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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先师梅月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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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崇

旬余前,《传记文学》主编人嘱崇以在清华先做学生后任教职的经验与认识,为清华人一致爱戴的梅校长写小传,尚未克属稿,先师竟已归道山。悲痛之际,仓促成篇,以志哀思而已。三四年前,曾请先师告知家世先德,承录示云:“幼年曾见《梅氏家乘》,尚略记忆。此《家乘》载:明初一将军梅殷,原籍武进,尚太祖之公主,生二男,燕王夺位,将军旋卒,公主携二子北上,后移居天津。在津梅氏人口不繁,多以教书或‘做盐务’为业,鲜有经商致富者,因而梅家有‘穷念书’的雅号。在清末,以诗或书画称小名家者,颇有数人。”先师之曾祖名汝钰,祖名茂先,皆曾中举贡。父二十余岁时,考中秀才,以后两试不第,乃从事盐务,家境非裕,但对子女之教育,必尽力成全。师兄弟五人,学有成就,先人之赐也。

月涵先师于前清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生于天津,幼时曾经庚子之乱,短期避地保定。十五岁时,张伯苓先生在津创办南开学堂,先师是其第一班学生,十九岁毕业。翌年(一九〇九年)应政府之美国退回庚款公费留学考试,录取四十七人,先师名列其中,遂赴美入吴士脱工科大学(worcester polytechnic institute),学电机工程。学成归国,于一九一五年入清华任教,此后几乎终生为清华服务。初任教时,青年俊逸,有卓立超群之风度,即为当时师生所重视。所授为数理课程,如物理、图形几何等课。崇时在校受业,不特钦佩先生之数理专精,且感觉其国学根底亦胜侪辈,写中国字,秀而刚劲,有如其人。一九一九年夏,与师母韩夫人结婚,时年方三十,于今四十余年,伉俪之笃,亦足为清华学生之模范。一九二五年,清华改大学,初任教务长为张彭春先生。次年,张先生辞职,校中诸教授即公推先师继长教务,师之忠于所事、清正不苟,此时已为众望所归。一九二八年,改任清华留美学生监督,赴美视事。三年后,清华因数易校长,群情不安,国民政府乃电召师回国,任命为校长,于是年十二月就职,至去年十二月,恰达三十年(一九三一年至一九六一年)。故今年校庆日(四月二十九日),有梅校长任职三十周年之庆典,先师且自病榻录音,勖勉同学。放播之时,在场数百听众感动万分,乃今尚未匝月,音犹在耳,而师已与数十年来亲承教诲之清华学生永别矣,痛哉。

回念先师主“清华”校政三十年,感人以诚,昭人以德,列举事迹,恐只能表达微末。崇于去冬曾就所知,写《梅贻琦先生与清华大学》一文,兹节录于下:

梅先生就任校长时(一九三一年),清华已在国立大学中有相当声誉。文、理、法三学院规模颇具,唯工科只有土木工程一系,尚未能成为学院。梅校长就任后,便增设电机、机械两系,成立工学院,增聘教授,扩充设备,兴筑教室与工场。这个新成立的学院,在几年里进步很快,成绩可观。理学院也是校长所特别关心,尽力培植的。各系致力研究,所发表的研究结果得国内外的科学界的重视。理工毕业生参加各种专科留学考试,也多获录取。衡量这些成就,我们当记得这几年(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七年)正是“九一八”东北事变之后,日本侵略华北的野心一天比一天猖獗。在如此危难的环境中,清华竟有如此蓬勃的气象、切实的成就,不能不归功于校长的领导有方。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起,北平为日寇所占,在平院校仓促迁往内地。清华与北大、南开联合,先成立临时大学于长沙,后更西迁于昆明,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战时经费支绌,物质艰难,师生们在颠沛流离的景况中,维持煞费苦心。幸得三校校长(蒋梦麟先生、张伯苓先生与梅先生)诚心合作,尽力克服困难,于烽火警报之中,不特弦歌不辍,而且努力求提高学术水平,清华更增加设立几个特种研究所(如航空、金属学、农业、社会调查等)以应特殊的需要,使得滇池上的昆明城在抗战几年里成为学术重镇,先后毕业于西南联大者两千多人。抗战结束,三校各自复员,清华准备返回北平西郊的校园。因校舍曾被日军占用,破损甚多,屋宇需修缮,仪器设备需补充,图书需整理,经校长与诸教职员的努力,始克于一九四六年十月重在清华园开始上课。这时国内战事又起,北平近东北战区,更感受到战争影响,学潮时起,主持校政者真是棘手万分。梅校长于群情恟恟时持之以镇定,靠平时的德望维持学校的秩序,同时引导学术研究,不遗余力。在复校后的二年多,不特各院系渐复旧观,而且颇有成就,各地优秀青年,多愿投考清华。

一九四八年冬,共产党军队突由南口进至北平西郊,与国民党军队战于学校墙外。已而国民党军队退守城内,处在郊外的清华园处于共产党军队的势力范围。梅校长适于前一日因公入城,遂留在城内,国民政府派遣专机迎接校长去南京。一九四九年,去法国参加联合国教育组织大会后,转到美国,去从事保管及运用“清华基金”。用基金每年的利息协助在美学人的研究工作,赠送台湾专科以上学校的学术书刊,“恢复《清华学报》”,专载对于中国研究的学术论文。

一九五五年,“教育部”前“部长”张其昀先生观察国际潮流所趋,认为科学研究必须奋起直追,乃与梅校长筹商“恢复清华研究院”。聘若干学者成立筹备委员会,会议决定先在新竹成立原子科学研究所,由梅校长主持一切。择地、建屋、购置图书仪器、装配实验室,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备历艰辛。而尤感困难的是,指导做这种研究的人才难于聘请。原子科学的研究,近年突飞猛进,学者必须在科学发达的环境下从事积极的研讨,而且要与其他从事研究者保持联络,始免落在人后。因而留美、留欧的学者,鉴于台湾的设备缺乏、书刊不全,多不愿长时期离开他们现时的研究处所。罗致人才遂成为建立原子科学研究所的头号难题。梅校长对于这个难题的谋解决,可说煞费苦心。他曾几度去美国,访问留美的学人,敦聘他们回来为研究所效力。先后曾有几位回到新竹,或担任教学,或主持兴建,指示装配,虽然各只有几个月或几个星期的停留,终使这研究所基础树立,规模粗具。又研究所在成立几年中,所培植的青年科学家也已有几位学成归来,为所服务,更使研究所的前途乐观。同时梅校长又努力获得美国在台机构的赞助与合作,于资助实验室仪器设备之外,聘请了几位核子科学专家,来加强教授的阵容。

至于梅校长本人对于研究所及反应器建立的努力与贡献,在原子炉落成典礼中,“教育部长”黄季陆先生说得很清楚。他说:“梅博士,他是真正建设‘清华’原子炉的人。自一九五六年上半年起,从设计筹划一直到建设完成,他无止无休地辛勤工作,事必躬亲地努力实现了他的宏谋大略。为了这个研究所进步的科学研究,梅先生费了时间精神,缜密地思考,决定了这一座最能适合我们要求和条件的原子炉,在设置的地点方面,在订购一切装置上的必要零件方面,煞费苦心,终于完成今天各位在新竹‘清华’的校园里所看到的这一座高等学府,有现代最新的物理实验室、化学实验室和三百万电子伏特的范氏加速器,以及我们今日庆祝落成的水池式核子反应器(原子炉),这是一项伟大的成就。”

“‘清华’原子炉,在科学史上是一个新的里程碑,但是我们今天庆祝原子炉的落成,还另有一个意义,因为这也表扬了梅校长几十年对教育与科学贡献的最高成就。”

梅先生在“清华”任教十几年,任校长三十年,及门弟子二三千人以上,对于这位校长始终爱戴。得人爱戴如此,所以致此的原因似可略为检讨。一个原因,是梅先生处事的态度谨严。梅先生曾向访问他的人说:“我受的是科学训练,教的也是科学,有时处理事情拘谨一点,慢一点,也许就因为我的科学观念叫我不肯随便。”这种态度,不说别的,在日常谈话里,随时表现。顽皮的学生曾集梅先生常用的字眼来作打油诗,有句云:“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这样的口头语,是梅先生说话的分寸不苟,不欲轻做肯定,而不是犹豫,不着边际。遇到重要关头,同学都晓得梅校长是守正不阿、坚定不移的。还有值得佩服的,是梅校长善于分辨重轻,明识大体。于处理校政,他始终保持教授治校的原则,遇事公开讨论,集思广益,择善而从。主持其大要,而以计划及执行,委之能胜其任的教职员,以诚信相孚的态度鼓励他们放手去做,所以各方面有欣欣向荣的进步。梅先生就任校长时,便向全校师生提出一个“诚”字,约大家相见以诚,他的实事求是、诚恳待人,便是这“诚”字的实行,也收了诚实的效果。最使人钦佩的是梅先生的人格感召。个人志趣高尚,严峻自持,而又饶有风趣,富有幽默感。不喜做洋洋长篇的演说,而偶发一语,隽永耐人寻味。自奉俭朴,数十年如一日,对于清华的巨额基金,丝毫不苟,是以梅夫人居美国时,有时不得不以所居分赁,以维家计。为人处事,力主朴实,避免浮夸。他人方侈言原子科学,耸动听闻,而梅先生潜心努力,于不事声张中使“清华”研究所健全成立,原子炉运用得宜,奠立高深科学研究的基础。事功俱在人心,无须丝毫宣传,这就是梅校长主持“清华”的一贯作风。

先师于两年前,在“教育部长”任内辛劳致疾,病居医院将达两年,数频危殆,乃以师之意志坚强及医护之尽力,几次转危为安。在病榻上,对于“部务”及“清华”研究所之事,尚密切关心,策划进展。“清华”原子炉之筹备,在师病困之前,迨启用成功,已缠绵床褥,不克亲往新竹一视,但在启用前后,师之用心,只有参与其事者始得知之。闻侍疾者言,每需参阅文件时,师言在其架某格,往取辄不爽,可见其用心之缜密,处事之不苟。

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先师逝矣,遗爱将永留人间,为万千青年之楷模。

原载《传记文学》第一卷第一期(一九六二年六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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