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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清朗的月光下,从土墙围成的小巷里闪出了一个人影。臃肿的衣服长到膝部,一双白鞋下的毛窝在月光中分外清显。他沿着巷外的石子街道,穿过一带残破的篱笆,向村子的东头走去。

修长的怪影映在薄有雪痕的地上。大耳的皮帽,不整齐的衣服,还有斜插在腰带间的长旱烟袋——他身上的一切反映成一幅古趣的画图。

路往下去,愈走愈低,他在一个地窖的天门前立定,——说是天门,却是土窟的穴口。在地上不过三尺高,人是要弯着身子向里走的。一扇破了缝的单门透出地下面微弱的灯光。

照例地用手掌拍门之后,下面有人从破缝中向外张望了一会,即时将木门移动,这突来的人影随即在月光下消没了。

室内的沉郁的空气与浓密的烟使这新到的客人打了一个喷嚏。原来这不满一丈长八尺宽的地下室中却有十几个农人在内工作,闲谈。

“!陈大爷,快过来暖和暖和,看你的下胡都冻了。”一个五十岁的编席的人半哈着腰儿说。

“哈!今儿个的天够一份!夜来的一场雪使了劲,天晴了却也冷起来。我,——不用说了,这样的天气大早上还跑到镇上去,弄到天快黑才得回来。是啊,人老了什么都不中用。回家喝过几杯烧酒还觉得发冷……”下来的老人一边说一边向腰里掏出烟管在油腻的荷包中装烟。

“什么?你老人家的事就多。快近年了,又有什么事还得你跑来跑去?怕不是去催讨利钱?”另一个穿着粗蓝布短袄的中年编席的农人笑着说。

“罢呀!老二,你净说得好听。不差,这两年放钱真有利,四五分钱都有人使。你倒是个伶俐鬼,可惜我没钱放了!年还不晓得如何过的去,你听着,”他将拿烟管的一只粗手的五指全放开,“赊的猪肉,找人家垫的钱粮,娶媳妇的债务,下半年摊纳的买枪费,我再算一遍:六十吊,一百二十吊,又二十吊,三十多吊,合起来怕不得八十块洋钱。好!放给人家自然又得一笔外财。咳!可是如今反了个了!”

他的有皱纹的瘦削的长脸骤然添了一层红晕,接着在咳嗽声中他已将旱烟装好,向北墙上的没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焰上吸着。

一向躺在草荐上没有起来的赌鬼宋大傻这时却坐起来,搔搔乱长的头发道:“对!陈庄长,你家的事我全知道。从前你家老大曾同我说过不是一回,这种年代正是一家不知道一家!上去五年,不,得说十年吧,左近村庄谁不知道本村的陈家好体面的庄稼日子,自己又当着差事。现在说句不大中听的话,陈大爷,你就是剩得下一个官差!……”宋大傻虽然是这里著名的赌鬼,他并不真是傻头傻脑,有一份公平热烈的心肠,所以他都是想起什么便说什么的。

“大傻,你倒是公平人。不过老大还常常同你一堆儿玩,你就是这一份脾气改不了,老大更不成东西,近来也学会玩牌。……”老人虽这么直说,口气并不严厉。

“算了吧,陈大爷,冬天闲下来玩几次牌算得什么,又是一个铜子一和,我这穷光蛋能玩的起,你家老大还怕输光了家地?他的心里不好过,你老人家不大知道,可是我也犯不上替他告诉,儿子大了还是不管的好。……”

即时一屋子里腾起了快活的笑声,先前说话的编席的人咧着嘴道:“你真不害臊,快三十了还是光棍子,却打起老太爷的口气来。我看你赶快先找个媳妇来是正经,——有好的也许改了你这份坏脾气。”

“咦!奚二叔,你别净跟我不对头。我是替古人担忧啊!有了大孩子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对付孩子。像我找个媳妇也许不难,不过谁能喂她;再一说什么好脾气坏脾气,我看透了,这样的世界!你脾气好,一年好容易集留了一百八十,啊呀!等着吧!难道敢保定就是你自己的?”

一根纸烟的青烟在这位怪头脑的少年的口边浮起,这是在这地窖中最特别的事。

新来的老人坐在木凳上伸了个懒腰,叹口气道:“大傻的话不大中听,是啊,他何尝说的不对?你大家不大到镇上去,终年又不进一次城,不比我,跑腿,知道得多。好容易集得下几个钱,……话说回来了,今天我到镇上去,没有别的,为的是要预征啊!”

这是一个惊奇的新闻,满屋子中的农人都大张着眼睛没有话说。因为陈大爷的术语在他们单纯的思想中还听不懂,还是宋大傻有点明白。

“预征就是先收钱粮吧?”

“对呀,现在要预收下年的钱粮!你们听见过这种事?从前有过没有?”

“这算什么事!”五十岁的编席子的奚二叔放下手中的秫秸篾片道,“真新鲜,我活了五十岁还没听见说过呢!”

“然而我比你还大十二岁!”陈大爷冷冷地答复。

“到底是预——征多少啊?”角落的黑影中发出了一个质问的口音。

陈大爷撩抹着不多的苍白相间的胡子慢慢地道:“一份整年的钱粮!不是么?秋天里大家才凑付过去,我不是说过借的债还没还,现在又来了!没有别的,上头派委员到县;县里先向各练上借;练上的头目便要各庄的庄长去开会。……”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呢?……”宋大傻的不完全的比喻。

“什么开会?”陈大爷接着说,“简直就是分派那一个庄子出多少,限期不过十天,预征还先垫借,……还一律要银洋。铜元不用提,票子也不要,可也怪,镇上的银洋行市马上涨了一码。”

“那么还是那些做生意的会发财。”奚二叔楞楞地说。

“人家也有人家的苦处。货物税,落地税,过兵的招待费,这一些多要在他们身上往外拔。遇见这时候他们自然得要捞摸几个。”

“可不是!”宋大傻将纸烟尾巴踏在足底下,“头几天我到镇上裕丰酒坊里去赊酒,好,小掌柜的对我说了半天话。酒税是多么重,他家这一年卖了不少的酒,听说还得赔账。他们不想作了,报歇业却不成,烟酒税局不承认。这不更怪?世界上有这样的官!……”他兴奋得立了起来,却忘记这地窖子是太低了,额角恰巧撞在横搁的木梁上,他本能地低下腰来,额角上已是青了一块。

他抚摸着这新的伤痕,皱皱眉头却没说什么,——在平时他这冒失的举动一定要惹得大家大笑。现在只有几个年轻的人咧着嘴儿向着他。

“有这样的官!”宋大傻虽是忘不了碰伤的痛楚,却还是要申叙他的议论,“不是官是民之父母么?现在的狗官,抽筋剥皮的鬼!……”

奚二叔瞪了他一眼,因为他觉得这年轻的赌鬼说话太没分寸了,在这地窖子中露不了风,可是像他这些有天无日的话若是到外面去乱讲,也许连累了这个风俗纯正的村子。同时,一段不快的情绪在这位安分的老农人身上跳动。

宋大傻也明白了这一眼的寓意,他嗤吓地笑了一声。“奚二叔,不用那么胆小,屋子又透不了风,我大傻无挂无碍,我怕什么?不似人家有地有人口,大不成的往后说一句话,还得犯法!我就是好说痛快话,其实我是一个一无所靠的光棍,这些事与我什么相关?酒税也好,预征也好,反正打不到我身上来!可是我看见不平一样要打,一个人一辈子能喝风不管别人的事,那就是畜类也做不到!……”

奚二叔被这年轻人的气盛的话突得将喉中的字音咽了下去。

陈大爷坐在木凳上提了提家中自做的白棉袜,点点头道:“话是可以这么说,事可不是能以这么办的!这几年的乡间已经够过的了,好好地休息下都有点来不及,何况是一层一层又一层的逼!谁教咱是靠天吃饭,实在是靠地吃饭啊。有地你就得打主意,吃的,穿的,用的,向上头献的,统统都得从土里出。现在什么东西都贵了,说也难信,一年比一年涨得快。譬如说自从银元通用开以后,镇上的东西比前几年价高得多,地里的出产,——收成就是粮粒落价,不收成又得花高价钱向人家买粮粒,怪!怎么也没有好!不知怎的,鬼推磨,谁家不是一样?除非自己一指大小的地都没得,那样捐税少的下?从这四五年来又添上防匪,看门,出夫,出枪,联庄会,弄得年轻人没有多少工夫去做活,还得卖力气,格外掏腰包。年头是这样的刁狡,可是能够不过吗?做不起买卖,改不了行,还得受!只盼望一年收就算大家的运气。——今年就不行,一阵蚂蚱,秋天又多落了两场雨,秋收便减了五成。……”

“减了五成,你们自己有地的无非是肚子里不用口里挪。我们这些全种人家的地的呢?他们还管你年成好不好?管你地里出的够不够种子,是按老例子催要,不上,给你一个退佃(这是善良的),到明年春天什么都完了!种地的老是种地,乡下人容易揽得来几亩佃地?……”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痨病鬼萧达子轻轻地说出他的愤感。

奚二叔本来早已放下了两手的编插工作,要说话,不想被冒失的宋大傻阻住了,这时他再忍不住,便用右手拍着膝盖道:

“大家说来说去埋怨谁?尽管你说,当不了什么。陈大哥,说点老话,这些年轻人记不得了。上去三十年,六七十吊钱的一亩地,二十文一尺棉花线布。轻易连个拦抢的案子也没有,除非是在大年底下。陈大哥,你记得我推着车子送你去考,那时候,我们到趟府城才用两吊大钱。……自然这是做梦了。陈大哥,到底是怎么的?你还识字,难道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二十年来东西的价钱都同飞涨一般,乡间,不论是收成不收成总不及以前宽裕,还有上头要钱要得又急又凶,为什么呢?”

这种严重的问题迫压得全地窖中的人都茫然了。连颇为晓得外事的宋大傻也说不出来。陈大爷又装上了一袋烟,向石油灯焰上去吸,一点灵敏的回忆骤然使他的脑力活泼起来。

“!想起了,这些事都是由于外国鬼子作弄的!……”不错,这是个新鲜的解答,把这十几个人的思力引到更远更大的事情上。在他们坦白的心中,这句话仿佛是一支利箭射中了他们的旧伤,免不得同时有一个“对”字表示他们的赞许,虽然有人还没有说出口来。

尤其是奚二叔,他从经验中对陈老人的简单答语十分赞同,觉得这是几十年来作弄坏他们的美好生活的魔鬼。在一瞬中,他记起了他与那时的青年农民抗拒德国人修铁路的一幕悲壮的影剧。接连而来的八卦教,“扶清灭洋”的举动;以后是铁路,奇怪的机关车,凸肚皮大手指的外国人,田野中的电线杆,枪,小黑丸的威力;再往下接演下去的是大水灾,日本人攻t岛的炮声,土匪,血,无尽的灰色兵的来往。于是什么早都有了:纸烟,精巧的洋油炉,反常的宰杀耕牛,玻璃的器具,学生,白衣服,……零乱的一切东西随着当初他们抵抗不成的铁道都来了!于是他觉得他们的快乐地方便因此渐渐堕坏下去。渐渐地失去了古旧的安稳,渐渐地添加上不少令人愤懑像铁道似的魔鬼的东西。自然,这洋油,洋油灯,便是其中的一件,然而怎么办呢?二十年来不仅是他的村庄找不出一盏烧瓦做成的清油灯,就是更小点的乡村每间茅屋中到晚上都闪摇着这熏人欲呕的黑焰小灯。洋油一筒筒地从远处运到县城,到各大镇市,即时如血流般灌满了许许多多乡村的脉管。……啊!他从这句有力量的话里引起了纷乱的回忆与难言的愤感。略为静默之后,他用右手又拍了一下大腿道:

“是啊,这都是由于外国鬼子作弄的!……可也怪,咱们的官老是学他,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手法会迷惑了大家。”

“这就是国家的运气了!”另一个在编席子的农人慨叹着。

“你小时念过几句书就会发这些又酸又臭的议论。”宋大傻若有新发见似的又弯起腰来,“什么运气!这些年鬼子作弄了人,当官的,当兵官的,有钱有势的,却更比从前会搂了。难道这坏运气就只是咱们当老百姓的应分吃亏?”

陈大爷用力吸了两口青烟,又从鼻孔里喷出,他沉着说:“你老是好说摸不着头脑的怪话,真是‘一杆枪’,只图口快。当官的会搂钱,是呀!现在的玩意太多,左一个办法,右一个告示,大洋钱便从各处都被吞了下去。但为什么这些官儿有这么多的主意?难道说现在的人都聪明了,都坏了?……”

宋大傻瞪了瞪他那双带着红丝的大眼,嘴唇方在翕动,陈大爷赶快接着说去:“谁不明白这里头是什么玄虚,谁就得糊涂到底。”

这又是一个关子,全地窖子中的听众没得插问的力量了。陈大爷爽性向斜对面的赌鬼直说下去:“人总是一样的人,怎么这些年坏人多?不用提土匪了,管干什么的再没有以前的忠厚样儿,耍滑,取巧,求小便宜,打人家的闷棍。国家的运气坏了,国家的运气坏了,到底也有个根苗?告诉你们一句吧,这全是由鬼子传过来的洋教堂,学堂教坏了的!”

在这群质朴农民中,经过多少事情的陈庄长算得善于言谈,他懂得说话时的筋络,应分的快利,与引动人去喝采的迟缓,他很自然地满有把握。因为他与县官,练长,镇董,会长,校长,以及各种的小官吏谈话的时候多,虽然人还老实,却也学会了一些说话取巧的诀窍。

于是他又截住了自己的语锋。

首先赞同这话的是奚二叔,他觉得陈老头在平常往往与自己说话不很合得来,独有对于这些大事他是有高明见解的。“陈大爷,你这算一针见血!鬼子修铁路,办教堂,是一回事,对于咱们从根就没安好心。办学堂也是跟他们一模一样地学,好好的书不念,先生不请,教书的还犯法。可是打鼓,吹号,戴眼镜,念外国书,——譬如镇上,自从光绪二十几年安下根办学堂,现在更多了。识字,谁还不赞成?不过为什么非改学堂不可?本来就不是好规矩;学堂是教员站着,学生却老是坐着,这就是使小孩子学着目无大人的坏法子。所以啦,那些学生到底出来干什么?从前念过书的当当先生也不行了。这些孩子不愿扛锄,抬筐,更不能当铺店的小伙,吃还罢了,穿得也要讲究些。不就拿着家里的钱向外跑,又有几个是跑得起?……”

他这一套“感慨系之”的话一时说不清楚,积存在胸中的话他恨不得一气说完,然而在墙角上的那个黄病的佃农却轻轻地道:

“奚二叔,话不要尽从一面讲,学堂也发福了一些人家呢。后村的李家现在不是在那里?那里是关东呢,做官!他家的大少爷若不是从宣统年间到省去上学堂,虽然是秀才,怕轮不到官位给他。……还有镇上吴家的少爷们,一些能够在外面耀武扬威,人家不是得了办学堂与上学堂的光吗?”

宋大傻从鼻孔里哼了哼道:“原来啊,达子哥你净瞧得见人家的好处,却也一样要破工本。即使学生能学会做官,可也不是咱这里小学堂出身便办得到。”

萧达子从没想到这里,确实使他窘于回答。他呆呆地将黄色的眼珠对着土墙上的灯影直瞧,仿佛要更往深处去想,好驳复对方送来的拦路话。

“还是傻子有点鬼滑头。奚二哥的话不免太过分了。人要随时,你一味家想八辈子以前的事,还好干什?宣统皇帝都撵下了龙廷,如今是大翻覆的时代!看事不可太死板了。闷在肚子里动气,白费。——我就不这样。小孩子到了年纪愿意上学堂,随他去吧。私学又不准开,只要来得及,也许混点前程。不过随时严加教训,不可尽着他无法无天地闹。说也可怜,一切的事都被外国人搅坏了,到头来还是得跟他们学样。——这怪谁?总不是咱们的本心眼。然而你不从也得受。李家,吴家的少爷们都是什么人家,作官为宦,一辈子一辈子地熬到现在,他们也只有从这里找出身。你待怎么说?所以傻子的话有他的理。没有钱你能入学堂才怪!像咱们更不必想了。能以教小孩子上几年算几年,谁还管得了再一辈的事!……”陈老人迟缓沉重的口音,显露出他内心的感慨是在重重的压伏之下。他对于将来的事是轻易不想的了。过去的郁闷虽然曾给他不少的激发,但暮年的心力却阻止他没有什么强力的表示了。得过且过,对付下去,一份自尊心,还留下一点好好干的希望之外,便什么都消沉下去。所以他对于这乡村中的二十年间的变化虽然都是亲身经历过,也能约略地说出那些似是而非的种种事变的关系,然而他是那样的老了,每每闻到足底下的土香,他便对一切事都感到淡漠。

他们无端绪的谈话到此似乎提起了大家的心事,都有点接续不下去。他们原来只能谈到这一步,更深的理解谁也无从想起。洋灯,学堂出身,收成,这些事虽然重要,虽然在几个健谈的口中述说着,其实他们的心底早被预征的消息占据。然而相同的是大家似乎有意规避这最近的现实问题不谈,却扯到那些更浮泛的话上去。

在沉默中,四五个人的编席工作又重行拾起。白的,朱红的秸片在他们的粗笨的手指中间很灵活地穿插成古拙的图案花纹。虽然是外国的商品从铁道上分运到这些乡村中来,打消了不少的他们原来的手工业,可是还有几项东西居然没曾变化过来。席子便是几项手工业的一种。生火炕的北方到处都需用这样的土货,不管上面是铺了花绒,棉绒,或者是羊毛花毯,下面却一定要铺花席。穷点的人家没有那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土炕上粗席子总有一张。因此这一带的农人到田野都成一片清旷的时候,他们有些人便干着这样的副业。

每个农村在这夜长昼短的期间,地窖子便成了公共的俱乐部。不管是一家或是几家合开的窖子,晚上谁都可以进去谈话,睡觉,无限制也无规例,更用不到虚伪的客气。甚至有几个赌友玩玩印着好汉的纸牌也不会令人讨厌。窖子中有的是谷秸,可以随意取用。地下的暖气能够避却地面上的寒威,又是群聚着说故事编新闻的所在,所以,凡是有地窖的地方晚间是不愁寂寞的。

陈老人方想要回去,已将烟管插在腰带上,突然由地平线上传过来一阵轰轰的声音。因为在地下面,听去不很真切,但练习出来的听觉,使他们都瞪了眼睛,晓得这是什么声音。好在还远,仿佛隔着有七八里路的距离。陈老人更不迟疑,走上门口的土阶道:

“听!又是那里在放土炮?”

奚二叔放下了手中的一片未完工的花席,弯腰起来。“我也出去看看。你听,这是从东南来的响声。”接着向他的同伙说:“我回家去一趟,说不定今晚上不再回来。大家小心点!”他又向墙上的暗影中挂的几杆火枪指了一指,即从陈老人的身后走出。

微缺的月轮照得皑皑的地上另有一份光彩。空气冰冷,然而十分清新,一点风都没得。隔着结冰的河向东南望去,除却一片落尽了叶子的疏林什么都没有。

仍然听得到轰轰的土炮余音,由平旷的地面上传来,一星火光也看不见。时而夹杂着一两响的快枪子弹尖锐的响声,似乎远处方在夜战。

两位老人一前一后急遽地向庄子中走去,他们现在不交谈了,却也不觉得十分惊异与恐怖。当他们走到一家菜圃的篱笆前面,从村子中跳出几只大狗向天上发狂般的乱叫。同时也听见巡夜的锣声镗镗地由村子西头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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