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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先生的革命思想与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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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嗣禹

蔡元培(孑民,一八六八年至一九四〇年)是二十世纪前四十年融合中西学术,施诸实行,一甲前三名中的人物,其在教育文化上的贡献,或可升为状元;其嘉言懿行,前贤言之详矣。惜尚缺乏一部详细的传记或年谱(编者按:“中央研究院”已出版陶英惠编著的《蔡元培年谱》上册),海外有两篇研究蔡先生的博士论文,非传记体例,故其生平的革命志趣,似尚有商量的余地。他的头衔已很多,可再加一个革命教育家的帽子,他不是革命的理论家,也不是死心塌地、百折不回的实行家,而是一位先知先觉,开革命的先导,常立于新思潮的前线,常倾向于新的进步的运动。

蔡元培先生是否为秘密社会分子,也想在此文中贡献一些证据。

甲午战争与戊戌政变两大失败,予中国知识分子一大打击,蔡先生当然不算例外。在一八九四年,他已升为翰林院编修。平凡的人,很可以养尊处优,熟读经史,弄点文墨,唯命是从,而他喜涉猎译本西书。至一八九八年,他突然归绍兴老家,是何原因?

蔡元培不继续做翰林的原因

通常的说法,是因他同情戊戌变法运动,故弃职返里。京官之同情维新者颇不乏人,何必抛弃铁饭碗?也许是蔡先生骨节高昂,不愿折腰。但蔡先生较我们所设想者,有更强硬的气节,他胆敢骂朝廷。据甘簃《睇向斋逞臆谈》:

元培入翰林,尝于同官酬酢间,诋贵胄昏庸不解事,唱“排满”之论,声至激烈:语闻于掌院学士(徐桐),面斥之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蔡乃托病,请假南归,不愧为勇敢之革命家。返绍兴后,另起炉灶,创新门路,勤修日语,读和文书。日德文法颇相近,故日译德文书多,他能自由阅读,自由思想。痛定思痛,他觉得戊戌维新之所以失败,由于事先未造成一大批革新人才,只康、梁、谭嗣同等人,缺乏群众基础,历史上许多改革的失败,多由于此。所以,他决定从教育入手,训练一批新青年。

恰好是时有一所很新式的绍兴中西学堂,其中居然教英法文,不久加授日文。一所中学能授三种外国语言,在今日亦不多。一八九八年,中西学堂的校董聘蔡元培为监督(即校长),这是他服务于新式学校的开始。校中分新旧两派,旧派要学生习诗、古文词,学写八股文,以便中举;新派讲授物竞生存之进化论与物理、化学等科学,对于旧日尊君卑民、重男轻女的旧习随时有所纠正。旧派不以为然,运动校董,出而干涉。结果,在一八九九年,蔡遂辞职。

教职员中,思想不同,对于学生,反而有益,能刺激学生的思维。在绍兴中西学堂里,即已造出一位后来鼎鼎有名的蒋梦麟。蒋先生说:

我在中西学堂,学到……闪电是阴电和阳电撞击的结果,并不是电神的镜子里发出来的闪光,雷的成因也相同,并非雷神击鼓所生,使我放弃了我思想中怪力乱神的信仰。

当时是迷信很盛行的社会,介绍一点新科学,打破若干鬼神的乌烟瘴气,是为除旧布新的先决条件。蔡先生是一位可高可低的伟人,庚子年至次年初,他偕友人为绍兴侨农创办小学一所。以翰林办小学,是等于割鸡用牛刀。蔡先生只求对社会有益,其他非所计。

一九〇一年,蔡先生受聘为南洋公学特班的总教习。此校位于上海,是一八九六年盛宣怀奏请设立的,一九二八年改为交通大学。特班学生四十人,秀才廪生居多,戴顶子上课,皆能作八股文,而不一定能写普通的书信。蔡先生因材施教,让学生自由读书,写日记,每月作长文一篇,发挥意见,总教习亲自批改。评语中,常灌输民权思想。又教学生读日文,使自译和文书,并为之改正。此班高才生有黄炎培、邵力子、谢无量等,其教员同事有吴稚晖。吴先生说:“孑民唯一的志愿,一定要盼望中国出些了不得的大学问家。”其实,蔡先生尚有其他的用意。

寓革命于教育

那时蔡元培先生与其他旅沪志士章炳麟、吴稚晖等,以译本教科书不适用,非重订完善,不足以改良教育,故于一九〇二年四月发起组织中国教育会,举蔡孑民为会长。因倡议之人均为名流硕彦,热心救国,故此会隐然为东南各省革命之集团,谋推翻清朝政府。

又有一爱国女学,由蒋观云等发起组织。蒋君赴日留学,请孑民代为管理。所谓爱国者,爱中国也,亦阴寓“排满”与排斥外国侵略之意。戊戌政变与庚子“拳乱”以后,学生渐渐觉得必须推翻清朝,建立自己的政权。

中国教育会与爱国女学的经费,多半出自上海富商哈同夫人逻迦陵女士(mrs.silas hardoon),福建人,深信佛教,拜乌目山僧为师。山僧原名黄宗仰,曾受翁同龢熏陶,能作诗古文,又精于园林设计,被聘为工程师,建筑爱俪园,即哈同花园,此犹太富商对之推崇备至,言听计从。一九〇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上海南洋公学因教职员新旧思想之争,发生反抗学校的风潮,趋新教员吴稚晖、蔡元培辞职,全体学生二百余人退学,其在沪无家族可依而须住旅馆者,推代表向中国教育会求助。黄宗仰愿筹一切旅费,退学学生赖以维持于一时。然倚人篱下,终非长久之策。

于是由中国教育会蔡元培、章炳麟等为退学学生组织爱国学社,租了两幢房子为校址。他校退学者,亦欢迎入爱国学社。被欢迎者之一,就是日后著名的章士钊,学陆军,转学后,请教兵操,元培社长亦亲自参加,受军训。爱国学社正式上课的时间不多,而主要活动是宣传革命,提倡军国民主义,大家要去当兵,成为国内唯一的革命机关。教职员每月要去张园演说一次,鼓吹爱国主义、“排满”革命等,无所顾忌。到爱国学社来的人越来越多,有邹容、《革命军》的读者,也有从日本归来者。如此高谈阔论,约有半年之久,外面引起官方的注意,内部章炳麟、吴稚晖发生龃龉,财政方面日起恐慌,无可奈何,与《苏报》联系,每月资助爱国学社一百元,而蔡元培、章士钊等为《苏报》写社论。蔡先生写过一篇《释仇满》,大意云:满人血统,久已与汉族混合,其语言文字,亦已为汉族所淘汰。吾国一皆汉族,满族之皇帝大臣,可乘间而杀之,但不必如邹容《革命军》所云“杀尽胡人”。可见孑民先生仁者之用心。然革命言论喧哗已久,居上海,大不易,危险多,其兄鉴清力劝元培留学。蔡先生以德国学术最优,欲赴德,即先去青岛学德文,不到一月,《苏报》案发生,章太炎、邹容入狱,爱国学社亦被解散。

蔡元培在《俄事警闻》与《警钟日报》所宣传的革命方略

一九〇三年冬,蔡先生自青岛返沪,仍假中国教育会为活动机关。适俄人进兵奉天,举国骚然,乃与刘光汉(即刘师培)、陈竞全(甘肃名进士,累官知事,有钱,住上海租界)等人在上海发行一日报,名《俄事警闻》。文言与白话兼用,开始即谓“同人因俄占东三省,关系重大,特设警闻,以唤起国民,使共注意于抵制”,并列评清政府外交之失败。其抵制之法,是用社论:《告马贼》(十二月十九日)、《告会党》(十二月二十日)。一是哥老会,二是私盐帮,三是广西的会党。广西地方很穷,不免抢劫。官兵把这村的人通杀了,不如和岑制台春煊说:“让你们去打俄国人,等到认真把俄国人打退了,全国里的人,都要大大地酬谢你们,你们也不至于再吃现在这种苦了。”

对盐枭的宣传,是“你们盐枭身体是很强的,胆力是很大的,团体是很固的,武艺是很精的。……你们盐枭中有名的是张士诚、刘铭传两个大人。张士诚……起兵泰州,不久即住苏州……好不快哉!刘铭传先前也是私盐贩子……后来清廷皇帝封他为一等子爵,岂不胜于卖私盐万万倍么?”(一九〇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小报只一小张,无页数)!

《新年梦》在《俄事警闻》中连登数日(一九〇四年二月十七日至二十五日)。此文未署名,黄世晖撰《蔡孑民先生传略》,证明为蔡先生所作。他梦想要:一、恢复东三省;二、消灭各国在华的势力范围;三、撤去租界;也鼓吹“废财产、撤婚姻”的社会主义。他要学德、法、英三国语言,要进德国高等工业学校,兼研究哲学。“因为专门学问,德国最高。”这种梦想,蔡先生在一九〇七年实现了。

《俄事警闻》只出了七十三日,一九〇四年二月二十六日,改为《警钟日报》,编纂方法一仍其旧,观点亦大致相同,谓“俄人不畏官军而畏马贼,马贼者,民族之代表也”。稍后增加全国会党活动的消息,尤注意广西的大官与巨匪,另加刺客论,鼓励游侠,提倡中国之武士道。目清朝官厅为盗贼政府,言论日趋激昂,“排满”革命日益明显。结果,一九〇五年三月,《警钟日报》被迫停刊。

《警钟日报》“本来就是蔡先生革命运动的刊物。译登俄国虚无党的历史,为国人种下革命思想”。这是当时在报馆任职的先师马鉴(季明)先生说的。他又描写只有蔡先生做独角戏,“天气非常寒冷,并无火炉,每晚总须写两篇文章。那时蔡先生右手冻疮溃裂,套了一只半截露指的手套,冷冰冰地继续工作,不避艰苦”。

一九〇四年七月二十日,登广告:“蔡孑民敬白:孑民近担任爱国女学校事务,故《警钟》社编辑之役,已由汪允宗君主任。”在辞职以前,六月十九日,有一篇社论《论会党有益于国》。略云:“或者不察,谓会党为乱民之事。”社论说:“有会党而乱,不如无会党而治。”会党“可以提倡民权,可以暗杀其君相,离间其臣民。……但使会党种子愈布愈多,终必有达其目的之一日。呜呼,观乎欧洲变法诸国,何一非由会党造其首基哉!……而俄国之虚无党,自学生、工人、军士,以至各种社会,几乎弥漫全国,波澜屡动。其未至于成功者直待时耳!环顾祖国会党,如中国之红灯、白莲、哥老、安清之类,其有如是之激昂而敏活者乎?吾方旦暮望之矣”。

《论会党有益于国》的社论,多半是演独角戏的主编蔡孑民先生写的,从此我们可提出一问题:

蔡元培曾否加入秘密会党?

首先我们要对秘密会党下一定义。会党原始是少数志同道合之人,为达到某种目的,联结为党,有入党盟誓或仪式,严守秘密,不示他人,故称为秘密会党,一称秘密社会。社乃中国古代农村社会祭祀土神之所,即现代之土地祠,含有神秘之意,神秘是秘密社会常有的现象。

如此定义可以成立,可进而考察蔡先生所加入的团体。上述爱国学社为革命总机关,卸了《警钟日报》的主编之后,蔡先生为爱国女学堂校长,欲造成虚无党一派之女子,以便担任侦探与暗杀工作。他认为革命只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暗杀于女子更为相宜。蔡先生在爱国女学讲法国革命史、俄国虚无党历史,惜其效果未易速成,但爱国女校仍为秘密革命机关。对辛亥革命有相当贡献的光复会,起初就设在此校中。

光复会的酝酿、密商、策划、组织,是在一九〇三年前后,肇始于东京,由军国民教育会流衍而成,初名暗杀团。一九〇四年九月,中国教育会会长蔡元培探知龚宝铨(章炳麟女婿)之暗杀团来沪,他乃自动要求加入。于是更将规章详加修订,定名曰光复会,并推举蔡元培为会长,秘密结纳各地会党,壁垒为之一新。章炳麟、陶成章、徐锡麟、吴春旸、熊成基、吴樾、秋瑾等相继入会,极力联络江浙会党,从事革命。光复会总部以办学为名来掩护革命运动,徐锡麟初办大通学堂,蔡先生常去讲演。因筹款困难,其弟元康来绍兴时,曾主张抢劫钱庄的运款来办学,陶成章反对,未实行。到各处奔跑,去运动会党,非蔡元培先生所长,而陶成章、徐锡麟等优于为之。如一九〇五年二月,锡麟自东阳至缙云,昼行百里,夜止丛社,多交其地奇才力士。此种艰苦,非文质彬彬之蔡翰林所能受,他长于劳心,但不惯于劳力。

自一九〇五年八月二十日,同盟会在东京正式成立后,九月八日,以光复会会员吴春旸之推荐,派蔡元培为上海同盟分会会长,从事于更切实有效的“反满”工作,秘密赁屋,学制炸弹。与其事者,必须采取传统秘密会社仪式,以免泄露消息。

开会时,设皇帝位,写誓书若干纸,如人数,各签名纸上,宰一鸡洒血于纸,跪而宣誓,并和鸡血于酒而饮之。其誓言,则每人各藏一纸,乃教授制(炸)药法,若干日而毕……未久而中国第一炸弹,发于考察宪政五大臣车上,孑民等知发者为吴(樾)君,则弹必出自杨(笃生)君手。

以上引文是蔡先生口述,黄世晖笔记,并为“国民党党史委员会”出版之《革命之倡导与发展》所采用,似足为据。其守秘之严,“虽父子兄弟,也闭口不谈”。此外尚有三旁证:

(一)时光复会的干部人才,如徐锡麟、秋瑾、敖嘉熊等,多为秘密社会分子,光复会的誓词为:“黄河溯源浙江潮,卫我中华汉族豪。莫使满族留片甲,轩辕神胄是天骄。”其他誓词不备引,与旧式会社相同。

(二)一九一七年,北京大学成立国史编纂处,由校长蔡元培兼处长,地理教授张相文为副主任。为编《国史前编》,蔡、张两氏联名致孙中山先生函,略云:

盖以民国成立以来,群言淆乱,是非不明。不有信史,何以昭示来兹?且饮水思源,尤不容忘其本来。故元培与编纂诸君,共同斟酌,拟自南京政府取消之日止,上溯清世秘密诸会党,效司马温公《通鉴外纪》之例,辑为一书,名曰《国史前编》。所以示民国开创如此之难也。唯兹诸会党既属秘密组织,迄今事过情迁,往往不能言其始末。再过数十年,窃恐昔年事迹,不免日益湮没,滋可惧也,所幸先生以开国元勋,不吝教言,征文考献,皆将于是赖之矣。

中山先生复函云:“近方从事著述……其中一章所述者为‘革命缘起’……足为尊处编纂国史之干骼。若更求其详,当从海外各地征集材料,乃可汇备采择。……清世秘密诸会党……于共和革命,关系实浅,似宜另编为秘密会党史,而不以杂厕民国史中。”(一九一九年一月十四日)

民国成立六年后,蔡元培先生饮水思源,不忘本末,请为清世诸会党作《前编》,可见他与会党有特殊之关系或兴趣,把一位地理学家张相文拉出来做陪客,以免孤掌难鸣。

逾七日,蔡、张再函请向海外征文。大概孙先生因公忙,海外搜集秘社资料不易,迄无下文,绝非如朱元璋之对付小明王,否认与白莲、红巾之关系。现在已有《革命之倡导与发展》,可供学人参考。

(三)五四运动前后,林语堂去北大请蔡先生作书序,在会客室中稍候。最使他触目的,是北大校长候客室中玻璃架内,陈列着一些炸弹、手榴弹。林语堂“心里想,此人未可以外貌求之,还是个蘧伯玉吧?”蘧伯玉名瑗,孔子弟子,“外宽而内直,自设于隐括之中,直己而不直人。汲汲于仁,以善自终”。盖有古代豪侠之风,他自认制炸弹,饮鸡血酒,是一件荣耀之事,故在玻璃架内陈列之。

在人证方面,台北有一位与孑民有师生及其他职务深切关系的唐嗣尧先生,亦云:“孑民师不惜以翰林学士之尊,而秘密结合义勇豪杰之士。”

读以上蔡先生在《警钟日报》之社论及以后的言行与证据,他是否为会党分子的假定,似可以证实。蔡先生不以此为侮辱,反以此为荣耀。因为清朝末年,爱国志士热血沸腾,只择目的,不择手段,在巴黎出版的《新世纪》,公开号召:“去矣,与会党为伍!”民国元勋孙总理,早已承认加入了会党。其次如黄兴,据冯自由说:“黄先生乃哥老会首领,亦系洪门最大宗派之人物。”黄克强先生回答说:“今日兄弟承洪门手足欢迎,无任感激之至。”黄谓与冯自由君共事甚久云云。可见冯自由的介绍词谓黄兴为哥老会领袖,是有根据的。其他大人物与大学者加入会党者亦不少。出乎本文范围,不备列。与会党为伍为一时潮流,不足为奇。

光复会与同盟会之离合

大致来说,同盟会为兴中会、华兴会与光复会的组合或同盟,夷考其实,成立以后,华兴会之名罕用;而光复会与同盟会时合时离,或貌合神离,或明争暗斗。然其总目标,是推翻清朝统治。此文只能说一梗概,因为蔡先生一九〇七年五月至一九一一年十月在欧洲。

蔡先生出国后,光复会之领导人物,为章炳麟及女婿龚宝铨与其至交陶成章、徐锡麟、秋瑾等。他们要组织光复军,欲在浙江、上海等处发难,要求同盟会总部接济款项。同盟会无以应,陶成章乃去南洋,与在南洋教书的李燮和(湘省富翁)以复兴光复会名义筹款,并上书总部,请易孙文,以黄兴代之。经黄兴与蔡元培等极力调和,至辛亥年共同合作,促成武昌起义,加速光复各省。

共患难易,共安乐难。浙江新政府成立后,浙人初属意于陶成章。谢心尧案,“陶成章为洪门之重要分子”。开会选举,蒋尊簋当选。成章即于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四日,被人刺杀于上海广慈医院。

陶死后,光复会一蹶不振,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急电沪军都督陈其美,谓“陶被人暗刺,不胜骇异。陶君抱革命宗旨十有余年……光复之际,陶君实有巨功……务令凶徒就获,切切”。凶手虽终未拿获,然亦可见孙中山先生之宽宏大量与公允。且尚不只此,他电陈炯明嘱调解在岭东同盟、光复二会会员之轧轹,电文略云:

同盟、光复二会,在昔同为革命之团体。……同盟会实行革命之历史,粤人知之较详,不待论述。光复会则有徐锡麟之杀恩铭,熊成基之袭安庆,近者攻上海,复浙江,下金陵,则光复会新旧部人,皆与有力,其功表见于天下。

此种至公无私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而章炳麟《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序,谓冯自由少阿私之见诚然,但太炎先生为光复会、共进会焦达峰等表功,未提孙文之名,未言同盟会之贡献,犹曰:“夸诞之士乃欲一切笼为己有,亦曷足怪乎?”与孙中山先生之评断相比较,不啻有天渊之别。此亦《尸子》所云:“不痴不狂,其名不扬者乎?”

同盟会之组织,后于兴中会及光复会,而此二者,对于辛亥革命,俱有相当贡献。武昌起义以前,革命失败者至少十五次,由兴中会及同盟会发动者十次,黄兴参与者共六次,光复会、华兴会主持者三分之一,而秘密会党分子,直接间接(以新军名义),几乎无役不与。在清政府眼中,兴中、华兴、同盟等团体,无一不是秘密会党,被禁止、捕杀。然同盟会不免以首功自骄,故蔡元培先生在一九一二年九月一日对“同盟会在粤支部讲词”云:

中华民国是同盟会人所构造而成,此论者所常言者也,但今日希望于诸君者:第一,以后我同志断不要说这句话。盖同盟会之与民国,不过关系甚密切而已,此则天下自有公评,不必我同志以此自诩……至惹起社会上人之反对。

所以,章太炎先生之序革命前史,不表同盟会之功,恐是反感的表现。沈云龙先生说得好:

今之治革命史者,徒知炫言同盟会系沿兴中会一脉相承而来,而有意忽略华兴会、光复会与同盟会之渊源,是不免为扬己抑人之成见所拘囿。冯自由谓:“国人对辛亥革命前伟业,多数典忘祖,喜谤前辈,此真民国盛衰存亡之大关键。”诚慨乎言之矣。

按太史公书之所以永垂不朽,是在能包括社会各阶层,兼叙游侠。伯拉图云,公平是能予人以应得之份。(plato says, justice is to render each his due.)吾人知纂修民国史之专家,必早已谂知史迁之史法、史德,恪遵孙总理廓然大公、宽宏大量之精神,无须愚者之一虑。

蔡元培在思想方面站在时代的前线

蔡先生对中外古今的文化,讲消化,不守旧,不盲从,择其善者而采纳之,故能融化中西新旧于一炉。他是一贯的左与新,绝不因年龄与地位而改变。从清末至民国,他的思想总是一贯的,而且是一致的。在二十世纪初年,他对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都表示兴趣,做过宣传。

孑民先生具有智、仁、勇三德。在智的方面,他是一位刻苦用功的学者,在短期内,能学会日、德、法、英文,做过教育总长后,仍能去德国上课,世所罕见。他能容纳异己,目光远大,择人之长而舍其短。他如不长北大数年,恐怕北大师生仍在醉生梦死,为升官发财着想,若干年后,才慢慢讲求改变。他长北大,让教员学生的思想自由发展,自由辩论,自由发表,杂志如雨后春笋,思潮如波涛澎湃。老顽固、新洪水与猛兽,皆在他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竞争,造成一大批人才,为全国效忠,为其他大学做模范。孑民先生之发扬文化,其功不在禹下,他一生任事做官,总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当非大智莫办。南港“中央研究院”,应当有蔡孑民一铜像,以资学人景仰。(按:南港“中央研究院”有元培馆,馆内有蔡氏铜像。)

在仁的方面,蔡先生具备温良恭俭让。对任何人,无疾言厉色,为青年谋事,有求必应,令人感动他的帮助,朋友、学生为政治受刑狱之苦楚,他必尽量援助,使之出狱。凡有一技之长者,必使有用武之地,人皆尊之为仁慈和蔼,易于亲近的长者。

在勇的方面,他在翰林掌院学士之前敢公开批评朝政,非勇不可。他终身没有离开思想斗争的阵地:他为破除迷信而斗争,为推翻清朝专制而斗争,为反对北洋军阀而斗争,为拥护民族自由而斗争,为民主宪政而斗争,他是一位脚踏实地的教育思想的革命家。最后,蔡孑民为保护人权而斗争,推行无党派、无国家、无善恶的三无主义,此更非勇不可。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三十日,蔡元培先生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副主席名义招待新闻记者,致辞云:

我等所愿意保障的是人权,我等的对象就是人,既同是人,就有一种共同应受保障的普通人权,所以我等第一无党派的成见:因为各党各派所争持的,已超越普遍人权以上,我等绝无专为一党一派的人效力,而不顾其他的。第二,我等无国家的界限:因为无论甲国人或乙国人,既同是人,就不应因国籍的区别而加以歧视;但因地点接近与否的关系,对本国人效力的机会多,而对外国人效力的机会少一点是有的。但外国人亦自有便于为他效力的同志,照分工条件,并无轩轾。第三,我等对于已定罪或未定罪的人,亦无甚区别:未定罪的人,其人权不应受人蹂躏,是当然的事;已定罪的人,若是冤的,亦当然有救济之必要。至于已定罪而并不冤的人,若依照嫉恶如仇的心理,似可不顾一切了,然人的罪过,在犯罪学家,归之于生理的缺陷;在社会主义,归之于社会的因缘;即在罚当其罪的根据上,本尚有考虑的余地。所以古人有“如得其情,哀矜勿喜”的箴言,又有略迹原情的观察,即使在法律制裁之下,对于当其罪之罚,不能不认为当然,而不应再于当然之罚以上再有所加;苟有所加则亦有保障之必要,例如狱中之私刑虐待等是。所以我等于无罪或有罪之人,亦无所歧视。诸君所主持的新闻,或以爱国之故,而对于本国特别爱护;又或以与一党一派有特别关系之故,而政见上常有拥护甲党攻击乙党之态度;此诚不必免,亦不可免者。然希望诸君对于普遍人权,能超越国家、党派的关系,以下判断,这是鄙人所盼望的。

文中所提出的,有罪无罪,狱中私刑虐待,在蔡先生可以仁道主义概括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会长是宋庆龄,会员包括杨铨(杏佛)、林语堂、鲁迅、邹韬奋等。此会主要工作,是设法营救陈独秀和牛兰,电请释放许德珩及平津被捕之学生与工人,与“五四”时代要求释放学生如出一辙。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性质和义务是:一、争取释放国内政治犯,工作对象是一大批不知名的囚犯;二、向政治犯提供法律的辩护及其他援助,调查监狱状况,公布国内剥夺公民权利的事实;三、协助争取出版、言论、集会和结社的自由。

从一九二八年起,蔡先生长中央研究院,其总干事或行政秘书为杨铨(杏佛,一八九三年至一九三三年)。此人说是干才,能一面谈话,一面对客挥毫写信,曾在康奈尔大学习工程,在哈佛大学习商业管理,回国后,历任东南大学等校行政兼教授工作。一九二五年随孙中山先生北上,任秘书职,后任孙中山先生丧事筹备处干事,并从事北伐军在上海的地下工作。一九二八年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轻于蔡先生的年龄二十多岁,以长辈待之,两三年合作同事无间言。

不料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晨,杨铨在上海被刺死,南京政府严令缉凶,亦始终未获,是否杀鸡儆猴,不得而知。此后宋、蔡虽仍为社会贤达,但少作要求释放政治犯的言行。蔡先生的健康亦渐衰。一九三七年沪宁失守,隐居香港养病。虽仍遥领中央研究院,但极少公开发表言论。一九四〇年病终,载满令誉,永耀文坛。唯有一事,为人所未言,即蔡、宋数人之人权运动(human rights movement)为四十余年后美国卡特总统人权运动之先声,此亦始料所不及。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八日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历史学系撞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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