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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鸿门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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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至函谷关,有兵守之,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欲王关中。项羽大怒,破关而入。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今陕西西安府临潼县东北)。沛公兵十万,在霸上,相去四十里。项羽期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风云将兴于俄顷,而沛公犹梦梦也。盘根错节,乃见利器。此时可观子房之手段矣。

项伯者,项羽之季父,子房昔日患难之交也,今在羽军中为左尹(楚官名)。闻子房在沛公军,夜往见之,具以羽之计告,呼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子房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急亡去,不义。请公少待臣,入言之。”子房乃入,具告沛公,且问沛公,谁为划此策者。沛公曰:“有人说我曰,闭关无纳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今触项王之怒,为之奈何?”

子房此时,因项伯之来,乃于危急之中,而得转圜之计。属沛公以礼接见项伯,而托其解释于项王之前,两军言归于好。沛公从之,出见项伯,奉卮酒上寿(古人于相见之时,献酒于其人,井加颂词,名曰上寿。今欧美人亦有此风)。

约为婚姻。项伯固长者,见沛公礼意甚殷,则已愿任调停之责矣。

沛公平日,本不善辞令,而其对项伯之语,则何其婉耶!殆子房教之也。其言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谓以其户口登于簿籍),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背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早自来谢项王。”沛公诺之,于是项伯复夜去。

天高月小,灞水有声,一骑夜驰,急于星火。一至月落星横,晓日重临,则阵云布野,两军已肉薄于郊原矣。险哉!此真一刻千金之时也。项伯回营,急叩项王之帐,具以沛公言告,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羽以许诺。伯非说士(说读如税),无苏秦张仪之舌,徒以诚恳之心,奔走于楚汉之间。竟以一席之话,释项王之疑,安汉王之军,使鲁仲连不得擅美于前(战国时,秦兵围赵,欲使诸侯尊秦为帝,鲁仲连出而游说,排难解纷秦兵乃退)。子房因人成事,其手段之灵妙,有如此者。

明日,沛公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项王即日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项羽尊范增为亚父,犹齐桓公之尊管仲为仲父)范增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坐。范增忌沛公,思即席杀之。举所佩玉玦,以示项王者三。玦与决同音,令其决意也。项王默然不应。范增出,使项庄入舞剑,欲因以击沛公。庄则入为寿(注见前)。毕寿,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乃拔剑起舞。项伯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子房见席间光景如此,出语樊哙曰:“顷事甚急。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戟古军器也。守卫之兵,互交其戟,以防人之潜入,故曰交戟)之卫士欲止不纳,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遂得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眥尽裂。项王曰:“壮士能饮乎?”哙乘势说之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有虎狼之心,天下皆叛之。义帝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人之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谓已亡之秦也)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子房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项王俟之,久不至,因使陈平召沛公。沛公不至,令子房留谢,从间道逃归霸上。临行,语子房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子房如其言,入谢曰:“沛公不胜酒,不能面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只,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只,再拜献大将军足下(大将军谓范增也)”。项王问沛公安在,子房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谓督责其过失也),脱身独去,已至军矣。”如此存亡呼吸之危局于一昼夜间了之。虽有沛公之机警,樊哙之奋勇,而暗中为之主动者,实子房也。

【批评】

沛公入关,即欲王之,恃有义帝之成约在先,则亦坦然无所疑虑。然两国相交,要以强权为重。条约也,公理也,皆强国欺人之谈耳!岂足恃哉?鸿门之事,沛公自始至终,从未提及义帝旧约,真是识窍。

沛公闭关绝楚之计划,子房何不讽谕于事前,而必待补救于事后?然观子房谁为大王划策之问,则固未知沛公之行事也。诸葛公在军,事无巨细,无不躬亲。如此军国大事,而子房不知,何其疏也。然子房此时,处宾师之位,固不如诸葛公责任之专。史称子房常称病不出,从知此公虽寄迹军旅,复闭门习静之时为多,神志萧闲,固与诸葛公之食少事烦者异趣矣。

秦汉之间,彭城项氏,实多奇才。梁羽二人之战功,固已照耀史册。而吾所爱者,乃在项伯。匿子房于下邳,义也;手刃仇人之头,侠也;及闻项羽欲击破沛公军,复不忘故人,驰往相救;经沛公之剖白,即慨然以鲁仲连自任。对羽之言,亦得大体。鸿门席上,不用一毫武力,以身翼蔽,而已令沛公安如泰山。兴汉之功,伯当居第一。项羽虽喑呜叱咤,而于尊长之言,无不听从。梁使之学,即学;戒其无妄言,即不妄言;梁见破于秦,羽常有报仇之志;鸿门誓师,正尔盛怒,闻伯一言,即为霁颜,光明磊落,诚血性男子也。

子房见项伯,即在项伯身上讨生活。然惟平日相知有素者,乃可以肝胆相托耳。天下尽有迫于势利,不惜卖友求荣者。子房之率然托付,正以见知人之明,而项伯之为人愈足重矣。

范增效忠于项氏,别无远大之图,而惟即席杀沛公为快,其识见之陋,正如子房少年。然行之于宴席之间,其诡秘之手段,又在子房下数等。项羽不应,任其遁归霸上,则犹能持大体也。岂得以乌江之败,而归咎于当日之不断哉?

项羽带领军队到了函谷关,有军队守卫,他没能进入关内。又听到消息说刘邦已经攻占咸阳,想在关中称王。项羽因此勃然大怒,于是率军破关而入。此时的项羽拥兵四十万,驻扎于新丰鸿门(即现在的陕西西安府潼县东北一带);刘邦有兵十万,驻扎在霸上,两军距离仅四十里而已。项羽下令次日早上让士兵饱餐一顿,为打败刘邦做准备。战争的风云将兴起于顷刻之间,而刘邦却还如同在梦中,毫不知情。盘根错节,才能体现器具的锋利。这时就可以看出张良超人的谋略了。

项伯,是项羽的叔父,曾经和张良是患难之交,如今在项羽军中任左尹(楚国官名,相当于左丞相。)一职。他听说张良在刘邦军中,连夜赶往刘邦军营去见张良,将项羽的计划告诉了他,劝他和自己一起离开。他说:“不要跟着汉王一起被杀。”张良答道:“我答应了韩王送刘邦入关的,如今沛公大难在即,我却逃离,为不义。请您等我一下,我去将此事告诉沛公。”张良进入刘邦帐内,将事情告诉了刘邦,并问刘邦,这是谁替他出的计策。刘邦说:“有人曾向我说,守住函谷关不让其他诸候进来,秦国所有的地盘便可任我称王,因此我才听了他的话。现在因这让项王犯怒,如何是好?”

此时的张良,因为项伯带来的消息,在危急之中想出了转圜的办法。他让刘邦以高规格的礼仪接见项伯,而托项伯让他在项羽面前帮自己解释这一误会,两军和平相处。刘邦听从了张良的建议,到帐前面见项伯,并奉上美酒给他(古时候的人在见面时,有献酒并赞美对方的习俗,称之为“上寿”。如今西方国家的人也有这样的习俗),并约为亲家。项伯本为长者,他见刘邦对自己礼遇有加,便答应了刘邦,愿意调解双方的矛盾。

刘邦平时本来不善言词,但他对项伯说的话却为什么如此委婉动听呢?原来,这都是张良教他的。刘邦对项伯说:“自从我入关以来,丝毫财物也不敢沾染,我登记官民户口(是说把人口登记到户籍簿上),封存了府库,以等待将军的到来。之所以派遣官兵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备盗贼的进出和意外变故。我日夜盼望着将军的到来,怎么敢反叛项王呢?希望您对项王详细地说明,我是不会忘恩负义的。”项伯答应了,他对刘邦说:“明天你不能不早些来向项王谢罪。”刘邦答应了。于是项伯又连夜赶了回去。

天高月明,水声潺潺,项伯一路飞驰,如同天空急闪而逝的流星。一旦到月落星斜、朝阳东升的时候,便会是大军布野,两军在原野上展开厮杀的时候。好险啊!现在真的是一刻千金之际。项伯回到营中,急急忙忙入项王帐内,详细将刘邦的话转告给了项羽,因此说道:“刘邦不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来呢?现在人家有大功你却要打人家,这是不仁义的。不如就趁机友好地款待他。”项王便答应了。项伯不是说客(说读音税),没有苏秦、张仪的能言善辩,只是用诚恳之心,奔走于楚国项王与汉王刘邦之间。最后用这一翻话,便去了项王的疑心,使汉王得以安全,这让战国时期的鲁仲连都不能独享其美名(战国时期,秦国的军队困住了赵国,使其他诸候国不得不尊秦为帝,是鲁仲连出面游说,排忧解难,进行劝说才使秦国退兵的)。张良借别人之手办成自己的事,其手段之灵活巧妙,达到了这种程度。

第二天天一亮,刘邦就带领一百多人马来见项羽。到达鸿门后,刘邦向项羽谢罪说:“我和将军合力攻打秦国,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作战,然而我自己也没想到能先打败秦军入关,又得以在这再次见到将军。”项王当天就留下刘邦饮酒。项羽和项伯面东而坐,亚父(项羽尊称范增为亚父,和齐桓公尊称管仲为仲父一样)范增面南而坐,刘邦面北而坐,张良面西而坐。范增这个人忌惮刘邦,想在酒席上杀了刘邦。他举起所带的玉玦,多次示意项羽动手。玦通为决绝之意,用这个示意让项羽下定决心。项羽沉默没有回应。范增起身外出,让项庄到帐内舞剑助兴,想借此杀了刘邦。项庄进到帐内后向刘邦祝酒(详见前面注释)。祝完酒后,说道:“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里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请让我舞剑来助兴吧。”于是拔出佩剑舞了起来。项伯也拔剑伴舞,并常常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刘邦,项庄没机会下手。

张良见席间气氛如此紧张,便起身到门外对樊哙说:“席上情况非常危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他的目光常常落在沛公身上,想杀沛公。”樊哙说:“这太紧迫了!请让我进去,和他们拼命。”樊哙说完就带着剑拿着盾进入军门。交戟的军门卫兵(戟是古时候军人的兵器,卫兵之间相互交换自己的戟,用来防止人潜入)想要阻止不让他进去,樊哙侧举盾牌将守卫撞倒在地就进去了。他揭开帷幕面向西站立,瞪眼看着项羽,头发根根直坚,眼眶也要裂开似的。项羽说:“壮士!能喝酒吗?”樊哙乘机说道:“我死都不怕,一杯酒又哪里值得推辞!秦王有虎狼一样凶狠的心肠,天下老百姓才都背叛了他。义帝曾与各位将军约定,先打败秦军进入咸阳的人,将封为王。现在沛公先打败了秦军进入咸阳,所有东西丝毫不敢动用,封闭宫室,然后退军霸上,等待大王到来。如此劳苦功高,却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您反而听信小人谗言,想要诛杀有功之人,这只是亡秦的继续罢了。我以为大王不应该采取这种做法。”项王没有回应,只说“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下。

坐了一会儿,刘邦起身上厕所,趁机把樊哙叫了出来。项王等了很久,却不见刘邦回来,因此派都尉陈平去叫刘邦。刘邦没有来,他让张良留下来道歉,自己从小道逃回了灞上。临行前,刘邦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军营,不过二十里罢了,估计我回到军营了,你再进去。”张良依刘邦所言,进入帐内向项羽道歉说:“沛公因不胜酒力,不能当面向您辞谢,让我奉上白璧一双,敬献给大王;玉斗一双,敬献给大将军(大将军指范增)。”项王问沛公现在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有意要责备他,他已独自离开,回到军营了。”这样,存亡于呼吸之间的危局就在一夜之间化解了。其中虽然有刘邦的机警、樊哙的勇敢,但在暗中掌握主动权,出谋划策的还是张良。

【评论】

刘邦入关后,便想在关中称王,是凭借义帝之前的约定,这样确实也可坦然,不用有所怀疑和顾虑。然而两国相交,实力强大才是最重要的!那些条约、公理,都只是强国用来欺骗他人耳目的手段而已!怎么可能成为保障?鸿门宴之会,刘邦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起义帝之前的约定,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刘邦封锁函谷关阻止楚军进入的计划,张良为什么不在事发之前提出来,而要在事后才来进行补救?然而看张良问刘邦是谁出的主意,便可知道他在事前是不知道这个计划的。诸葛亮在军中,大小事宜,都是亲力亲为的。这样的军国大事,张良却不知道,这是多么疏忽啊!但这时的张良,只是刘邦的宾客,本来就不能像诸葛亮那样专职做事。历史上有记载说张良经常对外称病而闭门不出,从这可知,张良虽然身在军队里,但经常闭门静修的时间很多,精神和志趣处于闲散的状态,这本来就与诸葛亮日理万机废寝忘食的情况是不同的。

秦汉之间,彭城的项氏一族,确实是出了很多奇才。项梁与项羽两人的战功,本就已光耀史册。但我个人所欣赏的,却是项伯。在下邳时他帮助张良躲藏,这是仁义;亲手取下仇人的头颅,这是侠义;等听到项羽要派兵攻打刘邦时,又不忘记朋友,急忙赶去救援;听了刘邦的辩解后,又以鲁仲连自居,豪爽地扛起了调解的责任。项伯对项羽说的话,也是识大体的。鸿门宴上,没有使用任何武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而后便使刘邦得以像泰山一样安然无恙。大汉朝建立的功劳,项伯应当位居第一才是。项羽虽然叱咤风云,而且对长辈的话也是言听计从。项梁要他学习,他就学习;告戒他不要乱说话,他就不乱说话;项梁被秦军杀后,项羽想着为他报仇;鸿门誓师,正是他盛怒的时候,但听了项伯的话,便收敛了怒容,光明磊落,确实是个真正的血性男儿!

张良一遇到项伯,就在项伯身上寻求活路,躲避秦始皇的追捕。然而只有平时相互非常了解的人,才可以肝胆相照,以性命相托。天下因外界利益引诱,不惜出卖朋友以求荣华富贵的大有人在。张良毫不犹豫地将性命托付项伯,正反映了他的知人之明,而项伯的为人也就更值得人尊重了。

范增效忠于项氏一族,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而只是想着在宴席上杀掉刘邦以图痛快,他浅陋的目光就和张良年轻的时候一样。但他在宴席上的行为,其诡秘的手段,又比张良差了几个等级了。项羽没有回应他击杀刘邦,任由刘邦逃回了霸上,说明他还是有一定的大局观。怎么能将后来的乌江之败,归咎于当时的不果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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