又《唐六典》卷四说:
平民嫁女头上金银钗许用琉璃涂饰。
《唐六典》完成于天宝时代,可知当时一般小件琉璃应用的普遍程度。不过作器物的特种彩色琉璃,依旧似乎不怎么多。直到宋代,真腊贮猛火油和其他外来蔷薇露,还特别记载是用玻璃瓶贮藏,记大食传入中国贡品时,也曾提及许多种玻璃器。可知中国工人还不熟悉掌握这种烧造技术。这问题如孤立地从技术发展上来认识,是不易理解的,甚至于因此会使人对于战国、汉代以来琉璃生产的成就产生怀疑。但是如联系其他部门生产情形看,就可知道这种情况倒十分自然的事。唐代瓷器的烧造,品质已十分精美。河北邢州的白质瓷器和江南越州的绿釉瓷器生产品,不仅具全国性,并且有大量成品向海外各国输出。又中国丝绸锦缎,原来就有一个更久远的优秀传统。发展到唐代,薄质纱罗由汉代的方孔纱到唐代的轻容、鲛绡,更有高度的进步。生产的发展和社会多数应用的要求有密切关系,玻璃和陶器比较,技术处理远比陶器困难,应用价值却又不如陶器高,这是当时透明琉璃不容易向应用器物发展的原因。玻璃和薄质纱罗、和纺织物比较,也是如此。薄纱中“轻容”,诗文中形容或称“雾縠”,显示质地细薄,已非一般人工可比。由于这类轻纱薄绢的生产,既结实又细致,甚至于影响到中国造纸工业的进展。例如五代以来虽有澄心堂纸的生产,在绘画应用上,却始终不能全代替细绢的地位。一般做灯笼,糊窗槅子,用纱罗早成社会习惯,而且在使用时具有种种便利条件,价值更远比玻璃低贱,这是使平板玻璃在唐代不容易得到发展的又一原因。因此直到晚唐《邺侯家乘》称代宗时岭南进九寸琉璃盘,又权臣元载家有径尺红琉璃盘,都认为是难得宝物。唐代重灯节,每到正月元宵,全国举行灯节。当时政府所在地的长安灯节,更是辉煌壮观。据《朝野佥载》叙述,睿宗和武则天时,灯有高及十丈延续百丈的。这种成组列的灯彩,个体多作圆形或多面球形的骨架,用薄纱糊就,画上种种花纹,灯旁四角还点缀种种彩色流苏珠翠。琉璃的使用,是作为灯旁装饰,灯的主要部分还是用纱。借此可知某一部门的生产,常常和其他部门生产相互制约,有些还出于经济原因。唐代镜子工艺可说是青铜工艺的尾声,然而也是压轴戏,许多作品真可说近于神工鬼斧,达到金属工艺浮雕技术最高水平。并且已经大量使用金银薄片镶嵌在镜子背面,制作了许多华丽秀美的高级艺术品外,还曾用彩色琉璃镶到镜子背上,得到非凡成功。可是却没有工人会想到把这种琉璃磨光,设法涂上磨镜药,即可创造出玻璃镜子。这种玻璃镜子直到一千年后才能产生出来,结束了青铜镜子延长约两千三百年的历史使命。仔细分析,还是受条件制约限制,即当时铸镜工艺优秀传统,已成习惯,而且十分经济,才不会考虑到还有其他更便宜的材料可以代替。
中国马具及对金铜漆镶嵌工艺的影响(1)
这是一个唐代金银错的马镫复原图。图案组织在唐代应属于“鹊含瑞草”一格,常反映于唐代一般工艺品的装饰中。原物于一九三八年在南西伯利亚哈喀斯自治共和国境内发现,苏联专家叶甫鸠霍娃(吉谢列夫夫人)曾作文介绍于苏联《物质文化史研究所简报》第二十三期一册内。从马镫形式和图案处理看来,是唐代的标准式样,和我国西北各地发现的唐代文物,及中国科学院考古所近年来在西北武威发现的平脱马鞍、平脱饭碗,共同给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就是唐代物质文化影响的广泛性,以及和西域各地区民族的相互密切关系。当时这种出自人民的精美工艺品,不仅丰富了中国物质文化的内容,也提高了中国边沿地区各个兄弟民族物质文化的享受,和许多重要发明一样,更影响到世界各国文化的发展。唐代文化一部分,实吸收了西域文化,并印度、波斯文化,例如音乐就是一个好例。即妇女骑马,也显然是由于西北人民生活习惯影响中原。但是中原物质文化成就和生活习惯,却有更多方面影响到西域。这从近五十年来高昌、楼兰、交河城、武威、敦煌各地洞窟遗址和坟墓大量古文物的发现,及南疆石窟有纯粹中原式样的唐代建筑彩绘可知。世界许多国家,如印度、埃及、土耳其都发现过大量唐代越州系青瓷,有的直接生产于浙江,有的又产于福建、广东,更可知祖国劳动人民所创造的物质文化,对世界所做的伟大贡献,和自古以来东方诸文明古国的友谊长存。
会银平脱工艺,在唐代本属于国家官工业生产。照《唐六典》记载,国家官工业本源于汉少府监,到唐代更分门别类,组织庞大。少府监工人有一万九千八百五十人,将作监工人有一万五千人,还仅指经常宫廷消费和赏赐官僚宗亲物品生产而言。至于特别兴造,如龙门石窟,即另外设官使监督,征调人工常以十万计!工人学习掌握业务技术,各有不同年限。好些种一两年可学成,镶嵌刻镂必四年才满师。唐官工部分采用应差轮番制,从全国各处挑来的,多“技能工巧”,不得滥竽充数,到一定时期又可返籍就业,金银平脱技术,也因此在长安以外得普遍流传。在制作上,它的全盛时期,必在开元、天宝之际。姚汝能著《安禄山事迹》卷上,即载有金银平脱器物许多种,例如——
银平脱破方八角花鸟药屏帐、金银平脱帐、金平脱五斗饭罂、银平脱五斗陶饭魁、装金平脱函、金平脱匣、银平脱胡平床子、金平脱酒海、金平脱杓、金平脱大盏、金平脱大脑盘、
金平脱装具、金平脱合子、金平脱铁面碗。
照唐人笔记叙述,这些东西都是当时特别为安禄山而作的,和当时长安新造的房子一道,经玄宗嘱咐过,“彼胡人眼孔大,不必惜费”而完成的。这些器物虽然已经不存在,我们从近年出土现藏历史博物馆几面有代表性大镜子,及肃宗时流传日本,现在还保存得上好的几面金银平脱大花鸟镜子、七弦琴和天鸡壶及其他漆嵌螺甸乐器、家具等等实物,并近年长安一带唐墓中出土平脱贴银镜子、西北发现马鞍等物看来,还可知道它在工艺上所达到的高度艺术水平。“安史之乱”,中原重要生产和文化成就都遭受严重破坏。事平以后,肃宗即一再下令禁止,如《唐书·肃宗纪》,至德二年十二月戊午诏:
禁珠玉宝钿平脱,金泥刺绣。
但从禁令中却反映出,政府虽一时不会大量制造,各个地区还是能够制造。到各地生产稍稍恢复,藩镇军阀势力抬头时,这部门工艺,也自然和音乐歌舞相似,在各个地区,特别是南方各州郡,都逐渐得到发展的机会。《唐书·文宗纪》,即位就停贡“雕镂金筐,宝饰床榻”,可知还有这类器物继续在生产,在进贡。《唐书·齐映传》,贞元七年任职江西观察使,希复相位,因刺史作六尺银瓶,映乃作八尺银瓶呈贡。王播太和元年五月,自淮南入觐,进大小银碗三千四百枚。到唐末五代时,西蜀、南唐、吴越、荆楚、岭南一些割据军阀,除大量制造金银器物、金银棱瓷器和精美丝绸锦绣,作为彼此间结好的礼物外,西蜀统治者甚至于用七宝镶嵌溺器。这种精美尿壶虽不可得见,王建墓中平脱宝函的制作制度,却还留给我们一个印象。岭南刘鋠则用珍珠络结马鞍。天宝时,杨氏姐妹好骑马,并竞选俊秀黄门作导从,马和马具都特别精美。世传《虢国夫人出行图》中骑乘,和《唐人游骑图》,及五代赵岩绘《游骑图》《杨妃上马图稿》等,犹可见骑乘鞍具规模。至于一般乘骑用的金银装鞍镫马具的制作,本于上行下效的风气,自然越来越普遍。这事情从稍后一时统一中国的北宋,把骑乘鞍具当成一种官品制度来加以限制处理,就可以明白。法令的限制,恰恰反映出滥用金银装鞍具,必在稍前一时唐末五代军阀各自称王作霸的时期。
又《唐六典·卷三》称,襄州贡物有“漆隐起库路真”,又有“乌漆碎石文漆器”。《文献通考》则改称“十盛花库路真二具”,“五盛碎古文库路真二具”,学者多不明白意思何在。史传又有“襄州漆器天下仿效”名“襄样漆器”,值得仿效必有原因。但是“库路真”是什么意义?却难于索解。《南史·卷七十·侯景传》,其部从勇力兼人的名“库真部督”,库真似和武勇相关。东邻学者曾就“库路真”一名辞作比较探讨,推测有“狩猎人”含义,以为它或和金银平脱螺甸作狩猎纹装饰,及犀毗漆制鞍具有关。解释似相当正确。因为鞍具在前桥上作狩猎纹装饰,有武威出土唐代马鞍可证!其实这种装饰图案,还源远流长,有可能从西汉以来就已经使用,反映到工艺各部门,一直延续发展下来的。“隐起”属于技术范围,必和同时代的金银带銙“识文隐起”技术处理同式。照宋李诫《营造法式》“雕琢篇”说明,则为浅浮雕法,从明黄大成《髹饰录》解释,又近于浅“剔红”作法。瓷器花纹中和临汝青瓷的雕法相近。若这类材料值得引证,那“隐起”就正是通考说的“花库路真”!可证剔红法实出于唐代。至于“乌漆碎石文漆器”,明显和“斑犀”相近。一般说“剔红”和“犀毗”起于宋代的,由此却为我们提出了一点新线索,证明《因话录》一书中提起犀皮,系唐代以来马鞍鞯涂漆磨成花纹,并非完全无因。这种做法并且可以由唐代再上溯到更早一些时期。不过通考明说“五盛”“十盛”,一盛是否指一具还是一层?若从唐代实用器物注意,唯两种东西相近:
一即魏晋以来墓中常见的分格陶器(这种陶器本系仿漆器而作,近江苏已发现一实物,晋人称九子方樏、十二子方樏或即指此物。即元、明之细点盒。清康熙改圆式,内多改成小瓷碟)。
一即由筒状奁具演进的蔗段式套盒,因此“五盛十盛库路真”,如不是马鞍,或许指的正是平脱漆作狩猎纹装饰和犀毗漆作碎石纹的槅子食盒或分层套奁!
唐代襄州漆器,至今虽然还少实物出土,唯从敦煌壁画供养人,和《张议潮出行图》侍从行列手中捧的器物看来,还可明白一点规模。或如首饰巾箱,亦即魏武《上杂物疏》中所说的严具,或如捧盒、拜帖匣子,或如花式五撞七撞套奁(如上博元漆奁),胎榡则包括有丝绸、竹、木、革、纸。如系泥金银彩绘,也必然和同时一般器物装饰图案相差不远。如系斑犀漆,则和唐釉陶中的“绞釉”“晕釉”“三彩斑纹釉”,及丝绸中的各种染缬花纹发生联系。这也就是说,从同时期工艺生产花纹上注意,我们还有希望明白理解一些过去不易理解的问题。漆器值得全国仿效,又必然还有发展,宋代器物中也还留下许多和犀毗漆接近的几种瓷器花纹,例如临汝青瓷,水和镇紫褐地黄花,或铁锈黄地黑花瓷,建阳窑“鳖甲”“玳瑁”“银星”诸斑茶盏,可供参考。这些深色釉有花陶瓷,和当时的漆器及纺织物印染图案,必然都有密切联系。正如同漆器中的“刷丝”一格,本源于宋代歙州“刷丝砚”而起,宋代刷丝漆已不易得,我们从歙砚谱几十种刷丝砚材说明中,依然还可以明白《髹饰录》中提起的“罗纹刷丝”“绮纹刷丝”种种不同刷丝漆的色泽和基本纹样。故宫清初漆器还有此一格,有人亦以为犀皮,其实应为“刷丝”,多色的则应当叫作“绮纹刷丝”。
唐代的马具装饰纹样和使用材料,既不会是孤立忽然产生,实上有所承,下还有发展,我们值得从中国车马应用的历史,看一看装具上的历史发展,对于新的文史研究,应当还有一点用处。
服牛乘马,照史传叙述,中国人在史前就已发明。不过从出土实物考查,马具的装备,最先是为驾车而作的。安阳出土甲骨文宁,关于马具的名目,虽不怎么多,但出土青铜马具实物,却相当完备。马络头已用许多青铜圆泡密密固定在皮条上,马颈项已悬有小小青铜串铃。虽还未使用衔口铜嚼环,嘴边排沫用青铜镳饰,也有了各种不同式样。控制轮轴的青铜軎、辖,控制马匹行止的辔靷、游环,及人字形车轭,除调节马车行走步骤节奏的銮铃素朴无华,大都印铸有殷商时代流行的精美花纹。马具且有镶嵌孔雀绿石的。算算时间,至少已在三千一百年前!
又因科学考古的工作日益谨慎周密,比较材料也日益丰富,我们还得以逐渐明白了这些器物的位置和作用,可把它和《考工记》叙车制,古诗文中形容驾驭车马的“两骖如舞”“六辔沃若”文字相互印证。自汉代以来,历史学者从文字注疏中钻研,始终难于索解的,出土实物已为我们提出丰富材料,帮助说明。
战国时人批评统治者的奢侈时,常说用“珠玉饰狗马”。其实这种风气早从商代就已开始。根据安阳发掘报告,当时殉葬小狗,就有用精美青铜和美玉什件装饰头脸的。并且古代狗的品种,也有了比较具体知识。例如春秋时赵盾故事中所提起的“君之獒不如臣之獒”的短嘴大狗,和秦代李斯和他儿子出猎所牵的“细腰黄犬”,都已经从出土汉代明器中得到证实。从统计字数上考查,还可知道全旧汉墓葬狗形象,大部分属于竖耳卷尾狗。可知这是汉代一种普通狗种。至于供狩猎用的细腰黄犬,唯辉县汉墓发现过一群,此外即山东嘉样刻石、洛阳空心砖上反映较多。
西周以来,随同封建社会政治组织,车马服章无不有一定制度。车饰什件用铜,木制轮、舆、辕、衡必涂漆绘朱,车盖用帛,并各随爵位等级大小高卑不同。虽然至今还少见完整成分实物发现,但考古所在河南濬县(今浚县)发掘得到的材料,和其他比较材料,已经可帮助我们证明这个时代车乘装饰的特征。西周青铜器中的大卷云纹和鱼鳞纹,就在车器上得到同样反映。车上绘饰,也可从青铜器和漆陶杂器物纹饰,体会出一些基本规律。这阶段社会分散成好几百诸侯封地小单位,各自占有一套工奴,一片封地,近于在自给自足情形中,延续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生产发展比较迟缓。从青铜器花纹的少变化和金属货币的数量稀少,也同样可以看出问题。
春秋战国时期,在若干诸侯领域中,由于铁的发现,生产工具有了基本改变,生产上有了进一步发展。生产品增多后,交换需要也增多了。周王朝政权日益衰弱,在诸侯竞争霸权掠夺资源大小兼并过程时,技术工人一再集中,社会享乐要求也增多了,对于交通和战事所不可少的车马具和兵器的改进,都明显起着极大影响。诸侯会盟,就常在车马、衣服、器仗上比赛。齐国新兴商业都市临淄,市民阶级平时还以两车相撞“击毂”为乐。诸侯好马,则“食上大夫之禄”。相马有专书,制车有专工,“千金买马骨”更成历史有名故事。车马具的种类和式样,显然都因之丰富和提高。在这时期古墓出土物中,除各式青制镳及车轴外,还新发现了青铜马嚼环和羊角形镂刻彩绘的骨镳,及种种形式不同花纹美丽的青制当颅,和其他车饰。如河南信阳墓中发现套在辔引上的薄银管。更出现了青铜金银加工的马具。主要还是驾车马身和车身的各种附件。诗史中提起的“约軝 凿衡”“金鋄镂锡”,无一不有制作精美的实物出土,可以和文献相互印证。战车的装备,也从出土实物和其他青铜器上刻镂车子、陶俑车子,发现了好些不同式样。至于这种加金钿工技术上的发展,如联系其他器物装饰图案比较,以个人私见,有可能是由于长江流域的生产发展,由吴越金工促进的。因为银子单独的提炼,和南中国的丰富原料发现必有关系。兵器的制作,吴越工曾著名一时。近世出土特别精美的青铜镶嵌金银戈剑,就常有吴工造作文宁。又从图案花纹分析,凡属金银加工车马具,也明显和南方的荆楚漆工艺活泼流利的装饰纹样比较接近,却和同时在淮河以北黄渭流域及燕晋各地流行,用密集式半浮雕,或透雕蟠虬、蟠螭为主纹的青铜器装饰有相当距离。金银加工技术出于南方,这种说法虽还缺少具体证实,我们至少可以那么提出,就是这种新兴的镶嵌艺术,正和同时新起的青铜镜子一样,技术上的提高,和花纹图案的多样化,南方吴越、荆楚金工有特别贡献。它的图案组织比较接近于当时的绘画和刺绣,却和传统的青铜雕刻作风不大相同。(虽然一般青铜车马具的花纹,基本上还是商周以来铜器纹样!)
这种金银加工青铜车马器,近三十年来出土实物具代表性的,除过去洛阳金村发现一部分,及其他出土地不明白,现藏故宫博物院和历史博物馆的器物以外,应数中国科学院考古所数年前在河南辉县的发掘品特别重要。其中如辕首部分的龙头,和其他管状、片状大小附件,用金银线、片、点镶嵌而成的涡云龙风纹图案,组织上融合秀美与壮丽而为一的艺术作风,充分表现出这部门工艺的高度成就。花纹奔放而自由,更反映在这个历史阶段上,造型艺术各部门,从传统形式束缚求解放的精神。艺术中最先得到解放的是彩绘。彩绘漆和金银错工艺本属于同一系列,因此反映得也格外明白清楚。
中国人骑马始于晚周,最先从赵武灵王试用于对抵抗游牧民族内侵的军事上。但在中原和长城边沿地带,至今还未闻有战国时骑乘用青铜马鞍镫发现。照《盐铁论》和《急就章》叙述,早期骑乘马具,多用青铜和皮革做成,金银装高桥鞍和绣锦障泥掩汗,似到汉代中期才使用。金属马镫的发明,也不可能早于加金鞍具。现存一个战国晚期错金铜镜子,上面有个刺虎骑士形象,就像是有鞍鞁而无马镫。汉初古墓出土物中,也未闻有金属马镫出土。镜子上骑士虽有鞍鞯,汉石刻中更有许多骑从,鞍鞯形制分明,殉葬明器中又有种种铜、陶、玉、木、马匹出土,去年长安并且出了一个三四寸大青铜骑士,不过除四川汉墓出土那一个残陶马鞍,我们对于汉代马鞍实际知识还是不多。至于马镫有无,却可从四方面推测得出,至晚在西汉中叶已经应用。一从洛阳出土一般大型空心花砖上骑士形象,其次是一般汉代釉陶奁壶狩猎图案,其三是辽阳汉墓彩画骑从,其四是四川汉墓方砖上浮雕骑从。这些骑士的驰骤形象,多两脚向上挟举,必足部有所踏蹬,才能够做成这种姿势。若从那面错金镜子注意,骑士虽系跪于马背,表示十分紧张,障泥前那个环状带穗东西,比例上虽小了些,却有可能就是最早踏镫式样。骑马习惯虽从西域传来,御马附件却为中原人民的发明。较早马镫或者只是一个皮圈套,属于鞍鞯一部分,正和鞍鞯一样,实用必重于装饰。照汉代社会习惯,爵位品级稍高必坐车,只有随从才骑马,即用鞍镫,也不会如何特别讲究。
《盐铁论》说:
古者庶人贱骑,绳控革鞮皮鞯而已。今富者耳银镊,黄金琅勒,罽绣掩汗。
马鞍镫具使用金银加工,表现美术的要求,必然是汉代文景以后,社会生产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才会出现。从政治上分析,到武帝刘彻时代,或者才会更进一步加以制度化。特别是花纹图案的定型化。原因之一是由于封禅郊天,配合政治需要,特别重视仪仗排场,散骑侍从的鞍具,才可能有一定纹样的金银装裹。原因之二是王公贵族游猎,骑马在薮泽中驰骤,追逐飞禽走兽,当成社会上层重要娱乐风气时,实用以外还要好看,鞍镫才会受特别重视。原因之三是在西北和其他区域军事进行中,“楼烦将”和“越骑都尉”一类人的乘骑,也容许把鞍具做得更漂亮一些。工艺上各部门生产品质的提高,主要都是和社会生产发展相适应,同时又必然和社会背景有一定联系,鞍具的进步也不能例外。
《西京杂记》有关于精美鞍具的种种描写,认为是武帝时创始,长安仿效。这部书的时代虽可怀疑,提出的问题却和大宛天马南来,及社会生产发展情形一致。金银装鞍具,必木漆制作的“高桥鞍”才相宜,制作材料的改变,也必然由于这个时代的应用而开始。乐府诗起于西汉,盛行于东汉,就常有金银鞍具的形容。而且越来越讲究。《三辅決录》记梁冀曾用一“镂衢鞍”讹诈平陵富人公孙奋钱五千万。如不是实物十分精美,是无从用它借口的。
汉代青铜工艺加工技术约计三种,即金银错、鎏金和细纹刻镂。二、三两种又常似同而不尽同。鎏金有素的,有加嵌杂宝石的,有加细云纹刻镂的。本来多系仿金器而作。一般青铜细纹刻镂的可不一定鎏金。诗歌中提起的金银鞍,加工部分虽仅乐浪汉墓一些镂空银片实物可证,我们却可以推测,如不是用“金银扣参带”法,把带式金银片包裹在木漆制的高桥鞍上,就应当是用“金银平脱”法,把镂空金银片镶嵌在高桥鞍上。前一种还可能加有朱绿彩绘。后一种即川金银片镂花。汉代西蜀广汉武都工官作的漆器,全国著名,特种鞍具生产,除长安少府工官,这些地区也可能有一定生产,因为同是产马地区。如用金铜马镫,总不外前述三种青铜技术加工处理。至于鞍镫的花纹,如和社会信仰联系,必作羽人云车种种形象,如阳高古城堡汉墓出土的金银错器表现。如和社会生活联系,必作骑士山中射猎,虎豹熊罴、鸿雁雀兔骇跃腾骧形象,如朝鲜大同江边汉墓中发现的金银错器表现。又或者如一般釉陶博山炉花纹,把人间现实游乐,和神仙不死愿望,结合而成一体,加以艺术处理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装饰风格,反映于各种器物上,在陶、漆、大型空心砖制作上,都可以见到游猎的图案,我们说同时期的鞍具使用这种花纹,和实际情形相差应当不会太远。这种狩猎纹装饰图案的本来,还可说有可能实起源于鞍具。因为在鞍具上反映畋猎之乐,是比在其他器物上更合主题要求的。这种金银加工鞍具,东汉末曹操父子遗文中均提起过。曹植有《进银鞍表》,又有《玛瑙勒》。又战国以来,已经发现过在铁制器物上作金银加工艺术,到东汉还继续,曹操《上杂物疏》曾提起过好几十面金银花纹铁镜,可以和近年出土错金铁镜实物相互印证。东汉晚期镜纽多加大,即近于由铁镜影响。有铁镜即可能有铁皮马鞍。如《陇上歌》咏陈安事,“铁锻鞍”必非自晋创始。金银装鞍具至今少出土实物,试推测原因,当由于东汉以来,一般殉葬日用器物虽还用实物,其他却多用陶瓦明器,车乘则通用小模型。附属骑从马俑也极少见。
魏晋以来,统治阶级除战争和狩猎用马,一般代步多用牛车或步辇(即榻式肩舆)。牛车则如《颜氏家训》所形容的式样,名长檐车,出土物有不少反映,石刻也有。步辇也有三式,《女史箴图》上一个具代表性。鞍具在应用上得到更进一步发展,逐渐成为社会上比较多数人使用,实在西晋末羌胡民族内侵期间。由于战争需要,鞍具改良,铜铁质马镫大量出现,也必然是在此期间中。羌胡骑马民族的内侵,历史进入五胡十六国阶段,黄河流域生产和物质文化,大部分都遭受严重破坏。但由于实际需要,漆工艺还是得继续保存下来。在历史文献上常提起两部分器物,和金银加工及漆工艺就关系密切,一是兵器甲仗,二是乐器,都有做得特别讲究的。如“金银装鞍镫辔勒”“金银锁子甲”“金银铠”和“明光漆铠”“金银画饰矛稍驽弓”。
《世说》称谢玄:
在寿春败,临奔走,犹求玉贴镫。
可知最讲究还有用玉作的。《北史·张大渊传》称:
得赐绿沉漆铠,兽文具装。
刘义恭启事称:
金梁鞍制作精巧。
《南齐书》记庐陵王子卿:
作银鞍还用纯银作镫。
何承天有“银装筝”,褚渊有“金镂银柱琵世”。大件器物则数鱼宏家“银镂金花眠床”。色漆中新起的有“绿沉漆”,汉末已出现。曹操用绿漆奁具花纹华美。流行于南方,刘桢元嘉中劾广州刺史韦朗,就提起他在任内作“绿沉银泥屏风”。梁简文帝又有镂银、雕花、卷足、绿漆书案。《邺中记》记石虎时情形,除本人经常一身金光熠耀,还有上千侍从女骑兵,也同样满身金彩。又工人作“彩漆游盘,金银参带,茱萸纹细如破发,上置百二十酒盏”,还可以自由转动。又作“五明莫难扇”,捶黄金极薄嵌入,上画仙人鸟兽。又有种种彩漆,或木兰色,或郁金色,或绿沉色。得知东晋北方彩漆工艺还有极高水平。不过就社会情形说来,主要生产还是军事上用的种种器甲鞍具。至于一般人民生活上应用漆器,金银彩画是被严格禁止的。
晋令:
欲作漆器卖者,各先移主史者名,乃得作。皆当淳漆布骨,器成,以朱题年月姓名。
《晋阳秋》记萧谭因为人私制“银画漆粉碗”而被杀。《南齐书·高祖纪》,也有“禁用金银文画饰漆器”记载。但照《东宫旧事》《南齐书·舆服志》记载说来,却可明白当时对百姓即严禁,宫廷中实有种种金银装彩绘漆器,如《东宫旧事》即载有漆四升杯子四十,尺盘三十,漆注八盒,匕五十,碗子一百,画银带唾壶,书台,三十五子方樏二,沓盖二,马凿书簏,金彩装花簏,又漆注绮织 二十枚。漆要扇……车具舆辇更做得异常精美。这种禁令还一直影响到唐、宋民间漆器的制作制度。
《唐六典》称:
民间作器物,必著明作者姓名年月,方许出售。
历史博物馆发掘河北钜鹿遗址时,得到一件北宋素漆盘,还用朱漆记载当时价钱。杭州新出土一份南宋临安府窦家造的素漆器,上面也有造作店铺和年月,刻在漆器边沿上。可见,直到宋代,民间漆器都还遵守这种古老制度。
彩绘漆和金银装鞍具,历史文献和诗歌中既常道及。
又《干宝晋纪》并称:
泰始以来,中国相尚胡床貊盘,及为羌煮貊炙。贵人富家,必有其器,吉享嘉会,皆以为先。
胡床是“交椅”,相传因汉灵帝喜好而流行。晋代才相习成风气,使用日多。直到宋代,上至帝王,下及官吏,出行时还特别用一仆从肩扛自用交椅。军营帐幕中的虎皮金交椅,则直沿袭用到明、清。由胡床的应用,中国人方改变了古代的坐法,逐渐养成两脚下垂的习惯,到晚唐,由方榻和直几、曲几相结合,才产生男子用的“直背靠椅”和“圜曲圈椅”。又由另外一种妇女薰香使用的竹制金银画漆衣薰笼,才发展成唐、宋妇女坐的“半圜矮圈椅”和“鼓式绣墩”,及“月牙杌子”,对于中国人生活起居方式,引起完全的变化。“貊盘”则和中国人饮食习惯发生联系。“羌煮貊炙”在当时社会虽流行,吃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我们知识可并不多。“羌煮”可能和“束皙饼赋”吴均“饼说”提及的“馄饨”“罗”“水引饼”“汤饼”“牢丸”面食有关。是中原人民生活采用面食为主食的发轫。“貊炙”也是一种不同传统的菜食。照刘熙《释名》解释,以为是“全体炙之,各自以刀割”,已近于后世烧烤。“胡床”虽已知道是交椅,哪一种交椅更近于早期交椅式样?“貊盘”和普通盘子,形式上又有什么不同?试从这个阶段出土文物,及反映到壁上和纸绢上画迹考查,似乎还有一点线索可寻。绘画中极重要的,是传世《北齐校书图》。这个画卷照《画录》记载,有作顾恺之《文会图》,或《勘书恻》,有作唐阎立本《北齐校书图》,又有截取中间部分,加上树木背景,题作五代邱文播《义会图》的。现存传世卷子可能晚到宋代,本来画稿必传自北朝,因为主要衣着器具都是北朝制度,不能早也不会晚,唯马形已近唐代或更晚式样,和北齐马式不大合。画中一胡床,却可代表早期的胡床,形象极具体。卷中主要部分大榻群像中,除琴砚外,还有个豆式高脚承盘,或可当貊盘称呼。实物则应数河北景县北朝封氏墓出土一个豆黄、浅绿二色混合釉同式高脚盘可以比证。这种式样的器物,汉墓中犹未发现,它的高度又恰好适合游牧民族帐幕中使用。同式承盘到隋、唐还得到不断发展,有印花,有刻花,不作三彩花纹,就作刻画串枝宝相,前者和漆中的“斑犀”漆极相近,后者近于金银器及印染丝绸花纹。如“貊盘”兼指花纹的斑点而言,就应当是“犀毗漆”的前身,是由此发展而成襄州“碎石纹漆器”的。又《东宫旧事》载“漆貊炙大函一具”,可知貊炙中还有方形器。函必有盖。我们试从同时方形器加以注意,同属晋南北朝时期,南方绍兴出土缥青瓷中,曾出现过一种长方形有盖分槅器物,槅数多不相等,北方也出过这种瓦器,基本上都近于从竹篾编织出或卷木作胎而成的漆器。如果“貊炙”不尽如刘熙《释名》所说,却兼对南方近海民族通称,原物本来或者还是绿沉漆做成的!这种食器多分成九槅或十二槅,近于晋人常及的“九子十二子方樏”。貊炙必加盐、蒜,晋人记载中常道及。也可能还包括许多不同品种的蜜饯煎炙杂食,作法则来自岭南或山越方面。
“胡床”“貊炙”我们只是在这里附带提出,具体说明还有待专家专文商讨。这里主要是说涉及金银加工镶嵌及有色漆工艺,在晋南北朝以来,它的发展和这些事事物物部分不开。这种镶嵌刻镂工艺,从政治风气说,隋代初期不会得到如何特别发展的机会,从社会生产说,却又必然在一定期间后,续有发展。例如装饰纹样,仅从敦煌洞窟壁画藻井、天盖、佛背光布置而言,也反映出这种纹样上的华丽和细致特征。新近河北曲阳、四川绵阳及山西刻石群像的出土,更可证明在这个历史阶段中,时间虽不过二三十年,艺术上的成就和装饰上的特征,十分鲜明,唐代初期工艺上的成就,大都是从这个固有基础上继续发展的!
唐代重干漆造像,因迎神赛会,便于各地转移。干漆造像法,就是汉代“夹纻”法,和元代的“抟换脱活”法的结合。谈漆工艺史的,多以为传自南方,因东晋雕刻家戴逵就擅长这一道,曾作过夹纻佛菩萨。齐梁均有作夹纻佛菩萨记载。其实如就技术说,战国楚墓中就已发现“布骨”羽觞、饭盘、奁具等等器物。汉代更通行金银扣参带式漆器,就是为增加夹纻漆器坚固而发展的。朝鲜出土汉漆器有好些就是夹纻器。怀安、洛阳、长沙都有出土,不过,转用到佛像造作上,从晋代开始。北朝和南方一样,夹纻法必广泛用于当时佛像塑造上。
杨衒之作《洛阳伽蓝记》称,宗圣寺像高三丈八尺,节日出游,倾城仕女往看,照情形而言,像高三丈八,是只有用夹纻法做成的涂金布彩漆像,才便于抬出行香的。又遇佛生日,有集中洛阳城中一千多庙宇佛像到三千躯,其中一部分,也应当是夹纻漆作的。这些雕塑虽已无一存在,从新发现麦积山部分塑像和河北曲阳、四川绵阳各地出土的同时期雕塑看来,精美程度必然是和《伽蓝记》叙述情形相差不远的。
唐代贞观初期,政治上相尚俭朴,不重华侈淫巧。但工艺依然继续相对保存。张彦远《法书要录》记,萧翼帮太宗设计,从辩才和尚赚得兰亭真迹后,即得赐金银镂花瓶各一。到武则天以女主专政时期,社会生产一恢复,风气更日趋变化。官宦贵戚子弟,上承陈、隋华靡享乐习惯,无不在车马、园池、歌姬、舞女衣服装饰上用心,竞富斗美。宫廷重要兴建和宗教迷信铺张处,更加惊人。史传称太平、安乐公主,及诸宠臣亲贵园池第宅华美处,多和天宫景象相近。薛怀义命工造一夹纻佛像,一手指即能容数十人。龙门奉先寺石窟雕凿,动用人工数万,并设一专使督工,现存二天王像还高达数丈。这一面反映社会生产的发展,一面也反映人民在工艺上的伟大成就。
唐代国家牧养官马,由四十万匹到七十万六千匹。并于全国重要交通大路上,每三十里设驿站一处,共设一千六百三十九处水、陆驿站,陆站经常都各有一定数量的公用马匹。私人行旅,男女多用马代步。唐人喜郊外游山玩水,男女都能骑马,因之鞍具自然也日益华美,当成一种炫耀手段。装饰品和实用器物各部门,金银加工的艺术和漆工艺结台,因之才在开元天宝之际,出现有时代特征的金银平脱,成为国家官工业之一种。这种工艺技术上的基础,我们说它是由于南北朝金银闹装鞍具的制作,和乐器中的琴、筝、琵琶,用器中的奁盒、薰笼、书案等等生产,而得到巩固和提高,才产生唐代精美无匹的金银平脱漆,比较符合历史本来。这种工艺,到宋代还将继续影响马具制作。
中国写生花鸟画和水墨山水画的发展,在绢素纸张上得到一个确定的特殊重要地位,影响中国绘画史约一千年。这种成就过去人多孤立地认为是五代宋初三五名家高手的成就。这是把绘画和其他方面生产分别开来的一种解释,不够正确的。其实从原料和社会要求两方面看来,花鸟山水画的发展,主要还是当时生产发展所促成。黄筌父子、徐熙祖孙和荆关董巨等人的成就,是由于隋、唐以来,工艺方面先有个花鸟装饰图案的底子,有百千种不同优秀成就,反映于当时的各种日用工艺品上,为人民所熟悉,所喜见乐闻。对于山水园林的爱好,又从晋六朝以来,即反映于诗文中,早成一个单独部门。到唐代男女郊游,看山玩水已习成风气。各州郡生产的颜料,品质又日益提高。特别重要还是唐末五代以来,江南造纸制墨的手工业,不仅品质有了极大改进,产量也普遍提高。西蜀和江南,更因社会比较安定,生产发展,宗教迷信日益薄弱,寺庙中自然也就无从吸收更多艺术家从事于以宗教为主题的人物画。社会现实的要求,对艺术家课以一种新的任务,“接近自然,反映现实”!因此这些花鸟山水画家,才能够在那个历史阶段中,艺术创造得到进一步的成功!
写生花鸟在工艺上的普遍反映,实成熟于唐代。这个时期,丝绸、瓷器、彩绘、木刻、金铜镶嵌,无不有制作得栩栩如生的作品。特别是青铜加工镜子和平脱镶嵌,花鸟格外精美。丝绸锦缎和乐器、家具装饰图案,都有在小簇花鸟和山水画背景中,作狩猎纹形象。唐人诗文中经常形容过的“金银鞍”“宝马雕鞍”的鞍具制作,既无科学院在武威唐墓发现的平脱马鞍出土,我们也可推测得出,这时装饰花纹,必和同时一般镶嵌工艺花纹十分相近!
至于马镫的式样和品质,我们目前得到的实物,虽无花纹,但去年长安底张湾出土的大型陶马,曾配有一对鎏金马镫,故宫博物院陶瓷馆陈列一个唐三彩大型陶马,也配有相同鎏金马镫。由此可知,这时代马镫比较精美的,或用金银做成,鎏金却是常见格式。至于马镫的形式,从实物和雕塑、绘画作比较研究,我们对于它的特征,因此也逐渐明确,知道至少有三种基本式样:
一、如昭陵六骏,踏脚部分多作长条形,整体却比较扁圆。
二、如传世实物,和《虢国夫人出行图》《唐人游骑图》,虽同样是条子式,上部把柄较长,整体也较高些。
三、如《张议潮出行图》侍从骑士所见,踏脚部分多作圆盘式,已近于宋、明以来铁作马镫样子。五代以来,铁作器物已日益普遍,大如佛塔,小如钱币,都有用铁做的。马具中的踏镫,更宜于用铁制。这种马镫或在晚唐即已流行。《张议潮出行图》的骑从,用的大致就是铁镫!
到宋代,政治上因赵匡胤弟兄统一了五代以来军阀割据的局面,社会生产还在继续发展中。由于政治上的新中央集权,兼并了各个偏霸时,虽得到土地和物资,同时也接收了许多官僚,因此官僚组织特别庞大。五代以来,地方各自为政,衣服无制度,金银闹装鞍具的滥用,必须加以整理,才重新加以等第,和官位品级发生联系。必然因为是竞奢斗巧,不合制度,才禁止逾越制度。但是,求台新的制度,另一面也就更发展了这部门生产中的官、私手工业。
宋王栐著《燕翼贻谋录》称:
鞍具之别,亦始于太宗,太平兴国七年正月,诏“常参官银装丝绦,六品以下,不得闹装。仍不得用刺绣金皮饰鞯。未仕者乌漆素鞍”。则是一命以上,皆可以银装鞍也。
《宋会要稿》曾把天禧二年各种鞍辔官价列出,共计约三十种不同式样。最贵者为“金镀银闹装”,值二百二十三两。最贱的为“微窊”和“白成银铰具”,各值十二两。一般高级官僚用“金镀银铰具”分三等,计一百两、八十两及七十两。“漏尘宝相花”八十一两。此外还有“麻叶”“宝相花”“洛州花”(或指牡丹)、“陷墨花凤子金解络促结”“频伽三镮”“孩儿三镮”“鹿儿三镮”“鹦鹉三镮”“白成银陷墨银花瑞草”“龟鹤”“麒麟”“蛮云子”等等名目,价值都不相同。这必然是把五代以来各个地区流行的图样所做的一种新的安排。从《宋史》卷一百五十记载,我们还得知道,这些鞍具除货币价值以外,和官制品级的密切关系。例如赐宰相、亲王、枢密使,必金涂银闹装牡丹花铰具,值八十两,配有紫罗绣宝相花雉子方鞯、油画鞍、白银衔镫。赐使相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宣徽使、节度使等等,金涂银闹装太平花铰具,值七十两,配有紫罗绣瑞草方鞯、油画鞍、陷银衔镫。……皇亲分六等,宗相女婿分二等。赐契丹使值七十两,副使值五十两。因社会情形不同,政令也时有更改。景祐三年,则五品以下不许用闹装银鞍。政和三年,诸王又特赐金花鞍鞯。宋代宗室功臣都是世袭恩荫制,每遇国家有大事,如与契丹订约,郊天,帝王大婚,还另外赠赐一大批官爵,在朝、在野大小官僚达四万余名员。六品以上都可用闹装银鞍,起码小官也可用银花鞍,可知鞍具制造,官、私生产量必然都不小。会要虽提起过许多种不同花纹,这方面实物知识,我们是不多的。只能从部分绘画,和《营造法式》“雕琢”与“彩绘”部门,及反映于其他陶瓷、铜铁杂器等花纹联系,得到一种近似的印象,知道部分必从唐代传来,部分新起,事实上认识还不够具体。又宋代虽一再禁令人民仿效契丹服装和骑乘制度,但是在聘问往还中,却照例要赠送契丹及西夏来使闹装鞍具,因此在辽墓或西夏古墓中,如发现有纯中原风格的精美鞍具,是不稀奇的。(热河辽驸马墓出土闹装银鞍具,即近于宋制。)特别是在西北方面,元昊部属骑士用银装鞍,还极普遍。他们和中原马具的区别,我们还少知识。
唯北宋以来,一般器物中用铁已成风气,马具中的踏镫,凡说“银衔镫”的,有时另一记载又说是“陷银马镫”,可知是铁嵌银,正和其他器用制度相合。花纹多用“球路”“连钱”“万字流水”作锦地纹,或另留出开光部分,再在上面嵌刻动、植物花纹。由于铜韧而铁脆,材料性能不同,马镫式样因之条子式渐少,圆盘式日多,是必然的发展。宋代马的应用范围虽还广泛,至于和其他生产比较,关于马鞍具的制作,却明显可以看出算不得是生产重点,随同社会生产发展中,人民的创造力,已转移到造纸、造墨、刻书、烧瓷器、制茶、炼矾,从胆矾水中取铜,织锦、染缬、作剔红漆器等等,和其他许多方面去了。宋代妇女已少骑马习惯,这是和唐代大不相同的。
唯宋代金银细工、漆工,和唐代比较,技术依然还在发展中。宋代特种金属矿的开采,是历史上极兴盛时期。海外贸易送出去的多是丝绸、瓷漆器。进口物除香药外,也吸收了许多金银。金银器和金银胎漆器的使用,数量范围远比唐代更多、更广。当时不仅宫中有大量金银器和金银胎精美雕红漆器,并且部分瓷器也用金银包口。民间还保留大分量金银作种种使用。北宋虽也想继续用神道设教愚弄人民,并减轻外来压力,在开封就很修建了几处大庙宇,以为可吸收人民的信仰,增加统治上的威信。如用六年时间修建玉清昭应宫,集天下名画师用分朋比赛法日夜赶工,共完成一千三百多间的房子装饰画。文人官僚也喜欢阿谀附会,作了许多谈鬼志异的笔记小说。可是人民却日趋实际,已不如六朝、隋、唐对于鬼神的热烈迷信。北宋虽一再禁令人民不许滥用金银,并提起十八九种在服饰上用金的名称,但《东京梦华录》记,开封有七十二店,日夜贩卖酒食,其中二十座大酒楼,都能容纳上千主顾,一般多用金银酒食器。一座樊楼即有过万件酒食器。一二人看座吃喝点什么,上桌的金银酒食器皿,也重过二百两。小酒摊子还用银碗、银杓上酒。汴梁失陷,金人把公、私金银数千万两都搜刮而去。到南宋建立临安行都时,《梦粱录》叙市容极详细,藉此得知烧去不多几年的临安,就已恢复了往日繁荣,各种商业都分门别类,金珠彩帛交易,还是动辄千万。漆器类则分行出售,“金漆行”外还有“犀皮行”,可知生产量之大,和生产上的明确分工。
宋代除剔红漆器代表特种生产,比一般描金漆、彩绘漆及各式不同犀毗,在技术上的进步,是生产越加普遍。例如犀皮漆就有许多种。“斑犀”“剔犀”“滑地福儿犀”,都成熟于这个时代。就中唯螺甸平脱不及唐。又当时军事上用漆也极多,作器仗常过百万件,铁片甲和稍矛类一般都得上漆。作箭达千万枝,箭杆也有部分得涂漆!契丹辽和两夏都是骑马民族,特别喜好畋猎,契丹骑兵五十万,鞍具当时即著名精美。唯不过在工艺上的特征,我们却少具体知识。契丹多用唐制,马具也近于唐代制度。唯必然有些不同处,宋政府才用法令禁止。如近年热河辽驸马墓出土鞍具,则似属于宋之闹装鞍具,金铃累累,起于北朝诞马,于北朝俑中犹有反映。传世李公麟绘《免胄图》,即唐郭子仪单骑见回鹘故事。骑兵装备有研究价值。因马甲为羌胡民族所惯用,北朝以来骑俑即常着甲,骑士则穿裲裆衫,当颅部分作华饰,向上翘举如金冠。这种马饰在古匈奴族墓葬中就早有发现,应即古所谓“金鋄”。
蔡邕《独断》记载:
金鋄,高广各四寸,在马鬣前。
这种用镂金铜加其他装饰马首之物,宋唯卤簿引驾马有之,《宋史》卷百五十有“铜面插羽”形容,这画上的马头还相近。这类装饰既不会是画家凭空而作,但在万千种历代墓俑和石刻壁画车马形象上均少见到,它的来源,还需要进一步探讨。西北洞窟壁画,又从未发现过这种马头装饰,或者来自中国偏东北部游牧民族,也未可知。
宋代马具虽有种种不同制作,以名目种类而言,并且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多些,唯宋代肩舆已经流行,通称“担子”,先还只是宗室老臣上朝可用,稍后即越加普遍。特别是中层以上妇女出行,唐代骑马风气已完全结束,即出城游观扫墓,能坐轿的也必用轿。到南宋,因东征西伐,道路险阻,带兵大官既多文臣出身,百官于是都用轿了。当时理学家虽有“以人代畜”议论,请求政府用法令限制,还是无从限制。理学家本人出行,大致也还是要坐轿了。另外一个原因,即由于江南马匹不多,军用马就不足数。国家为吸收来自西北的马匹,茶马司还在川蜀特设官锦坊,专织特种锦缎,并掌握茶叶生产,便于每年按期用“和买”制交换西北、西南各属军用马匹。
明人因笔记常提及元代“戗金”器和技术处理,后人多误以为元代始有在器物上加金习惯,正如把古代金银错认为是夏代发明又通称“商嵌”一样。其实戗金如指用金银片、丝、星点嵌于铜漆器物上,是由春秋战国开始,用于青铜兵器、容器、车马器上。到汉代,更在铁、漆及丝织物上也使用到,并进一步普遍发展了鎏金法和泥金银法。一直使用下来,从未断绝。唐代禁止用金十四种,可知当时至少服饰用金技术即已达十四种。宋代禁止用金十九种,还仅就衣饰上用金而言。元代“戗金”虽使用于铁兵器什件上比较多,从部分遗物看来,也可明白是这部门工艺的继续,而且是技术衰退时期。正和社会各部门重要生产一样,在这个将及一世纪的时间中,游牧民族落后政治统治中,国家适合军事需要的官工业,在组织上虽若更加严密,更加专业化,提高了生产上的品质和数量,例如毛纺织物,和加金丝织物,在技术上也得到一定成就。此外来自人民的戏剧小说,因当时吸收了许多有文学才能人士,生活又面对群众,得到许多新的成就。棉花则由黄道婆从岭南传来种植和加工技术,于长江下游松江一带大量种植后,人民得利极大。至于其他一般生产文化,实际上居多是停顿或后退的。即“戗金”技术,和先前比,也少进展性。游牧民族军事统治者,对于乘骑的爱好和重视,虽由来已久,在欧、亚二洲广大地区进行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更必须靠几十万铁骑来维持。马镫在西方的传播,就有人认为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因之改变了世界古代旅行、射猎及战争技术。然而元代马具,却未闻有何特别改进处。日人从传世画马名家任月山的一幅画迹引证,认为元代马镫本于宋制。其实这幅画从马形说来,正和一般传说赵松雪画马情形相同,多从唐代粉本摹写而成,并非元代马式。到目前为止,关于元代鞍具的实际知识,我们也是不够多的。比较可靠还是从明初骑乘注意,能够明白得到一点印象。
元代漆工艺成就在南方民间。著名的如张成、杨茂,在设计上和制作艺术技法上,都是优秀的。明初由张成儿子张德刚主持的果园厂剔红漆器的成就,基本上还都是从元代两大名家技术得到的。陶宗仪著《辍耕录》,曾提到元代漆器种种生产作法,并叙述及“戗金”漆器。又从元明之际通俗识字读物《碎金》一书中,还可知道在这个时期,漆器中已有如下各种名目:“犀皮”“罽浆”“锦犀”“剔红”“朱红”“退红”“四明”“退光”“金漆”“桐叶色”……一面可知宋元以来有色漆的种类,另一面也也可推想这种多色漆,在宋元以来必然大部分都有机会用到木制高桥鞍具上。至于马镫的制作,我们知道“双虹饮梁”或“二龙戏珠”必流行于元代,而影响到明、清。至于从画迹上来考查这时期的鞍镫,似乎还需要在画迹年代上,先做出正确判断,才可用作根据,不至于错误。因为一般传世《番骑图》,从明代以来绘画鉴赏家,为简便计,在著录上提人名,多一例把它当成“胡虔”“胡瑰”“东丹王”“陈居中”等人遗笔,提主题,总不外“番骑”“射猎”“游骑”等事。其实这些画幅是包括有回鹘、契丹、女真、西夏、蒙古……一系列不同对象的旧画,更包括三四个世纪许多有名、无名作者的成就。对于这些绘画的引证,是应当谨慎一些,详明时代,比较妥当的。
明代在马具鞍镫工艺问题上,正和明代青铜镜子工艺一样,时代虽然比较近,历史文献也比较详悉,但一到必需联系实物来商讨举例时,特别是从“发展”上有所说明时,我们知识反而越加不具体!从日用铜镜子说,是因为大型镜子制作比较汉、唐简陋,在工艺上多不足保留,却在玻璃镜子兴起以后,把它当成废铜熔化了的。鞍具不易从土中发现,则有两个原因:
一是殉葬时纸作明器车马,多当场焚化。
一是坟墓中已无用真实马鞍殉葬的制度。
但明代鞍具的制作用银风气,从记载上说“鋄银事件”还是可以知道。明代青铜金银加工技术,可分作三个方面来认识:
第一是基本上发源于金银错,技术上有了进一步突破,因之演进成为一个新的生产部门的,是景泰年中“掐丝珐琅”的出现,“景泰蓝”因此成为中国工艺美术具世界性一个部门。早期景泰蓝属于国家官工业,主要生产品和果园厂漆器相近,是为装点宫廷需要产生的瓶炉圆器。到清代,才作多方而发展,也有用作鞍镫的。由于不切实用,并且容易损坏,虽有鞍具制作,还是缺少发展性。
第二部分是直接由青铜加金技术演进而出,在仿古鼎炉彝器制作上加嵌金银丝花纹,有署名“石叟”的作品,在明、清两代士大夫玩宣德炉成风气时期,十分流行。不过器物多仿作,因之真伪难分。又有虽同样直接由金银错技术发展,却用“剔红法”“堆花法”做成芝麻地或锦纹地加凸雕龙凤折枝花等等鼎炉瓶壶器物,厚鎏金,还影响到清代造办处制作。在明、清铜工艺成就中自成一格的,有署名“胡文明”制器。数量、种类虽不如石叟作品之多,艺术成就却比较高。但所作器物多属于当时所谓“清玩”一格,马具鞍镫还少见。又云南昆明元、明以来就有“乌铜走银”技术,在继续生产小件日用品,直延续到现代。技术上有用近于唐、宋人说的“识文隐起”法的,也有完全平嵌,如金银嵌和唐银平脱两种技术混合的。不过花纹既多用一般折枝花鸟文字,又多从墨盒等小件应用器物上发展,因之和石叟作品已同源异流,更不大容易看得出他和古代金银错彼此关系了。二十年前,中国偏西南各省区,山地行旅交通,用马力代步需要还相当多,因此马鞍具在这些地区,也还有一定生产量,昆明地方的马鞍,还常有用彩漆绘成精美图案的,因色漆重髹,磨光处红黑斑斓,十分美观,还可证《因话录》说的古犀皮色泽来源。马镫更有种种不同的式样,既可发现长柄把条子唐式铜马镫,也容易见到错金银作“球路”“连钱”“狮子滚球”“双龙抢宝”等花纹的宋、元、明式马镫。其中也有可能就是元、明旧作。重要是它的形制。值得加以收集,因为再过十来年,这些马具恐怕就快要消失了。云南乌铜走银技术的流传,唐式马镫的继续,正和云南槌金箔技术一样,据个人私见,它可能和唐代南诏时军队攻西川,掳掠四百特别技工回滇有密切关系。因此就技术说,它还反映唐代川蜀金工的成就,算得是古代“蜀郡西工”一个分支。
第三部分是技术保存于长江下游和广东、江西,大至床榻、屏风、衣柜、条案,小如酒盏、茶盘。无不生产的金银嵌螺甸漆工艺,通称软螺甸金银嵌。这是最源远流长一个部门,因为金银嵌较早作品,虽只在春秋战国时墓葬发现,至于螺甸作装饰镶嵌,安阳侯家村彩绘浮雕龙纹残土上,就已有圆泡状蚌片发现。濬县(今浚县)辛村卫墓的螺甸镶嵌长方片,更近于在漆器上的残件。明代以来,因南方生产发展,海外通商贸易范围日益增加,市民阶级中的中产分子生活多比较富裕,特别是寄住在江浙如苏、杭、嘉、松、湖一带城市,直接或间接以靠掠夺劳动人民劳动果实为生的地主官僚商人富户,这些人的爱好,比宫廷中的爱好还更广泛地刺激了这部分生产品质的日新月异。正和其他许多种特殊工艺一样,嘉定、杭州、松江刻竹器,宜兴作陶壶,苏州嘉兴作缂丝,苏州雕玉、刻象牙,都得到发展机会。《髹饰录》在这一类漆器上,提起的名目就有几十种,可见技术上的多样性。这些不同加工技术当时都必然会反映到马鞍上。明人笔记称,江西庐陵富户家中作螺甸漆器,床榻、衣柜当时都是聘请工人到家中定作,不计工本,不问年月。严嵩抄家时,留下一个财产底册,也提起很多这种大件床榻工艺美术品。(历史博物馆收藏漆器家具中,还有一对明代制作高及八尺的大柜,全部用软螺甸金银嵌法,表现元、明人杂剧本事,人物不及二寸大,楼阁、树木全用宋代界画法做成的。)当时还有用同一主题,一生专作小件器物的,例如苏州人江千里,就以作《西厢记》小件酒器茶盘而著名。
明代金银加工工艺,无论在种类和艺术成就上,虽然都有明显彰著的发展,时代又还近,但马鞍具可没有留下特别精美的东西。除前提两种原因,另外还有两个不同原因:
一是轿子的流行,因为到明代晚期,不仅官僚富户可以坐轿,照《金瓶梅》叙述,山东一个小县份的妓女,出门也坐轿子。
二是特别精美的金银装鞍具,多因剥取金银而毁去,想保存也不容易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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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作于1954年冬,据原稿编入。文中列出的图像未见对应图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