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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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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像一团污浊的浓雾般的,将全村迷漫着。

五七个妇人:黄瓜妈、麻子婶、柳大娘,还有两个年轻的闺女、小媳妇,又在湖滨的洗衣基石上碰头了。

她们曲曲折折地谈着这桩新奇的、暧昧的事情。

在她们的后面,有三个老头子:白发的四公公、烂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壮的关胡子。他们在那坟堆上抽烟、谈世事,他们向着太阳扪老虱婆。

柳大娘的双颊涂得火一般地通红了,她也想叫会中的副会长和有资格的人们看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个老东西唾了一口,又开始谈起她那还不曾谈完的故事:

“老黄瓜,他说……”

“说什么呀?下流的,不要脸的家伙!……”黄瓜妈气起来。

“他说……哼!他还比我们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声地笑道,“他还夜夜去梅春姐家的壁前壁后偷看他们的!……他说:‘有一天,我伏在菜园的后边!……’听呀,麻子婶!……‘我很小心地望着她家的窗子,一个黑色的东西向里边爬!爬!……随后,又爬出来了。随后又有一个跟在那个的后边,摸到菜园中的林子里来了。我专神地一看:哼!你说是谁啦?……就是——梅春姐和那有一双漂亮眼睛的黄!……’他说:‘唔!是的,副会长!’……”

黄瓜妈的脸色气得发白了,麻子婶笑着。

“我要打死那下流的东西的!……”黄瓜妈的眼泪都气出来了。

在远方,在那大庙的会场那边,有一群人向这湖滨走来了。似乎有人在吵骂着,又似乎已经打了起来。

柳大娘用手遮着额头望着,她吃惊地竖起她的眉毛:

“麻子婶!你家的木头壳和老黄瓜打架啦!”

“打架?不会的!……”麻子婶应着,望着,“我家木头壳他很好!……”

打架的人渐渐地走了近来。

“该死的!……”麻子婶跳起来了。她是怎样地看见她的木头壳被老黄瓜踏在脚下揍拳头,又是怎样地看见人们将他们排解着!……

麻子婶连衣都不顾地跑上前去。欢喜看热闹的、洗衣的妇人们和坟堆上的老头子们也都围上来了。

“我要打死你这狗头壳的,你妈的!你给副会长拉皮条!我,我……”老黄瓜的小眼睛着,他连草香荷包都被震落下来了。“我明天就要上街去告诉陈灯笼的!……”

“我×你的妈妈!我给你的妈妈拉皮条呢!你看见了?……我×你的妈妈!……”木头壳将一颗血淋的牙齿吐在手里,他哭着,面孔就更加像木头刻出来的。“你自己吊不到膀子,你对你的祖宗发醋劲!我×你的妈妈!……”

麻子婶冲过去,她拖着老黄瓜的手,不顾性命地咬将起来!黄瓜妈浑身战着,她夹在人们中间喊天、求菩萨!……

人们乌七八糟地围成一团了。

李六伯伯和四公公们从旁边长长地叹道:

“我们老早就说过了的!不得了的!女人们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变的?还早呢!……”关胡子摸着那几根灰白髭须,像蛮懂的神气,说,“厉害的变动还在后头啊!……”

“后头?……”四公公的心痛起来了,“走吧,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了!走!……”

三个人雁一般地伸着颈子,离开着那些混乱的人群,向村中蹒跚地走着!

为着那痛苦的悔恨而哭泣,梅春姐整整地好些天不曾出头门。黄已经有三夜不来了,来时他也不曾和她说过多些话。就好像她已经陷入到一个深沉的、污秽的泥坑里了似的,她的身子,洗都洗不干净了。她知道全村的人都怎样地在议论她;她也知道自家的痛苦,陷入了如何的不能解脱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的那双圆睁的眼睛和磨得发亮了的梭镖,是绝对不会饶她的!……

好像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身子了,好像有人在她的身子上作过什么特殊的标记。她简直连挑水都不敢上湖滨。

她躲着,或者是她连躲都躲不起来了。

“我就是这样地将自家毁掉吗?……但,不能呀!”她想着,“我总得要他和我想一个办法的!……”

这一夜,有一些些月亮。梅春姐还不曾吹灯上床,木头壳便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他的脸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梅春姐!你们的事情很不好!我今天和老黄瓜打了起来!他要上街告诉陈德隆去。副会长叫我来,他在湖中的荒洲上等你!……”

“他怎么不来呢?”

“他不来!”

“天哪!……”梅春姐的牙齿磕了起来。她的身子一阵烧,一阵冷!提起了陈德隆,她的眼睛就发黑,她就看见那磨得放亮的梭镖和那通红的眼睛!……

熄了灯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地,她站住了:

“假如老黄瓜他到这里来抓我们呢?……”

“不会的,老黄瓜给他的妈妈关起来了。”木头壳安她的心说。

湖水起着细细的波涛,溶浴在模糊的月光里。并且水岸好像已经退下了许多,将一条小船横浅在泥泞的倾坡上。

木头壳将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将船头推下了,便跳将上来,撑篙子,横切过那细细的波涛,向荒洲驶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注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离近了。当她看见了站在那割断了的芦苇根中的黄的阴影的时候,她便陡然地用了一种憎恨的、像欲报复着他给予她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向他牢牢地钉过一下!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羞耻、悔恨和欢欣,将她的全身燃烧着。

黄走近岸边来拉起她了。木头壳就停着在小船中等他们。他们走着,走着……不作声。脚踏着芦苇的根子,吱吱地响。

突然地,在一个比较平铺一点的芦苇根中,他们站住了。他说:

“冷吗?……梅春姐!怎么办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声音就像要变成了眼泪般的,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我简直不能出门!他们把我那一向都很清白的名誉,像用牛屎、糠头灰糊壁一般的,糊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还要去告诉我的丈夫!……”

黄拉着她坐下来了,他昂头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发散着一种腐芦苇和湿润的泥泞的气味。

“并且,你……”她说,“你也不肯替我想一个办法的,你三天都不来了!……”

黄长长地叹着,手里摸着一根芦苇根子,声音气起来:

“这地方太不开通了!他妈的!太黑暗了,简直什么都做不开。”

“怎么办呢?做不开?……”她沮丧地,悲哀地几乎哭起来了。

“会长太弱,什么都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村中人又不开通!……梅春姐,我想走!……”

“走?你到哪里去呢?……”梅春姐战着,硬着她的喉咙:“我要被他的梭镖剌死啦!我……”

“不,我想和你一同走!”

“一同走?到哪里去呢?我的天哪!……”

“到镇上的区中去!我和总会里人说了的。”

“镇上?”

“是的!我想,明天就走。那里也有你们的会,你也可以去入会的。”

“梅春姐不做声,她用手扪着脸,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怎么,又哭吗?”他把手中的芦苇根子抛了。

半晌,她深深地叹着,将头仰向那上方的夜天:

“总之,唉!我是被你害了!……我初见你时,你那双鬼眼睛……你看,就像那星一般地照到我的心里。现在,唉!……我假如不同你走……总之,随你吧!横直我的命交了你的!……”

黄紧紧地抱过她的头来,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说:

“那么,你明天就早一些来啰!下午我在庙中等你,你只要带两身换洗的衣服。”

梅春姐还不及回他的话,在后方,木头壳叫了:

“你们还不走啦?冷哩!……”

“好,你就明天早些来吧!”他重复地说。

月亮已经拥入到一片墨云中了。在天空,只有几颗巨大的寒星,水晶般地频频地闪烁。

老黄瓜一夜不曾合眼睛,他恨恨地咬着牙齿。手上被麻子婶咬掉一块皮的地方还包扎着。房门锁了,后门锁了,连窗门都加了一个反闩。母亲还是足足地骂了他一更天才睡着。

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黑暗,他的脑筋里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话;他是想用这些话到街上去激动那癞子陈灯笼的。并且他还想好了如何避免陈灯笼疑心他吃醋,如何才能够使陈灯笼看出他的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来。

天还只有一丝丝亮,他就爬起来了。偷儿般地将房门扳了一下,扳不开!小窗门牢牢地反闩着。他用了全身的吃奶子的力,将窗栏杆敲折一块,反手将窗门撬开,爬出去。

初冬的早晨的寒气,像一根坚硬而波动的铁丝般的、钻着他的身子,他的全身起着一层鸡皮疙瘩。他用脏污的袖子揩了一揩干枯的眼粪,拔着腿子向街上飞奔!

十多里路,他连停都不停地一口气跑到了。

不是醋劲,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

陈德隆的样子很难看,是吃不住营中的苦呢?还是挂记着家中的妻子呢?当老黄瓜费了很大的功夫问到他的营前的时候,他就那么闷闷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梭镖,和另一个背洋枪的人站在营门口。

老黄瓜老远地打着唿哨,招呼着陈灯笼,他不敢冒然地冲到营门去。

“你吗,老黄瓜?”陈德隆吃惊地睁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枪的说了一些什么话,就飞一般跑来了。他头上的一顶蓝帽子几乎压到了眉毛。“上街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专门来看看你的!”老黄瓜态度悠闲地说。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黄瓜!……”陈德隆阴郁起来,“妈的!真吃苦,没有酒,没有烟!还天天操练!……我总想销了差回家来!……”

“回家来?……”老黄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的好些呢!有吃,有穿!……”

“吃,妈的,糙米饭!穿?啰,就是这样的粗布!”

“好!”老黄瓜更进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点儿意思来。“衣裳很好,不过帽子的颜色还深了点儿!”

“怎么?”

“没有怎么!”他阴险地,照着他的预定的计划又进一层地挖苦着,“顶好还再绿一点儿!”

陈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红了,就好像两支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黄瓜。他的声音急着,战着:

“我的老婆偷人吗?……”

“没有!……”老黄瓜不紧不松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陈灯笼再深深地激怒一下,“她只和会中副会长黄有一点儿小小的往来,那不能算她的过错……”

“真的么?”

“假的!——”

忽然间,老黄瓜觉得他的一切计划都已经逐步通行了,便立时庄重了他的脸膛,满是同情心地说:

“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哼!……那狗入的木头壳给他们拉皮条。那鬼眼睛的副会长,还兴高采烈地在村中穿来穿去!……是我实在替你不平了,才和他们打起来的!啰,你看:这只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来!……”

陈德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火一般的太阳光。随即他又低下来了。他把梭镖使力地插在坚硬的地上,约半尺来深。他将它摇着,摇着!……一会儿又抽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插起了,就好像要试试那梭镖能插人插得多深的一般。他的牙齿像在嚼着一把什么大砂子,喳喳地响着!一会儿他又向地上疯狂地吐起唾沫来,一会儿他又笑着!……

老黄瓜觉得陈德隆已经是怎样地怒得不可开交了,并且庆幸自家的心思已经完全达到。

连那个老远地背着洋枪的人,都不知道陈德隆在玩些什么鬼!

突然地,陈德隆像一匹熊般地向老黄瓜冲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颊上批一下!——

“去罢!老子明白,妈的,你也不是好家伙!……”

老黄瓜满怀的冤枉。他是很知道陈灯笼有一把蛮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亏地飞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陈灯笼抛来两句遮羞的、报复般的话:

“不信吗?我操你的妈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鬼癞子总有一天会晓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饭的号声吹了,陈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镖,匆匆地走着。

在营门口,已经又有了新来替代他们的岗位的人。

梅春姐满怀着恐怖与悲伤。是舍不得离开家中呢?还是惧怕着什么灾祸的来临呢?当木头壳跑来通知她三点钟就要起行的时候,她简直慌的手忙脚乱了。

“天啦!我怎么的好呢?怎么好呢?天啦!……”

她伸手到破箱子里去摸,霉陈腐旧的衣裳统统摸出来了。她在床前头翻了一阵,床后头又翻了一阵,她实在不知她应该翻些什么东西。

“天啦!我怎么好呢?……”

满床的旧衣服,满地的旧衣服。木头壳又跑来催她了:三点钟过了好些分钟。

她胡乱地包成一个小包袱。她跑到牛栏去瞧了一瞧那条饿瘦的牛,又跑到鸡笼去将鸡招呼一下,厨房、菜园、家用品和农具——满腔的酸泪与惜别的悲哀!

衣包重,脚步重,头低低地重着!……在门口,突然而来地——丈夫的一双圆睁的螃蟹形的眼睛放着红光!一个冒着热气的癞痢头!一副膨胀的面庞和冷冰冰的凶狞的微笑!……

梅春姐的全身发着抖。一股难堪的、因他的奔跑而生的汗臭和灰泥臭,直扑到她的鼻孔中来。衣包被震落在地下!

丈夫装得非常和蔼的靠近她的身边,他弯腰拾起她的包袱。

“回娘家吗?我特别跑回送你的行的!……来啦!先烧点儿东西我吃了,我们再去吧!……”

就像一头老鹰抓一只小鸡般的,梅春姐在他粗黑的手中战栗着——轻轻地被抓到了房中。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失神地玩弄着一件由地上捡上来的霉污的衣服,吩咐着梅春姐给他烧点吃的东西。

外边非常阴暗。是黄昏的到来呢?是要下雨呢?还是梅春姐眼睛放花呢?……她偷偷地看着陈德隆喝着她烧给他的米汤饭,就好像在云里雾里的一般。她看着全屋子,全厨房,都团团地旋转着!她不能支持地战栗了好几阵!

木头壳第三次来催她时,只看到陈德隆的半边脑袋就飞逃了。

他站起身来,揩了一揩嘴边的残液,走近到她的畏缩的、像一头小羊遇见狼般的战栗的身子。

“现在,”他说,“‘贤德的妇人’!告诉我吧!你的娘家的人都死尽了,你为什么又突然想起要回娘家的呢?……”

梅春姐用手防护着头,紧紧地缩着她的身子。她不作声,不作声!……突然地——她是怎样地看见陈德隆举起一只熊掌般的大手,猛然地向她击去!她的头,像一只沉重的铁锤般地碰在门上。她的眼睛发着黑,身子像螺丝钉似地旋了一个圈圈,倒在地上!

整个的世界山一般地压着她!耳边的雷声轰轰地响着!

陈德隆又继续在她的胸前加擂了几下!

她躺着,躺着!……5分钟,10分钟。不,也许还久长一点。她终于苏醒了来。她的身子像置放在烈火中燃烧般地痛疼着!她的脑袋,像炸裂般地昏沉起来!一块湿湿的膏糊般的流汁,渐渐地凝固着她那青肿了的头颅。

仿佛,她还能听得清楚:堂屋中满是嘈杂的人声。丈夫是怎样地在和会中人家吵骂着,又怎样地和人家打了起来,她不能看。她的身子,不知道被什么人抬起来,放置在一块冰凉的木板上。随后又轻轻地摇摆着,走着!……一直到荒原中好远好远了,丈夫的那疯狂得发哑的、不断和人家的争闹,还可以清清晰晰地传到那伤坏的梅春姐的耳中。

“……我要到区中去告你们的!……我要到总会中去告你们的!你们将她抬走!……我×你们的八百代!……”

区中的正会长,是一个十分壮健而和蔼的人。他有两只炯炯光光的眼,和一双高高的颧骨。他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副非常亲切的笑容,挂在他的那宽厚的嘴唇上。

“你到底怎样呢?”他说。一面用手拍拍那愤慨得像疯牛一般了的陈德隆。“现在,关于你老婆的事情,我们是不能管的,你要找回她,我就带你到她们的会中去!……”

“去,妈的!”陈德隆叫道,“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

“你不会赢的!”正会长又真心地劝道,“你的理少!……”

“她们的理在哪里呢?我不怕她们!”

“好,走吧!”

镇上,陈德隆是常常到的。但今天,他似乎觉得生疏起来了。他看看那些街旁的房屋,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似乎与平常不同了,都似乎已经摇晃起来了,都似乎在对他作一种难堪的、不可容忍的深深的嘲讽。

“嘿嘿!你这乌龟!”

“嘿嘿!你连老婆管不了的,假装刚强的、愚笨的家伙!”

陈德隆的心火一阵阵地冒上来,头上直流着细细的汗珠子。他觉得他走的不是冬季的、冷冰冰的街道,而是六月的、布满了火一般的太阳光的荒原!他热,热!……

他是什么事情都不曾落过人家的下风的。在村中,他是唯一有名的刚强的男子。而目前,他半世的威风,眼瞪瞪地就要丧在这一回事情的里面了。他紧紧地捏着他那毛蟹爪般的拳头,他的心中频频地冲击着。

“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我不怕她们的!我寻着她,剌死她!寻着他,挖出他的那双漂亮的眼睛!我看她们将我怎么办?……”

正会长在一个庙门前头停住着。他又露了一露他那非常亲切的笑容。

“现在,你站在这里!”他说,“我看她们里面有没有主持的人来?”

陈德隆牢牢地钉着庙门,钉着那挂着的长长的木板。那木板上面的字,他都能认识,他将它念了无数遍。

一个老妈妈跑出来,将他带到一个从前供菩萨的殿堂里。

正会长和一个青年的、卷发的、漂亮的女人坐在那里。另一群也是短发的、剪成各种各式的头样的妇人,在她们的两边围观着。

“你叫陈德隆吗?”那漂亮的女人问。她的头发卷得像一丛小勾藤似的。

“是!”陈德隆应着。他的心火不能按捺地燃烧了好几次。他瞪着那通红的眼珠子,死死地钉着她们。

“告诉我,陈德隆!”那漂亮女人板起了她的粉红的面孔,又问:“现在,你跑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我要我的老婆的。”

“你要你的老婆?……你懂得我们这里规章吗?”

“不懂得!……她偷了人,丢了我的脸,我是要将她领回教训的。”

“好!幸亏你还不懂得。你要懂得了时,你还会将她活埋掉呢!你把她打的头浮眼肿了,你还来……”

“她是我的老婆啦!”陈德隆截断了她的话头叫着。

“别提她是你的老婆吧!”那女人气冲冲地站起来了,“告诉你!你的老婆爱上了旁的人了,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这里的规章是这样:女人爱谁就同谁住。并且还不能打她,骂她,折磨她!……前晚的事情,我们饶了你,是因为你不懂得。现在,你去吧!她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她是我们这里的人了。她在我们这里养伤,养好了我们自己教她回去。”

“真的吗?”

“真的!”

“我要是将她杀了呢?”

“你敢?我们抓到了剥你的皮!”

“好!”

陈德隆一言不发,回转身子就走。他的脚步沉重地踏着台阶,他的牙齿喳喳响着,他的眼睛里放着那可怕的红光!

在后面,妇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了!正会长老远老远地追着他,叫他的名字:

“陈德隆——陈德隆——”

他不回头,也不响,脚步更加使力地走着。过了街口,过了桥头,他的耳朵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在堤前,他坐下了。

他定神地看着天,看着地,看着那土地庙旁边的一截枯腐了的白杨树的身干……

突然地,他走过去,使力的一拳——把白杨身干打穿一个大洞!

老黄瓜很扫兴。副会长走了,梅春姐走了,而陈灯笼又不肯将他当知心人看待。他去找陈灯笼几次,陈灯笼都不在家。就连那野婆娘们的家中都不去了。

“妈的!真倒运!”

今天,他听说陈灯笼回来了,并且在找人卖牛、卖鸡、卖家中的用品和家具;他特地跑来看他的。

陈灯笼满脸笑容地在打衣包。他说:

“来,朋友!晚间到我家中来喝酒吧!我要出门啦!……”

“出门?”

“暧。”

“还有谁来呢?”

“不,就是我们两个人,喝杯米酒。”

“好的!好的!”老黄瓜走了几步,心里想道:“不错,妈的!还是好朋友,还是知心的人!不请旁人,单请我!……”

夜间——

陈灯笼把小桌子架在堂屋中间,点着小油灯,一缸酒,五大碗热烘烘的鸡肉。

老黄瓜奇怪起来:

“陈灯笼,你为什么弄这多的鸡肉呢?”

“卖不脱,自己杀了它。来,我们喝酒吧!”陈灯笼斟给他一大杯酒。

“你到哪里去呢?”

“做生意去!……不多谈它,喝酒吧!”

老黄瓜的心里更加奇怪起来。他看看陈灯笼好像并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一大碗一大碗的冷茶。吃鸡,好像连骨子都不愿意吐般地横吞着。他的光头上的青筋凸着!他的眼睛里放着血红血红的红光!……

“嗳!这又是一回怎样的事情呢?嗳!……”老黄瓜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想。

只在一刻刻功夫中,一缸酒已经只剩了一点儿边边了。

老黄瓜的视线模模糊糊起来。他是很不会喝酒的人,他给陈灯笼三杯五杯地,便灌得熏熏大醉了。

然而,一件心事,那就像一股不能抑制的蒸气般的、跟着米酒的冲力而翻腾上来了。

“陈灯笼!”

“怎么?”

“她……她们呢?……”他更加模模糊糊起来。小灯光变成无数团火花飞动着。

“谁呀?”

“梅——梅春姐……和黄?——”

“管她呢,老黄瓜!”陈灯笼似乎在笑着,“男子汉,大丈夫,老婆只能当洗脚水,泼了一盆又来一盆!随她们吧,老黄瓜!……”

“对的,对……的!……”老黄瓜的身子渐渐地倒下来了。“陈——灯——笼!……你的蛮……蛮……对!……”

陈德隆站起身来。

“怎么,老黄瓜?……”他走来将他的身子踢了一脚,就像踢着一团烂棉花般的,老黄瓜滚到门弯中去了。

陈德隆用了一种迅速的、矫猿般的动作,将桌子轻轻搬开,将那磨得发亮的梭镖,从床头取出。将梭镖头拔下,用纸张包好,插在胸襟内。又将梭镖棍子当扁担,挑起了衣包来,开开门,向荒原中走去!……

银霜散布着夜的荒原。像那哭丧似的,哀叫的虫声,几乎完全绝踪了。月亮圆滑地从云围溜过,星星环绕在那泛滥的天河旁边,频频地眼。

陈德隆踏着大步地向镇上奔来。寒气掀起了他的酒意,使他更加倔强而凶猛了。一种沉重的杀机涌上他的心头。他的牙齿切得喳喳地响了!好像那黄的星一般的眼睛,好像那老婆的变节的身子与剪发的头颅,就停在他的前面般的,放出来一团团烈火,将他的灵魂燃烧着!

完全沉没在夜的风寒中的街镇,展向他的面前了。他在那桥头前停了一停,均匀了一回心头的喘息,酒意朦胧地,就开始进到街中了。他找寻她们的方向。

一道矮矮的垣墙,把一个狭巷中的低低的平屋包围了。陈德隆在那里停着。为了避免偶然的夜路人的碰见,他躲在墙角弯中,取出梭镖头来插上,将衣包就塞在那弯弯里。然后便跃身翻过矮墙来,在月明的光辉下轻轻地向着那第三个窗门爬去!……

“不会错的!”他抑制着他的朦胧的酒意,坚持他自己。他用梭镖头将窗子撬开,向里边爬着!……是他过于性急呢?还是黑暗中看不分明呢?当他使力的将梭镖向白色的床前一刺!就只听得到:喳——喳——

“哎呀!”

一声粗暴的喊叫,将他的梭镖头,震落到窗门里了!随后,他便只身如飞一般地跳出垣墙,偷偷地听着!

显然地,里面嘈杂的人声,完全不是!他气的提着衣包飞跑着!他的酒意,完全清醒过来了。

“唉,妈的!我怎么弄错的呢?我费了三天功夫才打听出她们来啦……唉!我到哪里去呢?……她妈的,妈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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