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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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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雪越下越紧了。狂风吹折着后山的枯冻了的树枝,发出哑哑的响叫。野狗遥远地,忧郁而悲哀地嘶吠着,还不时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兽类的吼号声。夜的寂静,差不多全给这些交错的声音碎裂了。冷风一阵一阵地由破裂的壁隙里向我们的背部吹袭过来,使我们不能禁耐地连连地打着冷噤。刘月桂公公面向着火,这个老年而孤独的破屋子主人,是我们的一位忠实的农民朋友介绍给我们来借宿的。他的左手拿着一大把干枯的树枝,右手捋着灰白的胡子,一边拨旺了火势,一边热烈地、温和地给我们这次的惊慌和劳顿安慰了;而且还滔滔不停地给我们讲述着他那生平的、最激动的一些新奇的故事。

因为火光的反映,他的眼睛是显得特别地歪斜、深陷,而且红红的。他的额角上牵动着深刻的皱纹;他的胡子顽强地、有力地高翘着;他的鼻尖微微地带点儿勾曲;嘴唇是颇为宽厚而且松弛的。他说起话来就像生怕人家要听不清或者听不懂他似的,总是一边高声地做着手势,一边用那深陷的、歪斜的眼睛看定着我们。

又因为夜的山谷中太不清静,他说话时总常常要起身去开开那扇破旧的小门,向风雪中去四围打望一遍,好像察看着有没有什么人前来偷听的一般;然后才深深地呵着气,抖落那沾身的雪花,将门儿合上了。

“……先生,您们真的愿意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吗?那好极了!那我们可以经常地做一个朋友了。”他用手在这屋子里环指了一个圈圈:“您们来时总可以住在我这里的,不必再到城里去住客栈了。客栈里的民团局会给您们麻烦得要死的。那些蠢子啊!……什么保人啦,哪里来啦,哪里去啦,‘年貌三代’啦……他们对于来客,全像是在买卖一条小牛或者一只小猪那样的,会给您们从头上直看到脚下,连您们的衣服身胚一共有多少斤重量,都会看出来的。真的,到我们这个连鸟都不高兴生蛋的鬼地方来,就专们欢喜这样子:给客人一点儿麻烦吃吃。好像他们自己原是什么好角色,而往来的客人个个都是坏东西那样的,因为这地方多年前就不像一个住人的地方了!真的,先生……

“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他们自以为是怎样聪明得了不得,而别人只不过是一些蠢子。他们自己拿了刀去杀了人家——杀了‘蠢子’——劫得了‘蠢子’的财帛,倒反而四处去向其他的‘蠢子’报告:他杀的只不过是一个强盗。并且说:他的所以要杀这个人,还不只是为他自己,而是实在地为你们‘蠢子’大家呢!……于是,等到你们这些真正的蠢子都相信了他,甚至于相信到自己动起手去杀自己了的时候,他就会得意洋洋地躲到一个什么黑角落里去,暗暗地好笑起来了:‘看啦!他们这些东西多蠢啊!他们蠢得连自己的妈妈都不晓得叫呢!’……真的,先生,世界上就真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但他们却不知道:蠢的才是他们自己呢!因为真正的蠢子蠢到了不能再蠢的时候,也就会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的。那时候,他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就是再会得‘叫妈妈’些,也怕是空的了吧。真的啊,先生!世界上的事情就通统是这样的——我说蠢子终究要变得聪明起来的。要是他不聪明起来,那他就只有自己去送死了,或者变成一个什么十足的痴子、疯子那样的东西!……先生,真的,不会错的!……从前我们这里还发生过一桩这样的事呢:一个人会蠢到这样的地步的——将自己亲生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了,还要给人家去叩头赔礼!您想:这还算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人蠢到这样的地步了,又怎能不变成疯子呢?先生!……”

“啊——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桂公公!一个人又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我们对于这激动的说话,实在地感到惊异起来了,便连忙这样问。

“您们实在不错,先生。一个人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不会的,普天下不会,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的。然而,我却亲自看见了,而且还和他们是亲戚,还为他们伤了一年多的心哩!先生。”

“怎样的呢?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呢?桂公公!”我们的精神完全给这老人家刺激起来了!不但忘记了外面的风雪,而且也忘记了睡眠和寒冷了。

“怎样一回事?唉,先生!不能说哩。这已经是快两周年的事情了!……但是先生,您们全不觉得要睡吗?伤心的事情是不能一句话两句话就说得完的!真的啊,先生!……您们不要睡?那好极了!那我们应该将火加得更大一些!……我将这话告诉您们了,说不定对您们还有很大的益处呢!事情就全是这样发生的:

“三年前,我的一个叫做汉生的学生,干儿子,突然地在一个深夜里跑来对我说:

“‘干爹,我现在已经寻了一条新的路了。我同曹德三少爷、王老发、李金生他们弄得很好了,他们告诉了我很多的事情。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我要跟他们去了,像跟早两年前的农民会那样的。干爹,你该不会再笑我做蠢子和痴子了吧!’

“‘但是孩子,谁叫你跟他们去的呢?怎么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你还是受了谁的骗呢?’我说。

“‘不的,干爹!’他说,‘是我自己想清白了,他们谁都没有来邀过我;而且他们也并不勉强我去,我只是觉得他们说的对——就是了。’

“‘那么,又是谁叫你和曹三少爷弄做一起的呢?’

“‘是他自己来找我的。他很会帮穷人说话,他说得很好哩!干爹。’

“‘是的,孩子。你确是聪明了,你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记着:千万不要多跟曹三少爷往来,有什么事情先来告诉我。干爹活在这世界上六十多年了,什么事都比你经验得多,你只管多多相信干爹的话,不会错的,孩子。去吧!安静一些,不要让你的爹爹知道,并且常常到我这里来……’

“先生,我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给他那糊涂的、蠢拙的爹爹送掉的。他住得离我们这里并不远,就在这山村子的那一面。他常常要到我这里来。因为立志要跟我学几个字,他便叫我做干爹了。他的爹爹是做老长工出身的,因为家境非常的苦,爷儿俩就专靠这孩子做零工过活。但他自己却十分有志气。白天里挥汗替别人家工作,夜晚小心地跑到我这里来念一阵书。不喝酒,不吃烟。而且天性又温存,有骨气。他的个子虽不高大,但是十分强壮。他的眼睛是大大的,深黑的,头发像一丛短短的柔丝那样……总之,先生!用不着多说,无论他的相貌、性情、脾气和做事的精神怎样,只要你粗粗一看,便会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了。

“他的爹爹也常到这里来。但那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先生!站在他的儿子一道,您们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们是父子的。他的一切都差不多和他的儿子相反:可怜、愚蠢、懦弱,而且怕死得要命。他的一世完全消磨在别人家的泥土上。他在我们山后面曹大杰家里做了三四十年长工,而且从来没有和主人家吵过一次嘴。先生,关于这样的人本来只要一句话:就是猪一般的性子,牛一般的力气。他一直做到六七年前,老了,完全没有用了,才由曹大杰家里赶出去。带着儿子,狗一样地住到一个草屋子里,没有半个人去怜惜他。他的婆子多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婆子一样,而且他的家里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就是这样的,先生。我和他们爷儿俩做了朋友,而且做了亲戚了。我是怎样地喜欢这孩子呢?可以说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要喜欢十倍。真的,先生!我是那样用心地一个一个字去教他,而他也从不曾间断过,哪怕是刮风、落雨、下大雪,一约定,他都来的。我读过的书虽说不多,然而教他却也足有余裕。先生,我是怎样在希望这孩子成人啊!……

“自从那次夜深的谈话以后,我教这孩子便格外用心了。他来的也更加勤密,而且读书也更觉得刻苦了。他差不多天天都要来的。我一看到他,先生,我那老年人的心,便要温暖起来了。我想:‘我的心爱的孩子,你是太吃苦了啊!你虽然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你怎样去安顿你自己的生活呢?白天里挥汗吃力,夜晚还要读书,跑路,做着你的有意思的事情!你看:孩子,你的眼睛陷进得多深,而且已经起了红的圈圈了呢!’唉,先生!当时我虽然一面想,却还一面这样对他说:‘孩子啊,安心地去做吧!不错的——你们的路。干爹老了,已经没有用了。干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做了哩。爱惜自己一些,不要将身子弄坏了!时间还长得很呢,孩子哟!……’但是,先生,我的口里虽是这样说,却有一种另外的、可怕的想念,突然来到我的心里了。而且,先生,这又是怎样一种懦弱的、伤心的、不可告人的想念呀!可是,我却没有法子能够压制它。我只是暗暗为自己的老迈和无能悲叹罢了!而且我的心里还在想哩:也许这样的事情不会来吧!好的人是决不应该遭意外的事情的!但是先生,我怎样了呢?我想的这些心思怎样了呢?……唉,不能说哩!我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没有天,而且天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人家希望的事,偏偏不来;不希望的、耽心的、可怕的事,却一下子就飞来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呢?而且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先生,不能说哩。唉,唉!先生啊!……”

因了风势的过于猛烈,我们那扇破旧的小门和板壁,总是被吹得呀呀地作响。我们的后面也觉得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气,在袭击着我们的背心。刘月桂公公尽量地加大着火,并且还替我们摸出了一大捆干枯的稻草来。靠塞到我们的身后,这老年的主人家的言词和举动,实在地太令人感动了。他不但使我们忘记了白天路上跋涉的疲劳,而且还使我们忘记了这深沉、冷酷的长夜。

他只是短短地沉默了一会,听了一听那山谷间的、隐隐不断的野狗和兽类的哀鸣。一种夜的林下的阴郁的肃杀之气,渐渐地笼罩到我们的中间来了。他也没有再作一个其他的举动,只仅仅去开看了一次那扇破旧的小门,便又睁动着他那歪斜的、深陷的、湿润的眼睛,继续起他的说话来了。

“先生,我说:如果一个人要过分地去约束和干涉他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个人便是一个十足的蠢子!就譬如我吧,我虽然有过一个孩子,但我却从来没有对他约束过,一任他自己去四处飘荡,七八年来,不知道他飘荡到些什么地方去了,而且连讯息都没有一个。因为年轻的人自有年轻人的思想、心情和生活的方法,老年人是怎样也不应该去干涉他们的。一干涉,他们的心的和身的自由,便要死去了。而我的那愚拙的亲家公,却不懂得这一点。先生,您想他是怎样地去约束和干涉他的孩子呢?唉,那简直不能说啊!除了到这里来以外,他完全是孩子走一步便跟一步地罗唆着,甚至于连孩子去大小便他都得去望望才放心,就像生怕有一个什么人会一下子将他的孩子偷去卖掉的那样。您想,先生,孩子已经不是一个三岁两岁的娃娃了,又怎能那样地去监视呢?为了这事情我还不知道向他争论过几多次哩,先生,我说:

“‘亲家公啦!您莫要老是这样地跟着您的孩子吧!为的什么呢?是怕给人家偷去呢?还是怕老鹰来衔去呢?您应当知道,他已经不是一个娃娃了呀!’

“‘是的,亲家公。’他说,‘我并不是跟他,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他——就是了!’

“‘那么,您有些什么不放心他呢?’我说。

“‘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说,‘我不过是觉得这样,一个年轻的人,总应该管束一下子才好……’

“‘没有什么!’唉,先生!您想,一个人会懦弱到这样的地步的:马上说的话马上就害怕承认得。于是,我就问他:

“‘那么,亲家公,你管束他的什么呢?’

“‘没有什么,亲家公,我只是想象我的爹爹年轻时约束我的那样,不让他走到坏的路上去就是了。’

“‘拉倒了您的爹爹吧!亲家公!什么是坏的路呢?’先生,我当时便这样地生气起来了。‘您是想将您的汉生约束得同您自己一样吗?一生一世牛马一样地跟人家犁地耕田,狗一样地让人家赶出去吗?……唉!你这愚拙的人啊!’先生,我当时只顾这样生气,却并没有看着他本人。但当我一看到他被我骂得低头一言不发,只管在拿着他的衣袖抖战的时候,我的心便完全软下来了。我想,先生,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怜无用的人呢?他为什么要生到这世界上来呢?唉,他的五六十岁的光阴如何度过的呢?于是先生,我就只能够这样温和地去对答他了:

“‘莫多心了吧!亲家公。莫要老是这样跟着您的汉生了,多爱惜自己一些吧!您要再是这样跟着,您会跟出一个坏结局来的。告诉您:您的汉生是用不着您耽心的了,至少比您聪明三百倍哩。’唉,先生,话有什么用处呢?我应该说的,通统向他说过了。他一当了你的面,怕得你要命;背了你的面,马上就四处去跟着,赶着他的儿子去了。

“关于他儿子所做的事,大家都知道,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去告诉他的。因此我就再三嘱咐汉生:不要在他爹爹面前露出行迹来了。但是,谁知道呢?这消息是从什么地方走给他耳朵里的呢?也许是汉生的同伴王老发吧,也许是曹三少爷和木匠李金生吧!……但是后来据汉生说:他们谁都没有告诉他过。大概是他自己暗中察觉出来的,因为他夜间也常常不睡地跟踪着。总之,汉生的一切,他不久都知道就是了,因此我就叫汉生特别注意,处处都要防备着他的爹爹。

“大概是大前年八月的夜间吧,先生,汉生刚刚从我这里踏着月亮走出去,那个老年的愚拙的家伙便立刻跟着追到这里来了。因为没有看见汉生,他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地走近我的身边。然而,却不说话。在大的月光的照耀下,他只是用他那老花的眼睛望着我,猪鬃那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也轻轻地发着战。我想:这老东西一定又是来找我说什么话了,要不然他就绝不会变成一副这样的模样。于是,我就立刻放下了温和的脸色,殷勤地接着他。

“‘亲家公啦!您来又有什么贵干呢?’我开玩笑一般地说。

“‘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轻声地说:‘我只是有一桩事情不、不大放心,想和您来商量商量——就是了。’

“‘什么呢,亲家公?’

“‘关于您的干儿子的情形,我想,亲家公,您应该知道得很详细吧?’

“‘什么呢?关于汉生的什么事情呢?嗳,亲家公?’

“‘他近几个月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亲家公!夜里总常常一个通夜不回来。……’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亲家公!他说不定是跟着什么坏人,走到坏的路上去了。因为我常常看见他同李木匠、王老发他们做一道。要是真的,亲家公,您想:我将他怎么办呢?我的心里啊……’

“‘您的心里又怎样呢?’

“‘怎样?……唉,亲家公,您修修好吧!您好像一点都不知道那样的!您想:假如我的汉生要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有命吗?我不是要绝了后代了吗?有谁来替我养老送终呢?将来谁来上坟烧纸呢?我又统共只有这一个孩子!唉,亲家公,帮帮忙吧!您想想我是怎样将这孩子养大起来的呢?别人家不知道,您总应该知道呀!我那样千辛万苦地养大了他,我要是得不到他一点好处,我还有什么想头呢?亲家公!’

“‘那么您的打算是应该将他怎样呢?’先生,我有点郑重起来了。

“‘没有怎样,亲家公,’他说。这家伙大概又对着月光看到我的脸色了。‘您莫要生我的气吧!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有点伤心就是了!我能将他怎么办呢?……我不过是想……’

“‘啊——什么呢?’

“‘我想,想……亲家公,您是他的干爹!只有您的话他最相信,您又比我们都聪明得多。我是想……想……求求您亲家公对他去说一句开导的话,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来,那我就,就……亲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

“唉!先生!您想:对待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法子呢?他居然也知道了他自己是不聪明的人。他说了那么一大套,归根结底——还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没有‘得到他一点好处,’‘怕’没有人‘养老送终’,‘伤心’没有人‘上坟烧纸’罢了!而他自己却又没有力量去‘开导’他的儿子,压制他的儿子,只晓得狗一样地跟踪着,跟出来了又只晓得跑到我这里来求办法,叫‘恩人!’您想,我还能对这样可怜的、愚拙的家伙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能够使他想得开通的话呢?唉,先生,不能说哩!当时我是实在觉得生气,也觉得伤心。我极力地避开月光,为了怕他看出了我的不平静的脸色。因为我必须尽我的义务,对他说几句‘开导’他的、使他想得通的话;虽然我明知道我的话对于这头脑糊涂的人没有用处,但是为了汉生的安静,我也不能够不说啊!

“我说:‘亲家公啦!您刚才罗哩罗唆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到底为的什么呢?啊,您是怕您的汉生走到坏的路上去吗?那么,您知道什么路是坏的,什么路才是好的呢?——您说。王老发、李金生他们都不是好人,是坏人!那么他们的“坏”又都坏在什么地方呢?——唉,亲家公!我劝您还是不要这样糊涂的乱说吧!凡事都应该自己先去想清一下子,再来开口的。您知道。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呀!为什么还是这样地孩子一样呢?您怎么会弄得“绝后代”呢?您的汉生又几时对您说过不给您“养老送终”呢?并且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来“上坟烧纸”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嗳,亲家公,您是——蠢拙的人啊!……’唉,先生,我当时是这样叹气地说。‘莫要再糟蹋您自己了吧,您已经糟蹋得够了!让我来真正告诉您这些事情吧:您的孩子并没有走到什么坏的路上去,您只管放心好了。汉生他比您聪明得多,而且他们年轻人自有他们年轻人的想法。至于王老发和李金生木匠他们就更不是什么歹人,您何必罗唆他们,干涉他们呢?您要知道,即算是您将您的汉生管束得同您一样了,又有什么好处呢?莫要说我说得不客气,亲家公,同您一样至多也不过是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算了。譬如我对我的儿子吧……八年了!您看我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唉,亲家公啊!想得开些吧!况且您的儿子走的又并不是什么坏的路,完全是为着我们自己。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唉,唉!亲家公啊!您这可怜的、老糊涂一样的人啊!……’

“唉,先生,您想他当时听了我的这话之后怎样呢?他完全一声不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贼一样地用他那昏花的眼睛看着我,并且还不住地战动着他的胡子,开始流出眼泪来。唉,先生,我心完全给这东西弄乱了!您想我还能对他说出什么话来呢?我只是这样轻轻地去向他问了一问:

“‘喂,亲家公!您是觉得我的话说得不对吗,还是什么呢?您为什么又伤起心来了呢!’

“这时候,先生,我还记得:那个大的、白白的月亮忽然地被一块黑云遮去了;于是,我们就对面看不清大家的面庞了。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做了些什么事。半天,半天了……才听见他哀求一样地说道:

“‘唉,不伤心哩,亲家公!我只是想问一问您:我的汉生他们如果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一个人又怎样办呢?唉,唉!我的——亲家公啊……’

“‘不会的哩,亲家公!您只管放心吧!只要您不再去跟着罗唆着您的汉生就好了。您不知道一句这样的话吗——吉人自有天相的!何况您的汉生并不是蠢子,他怎么会不知道招呼他自己呢?……’

“‘唔,是的,亲家公!您说的——都蛮对!只是我……唔,嗯,总有点……不放心他……有点……害……怕就是了!呜呜……’

“先生,这老家伙站起来了,并且完全失掉了他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了。

“‘亲家公,莫伤心了吧!好好地回去吧!’我也站起来送他了,‘您伤心的什么呢?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的好呢?还是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田的好呢?您安心地回去想清些吧!不要再糊涂了吧!……’

“唉,先生,还尽管罗罗唆唆地说什么呢?一句话——他便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家伙就是了。并且凭良心说:自从那次的说话以后,我没有再觉得可怜这家伙,因为这家伙有很多地方有不应去给他可怜的。但是在那次——我却骗了他,而且还深深地骗了自己。您想: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的’,这到底是一句什么狗屁话呢?几时有过什么‘吉人’,几时又看见过什么‘天相’呢?然而,我却那样说了,并且还那样地祷告啦。这当然是我太爱惜汉生和太没有学问的原故,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去宽慰那个愚懦的人,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压制和安静自己。但是,先生,事情终于怎样了呢?‘吉人’是不是‘天相’了呢?……唉,要回答,其实,在先前我早就说过了的。那就是——您所想的、希望的事,偏偏不来;耽心的、怕的和祸祟的事,一下子就飞来了!唉,先生,虽然他们那第一次飞来的祸事,都不是应在我的汉生的头上,但是汉生的死,也就完全是遭了那次事的殃及哩,唉,唉!先生!啊……”

刘月桂公公因为用铁钳去拨了一拨那快要衰弱了的火焰。一颗爆裂的红星,便突然地飞跃到他的胡子上去了!这老年的主人家连忙用手尖去挥拂着,却已经来不及了,燃断掉三四根下来了……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种默默的、沉重的、忧郁之感,渐渐地压到了我们的心头。因为这故事的激动力,和烦琐反复的情节的悲壮,已经深深地锁住了我们的心喉,使我们插不进话去了。夜的山谷中的交错的声息,似乎都已经平静了一些。然而愈平静,就愈觉得世界在一步一步地沉降下去,好像一直欲沉降到一个无底的洞中去似地,使我们几乎透不过气来了。风雪虽然仍在飘降,但听来却也已经削弱了很多。一切都差不多渐渐在恢复夜的寂静的常态了。刘月桂公公却并没有关心到他周围的事物,他只是不住地增加着火势,不住地运用着他的手,不住地蹙动着他的灰暗的眉毛和睁开他的那昏沉的、深陷的、歪斜的眼睛。

因为遭了那火花的飞跃的损失,他继续着说话的时候,总是常常要用手去摸着,护卫着他那高翘着而有力量的胡子。

“那第一次的祸事的飞来,”他接着说,“先生,也是在大前年的十一月里。那时候,我们这里的民团局因为和外来的军队有了联络,便想寻点什么功劳去献献媚,巴结巴结那有力量的军官上司,便不分日夜地来到我们这山前山后四处搜索着。结果,那个叫做曹三少爷的,便第一个给他们弄去了。

“这事情的发生,是在一个降着严霜的早上。我的干儿子汉生突然地丢掉了应做的山中的工作,喘息呼呼地跑到我这里来了。他一边睁大着他那大的、深黑的眼睛,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干爹,我们的事情不好了!曹三少爷给,给,给……他们天亮时弄去了!这怎,怎么办呢?干爹……’

“唉,先生,我当时听了,也着实地替他们着急了一下呢。但是翻过来细细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大的了不得。因为我们知道:对于曹三少爷他们那样的人,弄去不弄去,完全一样,原就没有什么关系的。因为他们愿不愿意替穷人说话和做事,就只要看他们高兴不高兴了,他们要是不高兴,不乐意了,说不定还能够反过来弄他的‘同伴’一下子的。然而,我那仅仅只是忠诚、赤热而没有经历的干儿子,却不懂得这一点。他当时看到我只是默默着不做声,便又热烈而认真地接着说:

“‘干爹,您老人家怎么不做声呢?您想我们要是没有了他还能怎么办呢?……唉,唉!干爹啊!我们失掉这样一个好的人,想来实在是一桩伤心的、可惜的事哩!……’

“先生,他的头当时低下去了。并且我还记得,的确有两颗大的、亮晶晶的眼泪,开始爬出了他那黑黑的、湿润的眼眶。我的心中,完全给这赤诚的、血性的孩子感动了。于是,我便对他说:

“‘急又有什么用处呢?孩子!我想他们不会将他怎样吧!你知道,他的爹爹曹大杰还在这里当“里总”呀,他怎能不设法子去救他呢?……’

“‘唉,干爹!曹大杰不会救他哩!因为曹三少爷跟他吵过架,并且曹三少爷还常常对我们说他爹爹的坏话。您老人家想:他怎能去救这样的儿子呢?……并且,曹三少爷是——好的,忠实的,能说话的角色呀!……’

“‘唉,你还早呢,你的经历还差得很多哩,孩子!’我是这样地抚摸着他的柔丝的头发,说,‘你只能够看到人家的外面,你看不到人家的内心的,你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同口里相合呢?告诉你,孩子!越是会说话的人,越靠不住。何况曹德三的家里的地位,还和你们相差这样远。你还知道“叫得好听的狗,不会咬人——会咬人的狗,决不多叫”的那句话吗?……’

“‘干爹,我不相信您的话!……’这忠实的孩子立刻揩干眼泪叫起来了:‘对于别人,我想:您老人家的话或者用得着的。但是对于曹三少爷,那您老人家就未免太、太不原谅他了!……我不相信这样的一个好的人,会忽然变节!……’

“‘对的,孩子!但愿这样吧。你不要怪干爹太说直话,也许干爹老了,事情见得不明了。曹德三这个人我又不常常看见,我不过是这样说说就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自己可以去做主张,凡事多多防备防备……不过曹德三少爷我可以担保,决不致出什么事情……’

“先生,就是这样的。我那孩子听了我的这话之后,也没有再和我多辩,便摇头叹气,怏怏不乐地走开了。我当时也觉得有些难过,因为我不应该太说得直率,以致刺痛了他那年轻的、赤热的心。我当时也是怏怏不乐的回到屋子里了。

“然而,不到半个月,我的话便证实了——曹德三少爷安安静静地回到他的家里去了。

“这时候,我的汉生便十分惊异地跑来对我说:

“‘干爹,你想:曹德三少爷怎样会出来的?’

“‘大概是他们自己甘心首告了吧?’

“‘不,干爹!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三少爷是很有教养的人,他还能够说出很动人的、很有理性的话来哩!……’

“‘那么,你以为怎样呢?’

“‘我想:说不定是他的爹爹保出来的。或者,至多也不过是他的爹爹替他弄的手脚,他自己是决不致于去那样做的!……’

“‘唉,孩子啊!你还是多多地听一点干爹的话吧!不要再这样相信别人了,还是自己多多防备一下吧!……’

“‘对的,干爹。我实在应该这样!……’

“‘并且,莫怪干爹说得直:你们还要时刻防备那家伙——那曹三少爷……’

“那孩子听了我这话,突然地惊愕得张开了他的嘴巴和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很久,他好像还不曾听懂我的话一样。于是,先生,我就接着说:

“‘我是说的你那“同伴”——那曹三少爷啦!……’

“‘那该——不会的吧!……干爹!’他迟迟而且吃惊地、不大欲信地说。

“‘唉,孩子啊!为什么还是这样不相信你的干爹呢?干爹难道会害你吗?骗你吗?……’

“‘是,是——的!干爹!……’他一边走,低头回答道。并且我还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渐渐变得酸硬起来了,这时候我因为怕又要刺痛了他的心,便不愿意再追上去说什么。我只是想,先生,这孩子到底怎样了呢?唉,唉,他完全给曹德三的好听的话迷住了啊!……

“就是这样地平静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相安无事。虽然这中间我的那愚懦的亲家公曾来过三四次,向我申诉过一大堆一大堆的苦楚,说过许多‘害怕’和‘耽心’的话。可是,我却除了劝劝他和安慰安慰他之外,也没有多去理会他。一直到前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的晚上,那第二次祸祟的事,便又突然地落到他们的头上来了!……

“那一晚,当大家正玩龙灯玩得高兴的时候,我那干儿子汉生,完全又同前次一样,勿勿地、气息呼呼地溜到我这里来了。那时候,我正被过路的龙灯闹得头昏脑胀,想一个人偷呆在屋子里,点一支蜡烛看一点书。但突然地给孩子冲破了。我一看见他进来的那模样,便立刻吓了一跳,将书放下来,并且连忙地问着:

“‘又发生了什么呢,汉生?’我知道有些不妙了。

“他半天不能够回话,只是睁着大的、黑得怕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

“‘怎样呢,孩子?’我追逼着,并且关合了小门。

“‘王老发给他们弄去了——李金生不见了!’

“‘谁将他们弄去的呢?’

“‘是曹——曹德三!干爹……’他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两线珍珠一般的大的眼泪,便滔滔不绝地滚出来了!

“先生,您想!这是怎样的不能说的事啊!

“那时候,我只是看着他,他也牢牢地望着我……我不做声他不做声!……蜡烛尽管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摇得飘飘动动!……可是,我却寻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我虽然知道这事情必然要来了,但是,先生,人一到了过分惊急的时候,往往也会变得愚笨起来的。我当时也就是这样。半天,半天……我才失措一般地问道:

“‘到底怎样呢?怎样地发生的呢?……孩子!’

“我不知道。我一个人等在王老发的家里,守候着各方面的讯息,因为他们决定在今天晚上趁着玩龙灯的热闹,去捣曹大杰和石震声的家。我不能出去。但是,龙灯还没有出到一半,王老发的大儿子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他说:“汉叔叔,快些走吧!我的爹爹给曹三少爷带着兵弄去了!李金生叔叔也不见了!……”这样,我就偷着到您老人家这里来了!……’

“‘唔……原来……’我当时这样平静地应了一句。可是忽然地,一桩另外的、重要的意念,跑到我的心里来了,我便惊急地说:

“‘但是孩子——你怎样呢?他们是不是知道你在我这里呢?他们是不是还要来寻你呢?……’

“‘我不知道……’他也突然惊急地说——他给我的话提醒了。‘我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寻我?……我怎么办呢?干爹……’

“‘唉,诚实的孩子啊!’先生,我是这样地吩咐和叹息地说:‘你快些走吧!这地方你不能久留了!你是——太没有经历了啊!走吧,孩子!去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躲避一下!’

“‘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干爹?’他急促地说:‘家里是万万不能去的,他们一定知道!并且我的爹爹也完全坏了!他天天对我罗嗦着,他还羡慕曹三忘八“首告”得好——做了官!……您想我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

“先生,这孩子完全没有经历地惊急得愚笨起来了。我当时实在觉得可怜、伤心,而且着急。

“‘那么,其他的朋友都完全弄去了吗?’我说。

“‘对的,干爹!’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人哩!我可以躲到杨柏松那里去的。’

“他走了,先生。但是走不到三四步,突然地又回转了身来,而且紧紧地抱住着我的颈子。

“‘干爹!……’

“‘怎么呢,孩子?’

“‘我,我只是不知道:人心呀——为什么这样险诈呢?……告诉我,干爹!……’

“先生,他开始痛哭起来了,并且眼泪也来到了我的眼眶。我,我,我也忍不住了!……”

刘月桂公公略略停一停,用黑棉布袖子揩掉了眼角间溢出来的一颗老泪,便又接着说了:

“‘是的,孩子。不是同一命运和地位的人,常常是这样的呢!’我说,‘你往后看去,放得老练一些就是了!不要伤心了吧!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了。孩子,去吧!’

“这孩子走过之后,第二天……先生,我的那蠢拙的亲家公一早晨就跑到我这里来了。他好像准备了一大堆话要和我说的那样,一进门,就战动着他那猪鬃一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吃吃地说:

“‘亲家公,您知道王、王老发昨、昨天夜间又弄去了吗?……’

“‘知道呀,又怎样呢?亲家公。’

“‘我想他们今天一、一定又要来弄、弄我的汉生了!……’

“‘您看见过您的汉生吗?’

“‘没有啊——亲家公!他昨天一夜都没有回来……’

“‘那么,您是来寻汉生的呢?还是怎样呢?……’

“‘不,我知道他不在您这里。我是想来和您商,商量一桩事的。您想,我和他生、生一个什么办法呢?’

“‘您以为呢?’我猜到这家伙一定又有了什么坏想头了。

“‘我实在怕呢,亲家公!……我还听见他们说:如果弄不到汉生就要来弄我了!您想怎样的呢?亲家公……’

“‘我想是真的,亲家公。因为我也听见说过:他们那里还正缺少一个爹爹要您去做呢。’先生,我实在气极了,‘要是您不愿意去做爹爹,那么最好是您自己带着他去将您的汉生给他们弄到,那他们就一定不会来弄您了。对吗,亲家公?’

“‘唉,亲家公——您为什么老是这样地笑我呢?我是真心来和您商量的呀!……我有什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呢!唉,唉!亲家公。’

“‘那么您到底商量什么呢?’

“‘您想,唉,亲家公,您想……您想曹德三少爷怎样呢?……他,他还做了官哩!……’

“‘那么,您是不是也要您的汉生去做官呢?’先生,我实在觉得太严重了,我的心都气痛了!便再也忍不住地骂道:‘您大概是想尝尝老太爷和吃人的味道了吧,亲家公?……哼哼!您这好福气的、禄位高升的老太爷啊!……’

“先生,这家伙看到我那样生气,更吓得全身都抖战起来了,好像怕我立刻会将他吃掉或者杀掉的那样,把头完全缩到破棉衣里去了。

“‘唔,唔——亲家公!’他说,‘您,怎么又要骂我呃?我又没有叫汉生去做官,您怎么又要骂我呢?唉!我,我我不过是这样说说别人家呀!……’

“‘那么,谁叫您说这样的蠢话呢?您是不是因为在他家里做了一世长工而去听了那老狗和曹德三的笼哄、欺骗呢?想他们会叫您一个长工的儿子去做官吗?……蠢拙的东西啊!您到底怎样受他们的笼哄、欺骗的呢?说吧,说出来吧!您这猪一样的人啊!……’

“‘没有啊——亲家公!我一点都——没有啊!……’

“先生,我一看见他那又欲哭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知道怎样的,便又突然的软下来了。唉,先生,我就是一个这样没有用处的人哩!我当时仅仅只追了他一句:

“‘当真没有?’

“‘当真——一点都没有啊!——亲家公。……’

“先生,就是这样的,他去了。一直到第六天的四更深夜,正当我们这山谷前后的风声紧急的时候,我的汉生又偷来了。他这回却带来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木匠李金生。现在还在一个什么地方带着很多人冲来冲去的,但却没有能够冲回到我们这老地方来。他是一个大个子,高鼻尖,黄黄的头发,有点像外国人的。他们跟着我点的蜡烛一进门,第一句就告诉我说:王老发死了!就在当天——第四天的早上。并且还说我那亲家公完全变坏了,受了曹大杰和曹德三的笼哄、欺骗!想先替汉生去‘首告’了,好再来找着汉生,叫汉生去做官。那木匠并且还是这样地挥着他那砍斧头一样的手,对我保证说:

“‘的确的呢,桂公公!昨天早晨我还看见他贼一样地溜进曹大杰的家里去了。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包,您想我还能哄骗您老人家吗,桂公公?’

“我的汉生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失神地、忧闷地望着我们两个人,他的眼睛完全为王老发哭肿了。关于他的爸爸的事情,他半句言词都不插。我知道这孩子的心,一定痛得很厉害了,所以我便不愿再将那天和他爹爹相骂的话说出来,并且我还替他宽心地说开去。

“‘我想他不会的吧,金生哥!’我说,‘他虽然蠢拙,可是生死利害总应当知道呀!’

“‘他完全是给怕死、发财和做官吓住了,迷住了哩!桂公公!’木匠高声地、生气一般地说。

“我不再作声了。我只是问了一问汉生这几天的住处和做的事情,他好像‘心不在焉’那样地回答着。他说他住的地方很好,很稳当,做的事情很多,因为曹德三和王老发所留下来的事情,都给他和李金生木匠担当了。我当然不好再多问。最后,关于我那亲家公的事情,大家又决定了:叫我天明时或者下午再去汉生家中探听一次,看到底怎样的。并且我们约定了过一天还见一次面,使我好告诉他们探听的结果。

“可是,我的汉生在临走时候还嘱咐我说:

“‘干爹,您要是再看了我的爹爹时,请您老人家不要对他责备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唉,干爹!他是什么都不懂得哩!……并且,干爹,’他又说:‘假如他要没有什么吃的了,我还想请您老人家……唉,唉,干爹——”

“先生,您想:在世界上还能寻到一个这样好的孩子吗?

“就在这第二天的一个大早上,我冒着一阵小雪,寻到我那亲家公的家里去了。可是,他不在。茅屋子小门给一把生着锈的锁锁住了。中午时我又去,他仍然不在。晚间再去……我问他那做竹匠的一个癞痢头邻居,据说是昨天夜深时给曹大杰家里的人叫去了。我想:完了……先生。当时我完全忘记了我那血性的干儿子的嘱咐,我暴躁起来了!我想——而且决定要寻到曹大杰家里的附近去,等着,守着他出来,揍他一顿!……可是,我还不曾走到一半路,便和对面来的一个人相撞了!我从不大明亮的、薄薄的雪光之下,模糊地一看,就看出来了那个人是亲家公。先生,您想我当时怎样呢?我完全沉不住气了!我一把就抓着他那破棉衣的胸襟,厉声地说:

“‘哼——你这老东西!你到哪里去了呢?你告诉我——你干的好事呀!’

“‘唔,嗯——亲家公!没有呵——我,我,没有——干什么啊!……’

“‘哼,猪东西!你是不是想将你的汉生连皮、连肉、连骨头都给人家卖掉呢?’

“‘没有啊——亲家公。我完全——一点……都没有啊!’

“‘那么,告诉我!猪东西!你只讲你昨天夜里和今天一天到哪里去了?’

“‘没有啊!亲家公。我到城、城里去,去寻一个熟人,熟人去了啊!’

“唉,先生,他完全颤动起来了!并且我还记得:要不是我紧紧地拉着他的胸襟,他就要在那雪泥的地上跪下去了!先生,我将他怎么办呢?我当时想。我的心里完全急了,乱了——没有主意了。我知道从他的口里是无论如何吐不出真消息来的。因为他太愚拙了,而且受人家的哄骗的毒受得太深了。这时候,我忽然地记起了我的那天性的孩子的话:‘不要将我的爹爹责备得太厉害了!……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得!……’先生,我的心又软下去了!——我就是这样地没有用处。虽然我并不是在可怜那家伙,而是心痛我的干儿子,可是我到底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轻易地放过他,不揍他一顿,以致往后没有机会再去打那家伙了!没有机会再去消我心中的气愤了!就是那样的啊,先生。我将他轻轻地放去了,并且不去揍他,也不再去骂他,让他溜进他的屋子里去了!……

“到了约定的时候,我的干儿子又带了李金生跑来。当我告诉了他们那事情的时候,那木匠只是气得乱蹦乱跳,说我不该一拳头都不揍,就轻易地放过他。我的干儿子只是摇头,流眼泪,完全流得像两条小河那样的,并且他的脸已经瘦得很厉害了!被烦重的工作弄得憔悴了!眼睛也越加显得大了,深陷了!好像他的脸上除了那双黑黑的眼睛以外,就再看不见了别的东西那样的。这时候我的心里的着急和悲痛的情形,先生,我想您们总该可以想到的吧!我实在是觉得他们太危险了!我叫他们以后绝不要再到我这里来,免得给人家看到。并且我决意地要我的干儿子和李金生暂时离开这山村子,等平静了一下,等那愚拙的家伙想清了一下之后再回来。为了要使这孩子大胆地离开故乡去飘泊,我还引出自己的经历来做了一个例子,对他说:

“‘去吧,孩子啊!同金生哥四处去飘游一下,不要再拖延在这里等祸事了!四处去见见世面吧!……你看干爹年轻的时候飘游过多少地方,有的地方你连听都没有听到过哩。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入军营,打仗,坐班房……什么苦都吃过,可是,我还活到六十多岁了。并且你看你的定坤哥,(我的儿子的名字,先生。)他出去八年了,信都没有一个。何况你还有金生哥做同伴呢!……’

“可是,先生,他们却不一定地答应。他们只是说事业抛不开,没有人能够接替他们那沉重的担子。我当时和他们力争说:担子要紧——人也要紧!真到最后,他们终于被说得没有了办法,才答应着看看情形再说;如果真的站不住了,他们就到外面去走一趟也可以的。我始终不放心他们这样的回答。我说:

“‘要是在这几天他们搜索得厉害呢?……’

“‘我们并不是死人啊,桂公公!’木匠说。

“他们走了,先生,我的干儿子实在不舍地说:

“‘我几时再来呢,干爹?’

“‘好些保重自己吧!孩子,处处要当心啊!我这里等事情平静之后再来好了!莫要这样的,孩子!见机而作,要紧得很时,就到远方去避一时再说吧!……’

“先生,他哭了。我也哭了。要不是有李金生在他旁边,我想,先生,他说不定还要抱着我的颈子哭半天呢!……唉!唉——先生,先生啊——又谁知道这一回竟成了我们的永别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火堆渐渐在熄灭了,枯枝和枯叶也没有了。我们的全身都给一种快要黎明时的严寒袭击着,冻得同生铁差不多。刘月桂公公只管在黑暗中战得悉索地作响,并且完全停止了他的说话。我们都知道:这老年的主人家不但是为了寒冷,而且还被那旧有的、不可磨消的创痛和悲哀,沉重地鞭捶着!雄鸡已经遥遥地啼过三遍了,可是,黎明还不即刻就到来。我们为了不堪在这严寒的黑暗中沉默,便又立刻请求和催促这老人家,要他将故事的“收场”赶快接着说下去,免得耗费时间了。

他摸摸索索地站起身来,沿着我们走了一个圈子,深深地叹着气,然后又坐了下去。

“不能说哩,先生!唉,唉!……”他的声音颤动得非常厉害了,“说下去连我们的心都要痛死的。但是,先生,我又怎能不给您们说完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的平静日子,我们这山谷的村前村后,都现得蛮太平那样的。先生!李金生没有来,我的亲家公也没有来。我想事情大概是没有关系了吧!亲家公或者也想清一些了吧!可是,正当我准备要去找我那亲家公的时候,忽然地,外面又起了风传了——鬼知道这风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只是听到那个癞痢头竹匠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汉生给他的爹爹带人弄去了!’我的身子便像一根木头柱子那样地倒了下去!……先生,在那时候,我只一下子就痛昏了。并且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给我弄醒来的。总之,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给血和泪弄模糊了!我所看见的世界完全变样了!……我虽然明知道这事情终究要来的,但我又怎能忍痛得住我自己呢?先生啊!……我不知道做声也不知道做事地、呆呆地坐了一个整日。我的棉衣通统给眼泪湿透了。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残酷、更伤心的事情!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偏偏要落到我的头上呢?我想:我还有什么呢?世界上剩给我的还有什么呢?唉,唉!先生……

“我完全不能安定,睡不是,坐不是,夜里烧起一堆大火来,一个人哭到天亮。我虽然明知道‘吉人天相’的话是狗屁,可是,我却卑怯地念了一通晚。第二天,我无论如何忍痛不住了,我想到曹大杰的大门口去守候那个愚拙的东西,和他拚命。但是,我守了一天都没有守到。夜晚又来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下去,就好像看见我的汉生带着浑身血污在那里向我哭诉的一样。一切夜的山谷中的声音,都好像变成了我的汉生的悲愤的申诉。我完全丧魂失魄了。第三天,先生,是一个大风雨的日子,我不能够出去。我只是咬牙切齿地骂那蠢恶的、愚拙的东西,我的牙齿都咬得出血了。‘虎口不食儿肉!’先生,您想他还能算什么人呢?

“连夜的大风大雨,刮得我的心中只是炸开那样地作痛。我挂记着我的干儿子,我真是不能够替他作想啊!先生,连天都在那里为他流眼泪呢。我滚来滚去地滚了一夜,不能睡。也找不到一个能够探听出消息的人。天还没有大亮,我就爬起来了,我去开开那扇小门,先生,您想怎样呢?唉,唉!世界真会有这样伤心的古怪事情的——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要命的愚拙的家伙。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的呢?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呢?唉,唉,先生!他完全落得浑身透湿,狗一样地蹲在我的门外面,抖索着身子。他大概是来得很久了,蹲在那里而不敢叫门吧!这时候,先生,我的心血完全涌上来了!我本是想要拿把菜刀去将他的头顶劈开的,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翻身去,他就爬到泥地上跪下来了!他的头捣蒜那样地在泥水中捣着,并且开始小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先生,凭大家的良心说说吧!我当时对于这样的事情应该怎样办呢?唉,唉!这蠢子——这疯子啊!……杀他吧?看那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不杀吗?又恨不过,心痛不过!先生,连我都差不多要变成疯子了呢!我的眼睛中又流出血来了!我走进屋子里去,他也跟着,哭着,用膝头爬了进来。唉,先生!怎样办呢?……

“我坐着,他跪着。……我不做声,他不做声!……他的身子抖,我的身子也抖!……我的心里只想连皮连骨活活的吞掉他,可是,我下不去手,完全没有用!……

“‘呜——呜……亲家公!’半天了,他才昂着那泥水沾污的头,说,‘恩、我的恩——人啊……打、打我吧!……救救,我和孩、孩子吧!呜,呜——我的恩——亲家公啊——’

“先生,您想:这是怎样叫人伤心的话呢!我拿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情怎么办呢?唉,唉,先生!真的呢,我要不是为了我那赤诚的、而又无罪受难的孩子啊!……我当——时只是——

“‘怎样呢?——你这老猪啦!孩子呢?孩子呢?’——我提着他的湿衣襟,严酷地问他说。

“‘没有——看见啊!亲家公,他到——呜,呜,——城、城里,粮子里去了哩!——呜,呜……’

“‘啊——粮子里?……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跟去做老太爷呢?你还到我们这穷亲戚这里来做什么呢?……’

“‘他、他们,曹大杰,赶、赶我出来了!恩——恩人啊!呜,呜!……’

“‘哼!“恩人啊?”——谁是你的“恩人”呢?……好老太爷!你不要认错了人啦……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儿子的“恩人”,也只有曹大杰才是你自己的恩人呢!……’

“先生,他的头完全叩出血来了!他的喉咙也叫嘶了!一种报复的、厌恶的、而且又万分心痛的感觉,压住了我的心头。我放声大哭起来了。他爬着上前来,下死劲地抱着我的腿子不放!而且,先生,一说起我那受罪的孩子,我的心又禁不住的软下来了!……看他那样子,我还能将他怎么办呢?唉,先生,我是一生一世都没有看见过蠢拙得这样可怜的、心痛的家伙呀!……

“‘他、他们叫我自己到城、城里去!’他接着说,‘我去了!进、进不去呢!呜,亲家——恩人啊!……’

“唉,先生!直到这时候,我才完全明白过来了。我说:‘老猪啦!你是不是因为老狗赶出了你,而要我陪你到城里的粮子里去问消息呢?’先生,他只是狗一样地朝我望着,很久,并不做声。‘那么,还是怎样呢?’我又说。

“‘是,是,亲家恩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吧——恩——恩人啊!……’

“就是这样,先生!我一问明白之后,就立刻陪着他到城里去了。我好像拖猪羊那样地拖着他的湿衣袖,冒着大风和大雨,连一把伞都不曾带得。在路上,仍旧是——他不作声,我不作声。我的心里只是像被什么东西在那里踩踏着。路上的风雨和过路的人群,都好像和我们没有关系。一走到那里,我便叫他站住了,自己就亲身跑到衙门去问讯和要求通报。其实,并不费多的周折,而卫兵进去一下,就又出来了。他说:官长还正在那里等着要寻我们说话呢!唔!先生,听了这话,我当时还着实地惊急了一下子!我以为还要等我们,是……但过细一猜测,觉得也没有什么。而且必须要很快地得到我的干儿子的消息,于是,就大着胆子,拖着那猪人进去了。

“那完全是一个怕人的场面啦!先生。我还记得:一进去,那里面的内卫,就大声地吆喝起来了。我那亲家公几乎吓昏了,腿子只是不住地抖战着。

“‘你们中间谁是文汉生的父亲呢?’一个生着小胡子的官儿,故意装得温和地说。

“‘我——是。’我的亲家公一根木头那样地回答着。

“‘好哇!你来得正好!……前两天到曹大爷家里去的是你吗?’

“‘是!……’老爷!’

“唉,先生!不能说哩。我这时候完全看出来了——他们是怎样在摆布我那愚拙亲家公啊!我只是牢牢地将我的眼睛闭着,听着!……

“‘那么,你来又是做什么的呢?’官儿再问。

“‘我的——儿子啦!……老爷!’

“‘儿子?文汉生吗?原来……老头子!那给你就是喽!——你自己到后面的操场中去拿吧!……’

“先生,我的身子完全支持不住了,我已经快要昏痛得倒下去了!可是,我那愚拙的亲家公却还不知道,他似乎还喜得、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听着:他大概是想奔到后操场中去‘拿儿子’吧!……突然地,给一个声音一带,好像就将他带住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老东西!’

“‘我的——儿子呀!’

“先生,我的眼越闭越牢了,我的牙关咬得绷紧了。我只听到另外一个人大喝道:

“‘哼!你还想要你的儿子哩,老乌龟!告诉你吧!那样的儿子有什么用处呢?“为非做歹!”“忤逆不孝!”“目无官长!”“咆哮公堂!”……我们已经在今天早晨给你……哼哼!枪毙了——你还不快些叩头感谢我们吗?……嗯!要不是看你自己先来“首告”得好时……’

“先生!世界好像已经完全翻过一个边来了!我的耳朵里雷呜一般地响着!眼睛里好像闪动着无数条金蛇那样的。模糊之中,只又听到另外一个粗暴的声音大叫道:

“‘去呀!你们两个人快快跪下去叩头呀!这还不应当感激吗……’

“于是,一个沉重的枪托子,朝我们的腿上一击——我们便一齐连身子倒了下去,不能够再爬起来了!……

“唉,唉!先生,完了啊!——这就是一个从蠢子变痴子、疯子的伤心故事呢!……”

刘月桂公公将手向空中沉重地一击,便没有再作声了。这时候,外面的、微弱的黎明之光已经开始破绽进来了。小屋子里便立刻现出来了所有的什物的轮廓,而且渐渐地清晰起来了。这老年的主人家的灰白的头,仰靠到床沿上,歪斜的、微闭着的眼皮上,留下着交错的泪痕。他的有力的胡子,完全阴郁地低垂下来了,错乱了,不再高翘了。他的松弛的、宽厚的嘴唇,为说话的过度的疲劳,而频频地战动着。他似乎从新感到了一个枪托的重击那样,躺着而不再爬起来了!……我们虽然也觉十分疲劳、困倦,全身疼痛得要命,可是,这故事的悲壮和人物的英雄的教训,却偿还了我们的一切。我们觉得十分沉重地站起了身来,因为天明了,而且必须要赶我们的路。我的同伴提起了那小的衣包,用手去推了一推刘月桂公公的肩膊。这老年的主人家,似乎还才从梦境里惊觉过来的一般,完全怔住了!

“就去吗?先生!……你们都不觉得疲倦吗?不睡一下吗?不吃一点东西去吗?……”

“不,桂公公!谢谢你!因为我们要赶路。夜里惊扰了您老人家一整夜,我们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呢!”我说。

“唉!何必那样说哩,先生。我只希望您们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就好了。我还罗罗唆唆地,扰了您们一整夜,使您们没有睡得觉呢!”桂公公说着,他的手几乎又要揩到眼睛那里去了。

我们再三郑重地、亲敬地和他道过了别,踏着碎雪走出来。一路上,虽然疲倦得时时要打瞌睡,但是只要一想起那伤心的故事中的一些悲壮的、英雄的人物,我们的精神便又立刻振作起来了!

前面是我们的路……

1936年7月4日,大病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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