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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灭楚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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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疲转输。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也。”夫古之武士,志在杀其仇人而止仇人以外。有滥及无辜者,虽与以天下勿取也。项王此言,其犹有古时武士之风焉。汉王则不听。

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疲食绝。先是汉王父母妻子,为楚军所掠。至是汉王使侯公往说项王,请归汉王父母妻子。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在荥阳县东南二十里)以西者为汉,鸿沟以东者为楚,即归汉王父母妻子。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古诗云,一愿倾人城,再愿倾人国。倾者平之,反贯其国,将不平而即于危亡之途,故封为平国君)。”侯公不受封,匿弗肯见。

和议既定,项羽解兵东归,汉王亦欲解兵而西矣。时汉之四年也,两方皆苦兵革。自有此和。庸庸者以为天下从此太平,武臣谋士,可以酬庸受报,安享富贵矣。惟子房则曰否否。

子房谓汉王曰:“今汉有天下大半,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不因其机而遂取之,所谓养虎自贻患也。”和议方成,而遽背之,其道似近于杂霸。然外交之道,总以自利为前提,风云变幻,安有定局?岂能拘小信而误大事哉?

汉五年冬十月,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期,会而击楚。至固陵(故城在河南陈州府怀宁西北),而信、越之兵不至。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不然则事未可知也(韩信前已自立为齐王,子房更欲使汉王正式封之,以安其心耳)。”汉王曰善。

于是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依海,与齐王;雎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

当和议未成之时,有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以感动之。乃托相人之术,入见韩信,因以说之曰:“当今楚汉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举,其势莫敢先动。”韩信如听其说,则秦亡以后,天下四分五裂,人民不得安堵,非数年或数十百年之后,不能重见太平也。幸其徘徊未决之时,而汉使即至。韩信念汉廷相待之厚,终不忍背之,遂谢蒯通。子房之识力可谓宏远矣。

汉王乃合韩、彭之兵,围项王于垓下。项王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概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王之乌江自杀,楚遂亡。时汉五年,民国前二千一百十年,汉家一统之业始于此。此虽系于韩信、彭越、英布、樊哙之善战,萧何、陈平之善谋,随何、侯公、郦食其之善辩,合群策群力,以成此大功!要惟子房为能断大事而定大难也。

【批评】

子房劝汉王背约之事,后人皆以为讥。宋程子曰:“张良才识高远,有儒者气象,而亦以此说汉王,不义甚矣。”明杨慎辩之曰:“程子之言迂矣!张良此言,正所以为义也。且张良之佐汉,本为韩报仇。报仇者谁?先则无道之秦,后则不仁之羽也。且秦之无道,甚于商纣;羽之不仁,埒于嬴秦。高祖之诛秦灭项,何异于书所谓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易所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乘此机不取,则大事去矣!天下何时而息肩乎?程子之所谓义,必欲汉王守小信而西归,项羽复炽,则天下生灵,死于干戈,又不止长平四十万而已。儒者立论,何其迂哉?”蒙谓程子之论,固已迂矣;杨氏之辩,庶为得之。书言“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子房实知彼己间之优劣,故不忍坐失此机。夫成败之机,间不容发。常人能于事过之后,追论往事,而当前则昧。立断于机先,明鉴于事前,其惟英雄豪杰能之。

信、越一受封,而即请进兵。武夫浅陋,已在子房算中。亦以此见忌汉祖,引后日杀身之祸。

蒯通之言,其所以为韩信谋者至矣。韩信辞谢之后,通又说之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犹言生死之交也)。其后两相忿争,成安君至于见杀。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擒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餍、陈释。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虏魏王、禽夏说、诛成安君、徇赵、协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将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窃为足下危之。”高文雄辩,至今诵之,犹令人气旺,故附记之。且以见专制国内,为人臣之难,有如此者。

楚、汉长久相持,胜负未决,年轻人厌倦了长期的军旅生活,老弱也因水陆运输而十分疲惫。项王因此对汉王说:“天下动荡纷乱好几年,只是因为你我两个人。我想要和汉王单独挑战,一决雌雄,不要让天下的子民受苦了。”古时候的武士,志在杀死自己的仇人,而不会波及仇人之外的人。有滥杀无辜的人,就算把整个天下都给他,也不会愿意。项羽说这话,还存有古时候武士的风范啊。汉王没有听从。

当时汉朝兵强马壮,粮草充足,项羽则是兵疲粮绝。之前汉王的父母、妻子被楚军所抓。此时汉王派侯公前去游说项羽,请归还汉王的父母妻子。于是项羽就和刘邦约定,平分天下,割鸿沟(在荥阳县东南二十里)西边为汉朝,东边为楚国,汉王如果同意这个条件便立即放回他的父母妻子。汉王于是封侯公为平国君,说:“这个人是天下的能辩之士,他呆在哪国,就会使哪国倾覆,所以给他个称号叫平国君(古诗云,一愿倾人城,再愿倾人国,倾覆其所在的国家,并占领这个国家,将倾覆不了的国家推向灭亡,所以封他为平国君)。”候公没有接受刘邦的封赏,隐匿起来不与刘邦相见。

和约商定后,项羽便带上队伍退兵回了东边,汉王也想撤兵去西边。当时是汉朝四年,楚、汉两方的军事都非常辛苦。自从这个和约签定后,平庸之人以为从此就会天下太平了,将军和谋士,都可以得到相应的酬劳,安享荣华富贵了。唯独张良感说不可能会是这样的。

张良对刘邦说:“现在汉朝已经拥有天下的大半,楚国已经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亡楚国的时机。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将楚消灭,这就会是所谓的‘养虎为患’啊。”和约才刚刚达成,便马上背叛,这样的行为有点像用王道掺杂霸道。但是外交的手段,总是以维护自身利益为前提,风云变幻,怎么会有定局?又怎能因拘泥于小信而延误了大事呢?

汉五年冬十月,汉王追击项王到达阳夏南边。他让部队驻扎了下来,和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会合,约定共同攻打楚军。汉军到达固陵(古时候指河南陈州府怀宁西北),而韩信、彭越的部队没有来会合。楚军攻打汉军,大败汉军。汉王又逃回营垒,掘深壕沟堑坚守。汉王问张良道:“诸侯不遵守约定,怎么办?”张良回答说:“楚军快被打垮了,韩信和彭越还没有得到分封的土地,所以他们不来也是很自然的。君王如果能和他们共分天下,现在他们就会立刻前来。如果不能,形势就难以预料了(韩信已经自立为齐王,张良更迫切地想让汉王正式封赏韩信,用来安抚韩信的情绪)。”汉王答应了。

于是汉王派出使者告诉韩信、彭越说:“你们和我一起合力攻击楚国,打败楚军后,从陈县往东至海滨一带的地方给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一带的地方给彭相国。”使者到达后,韩信、彭越都说:“我现在就带兵出发。”

当楚河汉界的协议还没有达成的时候,有个齐国人叫蒯通,知道天下大局的关键在韩信手中,因此想用妙计打动韩信。于是他借口说自己会相面术,面见韩信,并因此游说韩信说:“现在楚、汉的命运,全部都掌握在您的手上。如果您帮助汉王,汉王就会取胜;您与楚国联合,楚王就会胜利。希望您能听我的建议,不如让他们两方都得益,一起存世,这样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必没有人敢先发难。”韩信当时如果听了蒯通的建议,那么秦朝灭亡之后,天下仍然四分五裂,黎民百姓都不得安宁,除非数十年或者数百年之后,不然都不能有太平盛世。幸好在韩信犹豫未决的时候,汉朝使者到了。韩信顾念汉王对自己的厚遇,终究不忍心背叛,于是谢绝了蒯通。这样看来,张良看人的眼力真是宏远啊。

汉王于是联合韩信、彭越的军队,把项羽围困在垓下。项羽身边有一个美人名虞姬,一直受宠跟在项羽身边;有一匹骏马,名叫骓,项羽经常骑。他深夜听到汉军在四面唱起了楚地的歌,连夜起来,在帐中饮酒,不禁慷慨悲歌,自己作诗吟唱道:“力量能拔山啊,英雄气概举世无双!时运不济啊,骓马不再往前闯!骓马不往前闯可怎么办啊?虞姬呀虞姬,怎么安排你才好呀?”项羽在乌江自杀,楚国随即灭亡。当时是汉五年,民国前2110年,汉朝的一统天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这虽然是韩信、彭越、英布、樊哙的善战,萧何、陈平的谋略,随何、候公、郦食其他们的能言善辩,大家群策群力,所以成就了这千秋大业,但其中能够决断大事、平定大难的就只有张良了。

【评论】

张良劝汉王背弃盟约之事,后人都以此来讽刺他。宋朝程子说:“张良才识高远,非常有儒者的气度,却劝告汉王背弃盟约,这点非常不义。”明朝杨慎辩解说:“程子说的话很迂腐。张良这样说,才是真正的义。张良辅佐汉王,本来就是要为韩国报仇。找谁报仇?刚开始是残暴无道的秦朝,后来是不仁不义的项羽。而且秦朝的残暴无道,更甚于商纣王;项羽的不仁,跟秦始皇差不多。汉高祖刘邦诛灭秦朝和项羽,与《尚书》上所说的兼并弱小、攻击愚昧,夺取政治荒乱、将亡之国有什么区别?《易经》中所说商汤、周武王的战争,是顺天应人的。如果不趁这个机会拿下项羽,那就错失大势了!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呢?程子所说的义,必定是要汉王守信率兵回西边,等项羽恢复实力,那么天下的黎民百姓死于战争的,就不止长平之战的四十万人了!儒生的这种理论,是多么迂腐啊!”个人认为程子言论,原本就是很迂腐的;杨慎的辩解,差不多领悟到了张良的想法。书中说“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张良确实是知道汉王和项羽之间的实力差距,所以不忍心失去这个机会。事情成败的机会,稍纵即逝。一般人只是在事后来追论事情的始末,在事情发生时则显得愚昧无知。在机会来临前作出决断,在事情发生前预判结局,这只有英雄豪杰能做到。

韩信和彭越刚一受封,就立刻请求发兵。武夫见识浅陋,早已经在张良的算计之中。也正因为这样,被汉高祖猜忌,导致了日后的杀身之祸。

蒯通的话,为韩信考虑得也算周到了。韩信辞谢之后,蒯通又劝他说:“您自认为和汉王非常友好,想一起建立千秋万世的功业,我私下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当初常山王张耳与成安君陈作还是平民时,两人结为刎颈之交(相当于生死之交),后来两人因事互相争执,成安君最终被常山王杀害。这两人结交之时,亲密无间,其友谊天下无人能比,然而最后却自相残杀以至死亡,这是为什么呢?这祸患就起于欲望太多,人心难测啊。现在您因为忠信而与汉王交好,肯定不会比常山王与成安君关系更紧密,而所争论的事情又往往比张餍、陈释的事重要。所以我认为您坚信汉王不会危害您是错误的。况且我听说勇猛和谋略使君主忌惮的人将难保性命,功业压倒当世的人必将得不到奖赏。您俘获魏王,活捉夏说,讨伐成安君,攻占赵国,以声威镇服燕国,平定齐国,向南摧毁楚国军队二十万,向东进军斩杀龙且,这些都是天下没有第二人可比的功绩,世间少有的谋略。如果归附楚王,楚人不会信任您;归附汉王,汉人也会害怕您。您想带着这些功业和威望怎么归附呢?处在人臣的地位,而有高于君王的名望,我实在为您担心啊。”高亢的雄才辩论,至今读诵,仍然令人精神振奋,所以把它写在这里。且从这可看出,在专制国家,为人臣子,有多么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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