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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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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穷兵在这些村镇中住了五六天后,正是一个正午,吴练长的大客厅里集合了十几个乡下的首事人。穿方袖马褂的老者,戴旧呢帽穿黑棉鞋的中年人,还有尖顶帽破皮鞋的小学教员,余外多半是短衣的乡下老。他们有的高据在红木的太师椅上,有的站在粉墙前面,大张着像失了神的眼光对着墙上的古字画。他们属于一个集团,由各村中集合来,捧住了一样的心,想对他们的头领求一点困苦中的办法。幸而练长的房宅宽大,东园中虽然也住着团长的家眷,卫兵,却另走通街的小门,所以这刻砖映壁后的大门口,除去把门的两名团丁之外,还没有老总们的阻挡。他们仗着人多,又是为公事来的,就一起拥到这讲究的客厅里来。他们很急闷,在这里无聊地等待,因为练长刚被团长请去谈给养,还不能即刻回来。吴练长是做过官的,识字多,儿子又在省城里当差,见过世面,有拉拢。他是地方上多年的老乡绅,什么话都会说,心思是那样的深沉,老辣。纵然他是著名的手段利害,可是大家还不能把他去掉;不但没有这份势力,去了,谁敢替代他哩?镇上是来回的大道,兵差、官差,一个月不定几次;警备分队、保卫团、货捐局的分卡,牙行、商会,这许多麻烦事能不办?谁敢应承下来没有差错?而且到县上去有比他更熟,说话更有力量的么?有这许多关系,所以这十几年来他把持着他的权威,还能够维持他的练长的局面,各村中的首事还得听他的调遣。

冷清清的大屋子中没生炉火,也没有火炕,幸而天气还好,从大木风门外射过来阳光,少少觉得温暖。大厅上面高悬的“世代清华”的四个大字的木匾,已经剥退了金光,一层灰黯罩在深刻的颜鲁公式大字上,细看,却封上不少的蛛网。长木几,刻花的大椅子,四个带彩穗的玻璃灯。两山墙下各有一堆旧书,是那样高,不同的书套,破碎的白绫签子,纸色都变成枯黄,摆设在这空洞的旧屋里,不知多少年屋主人没曾动过。墙上的字画也有破损与虫咬的地方。向南开的两个大圆窗,虽是精工作的卐字窗棂,糊着很厚的桑皮纸,可与屋子中的陈设,颜色,十分调和。这大厅,吴练长不大常到,他另有精致的小房,在那里出主意,商量事情,吸鸦片,请军人打牌。这大厅只是一所古旧的陈列品。

然而这一群人这天的到来,却将空虚黯然的心情充满了空虚黯然的古旧大屋。

他们都是被那些穷兵糟践得不能过活的村代表。各村中的人都强忍着饥饿,一任着客人的强索,硬要;女人、孩子,都被逼的没处住;被褥抢净了,只余下各人的一身衣服还没剥去。仅有的柴草,木器,也禁不住那些饿鬼的焚烧。鸡、狗随意地宰杀,更不在话下。总之,他们本是十分有耐力的乡民,现在被逼到死路上来!突来的这么多的军队,还有许多的家眷——也可说是别地方的灾民,要住多久?要怎样过活下去?他们现在不能不问了。明知道不是容易想法子的事,然而老练的吴练长总该有个交代?眼看着那些年轻的农民,性子急的都咬不住牙根,再挨下去,不饿死也要出乱子!“狗急了跳墙”,当这急难中间,谁也有这样的预恐。因此他们不得不集中到这里来想办法。

由正午等到太阳在方砖的当地上斜过去一大段,每人都是空肚子来的,可是静静的盼望使他们暂时耐住性,可忍不住饥饿!在檐下,在大院子中,在方砖的地上,每一个都急的叹气,有的顿着脚,向喉中强咽下酸冷的唾液。

“饱肚子的不晓得饿肚子的心!——什么事!还商量不完?”一个面色枯黄指甲尖长的人低声叹气。

“事商量完了,不还得过瘾?这一套少不了。刚才团丁又去请了一遍,就来,就来,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位五十多岁的小学教员说。

“还是近水的地方得到月亮,你瞧镇上也有兵,比乡间怎么样?十家里不见得住上五家,闲房子多,究竟还规矩点。……做买卖的,担担的,不是一样地干活?……练长家里还能摆门面,咱呢?……”这一位的话很不平。

“话不能这么说,这究竟是镇上,如果也像乡下那么乱,不全完?还能办事?……”

“吃完了乡间,还不一样地完!看镇上也不会有长久的安稳。”

“这么样还要从各村子要给养,没看见办公处不闲地称面饼,收草料么?”

他们急躁地纷纷议论。忽然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从大椅子上站起来,弯着腰道:

“我知道的比大家多。陈家村隔镇上最近,这回兵到时,我在镇上过了两整宿,把眼睛都熬坏了。乡间是乱,是没的吃,可是镇上的实情你们还不明白。别看大街上还一样开门做买卖,八百钱的东西只给你三百,有的是强赊,若是关门一走,准得一齐下手。这是暗中办的,借着还有交易好说话,不能硬干!买卖家的赊账,后来想法子包赔。……后来还不知道怎么算?住的人家自然少一点,这又是旅长的主意。……他不愿意他这份人马在镇上聚集起来,怕被人家全包围了,所以要分出去住靠近镇上的小村庄。仿佛是他的一个个的小营盘,出了岔子,可以到处打接应。……”

这是陈庄长的话,他倒不是有意替吴练长解释,也是一部分实情。这群胆小饿兵的首领是时时防备暗算的。

大家听了这几句话,对吴练长的私心似乎多少原谅点,可是马上他们的话又集中到他不快来的题目上。有人说他居心躲避,也有的说他专拍团长的马屁,不理大众的困苦,甚至有人提议到东园的团长公馆去见他,不过没有人附和。那边有手提机关枪的站岗卫兵,去这么多的人,进不去,怕有是非。那个首先提议的年轻人只好咕嘟着嘴不说什么。

在他们纷嚷中,恰好一个团丁给吴练长提了水烟筒,从院门的藤萝架底下先进来,接着是那高身个穿了半旧狐皮袍的练长,走到大厅的廊下。

仿佛在阴雪的深山后射过来一线阳光,这短上胡,尖眼睛的练长走过来后,大家把刚才对他的不高兴神情先收回去,而且恭敬地围在面前,争着述说等他过来好想法子的事。

吴练长在团长的烟榻旁早明白这些乡下首事为什么找他,他打好了主意,并不惊惶,让他们到大厅里去。他在后面慢慢地抬动方头的丝缎棉鞋,踏过了高高的门限。

他不理会大家对他诉说的种种困苦,实在他都清楚得很。没有粮、米、被褥,甚至柴草也快要烧尽,许多农家的今冬状况不待别人报告给他,也用不着到他们的家中,他却都十分明了。于是他用尖长的手指甲敲着水烟筒道:

“明白,明白。还用得到大家说?我在这镇上干的什么?烦你们久等。我到团长那里也为的这件事。咱们没有硬手头,却有硬舌头,再过下去,我也得逃荒。……哈哈!……全穷了,自然没有你的,我的。可不是,谁没有家小?谁家不是‘破家值万贯’?来呀!这是什么年头,我这一次足足吃了三天苦,一点钟也没得睡,别看这房子中还没住满兵大爷,你瞧,我家里的女眷也没敢在家。粮米量出了一大半,还不行。当这官差说不了自己先得比别人交纳的早!……来呀!咱得想个好主意。你们先说……”

他的话是那么有次序,“如情如理”,爽利而又似十分同情,减轻了大家要叙述的乡村困苦,单刀直入,从“方法”上问起。这么一来,大家反而楞住了,主意?谁有更好的?怎么办?沉默起来,或者是从此便无抵抗到底?一个眼光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互相推让着:“你先说!”似是有各人的主见,然而终没人说得出。

末后还是陈庄长笑着说:

“练长有什么法子想,请告诉出来。大家原是没主意才到这里来求求你的。……”

“对呀!”大家仿佛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对呀!就是想请出主意的。”

吴练长把戴着小红线结缎帽的头向左右摇了两下道:

“你们还是说不出?——只有两条道:我想,硬抗,与软求……”他没直说下去,把尖黄的似有威光的眼向座上的首事们打了一个回旋。

谁也没敢插话。

“打了破灯笼遇见狂风,什么法子?天也不行!哼!”

仿佛说:“你们成群结党就办的了么?”这句没出口的话很沉重地落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两条路:硬抗,不管来的是什么人,我的粮米,我的衣服,你凭么来白吃白拿?干!不顾死活,不理会他们后面有多少兵,撵出去,结合起来打出去,这就有救。……哼!话可说在先,那是反乱,是作反!要干得出,驮得动!谁能行谁去领头,我不能阻挡,也不怕老总们把我怎么样。大家的事,我一家就算毁得上,敢抱怨谁?可得有干的!……”

说这些话的声音抑扬轻重,他像演剧一般很有斟酌。他这时脸色由枯黄转成阴黑,额角上一片青,尖利的眼光从这一个的脸看到那一个的。一屋子的人谁碰到这可怕的眼光,谁就把头低一低。

一时是严肃的沉默。他停了声,别人都屏着气息没说什么。陈庄长的两只手在肥袖的棉袍里索索抖颤;那黑脸的小学教员紧蹙着浓密眉毛;刚才提议到东园去找他的那位乡董对着墙上落了色的孔雀尾巴直瞧,把两个有纹的嘴角收敛起来。

“不是么?……哈哈!哈!……”

练长的烟嗓子的冷笑声音,听的人都觉得身上发毛。“来呀!人!……”接着那个站在廊檐下的团丁进来,替他用火柴点着了火纸捻成的细纸筒。

仍然在沉默中,他唿噜噜吸过一筒水烟。

“不是么?……还得安本分走第二条路!”扑的声他将铜烟筒的水烟灰吹到地面上,还冒着烬余的青烟。

大家缓过一口气来。就有一位嗫嚅着问他:

“第二……第二条路?练长说怎么走?谁能不愿意?……只要……”

“对呀!谁能不愿意?咱不能跟人家干,还有什么话说!……第二条路,有前,有后,大家多约人去跪求旅团长!——求他另到好地方去吃好饭。……说不的,我得在暗中用劲,如果求得成,大家的福气!……对吧?”他的语调柔和得多了。

果然是一条路,走得通走不通连那心思最密的吴练长也像没有把握。围绕着练长的这十几个穷迫的代表人,听了这个主意,像是从漫黑的空中坠下了一个火星,跪求,甚至每一个人挨几下打都能够。生活的破产就在目前,还顾得了脸面?首先求问第二条路的人道:

“能够求的他们给大家超生,多约些人去跪门,还办的到。”

“如果不答应,跪上一天?”另一位红眼皮的短衣老农人稍发疑问。

“丢脸吗,……我也不能说不对,可是他们若板下脸来不准,哪怕咱跪上三天三夜!高兴一顿皮鞭轰出,走,那不是丢脸还不讨好?……”小学教员话说得很周到,似乎也在顾虑到自己的身分。

“那不是没有的事!不能保得住一求就成。要明白,刀柄攥在人家手里!再不然,上刀锋上硬碰,试试谁比谁有劲!”

吴练长微笑着答复这位教员的话。不偏不倚,他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要称量出这两造言语的分量。他说着,弹弹纸筒灰,多半白的眼睛向上看,等着听从大家的多数主张。

小学教员看看这位临时主席的脸色,本来舌底下还有他的话,即时压了下去。

陈庄长向来不曾对吴练长的话抗议过,这一次他觉得到底还是他有点主张。看他那样不慌不忙的态度,谁也不能与他相比的。又看看大家,虽然脸上急躁着,说话却怕说错了收不回来,他就大胆着说:

“大家都愿意!练长说什么时候办?……”

“今天办不了,去,准碰钉子。刚才听团长说,旅长为兄弟们每人要一块钱的事冒了火。把传令兵打了两个,哪能成!我想……明天十二点,大家聚齐,不要太多;人多了容易出错。再来十几个,可是先得嘱咐一句,你们要齐声说是自己情愿来的!如果透出是我的主意,糟,该成也得散劲!明白吧?”

“大家的事哪能说是练长自己的主意,那不是给自己打嘴巴?”几个人都这么说。

“这是头一件不能不说在前头,不成不起来。挨骂,甚至打也得充劲!如果卫兵们喊一声就算了,趁早不如不去!”

这一点却是重要的,他不急着往下说。等了几分钟,看着大家虽然是蹙着眉头,却没人说反对话,他便继续谈下去:

“苦肉计!为了自己的事说不得,愿打愿挨!好,今晚上我得先用话暗中给旅长解说解说,自然不真告诉他,……只要他们答应走,自然喽,过几天难道还受不了?有些别的条件,咱可得量量轻重,该承认下来的不要尽着推,激恼了他们谁敢担这份担子!是不是?”

他像一位老练鸨母,对于生怯怯的小姑娘们先有种种告诫,真是为的那些女孩子,还是为的别人呢?吴练长接着又指点了不少话,谦虚的很,“是不是”总离不开他的口头。

在场的乡董,首事,谁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脑子里。恰像没有出场的学戏的角儿,教的纯熟,可是喜、怒、悲、欢要你自己做。教师当然得在后台门看火色。已经默认了这第二条路,不走不行,走起来也不是容易举步的!每一个人身背后有若干不能度日的乡民在那里催促着,哀求着,小孩子饿得不能抬步,老人们夜里冻得要死,再过十多天怕连撑着空架子的小房屋也要拆下来,这比起上场时的“苦肉计”利害得多。况且去跪求的要多找有年纪的老人,难道军官们没有一丝毫的良心?他们也会想到他们的家乡,他们的爹、娘、兄、弟吧?

没有更好的方法,明知困难,只好从宽处着想。

在吴练长的切实嘱咐之后,大家捧着饿肚皮与不安的心,疲软无力,慢慢走出。刚出大门,正迎面,一个黄呢军服的少年兵端了两大盘菜走过来,那是一盘清炖鸭,一盘烤牛肉。少年兵越过这些乡老,到送客的吴练长前面行了一个举手礼。

“旅长叫自己厨子新做的菜送给练长尝尝新,晚饭后还请你老过去,——到旅部里耍牌。”

“不敢当,不敢当。里面去歇歇,我就回复。……”

这样一问一答的中间,陈庄长在前面领着这群代表已经转出了有木栅门的巷子。

“看样许有九成?你瞧咱那练长的面子!”其中的一位低声说。

“他到底有一手,这份军队才来了几天,他就与旅长有多大的来往!”红眼皮的乡老似乎十分惊异。

过了中年的小学教员像另有所见,他在巷口的粪堆上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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