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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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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圣安东尼郊区的漩涡,神庙郊区的岩礁

社会疾病的观察家所能列举的最值得纪念的两座街垒,并不属于本书情节发生的时期。这两个街垒虽有不同的面貌,但都象征着可怕的局势,就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场不可避免的起义中从地底下冒出来,六月起义实在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巷战。

陷于绝望中的许多刁民,处在不安、泄气、贫穷、狂热、困苦、污浊、愚昧、黑暗中,有时甚至会反对各种原则,反对自由、平等和博爱,反对普选,反对众人选出来为大众的政府,有时群氓向人民开战。

无赖攻击普通法;群氓政府反对民主政府。

这是可悲的日子;因为在这种狂乱中,总有一点权利,在这种决斗中,有自戕的成分;而无赖、刁民、群氓、贱民这些侮辱性的字眼,唉!说明主要是统治者的过错,而不是受苦者的过错,是特权者的过错,而不是穷人的过错。

至于我们,我们总是怀着痛苦和尊敬说出这些字眼,因为哲学要探索与这些字眼相应的事实,往往在贫困旁边找到伟大。雅典政权是一个群氓政府;穷汉创造了荷兰;群氓不止一次拯救了罗马;刁民追随耶稣基督。

思想家无不有时欣赏过底层的壮丽景象。

fex urbis,lex orbis,[1]圣热罗姆讲这句神秘的话时,无疑想的是这些刁民,所有这些穷人,所有这些流浪汉,所有这些出了使徒和殉道者的苦难人。

这群受苦、流血的人的愤怒,错误地违反生命一样的原则,粗暴地违犯权利,这些都是民众的政变,应该加以镇压。正直的人为此而献身,甚至出于爱民众,才同它作斗争。但在与之对抗时,又感到情有可原!在抵制时尊敬它!这是罕见的时刻:在尽职责时又感到为难,而且几乎反对走得更远;坚持做下去,应该这样;但良心得到满足又感到悲哀,完成了职责又引起揪心。

我们要赶紧说,一八四八年六月的事件是与众不同的,几乎不可能列入历史哲学的范畴。这是一场异乎寻常的暴动,从中令人感到劳工争取权利的神圣忧虑,上述那些字眼都应该避免使用。必须与之斗争,这是职责,因为它攻击共和国。但是,说到底,一八四八年六月是什么?是人民反对自身的一次叛乱。

只要不离开主题,就不是离题;因此,请允许我们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到那两个街垒,上文说过,那是绝对独一无二的,显示了这场起义的性质。

一个街垒堵塞了圣安东尼郊区的入口;另一个街垒封住了神庙郊区的通道;在六月灿烂的蓝天下,面对这两座矗立的可怕的内战杰作,谁也不会忘却它们。

圣安东尼街垒奇形怪状;它高达四层楼,宽七百尺。它堵住郊区广阔的入口的两边,就是说三条街;形成一道道沟,有许多缺口,犬牙交错,断裂,在一个大豁口筑起雉堞,加固的土堆本身就是堡垒,四处伸出岬角,强有力地靠在像海岬的两座大楼上,如同一条高大的堤坝,出现在目击过七月十四日的可怕广场的底部。在这个母街垒后面,几条街道的纵深处,有十九个街垒,层层叠叠。只要看一看这个母街垒,就会感到郊区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一触即发,酿成灾难。这个街垒怎样筑成的呢?有人说特意拆毁了三座七层楼房,用废料筑成。还有人说是众怒创造的奇迹。它具有出于仇恨的一切建筑糟糕的凄惨外貌:像废墟。人们可以问:是谁建造的?也可以这样问:是谁拆出来的?这是民情沸腾的即兴之作。瞧!这扇门!这道铁栅!这挡雨披檐!这门框!这砸碎的炉子!这裂口的锅子!什么都拿来!什么都投入!推呀,滚呀,挖呀,拆呀,掀倒呀,毁掉呀!石块、砾石、木梁、铁棍、破布、捅破的玻璃、草垫散落的椅子、白菜根、破衣烂衫,还有诅咒,这一切组合起来。既宏伟又渺小。这是混沌就地模仿的深渊。原子旁边的庞然大物;一堵断墙和一只破钵;一切残骸咄咄逼人的友好相处;西绪福斯[2]把他的岩石扔在那里,约伯[3]把他的破陶片丢进去。总之,不堪入目。这是流浪者的卫城。推翻的大车在斜坡上起伏不平;一辆巨大的平板货车横躺在那里,车轴朝天,仿佛在乱糟糟的街垒正面划了一道伤疤;一辆公共马车被闹嚷嚷地抬到街垒顶部,好似这种野蛮事物的建筑师要给恐怖增添戏谑,让卸套的辕木伸向不知什么天马。这巨大的一堆东西是暴动的冲积层,令人想起把历次革命叠成奥萨山,移到皮利翁高原[4];将九三年移到八九年之上,将热月九日移到八月十日之上,将雾月十八日移到一月二十一日之上,将葡月移到牧月之上[5],将一八四八年移到一八三〇年之上。这个广场适合这样做,这个街垒出现在巴士底狱消失的地方也当之无愧。如果海洋筑起堤坝,就应照这样建筑。狂涛骇浪在这畸形的堆积物上留下痕迹。什么浪涛?民众。简直像看到了化为石头的喧嚣。仿佛听到了街垒之上,激进这群不可思议的大蜜蜂聚集在蜂巢上嗡嗡叫。这是一片荆棘丛吗?这是一次酒神狂欢节吗?这是一座堡垒吗?昏眩仿佛鼓动翅膀将它建造而成。在这个堡垒中有垃圾堆,在这堆破烂中有庄严的东西。在充满绝望的混乱中,可以看到屋顶椽子、残留印花壁纸的阁楼碎块、玻璃插在瓦砾堆等待大炮的窗框、散架的壁炉烟囱、大柜、桌子、板凳、乱七八糟发出嚎叫的东西,还有那千百种破玩意儿,连乞丐也不要,包含着激愤和虚无。仿佛这是人民的破衣烂衫,由木头、铁、铜、石头组成的破衣,圣安东尼郊区用一把大扫帚把它扫在那里,用自己的贫困建成街垒。像行刑木砧的大木块,一段段铁链,像绞刑架有支撑的木架,突出于乱石之上的平躺的车轮,这七拼八凑的建筑具有折磨百姓的古老刑具的阴森外貌。圣安东尼街垒把一切都变成武器;内战能够掷向社会头上的东西都出自那里;这不是战斗,而是冲天的怒火;保卫着这个堡垒的短枪中,有几杆大口径的,发射陶片、小骨头、纽扣,直至床头柜的小滚轮,由于是铜的,这是危险的子弹。这个街垒气冲牛斗,难以描绘的喧嚣直上云天;有时它向军队挑衅,布满了人和风暴;冠以闪闪发光的攒动人头;又像爬满了蚁群;背上枪支、军刀、棍子、长矛和刺刀林立;一面大红旗在风中劈啪作响;传来指挥的喊声、进攻的战歌、军鼓的咚咚声、妇女的号哭和饥寒交迫者的狞笑。街垒巨大无比,生龙活虎,仿佛带电野兽的背部,雷电发出劈啪响声。革命精神的战云笼罩街垒,民众的怒吼在街垒顶上震响,酷似天主的声音;从这巨大的乱石堆中,透出奇特的庄严。这是一堆垃圾,这也是西奈山[6]。

正如上述,街垒以革命的名义进攻,进攻什么?进攻革命。它,这个街垒,是偶然、混乱、惊愕、误会、未知数,它面对立宪议会、人民至尊、普选、民族、共和国;这是《卡玛纽尔》[7]向《马赛曲》挑战。

这是失去理智然而勇敢的挑战,因为这个旧郊区是一个英雄。

郊区和堡垒相互支援。郊区依靠堡垒,堡垒凭借郊区。巨大的街垒横亘在那里,像一道屏障,从非洲回来的将军运用的战术在此碰壁。它的岩洞、赘疣、瘤子、驼背,可以说在做怪脸,在硝烟下嘲笑。枪弹消失在这畸形中;炮弹钻进去,被吞没,如沉入深渊;圆炮弹只能打出洞来;何必炮轰乱石堆呢?团队习惯战争凄惨的景象,不安地注视这个堡垒,这头野兽鬃毛竖起像野猪,庞大得像座山。

离这里四分之一法里,到水塔附近,神庙街与林荫大道交汇的拐角,如果有人胆敢从达勒马涅店面形成的突角探出头去,便能在远处,越过运河,在贝勒维尔爬坡的街道顶端,望见一堵古怪的墙,高达三层楼,将右边的房子和左边的房子连成一线,仿佛街道收在最高的墙上,突然封住。这堵墙用石块垒成。它挺直、整齐、冷漠、陡立、用角尺取平、拉过墨线、用铅坠线对齐。显然缺少水泥,但像罗马有的墙壁那样,并不破坏建筑的严整性。从墙的高度,可以想见它的深度。盖顶和根基严格平行。在它灰色的表面,隔开一段有一个枪眼,几乎看不出来,连成一条黑线。这些枪眼是等距离分开的。街道望到头也不见人影。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底部矗立这道屏障,使街道变成死胡同;墙岿然不动,毫无动静;看不到人,听不到声音;没有叫喊,没有声响,没有气息。一座坟墓。

六月的耀眼阳光浴满这可怕的东西。

这是神庙郊区的街垒。

一旦来到这里,看到了它,即使最大胆的人,面对这神秘的显现,也免不了沉思默想起来。它经过校正、接合、交错排列、笔直、对称、阴森。里面既有科学,又有黑暗。令人感到这个街垒的首领是个几何学家或者幽灵。看到街垒,会低声说话。

如果有人,包括士兵、军官或者人民代表,有时大胆穿越这条偏僻的马路,便会听到尖厉而微弱的唿哨声,这个行人非死即伤,或者,如果他幸免于难,就会看到一颗子弹射进关闭的护窗板、两块砾石之间、墙壁的灰泥里。有时是火铳的子弹。街垒上的人用两截煤气生铁管制成两个小枪管,一端用废麻和耐火泥堵住。一点儿不浪费火药。几乎弹无虚发。有几具尸体东倒西歪,街石上有几摊血。我记得有一只白蝴蝶在街上飞来飞去。夏天不认输。

附近有的大门下,挤满受伤的人。

在这里,会感到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瞄准了,人们明白,整条街都举枪瞄准。

神庙郊区入口,运河的桥拱隆起,发动进攻的纵队士兵集结在后面,严肃而凝神地观察这阴森森的堡垒,这屹立不动、冷漠无情的怪物,死神从这里出来。有些士兵一直爬到桥拱顶上,小心不让军帽露出来。

勇敢的蒙泰纳尔上校不寒而栗地赞赏这个街垒。“盖得多棒啊!”他对一个人民代表说。“没有一块石头突出来。像瓷器一样光滑。”这当儿,一颗子弹打碎他胸前的十字勋章,他倒下了。

“胆小鬼!”进攻的人说。“露脸呀!让人瞧瞧呀!他们不敢!他们躲起来了!”神庙郊区的街垒有八十个人守卫,遭到一万人进攻,坚守了三天。第四天,采取了攻占扎恰和君士坦丁的办法,凿穿楼房,从屋顶攻进去,街垒被夺取了。八十个胆小鬼没有一个想逃命;他们都被杀死,除了头头巴泰勒米,下文还要谈到他。

圣安东尼街垒雷声隆隆;神庙街垒则寂静无声。这两个堡垒之间有可怕和不祥之别。一个像血盆大口,一个像假面具。

假定大规模和不可思议的六月起义是由愤怒和谜组成的话,在第一个街垒中,人们感到龙,在第二个街垒后面,则感到斯芬克司。

这两个堡垒是由两个人建造的,一个叫库尔奈,另一个叫巴泰勒米。库尔奈建造了圣安东尼街垒;巴泰勒米建造了神庙街垒。两个街垒分别是建造者的形象。

库尔奈个子魁梧,肩膀宽阔,面孔红润,拳头吓人,生性大胆,心灵正直,目光真诚而锐利。无所畏惧,坚强有力,脾气暴躁,如急风暴雨;是最热情的人,最勇猛的斗士。战争、搏斗、混战,是他的家常便饭,使他精神抖擞。他曾是海军军官,从他的动作和声音,可以猜测出他来自海洋,来自风暴;他在战斗中继续刮起飓风。除去才干,在库尔奈身上有点丹东的因素,正如除去神性,在丹东身上有点赫拉克勒斯的因素。

巴泰勒米瘦削,体弱,苍白,沉默寡言,颇像凄苦的流浪儿,因为挨了警察的一记耳光,就窥伺和等待时机,把警察杀了,十七岁时被关进苦役监。从监狱出来后,他建造了这个街垒。

后来,命中注定的是,在伦敦,他们两个都是流亡者,巴泰勒米杀死了库尔奈。这是一场悲惨的决斗。不久,巴泰勒米卷进一件神秘的爱情纠葛,法国司法会减轻犯罪情节,而英国司法却看成死罪,巴泰勒米被处绞刑。社会的幽深构造就是这样,由于物质匮乏和道德愚昧,这个不幸的人虽然内心聪颖,无疑意志坚定,也许十分杰出,却在法国以苦役监为开始,而在英国以上绞刑架告终。巴泰勒米当时只举起一面旗帜,就是黑旗。

二、深渊中除了交谈,还有什么可做?

暴动在暗地里受教育,算来有十六年了,一八四八年六月比一八三二年六月要见多识广。因此,较之上文描述的两个巨大街垒,麻厂街的街垒只是一张草图,一个雏型;但在当时,它还是可怕的。

马里于斯什么也不再留心;在昂若拉的监督下,起义者利用黑夜,不仅修复了街垒,而且加高了两尺。铁条竖在石堆上,好像中止不动的长矛。从各个地方搬来,加上去的各种瓦砾,使得外面更加凌乱不堪。堡垒巧妙地在内部重修成墙壁,在外边则修成荆棘丛一样。

重建了石级,使人就像登上城堡的城墙一样。

清理了街垒内部,腾出了楼下大厅,将厨房改成战地医院,给伤员包扎好,收集散落在地上和桌上的火药,熔化弹头,制造子弹,清理绷带,分发扔下的武器,清扫堡垒内部,捡起碎屑,抬走尸体。

把死人放到蒙德图小巷,摞成一堆,这条小巷一直控制在他们手里。这地方的石块很长时间都是红殷殷的。死尸中有四个城郊的国民自卫军。昂若拉派人将他们的制服摆到一边。

昂若拉建议睡两个小时。昂若拉的建议就是命令。但只有三四个人听从了。弗伊利用这两个小时在小酒店对面的墙壁刻上这句题词:

人民万岁!

这四个字用一颗钉子刻进砾石,一八四八年,墙上还清晰可见。

三个女人利用黑夜停火,终于消失了;这能让起义者更自在地呼吸。

她们找到办法躲到附近的楼房里。

大部分伤员能够,而且还想战斗。在改为战地医院的厨房里摆放的床垫和草捆上,有五名重伤员,其中两名是保安警察。保安警察最先得到包扎。

楼下大厅只剩下马伯夫盖着黑布,还有沙威绑在柱子上。

“这里是停尸间,”昂若拉说。

厅里只有一支蜡烛微微照亮,尽里柱子后的停尸桌好像一根横杠,站着的沙威和躺着的马伯夫形成一个大十字架似的。

公共马车的辕木虽然被子弹打断,仍然竖立着,可以挂一面旗帜。

昂若拉具有领袖的品质,总是说到做到,将死去老人洞穿和血迹斑斑的外衣挂在辕木上。

不可能再吃饭了。既没有面包,也没有肉。街垒上的五十个人,在这里呆了十六个小时,很快就把小酒店里不多的食品吃光了。每到一定时候,凡是街垒不可避免都要变成墨杜莎号木筏[8]。必须忍饥挨饿。在六月六日这个斯巴达式的日子的凌晨,圣梅丽街垒中,让纳回答围住他要吃面包的起义者说:“干什么?现在是三点钟,四点钟我们都要死了。”

由于没有吃的东西,昂若拉禁止喝酒。他禁止喝酒,只分配水。

有人在地窖里发现满满十五瓶酒,封得很严密。昂若拉和孔布费尔察看过了。孔布费尔上来时说:“这是于什卢老爹的老底,他先是开食品杂货店的。”“这应该是真正的葡萄酒,”博须埃指出。“幸好格朗泰尔睡着了。要是他站在旁边,要救出这几瓶酒可就难了。”昂若拉不顾大家啰嗦,不准别人碰这十五瓶酒,为此,他让人放在马伯夫老爹躺着的桌子下面,当作圣品。

约莫凌晨两点钟,点了人数,还有三十七人。

天开始放亮。刚刚熄灭重新插在石头凹室的火把。街垒内部像在街上圈起来的小院子,沉浸在黑暗中,透过恐怖的朦胧曙光,酷似失去操纵的航船甲板。来来去去的起义者像一团团黑影在活动。在这可怕的暗影憧憧的巢穴上方,寂静的高楼显出青灰色;楼顶的烟囱呈灰白色。天空似白似蓝,捉摸不定,令人赏心悦目。飞鸟掠过,发出欢快的叫声。街垒底部的高楼朝向东方,屋顶有玫瑰色的反光。四楼的天窗上,晨风拂动死者的花白头发。

“我很高兴火把熄灭了,”库费拉克对弗伊说。“这支在风中火苗乱晃的火把,令我烦恼。它的样子像惊慌失措。火把的光如同胆小鬼的智慧;因为它颤抖,照得不亮。”

清晨唤醒了鸟儿,也令人精神振奋;大家交谈起来。

若利看到一只猫在檐槽溜达,引出一套哲理。

“猫是什么?”他大声说。“它起矫正作用。天主创造了老鼠,说道:‘啊,我干了一件蠢事。’于是他创造了猫。猫,这是老鼠的勘误表。老鼠,再加上猫,这是对创造物校阅过的清样。”

孔布费尔被大学生和工人围住,谈论死人、让·普鲁维尔、巴奥雷尔、马伯夫,甚至勒卡布克,还有昂若拉深深的忧郁。他说:

“哈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布鲁图斯、契雷亚斯、斯特法努斯、克伦威尔、沙洛特·科尔代、桑德,[9]他们事后都有过惶恐不安的时刻。我们的心非常容易激动,人的生命又是这样神秘,即使出于公民责任和解放的意愿而杀了人,后悔的心情也要超过为人类效力的快乐。”

交谈话题常变,一分钟后,孔布费尔先是谈论让·普鲁维尔的诗歌,过渡一下,又比较起《农事诗》的几种译文,即卢和库尔南、库尔南和德利尔的译文,也指出马菲拉特尔的几段译文,特别恺撒之死的奇特;提起恺撒,谈话又落到布鲁图斯身上。

“恺撒,”孔布费尔说,“倒下是合情合理的。西塞罗对恺撒很严厉,他是对的。这种严厉决不是抨击。佐伊尔侮辱荷马,马维乌斯侮辱维吉尔,维泽侮辱莫里哀,蒲伯侮辱莎士比亚,弗雷龙侮辱伏尔泰,[10]这是嫉妒和仇恨的古老法则在起作用;天才招来谩骂,伟人总是或多或少受到辱骂。但佐伊尔和西塞罗,这是两回事。西塞罗想通过思想来伸张正义,同样,布鲁图斯想通过剑来伸张正义。至于我,我谴责后一种正义,就是指剑;可是古代容许这样做。恺撒侵犯了鲁比孔河,[11]他把来自人民的要职看作来自自身,元老们入场时也不起立,就像厄特罗皮厄斯[12]所说的,国王所为,近乎暴君,regia ac pœne tyrannica.[13]这是一个伟人;要么说活该,要么说好极了;教训要深刻得多。他受了二十三处伤,也不如耶稣基督额角上挨到唾沫令我感动。恺撒被元老们刺死;基督挨仆人的耳光。遭到更大的侮辱,才能令人感到是神。”

博须埃站在石堆顶上,手里拿着短枪,居高临下对着谈话的人群,高声说道:

“西达特纳乌姆啊,米尔希努斯啊,普罗巴林特啊,艾安蒂德的恩典啊!噢!谁能让我像洛里恩或埃达普泰翁的希腊人一样,朗诵荷马的诗歌呢?”

三、明与暗

昂若拉去侦察了一次。他沿着楼房拐来拐去,从蒙德图小巷出去。

我们要说,起义者充满了希望。他们击退夜袭的方式,使他们几乎事先不怕拂晓的进攻。他们等待着,对进攻嗤之以鼻。他们既不怀疑自己的事业,也不怀疑成功。况且,显然援军要来。他们指望这个。这种预见胜利的才能,是法国斗士的力量之一;他们把即将到来的白天,分成三个确定的阶段:早晨六点钟,“做过策反工作”的一团人会倒戈;中午,全巴黎会起义;日落时分,爆发革命。

传来圣梅丽的警钟声,从昨晚起,钟声就没有停过一分钟;这证明另一个街垒,那个大街垒,让纳的街垒始终固守着。

所有这些希望在人堆中传递,那种愉快而可怕的细语,活像蜂群作战的嗡嗡声。

昂若拉又出现了。他像老鹰夜巡,在外面的黑暗中转了一圈回来。他交抱手臂,一只手放在嘴上,听了一会儿这种快乐的声息。随后,在越来越泛白的曙色中,脸色鲜艳红润,他说道:

“巴黎所有的军队都出动了。三分之一的部队压在你们所在的街垒上。再加上国民自卫军。我看到第五步兵团的军帽和第六宪兵团的军旗。再过一小时,你们就要遭到进攻。至于人民,昨天已经沸腾,但今天早上却没有动静。什么也等不到了,什么也别指望了。郊区和团队都不会来。你们被抛弃了。”

这番话落在人堆的嗡嗡声上,所起效果恰如暴雨的第一滴雨点落在蜂群上。大家噤若寒蝉。寂静一时难以表达,连死神飞过也能听见。

这一刻十分短暂。

从人堆最幽暗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对昂若拉喊道:

“好吧。我们把街垒筑到二十尺高,大家守住。公民们,让我们用尸体来抗议吧。如果人民抛弃共和派,我们要表明,共和派不抛弃人民。”

这番话摆脱了人人惴惴不安的愁云,表达了大家的想法。迎来一阵热情的欢呼。

说话人的名字,始终不得而知;这是一个穿工作罩衫的不知名的人,默默无闻,被人遗忘,一个过路英雄,这种无名的好汉总是参与到人类的危机和社会创始的事件中,在特定时刻以崇高的方式说出决定性的话,似闪电刹那间代表了人民和天主,便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毫不动摇的决心,弥漫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的空气中,几乎同一时刻,在圣梅丽的街垒,起义者发出这名垂史册、记录在案的呼声:“有没有人来支援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死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

可见,两个街垒尽管没有物质上的联系,却息息相通。

四、减五加一

这个不知名的人宣布“用尸体来抗议”,说出和表达了共同的心愿,于是众口一词,发出满意而可怕得奇特的呼声,这呼声含义悲切,声调却是凯旋般的。

“死亡万岁!我们全部留下。”

“为什么全部留下?”昂若拉说。

“全部留下!全部留下!”

昂若拉又说:

“阵地优良,街垒坚固。三十个人足够了。为什么要牺牲四十个人呢?”

大家反驳说:

“因为没有人想离开。”

“公民们,”昂若拉叫道,他的声调里有一种几乎愤怒的颤动,“共和国在人数上不够多,不能作无谓的消耗。虚荣是一种浪费。如果对某些人来说,离开是责任,这个责任也应该像别的责任一样去履行。”

昂若拉是一个讲原则的人,对志同道合的人有一种来自绝对的权威。可是,不管这种威望多大,大家还是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

作为地地道道的领袖,昂若拉看到大家议论纷纷,还是坚持己见。他又傲然地说:

“谁害怕只留下三十人,请说出来。”

议论声越发响了。

“况且,”人群中有一个声音指出,“离开说说容易。街垒被包围了。”

“菜市场那边没有被包围,”昂若拉说。“蒙德图街可以自由进出,通过布道师街,能来到圣婴市场。”

“到那儿,”人群中另一个声音说,“会被抓住,落入步兵或郊区国民自卫军的前哨手里。他们看到一个穿工作罩衫、戴鸭舌帽的人经过,就会问:‘你从哪儿来?不会是街垒的人吧?’要查看你的手。你身上有火药味就枪毙。”

昂若拉没有回答,拍拍孔布费尔的肩膀,两人走进小酒店楼下大厅。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出来。昂若拉伸出的手捧着四套他让人保存下来的军装。孔布费尔捧着皮带和军帽跟在他后面。

“穿上这身军装,”昂若拉说,“混到队伍中逃跑。这是给四个人穿的。”

他把四套军装扔在去掉铺路石的地上。

在坚忍不拔的听众中,没有一点动弹。孔布费尔说话了:

“得了,应该有一点怜悯心。你们知道牵涉到什么问题吗?牵涉到妇女。要明白,有没有女人呢?有没有孩子呢?有没有母亲用脚推着摇篮,身边有一堆孩子呢?你们当中,谁从来没有见过奶娘的乳房请举手。啊!你们想互相残杀,我在对你们说话,我也想这样,但我不想感到女人的幽灵在我周围悲痛欲绝。你们决心死去,好的,但不要拖上别人去死。这里要自戕的人是崇高的,可是自戕的面要狭窄,不要扩展;一旦波及你们亲近的人,就叫做谋杀了。想一想那些金发孩子吧,想一想那些白发老人吧。听着,刚才,昂若拉对我说,他看到天鹅街的拐角上有一扇照亮的窗,六楼的一扇可怜的窗户边有一支蜡烛,玻璃上有一个老女人颤动不已的头影,她好像通宵等亲人归来。这也许是你们当中一个的母亲。好了,这一位请他走吧,请他赶快去对母亲说:‘母亲,我回来了!’让他放心吧,我们这儿照样干。谁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家里人,谁就没有权利牺牲自己。不然就是背弃家庭。有女儿的人,有姐妹的人,你们想到这个没有?你们被人打死了,你们死了,好呀,而明天呢?少女们没有面包,事情就可怕了。男人乞讨,女人卖身。啊!这些可爱的人儿,多么优雅,多么温柔,头上戴着插花的帽子,唱歌,说笑,让家里充满圣洁的气氛,好像有生命的芬芳,以人间处女的纯洁,证明天国天使的存在,这个雅娜,这个莉丝,这个咪咪,这些可爱的正经姑娘,得到你们的祝福,是你们的骄傲,啊,我的天,她们就要忍饥挨饿!你们要我说什么呢?有一个人肉市场,你们在她们周围用幽灵发抖的手,是阻止不了她们进去的!想想街上,想想挤满行人的街道,想想在商店前那些袒胸露肩、在泥泞中走来走去的女人。这些女人原先也是纯洁的。有姐妹的人,想想她们吧。贫困,卖淫,警察,圣拉撒路监狱,这就是那些娇美的姑娘,那些脆弱、有廉耻心、可爱、美丽、比五月的丁香花还鲜艳的奇女子要去的地方。啊!你们让人打死!啊!你们不在人世!很好;你们想让人民摆脱王权,却把你们的女儿交给警察。朋友们,要小心,要有怜悯心。妇女,那些可怜的女人,人们没有为她们好好着想的习惯。人们指望女人得不到男人的教育,人们阻止她们阅读,阻止她们思索,阻止她们关心政治;你们会阻止她们今晚到停尸所去认你们的尸体吗?因此,有家室的人要听话,同我们握一下手就离开,让我们单独做这里的事。我很清楚,离开要有勇气,这是困难的;但越是困难,就越是值得做。有人说:‘我有一支枪,我在街垒中,算了,我留下来吧。’算了,这件事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的朋友们,还有一个明天,明天你们就不存在了,但你们的家庭还存在。要受多少罪啊!咦,一个身体健康的漂亮孩子,面颊像苹果一样,牙牙学语,叽里呱啦,笑口盈盈,你吻他时感到细嫩,你们知道一旦他被遗弃,会变成怎样吗?我见过一个小不点,就这么高。他的父亲死了。穷人出于仁慈收留了他,但他们自己也没有面包。孩子总是饥饿。那是冬天。他不哭。有人看到他走近炉子,炉子从来不生火,你们知道,烟囱用黄土粘合。孩子用小手指剥下一点这种土吃下去。他呼吸声音嘶哑,脸色苍白,双腿发软,肚子鼓胀。他什么也不说。人家同他说话,他不回答。他死了。把他送到奈凯医院才死去,我在那里看到他。我在这所医院里当住院实习医生。现在,如果你们当中有当父亲的,有幸在星期天用你们壮实的手牵着孩子的小手散步,那就设想一下,那个孩子是亲骨肉。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我想得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他赤裸裸地躺在解剖台上,肋骨突出在皮下,好像坟场草丛下的墓穴。在他的胃里找到一种烂泥。在他的牙缝里有灰烬。啊,让我们摸摸良心,扪心自问吧。据统计,弃儿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十五。我再说一遍,牵涉到女人,牵涉到母亲,牵涉到少女,牵涉到小孩子。这是在谈论你们吗?大家很清楚你们是什么人,知道你们都很勇敢,当然啰!知道你们为崇高的事业献身,心里感到快乐和光荣;知道你们感到自己选定死得有益和壮烈,每个人都重视为胜利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好极了。可是,世上不只你们这些人。还应该想到别的人。不能做自私的人。”

人人都阴沉地低下头去。

在最崇高的时刻,人心的矛盾是多么古怪啊!说这番话的孔布费尔并不是孤儿。他想起别人的母亲,却忘记了自己的母亲。他就要献身。他是“自私”的。

马里于斯饥肠辘辘,狂热不安,相继放弃所有的希望,陷入痛苦中,这是最悲惨的遇难,他经历了强烈的激动,感到末日来临,越来越陷到幻觉的麻木中,这是轻生者临终前总有的状态。

生理学家会研究他身上这种狂热的全神贯注越来越增长的症状,科学已经了解这种出神状态,并加以分类,它引起的痛苦,就像肉欲产生的快感。绝望也有入迷状态。马里于斯正是如此。他仿佛局外人目睹了一切;正如上文所述,在他眼前发生的事,在他看来似乎很遥远;他看得清整体,却丝毫看不到局部。他透过一片火光,看到人来人往。他仿佛听到来自深渊之底的声音。

但是,这一切使他激动。在这个场景中,有一尖端直透到他身上,把他戳醒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死,他不愿分心;可是他在阴沉沉的梦游状态中想到,自己要死,并不妨碍去救别人。

他提高了声音说:

“昂若拉和孔布费尔说得对;用不着无谓的牺牲。我赞成他们的说法,必须赶快行动。孔布费尔对你们说出肺腑之言。你们当中有的人有家庭、母亲、姐妹、妻子、孩子。请这些人站出来。”

没有人动弹。

“已婚的人和家庭的赡养者出列!”马里于斯再说一遍。

他的声调很高。昂若拉是街垒的首脑,而马里于斯是街垒的拯救者。

“我命令你们出来!”昂若拉说。

“我请求你们出来,”马里于斯说。

这些英勇无畏的人受到孔布费尔的话触动,被昂若拉的命令动摇,马里于斯的请求使他们感动,于是开始互相揭露底细。“不错,”一个年轻人对一个中年人说。“你是家长。走吧。”“走的不如是你,”那汉子回答,“你要抚养两个妹妹。”一场闻所未闻的斗争爆发了。大家都不让人赶出墓门。

“快点,”孔布费尔说,“再过一刻钟,就来不及了。”

“公民们,”昂若拉又说,“这里是共和国,普选决定一切。由你们自己指定谁该离开。”

大家服从了。几分钟后,大家一致指定了五个人,他们出列了。

“有五个人!”马里于斯叫道。

只有四套制服。

“那么,”这五个人说,“要有一个人留下来。”

于是又互相谦让地争论起来,谁该留下来,谁都认为别人有理由不该留下。

“你呀,你有一个爱你的妻子。”“你呀,你有老娘。”“你呀,你父母双亡,你的三个小弟弟会怎么样呢?”“你呀,你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你呀,你有权生活,你才十七岁,太年轻了。”

这些伟大的革命街垒,是英雄主义的聚会地。在那里,难以置信的事十分平常。这些人彼此坚定不移。

“快点行动,”库费拉克又说一遍。

人群中有人向马里于斯喊道:

“您就指定该留下的人吧。”

“好呀,”那五个人说,“您挑选吧。我们服从您。”

马里于斯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冲动。但想到要挑选一个人去死,他全身的血都涌向心脏。他脸色苍白,如果说还能苍白的话。

他走向那五个人,他们都向他微笑,每个人目光中充满了历史上温泉关英雄眼中的炽烈火焰,他们冲他喊道:

“挑我吧!挑我吧!挑我吧!”

马里于斯痴呆呆地点着数;他们始终是五个人!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四套制服上。

这当儿,第五套制服仿佛从天而降,落在这四套制服上。

第五个人得救了。

马里于斯抬起眼睛,认出了割风先生。

让·瓦尔让刚进入街垒。

要么是问明了情况,要么是出于本能,要么是出于偶然,他从蒙德图小巷到达。靠了一身国民自卫军的服装,他轻而易举地通过。

起义者设在蒙德图街的岗哨,不会为了单个国民自卫军发出警告信号。岗哨让他进入街道,心里想:可能这是一个支援的人,最糟糕的话也会被抓起来。眼下情况严峻,岗哨不可能玩忽职守,离开观察岗位。

让·瓦尔让进入街垒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人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五个挑选出来的人和四套制服。让·瓦尔让看到和听到了这个场面发生的事,他默默地脱下了制服,扔在那堆衣服上。

大家的激动难以形容。

“这是什么人?”博须埃问。

“这个人,”孔布费尔回答,“救了其他人。”

马里于斯用庄重的声音补充说:

“我认识他。”

这个担保对大家已经足够了。

昂若拉转向让·瓦尔让。

“公民,欢迎您。”

他又说:

“您知道,等一下大家都要死去。”

让·瓦尔让没有回答,帮助被他救出的那个起义者穿上他的制服。

五、从街垒之顶远望

在这危难时刻,在这存亡绝续之地,昂若拉的极度忧愁,是众人处境导致的结果,也是这种处境最高程度的体现。

昂若拉身上有着充分的革命性;但他不是完美无缺的,正如绝对那样;他太像圣鞠斯特,不够像阿纳卡齐斯·克洛斯[14];可是,在abc之友社中,他的思想最终接受了孔布费尔思想的某种磁化;曾几何时,他逐渐摆脱了教条的狭窄形式,尽情走上进步的大路,他终于接受,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演变成人类的无边共和国,是最终和壮丽的发展。至于眼下所采取的手段,由于局势激荡,他主张采取激烈手段;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变化,仍然固守这个了不起的、可怕的派别,概而言之,就是九三年。

昂若拉站在铺路石垒成的台阶上,一只手肘撑住枪管。他在沉思;他在哆嗦,好像有冷风吹过;死亡笼罩的地方,令人有三脚祭台的印象。他的眸子充满了内视的目光,从中射出压抑的火焰。突然,他仰起头来,金黄的头发往后甩,如同星星构成的四匹驾马的暗黑战车上的天使长发,又像惊狮光焰似的鬣毛。昂若拉叫道:

“公民们,你们代表未来吗?城市的街道浴满了阳光,家家的门上覆盖着绿枝,各民族亲如兄弟姐妹,人人都正直公正,老人祝福孩子,过去喜爱现在,思想家充分自由地思考,信徒完全平等,以上天为宗教,天主直接当教士,人的良心变成祭坛,再没有仇恨,工场和学校亲如手足,名望高低就是赏罚,人人有工作,人人有权利,人人安居乐业,再也不会流血,再也没有战争,母亲们生活幸福!控制物质,这是第一步;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想一想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吧。从前,人类始祖惊恐地看到七头蛇兴风作浪,巨龙口喷火焰,虎身鹰头鹰翼的怪兽在空中盘旋;这些可怕的怪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类。然而人张开了陷阱,这是智慧的神圣陷阱,最后抓住了这些怪物。

“我们制服了七头蛇,它叫做轮船;我们制服了龙,它叫做火车头;我们即将制服虎身怪鹰,我们已经抓住了它,这就是气球。普罗米修斯式的事业一旦完成,人类最终随意驾驭这三种古老的怪物,即七头蛇、龙和虎身鹰那一天,人类就控制了水、火和空气,人在其余生物中的地位,就相当于古代天神从前在人心中的地位。鼓足勇气,向前进!公民们,我们走向哪里?走向成为最高管理体制的科学,走向变成惟一舆论力量的事物内在的力量,走向赏罚分明、条文清晰的自然法则,走向与旭日齐升的真理。我们走向各国人民的团结;我们走向人类的一致。再也没有虚幻,再也没有寄生虫。由真统治现实,这就是目标。文明将在欧洲的高峰,然后在各大陆的中心,在智慧的大议会中举行会议。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古希腊的近邻同盟会议,每年举行两次,一次在众神所在地德尔斐,另一次在英雄所在地温泉关。欧洲也会召开近邻同盟会议;地球也会召开近邻同盟会议。法国孕育着这光辉的未来。这就是十九世纪的怀孕期。希腊创始的,值得法国来完成。听我说,你,弗伊,勇敢的工人,人民之子,各国人民之子。我尊敬你。是的,你清楚地看到未来,是的,你说得对。你父母双亡,弗伊;你认人类为母亲,认权利为父亲。你要死在这里,就是说获得胜利。公民们,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事,失败也好,胜利也好,我们进行的是一场革命。正如大火照亮了全城,历次革命照亮了全人类。我们进行的是什么革命?我刚才说过,是求真的革命。从政治上看,只有一种原则:人的绝对自主。这种绝对自主叫做自由。两个或者多个这种绝对自主联合起来的地方,就是国家。但在这种联合中,决没有放弃。每个绝对自主让出一部分,就形成普通法。让出的部分人人都相等。每人对大家作出的相同让步,叫做平等。普通法只是对人人的保护,普照每个人的权利。众人对每个人的这种保护,叫做博爱。所有这些绝对自主的聚合点叫做社会。这种聚合是一种结合,这个聚合点是一个纽结。由此产生所谓的社会关系。有人说是社会契约;这是一回事,契约这个词在词源上含有联系的意思。让我们在平等上取得一致;因为,如果自由是顶峰,平等就是基础。公民们,平等,这不是所有植物都长得一样高,一个社会要由高茎的草丛和矮小的橡树组成;互相阉割的嫉妒毗邻;在民事上,一切才能都可以施展;在政治上,每个人的投票都有同等分量;在宗教上,一切信仰都有同样权利。平等有一种机制:免费和义务教育。识字的权利,应该从这里开始。初等教育对每个人是强制的,中等教育向所有人提供,这是法律。平等社会从同等的学校教育产生。是的,教育!启蒙!启蒙!一切来自启蒙,又回到那里。公民们,十九世纪是伟大的,而二十世纪是幸福的。那时,与以往的历史截然不同;再用不着像今天那样,害怕征服、侵犯、窃权、国家之间兵戎相见、文明的中断取决于一次王室通婚、在世袭专制中获得新生、通过会议各国进行瓜分、因王朝的崩溃国家四分五裂、两种宗教对峙而产生斗争、就像皮影戏中两只公山羊在无限之桥上相遇;再也用不着害怕饥荒、剥削、因贫困而卖淫、因失业而贫穷、断头台、利剑、战争以及在事件的林莽中命运施行的一切强盗行径。几乎可以说:再也没有事变了。人人安居乐业。人类将同地球一样完成自身的法则;在心灵和星球之间将重建和谐。心灵将围绕真理运行,就像星球围绕光源运行一样。朋友们,眼下我对你们讲话的时刻,是黑暗的时刻;但这是为了未来付出的可怕代价。一次革命是一笔通行税。噢!人类将获得解放,重新站起来,得到慰藉!我们在这个街垒上确定这一点。如果不是站在牺牲的高峰上,我们从哪儿发出爱的呼喊呢?噢,我的兄弟们,这里是思考者和受苦者相会的地方;这个街垒不是由铺路石、梁柱、破铜烂铁筑成的,而是由两大堆东西,即思想和痛苦组成。贫穷在这里遇到理想。白天在这里拥抱黑夜,而且对黑夜说:‘我将同你一起死去,你将同我一起再生。’从拥抱一切困苦中爆发出信念。痛苦在这里寿终正寝,思想在这里获得不朽。这种消亡与不朽交混在一起,构成我们的死亡。兄弟们,在这儿牺牲的人,是死在未来的光辉里,我们要进入一座充满曙光的坟墓。”

昂若拉止住了话头,却不像沉默下来;他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仿佛在继续自言自语,这使得大家聚精会神,竭力还想听他说下去,凝望着他。没有掌声;但大家长久地窃窃私语。话语是气息,智慧的颤动,宛若树叶的簌簌响。

六、马里于斯惊恐,沙威简洁

现在谈谈马里于斯的所思所想。

读者该记得他的心灵状态。上文提到,他觉得一切都是幻觉。他的判断力混乱了。要强调的是,马里于斯处在笼罩着垂死挣扎者的不可思议的巨翼孤影下。他感到自己进了坟墓,好像已经在大墙的另一边,他以死人的眼睛去看活人的面孔。

割风先生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来干什么?马里于斯根本没有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再说,绝望的特点是如同包住自己一样包住别人,大家都是来赴死的,他觉得这合乎逻辑。

不过,他一阵阵揪心地想到柯赛特。

况且割风先生不同他说话,不看他一眼,甚至在马里于斯提高声音说“我认识他”时,他也似乎没有听见。

至于马里于斯,割风先生这种态度倒使他松了一口气,如果能用这样一个词说明这种印象,可以说,这种态度使他高兴。他总是感到绝对不可能对这个谜一样的人说话,对他而言,割风先生既态度暧昧,又很威严。另外,马里于斯很久没看到他了;马里于斯天性胆怯、矜持,这更使得他不可能说话。

被指定的五个人从蒙德图小巷走出街垒;他们完全像国民自卫军,其中一个边走边哭。离开之前,他们拥抱留下的人。

等到五个被放生的走掉,昂若拉想到那个被判死刑的人。他走进楼下大厅。绑在柱子上的沙威在沉思。

“你需要什么吗?”昂若拉问他。

沙威回答:

“你们什么时候杀死我?”

“等一等。眼下我们需要子弹。”

“那么,给我喝点水,”沙威说。

昂若拉递给他一杯水,由于沙威被绑着,他喂沙威喝下去。

“只需要这个?”昂若拉又问。

“我绑在柱子上很难受,”沙威回答。“你们让我在这里过夜,心肠也太硬了。随你们怎么绑我,但可以像那一位一样,躺在桌子上。”

他摆了一下头,指向马伯夫先生的尸体。

读者记得,在大厅尽头,有一张大长桌,用来熔化弹壳造子弹。子弹都造好了,火药都用光了,桌子空着。

在昂若拉的命令下,四个起义者给沙威松了绑。给他松绑时,第五个起义者用刺刀顶住他的胸膛。起义者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用一根结实的细鞭绳捆住他的双脚,让他能走一尺半的距离,就像要上断头台的人那样,让他一直走到大厅尽头那张桌子旁,并让他躺上去,腰部紧紧绑在桌上。

为了更保险,用一根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从颈后拉到腹部,再分开穿过双腿,连到双手;这种捆绑方法在监狱里称为马颔缰,沙威要逃走万万不可能。

捆绑沙威的时候,门口有一个人出奇地仔细注视着。这个人的影子使沙威转过头来。他抬起眼睛,认出了让·瓦尔让。他连抖也没有抖一下,傲然地垂下眼皮,仅仅说:“这是很普通的事。”

七、局势变得严重

天色迅速明亮起来。但没有一扇窗户打开,没有一扇门半掩;这是黎明,人们还没有苏醒过来。上文说过,军队已从街垒对面的麻厂街尽头撤走了;那边好像通行无阻,向行人开放,寂静得阴森森。圣德尼街像底比斯城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样静悄悄的。十字街头不见人影,阳光照得白蒙蒙的。没有什么比空荡荡的街道这种明亮更凄惨了。

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声音。隔开一段距离,有一种神秘的响动。显然,关键的时刻来临了。像昨晚一样,岗哨撤了回来;但这次全部撤回。

街垒筑得比第一次受攻击时更坚固。那五个人走后,大家又把街垒筑高了。

根据观察菜市场地区的岗哨的意见,昂若拉担心背后受到突袭,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他派人把至今一直自由通行的蒙德图小巷堵死。为此又起出了几幢楼长度的铺路石。这样,街垒通向的三条街都堵死了,前面是麻厂街,左边是天鹅街和小丐帮街,右边是蒙德图街,确实几乎难以攻破;既已封死,也就必然战死。街垒有三条战线,却没有出路。“是堡垒,却是捕鼠笼,”孔费拉克笑着说。

昂若拉让人在小酒店门边垒起三十多块铺路石,“起多了,”博须埃说。

要发动进攻那边,眼下一片静悄悄,昂若拉让大家重新回到战斗岗位。

给每个人发了一份烧酒。

没有什么比一个街垒准备对付进攻的情景更诱人的了。每个人都选择好自己的位置,就像看戏一样。有的斜靠着,有的支着手肘,有的肩靠肩。有的人用铺路石垒成座位。墙角碍事就躲开;突出来的地方可以防护,就避到里面。左撇子很难得,他们占据了别人不适宜的位置。许多人安置好坐着战斗。大家想杀敌时舒服一点,死时也舒适一点。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场悲惨的战争中,有个起义者从屋顶的平台上射击,射得又准又狠,他把一张伏尔泰式扶手椅搬到那里;后来被一阵枪击打中。

一旦头头发出战斗准备,一切纷乱便立刻停止;不再有争执;不再三五成群;不再个别交谈;不再单独一帮人;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汇聚和变成等待进攻。一个街垒在危险到来之前一片混乱;在危险中秩序井然。危险整顿秩序。

昂若拉拿起他的双响短枪,站在他为自己保留的枪眼旁,人人默不作声。一阵轻微而短促的咔吧声,沿着铺路石垒起的墙壁隐隐响起。这是给步枪上子弹。

再有,他们的态度变得格外自豪和自信;置生死于度外,会变得坚定;他们不再存有希望,但是他们有绝望。绝望是最后的武器,有时能带来胜利;维吉尔这样说过。坚不可摧的决心,产生绝妙的办法。登上死亡之舟,有时能幸免于难;棺盖变成了救命木板。

像昨晚一样,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向,或者几乎可以说盯住街道尽头,现在那里照得一清二楚。

等待时间不长。在圣勒那边,行动的声音又开始清晰传来,但这不像第一次进攻那样。铁链的咣当声,庞然大物令人不安的颠簸,青铜在马路上跳动的撞击声,一种威严的轰隆声,预示着狰狞的钢铁武器临近了。古老的宁静街道的五脏六腑在震动,而当初开辟和修筑这些街道是为了利益和思想畅通,不是为了战车骇人的滚动。

所有战斗者盯住街道尽头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

一尊大炮出现了。

炮兵推着大炮;它安在射击架中;拖车已经卸下;两个人扶住炮架,四个人推着轮子;其余的人跟随着弹药车。可以看见点燃的导火线在冒烟。

“开火!”昂若拉喊道。

整个街垒一齐开火,枪声大作;一片浓烟淹没了大炮和炮兵;过了一会儿,烟雾散去,大炮和炮兵重新出现;炮兵缓慢地、准确地、不慌不忙地把大炮推到对准街垒的地方。一个炮兵也没有被打伤。然后,炮长压在炮闩上,抬高炮口,像天文学家调整望远镜一样,认真地开始瞄准。

“好极了,炮兵们!”博须埃喊道。

街垒中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

过了一会儿,大炮跨在水沟上,公然安放在街道正中央,大口张开对着街垒。

“大家高兴高兴吧!”孔费拉克说。“这是个野蛮的家伙。弹过手指以后,再挥出拳头。军队向我们伸出它的大爪子。街垒要受到剧烈的震动。扫射是摸索,大炮要攻占。”

“这是一门八寸口径的新型铜炮,”孔费拉克补充说。“这种炮,只要锡与铜的比例超过百分之十,就会爆炸。锡的比例多了,炮身就会太软。有时,火门里会有砂眼和气孔。为了避免这种危险和加强火力,也许必须回到十四世纪的方法,给炮筒加箍,用一连串的无缝钢环,从炮闩一直箍到炮耳。眼下暂且尽量弥补缺陷;有人用猫在火门里探到了气孔和砂眼。但是,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就是格里博瓦尔[15]的运动星。”

“在十六世纪,”博须埃指出,“炮筒里就有来复线。”

“是的,”孔布费尔回答,“这就增加了弹道的力量,但减低了射击的准确性。再说,在短距离射击中,弹道达不到要求的直线,抛物线过大,射程不够直,不能打中所有射程的目标,然而这却是战斗的需要,敌人越近,射击越快,这一点的重要性也就增加。十六世纪有来复线的大炮,抛物线不够直,在于发射无力;对这种炮来说,爆破力弱是弹道所决定的,比如要保持炮架稳固。总之,大炮这个独裁者不能为所欲为;威力是一大弱点。炮弹时速只有六百法里;而光每秒有七万法里。这就是耶稣基督高过拿破仑的地方。”

“再上子弹,”昂若拉说。

在炮弹的打击下,街垒的保护层顶得住吗?会不会打开缺口?问题就在这里。正当起义者重新上子弹时,炮兵在装炮弹。

街垒的人忧心忡忡。

炮弹发射了,发出轰然巨响。

“到!”一个快乐的声音喊道。

在炮弹打到街垒的同时,加弗罗什扑了进来。

他来自天鹅街那边,他灵巧地跨进面对错综复杂的小丐帮街那个辅助街垒。

加弗罗什回到街垒比炮弹产生更大的效果。

炮弹消失在碎石堆里。它至多打碎了一只公共马车的轮子,把安索那辆旧大车报销了。看到这个情景,街垒的人笑了起来。

“继续打呀,”博须埃向炮兵喊道。

八、炮兵变得要认真对付

大家把加弗罗什围了起来。

但他没有时间叙述。马里于斯抖抖索索地把他拉到一边。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哟!”孩子说,“您呢?”

他肆无忌惮地盯住马里于斯。他的一双眼睛睁大了,闪射出自豪的光芒。

马里于斯继续用严厉的声调说:

“谁对你说要回来?你至少把我的信送到地方了吧?”

加弗罗什对这封信没有一点儿内疚。他急于赶回街垒,没有把信交给收信人,而是脱了手。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有点轻率地把信交给了陌生人,他甚至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不错,这个人没有戴帽,可是这还不够。总之,对此他内心有点自责,生怕马里于斯责备。为了脱身,他采取了最简单的方法;他可恶地撒了谎。

“公民,我把信交给了看门人。太太睡下了。她醒来后会收到信。”

马里于斯发出这封信有两个目的,一是向柯赛特诀别,二是救出加弗罗什。他只得满足于了却半个心愿。

发出了信,割风先生出现在街垒,这个巧合呈现在他脑子里。他向加弗罗什指着割风先生问:

“你认得这个人吗?”

“不认得,”加弗罗什说。

上文说过,加弗罗什确实只在夜里见过让·瓦尔让。

马里于斯脑海中产生的混乱而带病态的猜测,化为乌有了。他了解割风先生的见解吗?割风先生也许是共和派。因此他出现在这场战斗中是很普通的。

加弗罗什已经在街垒的另一头喊道:“我的枪呢?”

孔布费尔叫人把枪还给他。

加弗罗什通知他称呼的“同志们”,街垒被封锁了。他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营步兵枪支架在小丐帮街,观察天鹅街那边;在相反方向,保安警察占据了布道师街。对面,是军队的主力。

情报讲完以后,加弗罗什补充说:

“我准许你们给他们狠狠来一阵扫射。”

而昂若拉站在枪眼旁,侧耳细听,窥测着。

攻击者无疑不满意炮弹的射击,没有再发射。

一连步兵占据了大炮后面街道的尽头。士兵们起出铺路石,筑起一道矮墙,作为掩体,这掩体高一尺八寸,面对街垒。在这掩体的左角,可以看到聚集在圣德尼街的一营郊区步兵的纵队前列。

窥测的昂若拉,似乎听到从弹药箱中取出子弹盒的特别响声,他还看到炮长改变瞄准度,向左略微降低炮口。然后炮兵开始装炮弹。炮长亲自点火棒,伸向火门。

“低下头来,靠近墙边,大家沿着街垒跪下来!”

起义者在加弗罗什回来时,离开了岗位,散立在小酒店前面,这时纷乱地拥向街垒;但在执行昂若拉的命令之前,一发霰弹带着可怕的呼啸声发射出来。这确实是一炮霰弹。

大炮对准了街垒的豁口,反弹到墙上,这可怕的反弹造成两死三伤。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街垒就守不住了。霰弹能打进来。

引起了一片慌乱。

“要阻止打第二炮,”昂若拉说。

他降低短枪,瞄准炮长,这时炮长正俯向炮闩,校正和最后确定瞄准度。

炮长是个漂亮的炮兵中士,十分年轻,金黄头发,脸容温柔,聪颖的模样正适合这种劫数难逃的、可怕的武器,这种武器威力越来越完善,最终要消灭战争。

孔布费尔站在昂若拉旁边,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真可惜!”孔布费尔说。“这种杀戮多么丑恶啊!咦,将来没有国王,也就没有战争。昂若拉,你瞄准这个中士,你没有看他。请设想一下,这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很勇敢,可以看出他有头脑,这些年轻炮兵很有知识;他有父母家庭,也许他在恋爱,他最多二十五岁,可以做你的兄弟。”

“他就是我兄弟,”昂若拉说。

“是呀,”孔布费尔又说,“也可以做我的兄弟。那么别打死他。”

“让我开枪。该做的事就要做。”

一滴眼泪沿着昂若拉冷漠的面颊慢慢流下来。

与此同时,他扣动短枪的扳机。发出一道火光。那个炮兵转动了两下,手臂伸向前,抬起头要呼吸空气,然后侧身倒在炮身上,一动不动。只见从背部当中直喷出一股鲜血。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他一命呜呼。

必须抬走他和换人。这确实争取了几分钟时间。

九、运用偷猎者的旧才干和万无一失的枪法影响了一七九六年的判决

街垒中议论纷纷。炮击又开始了。这样炮击,不需要持续一刻钟。绝对需要削弱炮击。

昂若拉发出这个命令:

“豁口必须放上一张床垫。”

“没有床垫了,”孔布费尔说,“伤员都躺在上面。”

让·瓦尔让坐在小酒店角落偏僻处的一块墙基石上,步枪夹在双腿中间,至今没有参与发生的事。他似乎没有听到周围战斗者说话:“这儿有支枪什么事也不干。”

听到昂若拉发出的命令,他站了起来。

读者记得,在麻厂街人群聚集时,有个老太婆,预见到流弹,将床垫堵住窗户。这扇阁楼窗,在街垒外一座七层楼的屋顶上。床垫斜放,底下撑在两根晾衣竿上,上面有两根绳子拉住,远处看去,好像两根细绳,拴在阁楼窗框的两只钉子上。两根绳子像头发一样清晰地映在天空中。

“有谁能借给我一支双响枪?”让·瓦尔让说。

昂若拉刚重新上了子弹,把枪递给他。

让·瓦尔让向阁楼瞄准开枪。

拴住床垫的两根绳子中有一根断了。

床垫只有一根绳子吊住。

让·瓦尔让开了第二枪。第二根绳子敲在阁楼的玻璃窗上。床垫在两根竿子间滑下来,落在街上。

街垒的人拍起手来。

人人喊道:

“床垫有啦。”

“是的,”孔布费尔说,“可是,谁去捡回来呢?”

床垫确实落在街垒外面,在围攻者和被围攻者之间。可是,炮兵中士之死激怒了军队和士兵,他们这时趴在垒起来的铺路石堆后面,正在重新组织开炮,为了填补大炮不得已的沉默,一齐向街垒射击。起义者没有回应这阵射击,以便节省子弹。齐射纷纷落在街垒上;街道子弹乱飞,十分骇人。

让·瓦尔让从豁口出去,来到街道,穿过枪林弹雨,走到床垫那里,拉起来,驮到背上,又回到街垒。

他把床垫放在豁口上,他把它靠在墙上,放的位置炮兵看不到。

然后,大家等待霰弹。

没有等多久。

大炮发出怒吼,喷出一团大粒霰弹。但是没有反弹,霰弹在床垫上弹不起来。预期的效果达到了。街垒保住了。

“公民,”昂若拉对让·瓦尔让说,“共和国感谢您。”

博须埃笑着大声赞叹:

“一张床垫有这样大的威力,真邪门啦。这是以柔克刚。不管怎样,光荣属于置大炮于无用武之地的床垫!”

十、黎明

这时,柯赛特醒了。

她的房间狭窄、干净、不引人注目,东面一扇长窗开向楼房的后院。

柯赛特一点儿不知道巴黎发生的事。昨晚她已经离开巴黎,她回到卧室时,图散说:“好像打起来了。”

柯赛特睡得很少,但睡得很好。她做了好梦,也许是因为她的小床很白。一个像马里于斯的人出现在光辉中。她醒来时眼睛里一片阳光,这首先是由于梦继续起作用的结果。

梦醒后的第一个想法是令人喜悦的。柯赛特感到完全放心了。她像让·瓦尔让在几小时以前那样,心灵经历了这种反应:决不愿意出现不幸。她开始尽力满怀希望,却不知道为什么。随后,她一阵揪心。——她已经有三天没看到马里于斯了。但是她心想,他应该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在哪里,他非常聪明,会找到办法来到她身边。——今天他一定会来,也许就在今天早上。——天已大亮,可是阳光还是平射的,她想,时候还早;然而应该起床了,要接待马里于斯。

她感到,没有马里于斯她活不下去,所以,仅仅因为这一点,马里于斯就会来的。任何别的想法都不能接受。这一切确定无疑。煎熬三天已经难以忍受了。马里于斯三天不见踪影,这真是够惨的。现在,上天这残酷的戏弄考验已然过去,马里于斯要到来,而且带来好消息。青春就是这样;她很快擦干眼睛;她感到痛苦不解决问题,不能接受这样煎熬。青春是未来面对自身这个陌生者在微笑。她感到幸福是很自然的。她的呼吸好像由希望构成。

况且,柯赛特回想不起来,马里于斯对她说只离开一天去办什么事,他是对她怎么解释的。大家都注意到,一枚钱币一下掉到地上,会藏得那么巧,令人找不到。有的想法会对我们开同样的玩笑;它们会蹲在我们头脑中的一个角落里;完了;它们失去了;想不起来了。柯赛特稍稍回想一下,可是徒劳,她心里气恼。她寻思,忘记了马里于斯所说的话,这很不好,会铸成大错。

她下了床,进行身心两净,即祈祷和梳洗。

在必要时,可以带领读者进入洞房,而不是闺房。诗歌几乎不敢这样做,散文不应该这样做。

闺房是含苞欲放的花房,是暗影中的洁白,未开放的百合花的内室,只要阳光还未观看,男人就不应该观看。含苞待放的女子是神圣的。那展露的贞洁床铺,含羞的可爱半裸,藏在拖鞋里的雪白纤足,仿佛镜子是眸子,在它面前遮掩起来的胸脯,家具咔嚓一声或者一辆马车经过就匆匆拉上和遮住肩头的衬衣,结好的缎带,扣好的搭扣,拉紧的衣带,哆嗦,因寒冷和羞耻的微颤,一举一动美妙的心慌意乱,在不必害怕的地方近乎惊飞的不安,像彩霞一样迷人的衣衫相继变换,这一切都不宜提及,点到为止已经过分了。

人的目光面对一个少女的起床,比面对一颗星辰的升起,更应肃然起敬。可能接触到这个场面,就应该转而分外尊敬。桃子的绒毛,李子的灰衣,白雪的放射状晶体,蝴蝶的粉翅,比起不自知的贞洁,就是粗俗的东西。少女只是梦幻之光,还不是塑像。她的放床凹室藏在理想的阴暗部分。目光不谨慎的接触,侵犯了这朦胧的半明半暗。这里,观赏都是亵渎。

因此,我们决不描绘柯赛特醒来时有点忙乱的美妙。

一则东方故事叙述,天主创造的玫瑰本是白色的,但由于亚当在玫瑰半开时看见了它,它因羞耻而变成粉红。我们属于这种人:面对少女和鲜花,感到呆住了,认为这是令人敬仰的。

柯赛特迅速穿好衣服,梳妆打扮,当时发式很简单,妇女不把发卷和分披长发用衬垫和卷筒撑起,不在头发里加硬衬布。然后她打开窗户,游目四望,期待在街上发现一点什么,在屋角或马路一隅能看到马里于斯。可是,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后院被高墙围住,空隙中只看到几个花园。柯赛特觉得这些花园难看;她生平头一遭感到鲜花丑陋。十字街头的一小段水沟会更合她的意。她打定主意仰望天空,仿佛她认为马里于斯会来自那里。

突然,她泪水盈眶,并非心情变幻不定;而是期盼被沮丧切断了,这就是她的状态。她模糊地感到说不清的恐惧。空中确实有东西掠过。她思忖,她确定不了是什么,互相见不到,就算完了;想到马里于斯可能从天而降,在她看来,并不是令人欣喜,而是阴森可怖。

随后,就像这些云彩,她恢复了平静和希望,浮上一丝不自觉的微笑,这是信赖天主。

楼里的人还在睡觉。笼罩着一片沉寂。没有一扇护窗板推开。门房间关着门。图散没有起床,柯赛特自然而然认为她的父亲在睡觉。她必定心里非常痛苦,而且眼下还在痛苦,因为她心想父亲太凶了;但她把希冀寄托在马里于斯身上。这样一片光芒肯定不可能稍纵即逝。她在祈祷。她不时听到远处有一种沉闷的震动,她想:“这么早就开关大门,真是怪事。”这是大炮在轰击街垒。

在柯赛特的窗户下面几尺的地方,有只雨燕巢筑在墙壁污黑的旧突饰中;这个鸟巢往外突出一点,从上面可以看到这个小小天堂的里面。母燕在巢里,张开扇形翅膀,盖住一窝小鸟;公燕在飞舞,来来去去,回来时嘴里带着食物和亲吻。旭日把这安乐窝染成金色,繁衍这个伟大的法则在这里笑盈盈,又十分庄严,这温馨的神秘在清晨的光辉中充分展现。柯赛特的头发沐浴在阳光里,心灵沉浸在幻想里,内心被爱情照亮,外表被晨曦照耀,她仿佛机械地俯下身,几乎不敢承认,她同时想念着马里于斯,她望着这些鸟儿,这个家庭,这母燕和公燕,这母燕和雏燕,心里怀着一只鸟巢给一个处女带来的心烦意乱。

十一、弹无虚发却不伤人

进攻者继续射击。齐射和霰弹轮流变换,实际上杀伤力不大。惟有科林斯酒店的正面上层遭殃;二楼的窗户和屋顶的阁楼,被大粒霰弹和散子打得千疮百孔,慢慢变了形。在那里设岗的战斗者不得不撤离。再说,这是攻击街垒的一种战术;长时间射击,以耗尽起义者的弹药,如果他们犯错误还击的话。一旦他们的火力减弱,发现他们再没有子弹和火药,便发起冲锋。昂若拉没有落入这个陷阱;街垒根本不还击。

在每次齐射中,加弗罗什都用舌头撑起面颊,表示高度的蔑视。

“很好,”他说,“把床垫的布撕开吧,我们正需要绷带呢。”

库费拉克质问齐射为何这样不顶用,对大炮说:

“你变得啰唆了,老头。”

在战斗中,正如在舞会中,兵不厌诈。很可能街垒的沉默开始使围攻者不安,令他们担心意料不到的事变,他们感到需要透过这堆铺路石,看看清楚,了解在这堵打不还手的无动于衷的大墙后面,发生什么事。起义者突然发觉一顶头盔在邻近一个屋顶的太阳下闪光。一个消防队员靠在一根高烟囱上,好像在那里放哨。他的目光直落在街垒中。

“这个监视人碍事,”昂若拉说。

让·瓦尔让已经把短枪还给了昂若拉,但他自己有枪。

他一言不发,瞄准消防队员,一秒钟后,头盔被子弹打中,咣当地落在街上。惊惶的士兵匆匆消失了。

第二个观察者占据了他的位置。这一位是个军官。让·瓦尔让已经重新上了子弹,他瞄准新来者,把军官的头盔送去跟士兵的头盔汇合。军官毫不犹豫,迅速抽身退走。这回警告生效了。没有人再出现在屋顶上;放弃了侦察街垒。

“您为什么不打死人?”博须埃问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不回答。

十二、混乱变成拥护秩序

博须埃在孔布费尔的耳畔小声说: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个用枪行善的人,”孔布费尔说。

凡是对这个已经远去的时代还有回忆的人都知道,城郊的国民自卫军对付起义十分骁勇。在一八三二年六月的几天中,它特别激烈和无畏。庞丹、力天使和小排水沟一带和蔼的小酒店老板,看到暴动使他们的“生意”清淡,舞场空无一人,于是变成了怒狮,宁愿杀身也要挽救小酒店所代表的秩序。在这市侩气和英雄气概兼而有之的时代,每种思想都有自身的骑士,而利益也有自身的勇士。动机平庸,丝毫不减少行动的勇敢。一摞埃居减少了,会使银行家唱起《马赛曲》。他们充满激情地为银行流血;以斯巴达人的热情保卫铺子这个无限小的祖国。

说到底,这一切做得都是很严肃的。这是社会的各种因素在进行斗争,直至达到平衡的一天。

这个时期的另一标志,就是无政府主义混杂于政府主义(正统派不规范的名称)之中。以不守法去维护秩序。在国民自卫军某个上校的指挥下,突然敲起随意的集合鼓;某个上尉突如其来冲上火线;某个国民自卫军队员为“观念”和为自身战斗。在发生危机的时刻,在那些“有特定意义的日子”里,人们不听从首领而是听从自己的本能行事。在治安部队中,有真正的游击队员,有人像法尼科那样手握长剑,还有人像亨利·封弗雷德[16]那样以笔为武器。

不幸的是,这个时期,代表文明的是利益的组合,而不是一组原则;文明处于或者自以为处于危险之中;它发出惊叫声;每个人以自己为中心,执意保卫、摇撼和保护文明;随便哪一个人都承担起拯救社会的责任。

有时,热情发展到屠杀。某队国民自卫军私自组成军事法庭,五分钟之内审判和处决一个被俘的起义者。就是这样的临时法庭杀害了让·普鲁维尔。这种残酷的私刑,任何一方都无权责备另一方,因为美洲的共和国和欧洲的君主政体都加以实行。这种私刑由于误会而更显复杂。暴动的一天,一个名叫保尔-埃梅·加尼埃[17]的年轻诗人在王宫广场受到追逐,刺刀顶在他的腰上,他藏在六号的大门下才逃脱了。追赶的人喊道:“还有一个圣西门的信徒!”他们想杀死他。可是,他腋下夹的是圣西蒙公爵[18]的一卷《回忆录》。一个国民自卫军队员在这本书上看到这个字样:“圣西门”,于是喊道:“处死他!”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一连城郊国民自卫军,由上文提到的法尼科上尉指挥,随心所欲地在麻厂街大肆屠戮。这个事实不管多么异乎寻常,还是由一八三二年的起义之后开庭的司法预审确认了。法尼科上尉是个急性子的、大胆的平民,类似维护秩序的雇佣兵,属于上文指出的爱滥杀的人,是个狂热的政府主义者,又桀骜不驯,抵挡不住提前开火的诱惑和独自行动,也就是说带领连队攻占街垒的野心。红旗和他看作黑旗的旧衫轮流出现激怒了他,他大声责备那些将军和高级军官,他们商议过,认为冲锋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按其中一人的著名说法,要让“起义受煎熬”。至于他,他感到街垒熟透了,正如熟透果子要掉下来一样,他要试一试。

他指挥的是跟他一样坚毅的人,据一位目击者说,是“一些疯子”。就是他的连队枪杀了诗人让·普鲁维尔,这是驻守在街角那个营的第一连。就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刻,上尉带领他的部下攻向街垒。这个行动只凭良好愿望而不讲战术,给法尼科的连队造成惨重的损失。在连队未到达街道三分之二的地方之前,迎来了街垒的齐射。冲在前头的四名最大胆的士兵,在街垒的脚下被迎面击倒。这连乱糟糟的国民自卫军虽然很勇敢,却一点没有军人的顽强,迟疑了一下,不得不退回来,在路上留下十五具尸体。犹豫给起义者留出了时间,重上子弹,第二次射击杀伤力很大,在连队回到街角的隐蔽地之前,赶上了它。它夹在两次霰弹之间,受到大炮的轰击,因为大炮没有接到命令,继续发射。勇敢而冒失的法尼科死于霰弹之下。他被大炮,也就是被秩序打死。

这次攻击疯狂而缺乏考虑,激怒了昂若拉。“傻瓜!”他说。“他们让部下送死,还白白消耗了我们的弹药。”

昂若拉像一个真正的暴动将军在说话。起义和镇压交手力量悬殊。起义方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他们子弹很少,战斗者寥寥无几。一个子弹盒打光了,一个人阵亡了,无法替代。镇压方有军队,不计算人数,拥有万森兵工厂,不计算弹药。街垒有多少人,镇压方有多少团,街垒有多少子弹盒,镇压方有多少兵工厂。因此,这是以一战百的一场搏斗,最后总是以摧毁街垒告终;除非革命突如其来,在天平中投入大天使闪光的利剑。这一时刻到来,一切会奋起,街道沸腾起来,人民的堡垒如春笋般拔地而起,巴黎发威地震动,quid divinum[19]显现,八月十日出现在空中,七月二十九日出现在空中,奇光闪现,张着大口的力量后退了,军队这头狮子,看见前面平静地伫立着法兰西这个先知。

十三、掠过的光

在保卫街垒的各种情感和激情中,样样俱全;有骁勇、青春、荣誉感、热情、理想、信念、赌徒的狂热、尤其是断续的希望。

这样一种断续的希望,这样一种希望的模糊颤动,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掠过麻厂街的街垒。

“听着,”始终在监视的昂若拉忽然大声说,“我觉得巴黎苏醒了。”

无疑,在六月六日的清早,有一到两个小时,起义有某种增长的势头。圣梅丽的警钟一再响起,激发起某些人行动的决心。梨树街和格拉维利埃街筑起了街垒。在圣马丁门前面,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杆短枪,单独进攻一队骑兵。他在大街上,没有遮掩,单膝跪在地上,枪顶在肩上开枪,打死了骑兵队长,回过身来说:“又是一个不能对我们干坏事了。”他被马刀劈了。在圣德尼街,一个女人从放下的百叶窗后面向保安警察射击。人们看到,每打一枪,百叶窗和活页就颤抖一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科索纳里街被捕,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子弹。好几个哨所受到攻击。在贝尔丹-普瓦雷街的入口,一阵非常密集、完全始料不及的射击,迎接一团铁甲骑兵,为首的是卡芬雅克·德·巴拉涅将军。在普朗什-米布雷街,有人从屋顶向部队投掷餐具碎片和器皿;这是不祥之兆;当有人向苏尔元帅汇报这种情况时,拿破仑这位老副手沉思起来,想起了苏舍[20]在萨拉戈萨讲的这句话:“当老太婆在我们头上倒尿壶时,我们就完了。”

正当人们以为暴动只是局部的时候,这些普遍出现的征象,这种占据上风的愤怒狂热,这些在巴黎郊区深藏的燃料堆上四处飞舞的火星,这一切令军事首脑坐卧不安。官方急于扑灭这刚起的火灾。直拖到这些劈啪响的火星扑灭了,才进攻莫贝街、麻厂街、圣梅丽的街垒,为的是只消对付它们,一下子大功告成。纵队派往正在酝酿起义的街道,扫荡大街,探测小街,忽而向右,忽而向左,时而小心翼翼,缓慢行进,时而迈出冲锋的步伐。往外射击的楼房,部队破门而入;同时,骑兵驱散大街上聚集的人群。这种镇压,不免激起众怒,引起军队和百姓的冲突,闹哄哄一片。这正是昂若拉在枪炮的间歇中听到的声音。另外,他在街道尽头看到用担架抬走伤员,他对库费拉克说:“这些伤员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希望持续不久;这亮光很快消失了。不到半小时内,空中传来的响声消散了,这仿佛没有雷霆的闪电,起义者感到那种铅盖重又落在头上,这是由冷漠的民众扔在被抛弃的不屈的人们身上的。

似乎隐约形成的普遍行动,已经流产;陆军大臣的注意力和将军们的战术,如今可以集中在依然挺立的三四个街垒上。

太阳升上了地平线。

有个起义者问昂若拉:

“这儿的人肚子饿了。我们真的不吃东西,就这样赴死吗?”

昂若拉手臂一直支在枪眼处,眼光不离开街道尽头,他点了点头。

十四、能看到昂若拉的情人名字之处

库费拉克坐在昂若拉旁边的一块铺路石上,继续辱骂大炮,每当轰然一声,掠过霰弹这种抛射物的乌云时,他就用一连串讽刺来迎接。

“可怜的老畜生啊,声嘶力竭,你叫我难受,你白白地吼叫。这不是打雷。这是咳嗽。”

他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库费拉克和博须埃的勇敢情绪随着危险而增长,他们像斯卡隆夫人[21]一样,用揶揄代替食粮,既然缺乏酒,就给大家斟上快乐。

“我赞赏昂若拉,”博须埃说。“他勇敢沉着,令我赞叹不已。他是独身,这也许使他有点忧郁;昂若拉为这样独身傲世而叫苦不迭。我们这些人,我们多少总有情人叫我们发狂,就是说使我们勇敢。恋爱的人像头老虎。那么战斗起来至少像头狮子。这是一种报复方式,回敬我们的女工小姐向我们射出的箭。罗兰战死就是要让安杰莉克[22]烦恼。我们的英雄气概都来自我们的女人。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是一把没有扳机的手枪;是女人把男人打出去。而昂若拉没有女人。他没有恋爱,却找到办法英勇无畏。能够冷若冰霜,勇如烈火,真是闻所未闻。”

昂若拉好像没有听到,但在他身旁的人听到他小声说:“patria[23]。”

博须埃还在说笑,这时库费拉克喊道:

“新玩意儿!”

他操起执达吏通报的腔调,又说:

“我叫八磅炮。”

果真有个新人物登场。这是第二门火炮。

炮兵迅速地使劲操作起来,将第二门炮安放在第一门炮的旁边。

这是准备来收场的。

过了一会儿,两门炮很快装好了炮弹,并排向街垒发射;步兵和郊区国民自卫军用火力支持炮兵。

远处传来另一门炮声。在两门炮向麻厂街的街垒猛烈轰击的同时,另外两门火炮,一门在圣德尼街,另一门在奥布里屠夫街,瞄准了,把圣梅丽街垒轰得千疮百孔。四门炮发出凄厉的呼应。

阴险的战犬吠声彼此回应。

现在轰击麻厂街街垒的两门炮中,一门发射霰弹,另一门发射炮弹。

发射炮弹的大炮打得高一点,算准了让炮弹打在街垒尖脊的边缘,削平它,打碎石块,成霰弹射向起义者。

这种射击方法目的在于打散街垒顶部的战斗者,迫使他们龟缩在街垒里面;这就表示要发起冲击。

战斗者一旦被炮弹从街垒顶部和被霰弹从小酒店窗户驱赶下来,进攻的纵队就可以向街道挺进,不会遭到射击,甚至也许不被发现,他们突然爬上街垒,就像昨晚一样,谁知道呢?出其不意地夺取。

“必须减低这两门炮造成的麻烦,”昂若拉说,他喊道:“向炮兵开火!”

大家准备好了。街垒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时一阵狂射,相继发出七八次猛烈而畅快的射击,街道充满了迷蒙的硝烟,几分钟后,透过这闪出火光的迷雾,可以隐约看到三分之二的炮兵躺在大炮轮子下面。仍然站着的炮兵继续认真而平静地操作大炮;但是射击放慢了。

“干得好,”博须埃对昂若拉说。“成功了。”

昂若拉摇摇头回答:

“这种成功再持续一刻钟,街垒连十颗子弹也剩不下了。”

看来加弗罗什听到了这句话。

十五、加弗罗什走出街垒

库费拉克突然看到有个人在外面街垒脚下的街上,冒着枪林弹雨。

加弗罗什在小酒店里拿了一只装酒瓶的篮子,从豁口出去,平静地忙于把倒毙在街垒斜坡上的国民自卫军满满的子弹盒倒空在篮子里。

“你在那里干什么?”库费拉克说。

加弗罗什抬起头来:

“公民,我装满我的篮子。”

“你没有看到霰弹吗?”

加弗罗什回答:

“是在下弹雨。那又怎样呢?”

库费拉克喊道:

“回来!”

“等一会儿,”加弗罗什说。

他一蹦冲进街道。

读者记得,法尼科的连队撤退时留下了一长溜尸体。

二十来个死人沿着马路四处躺着。对加弗罗什来说,有二十来个子弹盒。对街垒来说,这是大量子弹。

街上的硝烟就像迷雾。谁见过一片乌云落在两道峭壁的山谷中,就能想象这片硝烟夹在两排幽暗的高楼中间,仿佛变浓了。硝烟慢慢升起,不停地更新;由此幽暗逐渐增加,竟至于天昏地暗了。从这条很短的街道这一头到另一头,战斗的双方几乎都看不清。

这种昏暗,大概是想发动冲击街垒的军队指挥官有意盘算好的,对加弗罗什却十分有利。

在重重硝烟的遮掩下,由于个子小,他可以在街道中走得相当远,而不被对方看见。他倒空了前面七八个子弹盒,没遇到什么危险。

他匍匐而行,手脚并用地向前,牙齿咬住篮子,扭摆,滑行,起伏,像蛇一样从一个死人爬到另一个死人身边,倒空子弹盒或者子弹带,如同一只猴子剥开一只核桃。

他离街垒还相当近,街垒的人不敢叫喊他回来,生怕敌人注意到他。

在一个下士的尸体上,他找到一只火药壶。

“到时候有用,”他说,把它装进兜里。

他往前爬行,来到了硝烟变得透明的地段。

因此排列在石块掩体后面的部队射手,还有聚集在街角的郊区国民自卫军的射手,突然互相指点,有样东西在硝烟中蠕动。

正当加弗罗什倒空一个躺在墙基石旁的中士的子弹时,一颗子弹打中尸体。

“见鬼!”加弗罗什说。“他们还要打死我的这些死人。”

第二颗子弹打得他身旁的石块冒火星。第三颗子弹打翻他的篮子。

加弗罗什张望一下,看到这是郊区国民自卫军打的枪。

他站直了身子,头发在风中飘拂,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盯住射击的国民自卫军,唱起歌来:

南泰人是丑八怪,

错就错在伏尔泰,

帕莱佐人是蠢货,

错误就出在卢梭。

然后他扶起篮子,把翻倒出来的子弹捡进去,一颗也不落,朝射击的方向前进,又倒空另一个子弹盒。第四颗子弹还是没有打中他。加弗罗什唱道;

当公证人我缺才,

错就错在伏尔泰,

当个小鸟真不错,

错误就出在卢梭。

第五颗子弹只打出了他的第三段歌词:

我的性格爱欢快,

错就错在伏尔泰,

我的行装全撕破,

错误就出在卢梭。

这样又继续了一会儿。

这情景既骇人又迷人。加弗罗什受到枪击,却加以嘲弄。他看来非常高兴。这是麻雀在啄猎人。他用一段歌词来回答每次射击。对方不断瞄准他,却总是打不中。国民自卫军和士兵们一面瞄准他,一面在笑着。他躺下又站起来,消失在门的角落里,然后一蹦而出,消失了,再出现,逃走了,又回来,冲着射击做鬼脸,仍然要搜集子弹,倒空子弹盒,装满他的篮子。起义者忐忑不安,目光追随着他。街垒在发抖;他呢,他却在唱歌。这不是一个孩子,这是一个男子汉;这是一个怪仙似的流浪儿。他仿佛是混战中打不败的侏儒。子弹追踪着他,他比子弹更灵活。他同死神玩着无法形容的吓人的捉迷藏;每次鬼魂的丑脸逼近,流浪儿就轻轻把它弹开。

但有一颗子弹打得更准、更刁钻,最后打中这个像磷火一样东闪西闪的孩子。只见加弗罗什摇摇晃晃,然后瘫倒下来。所有街垒的人都喊出声来;可是在这个小家伙身上有着安泰[24]的力量;流浪儿接触到马路,如同那个巨人接触到大地;加弗罗什一倒下就又挺起身来;他坐在那里,一长条血丝沿着脸颊淌下来,他向空中举起双臂,注视子弹打来的方向,唱了起来:

我被打倒在尘埃,

错就错在伏尔泰,

鼻子在水沟摔破,

错误就出在……

他没有唱完。同一个射手的第二颗子弹打断了他的歌声。这回他面孔扑倒在马路上,一动不动了。这孩子的伟大灵魂刚升了天。

十六、哥哥怎样变成父亲

这时候,在卢森堡公园里,——因为惨剧的目光应该无处不在,——有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一个大约七岁,另一个五岁。雨水把他们淋湿,他们走在向阳一边的小径上;大的带着小的;他们衣衫褴褛,脸色苍白;他们有野鸟的神态。小的那个说:“我饿得要命。”

大的那个已经有点像个保护人,左手拉着他的弟弟,右手拿着一根小棒。

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个。公园空落落的,由于起义,警察采取措施,关上了铁栅门。驻扎在里面的部队,出于战斗需要,已经离开了。

这两个孩子怎么会在这里?或许他们从看管不严的警卫队逃了出来;或许从附近,从地狱城门,或者从天文台广场,从门楣上写着invenerunt parvulum pannis involutum[25]字样的邻近的十字街头,从卖艺的木栅里逃出来的;或许昨晚公园关门时,他们骗过了守门人的目光,在阅报亭里过夜?事实是,他们在游荡,似乎自由自在。游荡和自由自在,这就完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确实完了。

这两个孩子正是让加弗罗什所担忧的,读者想必记得。他们是泰纳迪埃的孩子,借住在玛侬家里,算是吉尔诺曼先生的孩子,如今成了无根的枝头落叶,被风在地上席卷而去。

在玛侬家本来干净,对吉尔诺曼先生装装样子的衣服,现在已经变成破布了。

他们今后属于警察所证实、收容、又走失、再在巴黎街道上找回来的“弃儿”。

也只有这样动乱的日子,这两个命运悲惨的孩子才会呆在公园里。如果守门人看到他们,就会赶走这两个瘪三似的孩子。穷孩子进不了公园;可是要知道,他们既然是孩子,就有权与鲜花为伴。

由于铁栅门关闭了,他们呆在公园里。他们是违犯规定的。他们溜进公园,留了下来。铁栅门关闭,守园的人并不放假,巡查可以说继续,但放松了,不时休息;守园的人也因受到公众不安的激动,更关心外边而不是里边,不再察看公园,没有看到两个违规的孩子。

昨晚下过了雨,甚至早上也下过一点。但在六月里,骤雨不算什么。雨后一小时,人们就感觉不到,这金灿灿的艳阳天哭泣过。地面也像孩子的面颊一样很快干了。

夏至这个时节,正午的阳光可以说火辣辣的。它什么都吸取。它贴在地上,合在一起吮吸。仿佛太阳口渴了。骤雨是一杯水;雨水马上被喝光了。早上一切还滴着水,下午一切便扬起尘埃了。

绿叶和青草给雨水清洗一遍,再由阳光擦拭干净,没有什么更令人赏心悦目的了;这是炎热中的凉爽。花园和草地,根部吸足了水,花朵浴满了阳光,变成了香炉,同时散发各种芬芳。一切在欢笑,歌唱和敞开。人们感到微醉。春天是一个临时的乐园;太阳有助于使人有毅力。

有的人没有更多的奢求;享受到蔚蓝的天空,他们说:“够了!”沉浸在奇迹出现中的幻想者,在崇拜大自然中吸取对善与恶的冷漠,堂而皇之漠视人、却瞻仰宇宙者,不明白何以在树下幻想时,要关心这一部分人的饥饿,那一部分人的干渴,关心穷人在冬天衣不蔽体,孩子因淋巴质而脊椎弯曲,关心睡在破床、阁楼和地牢里的人,关心少女穿着破衣烂衫瑟瑟发抖;他们头脑平静却可怕,冷酷地心满意足。奇怪的是,他们只满足于无限。人这一重大需要即无限,容许拥抱,他们却不知道。无限容许进步这崇高的事业,他们却不考虑。从无限和有限的人神结合产生的不定限,他们失之交臂。只要他们面对无限,他们就微笑了。从来没有欢乐,始终是出神。沉迷就是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人类史只不过是分成一块块;一切不在其中;真正的“一切”排除在外;何必关心这细枝末节的人呢?人在受苦,这是可能的;看看那颗升起的金牛座吧!母亲没有奶了,婴儿快饿死了,我一无所知,还是细看显微镜下枞树断面奇妙的圆形图案吧!给我拿最美的花边来比一比吧!这些思想家忘记了爱。黄道十二宫终于使他们看不到哭泣的孩子。天主遮住了他们的灵魂。这类人既伟大又渺小。贺拉斯如此,歌德如此,拉封丹也许如此;崇尚无限的卓越自私者,痛苦的冷眼旁观者,只要天气好就看不见尼禄,阳光遮住了火刑柴堆,他们望着断头台行刑,要寻找光的效果,既听不到喊声、呜咽、咽气声,也听不到警钟,对他们来说,既然是五月,一切都是好的,只要他们的头顶上有紫红和金色的云彩,他们自认为高兴,决心保持兴高采烈,直到星光和鸟鸣消歇。

这是光芒四射的黑暗。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值得怜悯。他们确实如此。不哭泣的人一无所见。应该赞赏他们又可怜他们,正像一个人既是黑夜又是白天,眉毛下没有眼睛,额角中间有颗星星,他既值得可怜,又值得赞赏。

据有的人看,这些思想家的冷漠,是一种高超的哲学。不错;但是在这种高超中,却有着残缺。一个人可以不朽,又是瘸子;伍尔卡努斯[26]就是明证。一个人可以高人一筹,又低人一等。大自然中有无数种不完美。谁知道太阳是不是瞎子呢?

这样的话,又该相信谁呢?solem quis dicere falsum audeat?[27]因此,有些天才,有些杰出人物,有些名人,也可能失误吗?身居要职的人,在顶点、高峰、天顶、向大地送出万道光芒的人,是看见东西少,看不清,还是看不见呢?这难道不令人绝望吗?不。但在太阳之上还有什么呢?还有神灵。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将近上午十一点钟,卢森堡公园孤寂无人,却十分迷人。梅花形的树木和花坛,在阳光下互吐芬芳,争奇斗妍。枝柯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像发狂似的,好像要互相拥抱。在埃及无花果树丛中,莺在啁啾,鸟儿引吭高歌,啄木鸟沿着栗树攀爬,小口啄树皮露出的窟窿。花坛接受百合花的合法王权;最高贵的芳香,来自白花。可以呼吸到石竹花有刺激性的香味。玛丽·德·梅迪奇的小嘴老乌鸦,在高大的树丛中谈情说爱。阳光把郁金香染成金色、紫红色,像燃烧一样,形成形式各异的鲜花火焰。一层层郁金香的周围,蜜蜂像这些火焰花喷出的火星,飞舞盘旋。一切优雅、欢乐,即使要下的阵雨也是这样;铃兰和金银花该得益于再来一阵骤雨;燕子低飞,又险又美。在场的人会呼吸到幸福;生活是芬芳的;自然万物散发出纯真、救援、帮助、慈爱、抚慰、曙光。从天而降的思想温柔得像吻到的一只孩子小手。

树下的塑像是裸体和白色的,阴影是袍子,上面有一个个光点;这些女神穿的是阳光织成的破衣烂衫;光线从各个方向垂挂下来。大水池周围,地面已经晒干,几乎发烫。一阵风刮过,足以吹起一小片灰尘。几片黄叶是去年秋天残留的,快乐地互相追逐,仿佛流浪儿在嬉戏。

春阳杲杲,暖人心窝。生命、汁液、热力、气息,漫溢而出;可以感到万物下生机勃发;在所有这些渗透了爱的气息中,在光的来回反射中,在光线的惊人滥洒中,在流金不确定的倾泻中,可以感到挥霍着用之不竭的东西;在这片流光溢彩的后面,正如在一道火帘后面,隐约看到天主这亿万星辰的拥有者。

由于有沙,没有一点烂泥;由于下雨,没有一粒灰尘。花丛刚刚洗过;所有的丝绒、绸缎、彩釉、黄金,这些从地下冒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花朵,都完美无瑕。这种美妙绝伦是固有的。幸福的大自然的静谧充满了公园。优美的宁静同千百种音乐相媲美,包括鸟巢的咕咕声、蜂群的嗡嗡声、微风的飒飒声。季节的万象和谐,融汇在一个优美的整体中;春天的来去在预期的秩序中产生;丁香枯萎了,茉莉才开花;有的花开得迟,有的昆虫出现得早;六月的红蝴蝶的前锋,与五月的白蝴蝶的后卫亲如兄弟。梧桐面目一新。和风将大片秀美的栗树吹得起伏不定。景象令人赏心悦目。附近兵营的一个老兵,透过铁栅往里观看,说道:“春天全副武装,穿上新军装来了。”

整个大自然在进餐,万物已经入席;正是时候;蓝色的大桌布铺在天上,绿色的大桌布铺在地上;太阳照得亮晃晃的。天主招待普天下的盛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食品或糕点。野鸽找到大麻籽,燕雀找到粟籽,金翅鸟找到海绿,知更鸟找到虫子,蜜蜂找到花朵,苍蝇找到纤毛虫,翠雀找到苍蝇。物种之间有点儿互相吞食,造成善恶相混的神秘现象;但是,没有一只动物空着肚子。

两个弃儿走到大水池旁边,他们被阳光照得有点发慌,竭力躲藏,这是穷人和弱者面对豪华,即使是景物的华丽显示的本能;他们站在天鹅木棚的后面。

这儿那儿相隔一段时间,当风吹来的时候,隐约传来喊声,喧嚣声,杂乱的枪声,大炮沉闷的轰击声。从菜市场那边的屋顶上空升起烟雾。远处传来好像召唤的钟声。

两个孩子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些响声。小的不时小声重复说:“我饿。”

几乎与两个孩子同时,另外两个人走近了水池。一个五十岁的老人,手里牵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无疑是父子二人。六岁的孩子拿着一大块奶油蛋糕。

那时,公主街和地狱街的一些沿街住宅居民,都有一把卢森堡公园的铁栅门的钥匙,门关了也能进去,后来这种宽容取消了。这父子二人无疑来自这些住宅。

两个可怜的孩子看见“这位先生”过来,越发藏起来。

这是一个有产者。有一天,马里于斯热恋中,在这个大池子旁边,也许就听到这个人忠告他的儿子“避免过激行为”。他的神态和蔼而高傲,嘴巴不合拢,始终微笑。这种机械的微笑,是由于颌骨太大,而皮肤太少,露出了牙齿而不是心灵。孩子咬着没吃完的奶油蛋糕,好像吃得太饱。由于动乱,孩子穿的是国民自卫军的服装,而由于谨慎,父亲穿着平民服装。

父子二人走到水池旁边停下,有两只天鹅在池子里嬉戏。这个有产者似乎对天鹅特别赞赏。在走路这方面,他很像它们。

这时天鹅在游弋,这是它们的主要才能,它们是优美的。

如果两个可怜的孩子倾听并到了听得懂的年龄,他们会细听一个庄重的人的话。父亲对儿子说:

“聪明人知足常乐。看着我,孩子。我不喜欢奢华。从来没有人看到我穿上挂满金银珠宝的衣服;我把这种虚饰让给那些心灵糊涂的人。”

说到这里,来自菜市场那边深沉的喊声,随着钟声和喧嚣声的加剧爆发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问。

父亲回答:

“这是纵情取乐。”

突然,他看到那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天鹅绿舍后面一动不动。

“这是刚开始,”他说。

隔了半晌,他又说:

“无政府主义进了这座公园。”

儿子咬了一口奶油蛋糕,又吐了出来,忽然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哭?”父亲问。

“我不饿了,”孩子说。

父亲越发微笑。

“用不着饿了才吃蛋糕。”

“我讨厌这块蛋糕,它不新鲜。”

“你不想吃啦?”

“不想吃了。”

父亲向他指指天鹅。

“扔给这些长蹼的家禽吧。”

孩子犹豫着。不想吃蛋糕了,但也没有理由给掉。

父亲又说:

“要有人道。应该同情动物。”

他从儿子手中拿过蛋糕,扔到水池里。

蛋糕掉在离池边很近的地方。

天鹅离开很远,在池中央,忙于觅食,既没有看到有产者,也没有看到蛋糕。

有产者感到蛋糕有白白扔掉的危险,对白费劲激动起来,竭力像打电报一样把激动传过去,引起天鹅的注意。

天鹅看到有样东西飘浮着,就像帆船一样掉过头来,慢慢地朝奶油蛋糕游去,那种端庄和怡然自得与白色动物相衬。

“天鹅理解示意[28],”有产者说,很高兴表现出有才智。

这时,远处城里的喧闹声又加剧了。这回显得阴森恐怖。一阵阵风送来更清晰的声音。这当儿吹来一阵风,更清楚地传来战鼓声、喧嚣声、枪声、警钟和大炮阴沉的回应声。恰巧一片乌云猝然遮住了太阳。

天鹅还没有游到奶油蛋糕那边。

“我们回家吧,”父亲说,“有人在攻打杜依勒里宫呢。”

他重新抓住儿子的手。然后他继续说:

“从杜依勒里宫到卢森堡公园,只有王位到贵族院的距离;这并不远。枪弹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他望一下乌云。

“也许真的快下雨了;老天也搀和进来;王室的幼支[29]被定了罪。我们快回家吧。”

“我想看天鹅吃奶油蛋糕,”孩子说。

父亲回答:

“那会不谨慎。”

于是他把小有产者带走了。

儿子留恋天鹅,回过头去看水池,直到梅花形林阴道的拐角遮住了他的视线。

但与天鹅同时,两个小流浪儿也接近了奶油蛋糕。它飘浮在水上。小的那个望着奶油蛋糕,大的那个望着有产者走开。

父与子走进迷宫似的小径里,那边通往公主街方向树木丛生的层层大梯台。

一看不到他们,大孩子便赶快趴在水池圆形的边上,用左手攀住边沿,俯向水面,几乎要掉到水里,他用右手将小棒伸向蛋糕。天鹅看到有敌人,便赶快游动,而一快游前胸的动作却有利于小渔夫;天鹅前面的水波推动起来,漾起的一圈圈波纹,轻轻地将奶油蛋糕推向孩子的小棒。当天鹅到达时,小棒也触到了蛋糕。孩子用力一拨,把奶油蛋糕拨过来,吓退了天鹅,抓住了蛋糕,便挺起身来。蛋糕弄湿了;但他们又饥又渴。大孩子将蛋糕分成两半,一大一小,小的给自己,大的给弟弟,对他说:

“你塞进枪管里吧。”

十七、《mortuus pater filium moriturum expectat》[30]

马里于斯冲出街垒。孔布费尔跟随着他。但为时已晚。加弗罗什死了。孔布费尔拿走了子弹篮;马里于斯抱走了孩子。

唉!他想,这孩子的父亲为他的父亲所做的事,他回报给孩子;不过泰纳迪埃救活了他的父亲;他呢,他抱回已死的孩子。

当马里于斯抱着加弗罗什回到街垒时,他也像孩子一样,满脸是血。

他俯下身去抱孩子时,一颗子弹擦破他的头皮;他没有发觉。

库费拉克解下领带,包扎马里于斯的额角。

大家把加弗罗什放在马伯夫那张桌子上,在两具尸体上盖上黑纱。刚够盖住一老一少。

孔布费尔分发他拿回来的子弹。

每个人分到十五发子弹。

让·瓦尔让始终在原地,坐在墙基石上一动不动。当孔布费尔递给他十五发子弹时,他摇了摇头。

“少见的怪脾气,”孔布费尔低声对昂若拉说。“他在街垒里倒有办法不战斗。”

“这并不妨碍他保卫街垒,”昂若拉回答。

“有英雄气概的人都有点怪癖,”孔布费尔又说。

库费拉克听到了,补充说:

“他同马伯夫老爹是不同类型的人。”

需要指出的是,射击街垒的枪炮,几乎没有扰乱街垒内部。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战争旋涡的人,想象不了这种混战中会插入奇特的平静时刻。大家走来走去,聊天,开玩笑,闲呆着。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听到一个战斗者在霰弹射击中对他说:“我们在这儿,就像单身汉会餐。”我们再说一遍,麻厂街的街垒,内部好像非常平静。各种曲折变化和阶段都已经或者即将过去。局势从严峻转到岌岌可危,从岌岌可危可能即将变得绝望。随着形势越来越黯淡,英雄的光芒也越来越染红街垒。昂若拉十分庄重,控制全局,姿态好像一个斯巴达青年,他拔出剑来,忠于阴沉的守护神埃庇陀塔斯。

孔布费尔腰部系着围裙,包扎伤员;博须埃和弗伊用加弗罗什在死去的下士身上解下的火药壶制造子弹,博须埃对弗伊说:“我们不久要乘驿车到另一个星球上去”;库费拉克在昂若拉旁边,为自己保留的几块铺路石上,摆好和排列一大堆武器:他的杖剑,步枪,两支马枪和一支手枪,带着一个少女整理小针线盒的细心。让·瓦尔让默默无语,望着对面的墙壁。一个工人把于什卢大妈的宽边草帽用细绳戴在头上,说是“怕中暑”。埃克斯的库古尔德社的年轻人,在快乐地闲谈,仿佛他们匆匆地最后一次讲方言。若利取下了于什卢寡妇的镜子,在察看自己的舌头。几个战斗者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些几乎发霉的面包皮,贪婪地吃下去。马里于斯担心父亲要埋怨他。

十八、秃鹫变成猎物

让我们强调一下街垒所固有的一种心理现象。凡是标志这场惊人街垒战特点的,都不应遗漏。

不管上述的古怪的内部如何平静,对街垒内的人来说,街垒仍然是一种幻象。

在内战中有可怕的事,未知的各种迷雾,同这种凶险的火光混杂在一起,革命是斯芬克司,谁穿过街垒,都以为做了一场梦。

呆在这些地方的感觉,我们在关于马里于斯的描写中已经提到过,我们还会看到其后果,这既超过又不及生活。走出街垒,就不知见过的景象。经历了恐怖的事,却不知道。曾经受到具有人面的战斗思想的包围;在未来的光辉中,人显得有头脑。躺下的是尸体,站着的是幽灵。时间漫长,仿佛永恒。经历过死亡。鬼魂掠过。这是什么?看到了血淋淋的手;恐怖的声音震耳欲聋,这也是可怕的寂静;张大的嘴在喊叫,也有张大的嘴哑然无声;处在硝烟中,也许是黑暗中。以为触到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不祥的湿漉漉;指甲中看到有殷红的东西。往事再也记不起来。

言归正传,回到麻厂街。

蓦地,在两次射击之间,只听到远处敲响了一下。

“中午到了,”孔布费尔说。

十二下还没有敲完,昂若拉已经站直了身子,从街垒高处发出这雷鸣般的呼喊:

“将石块搬上楼。垒在窗户和阁楼的边沿。一半人拿好枪,另一半人搬石块。一分钟也不要耽误。”

街道尽头刚出现一队消防队员,扛着斧头,排成战斗队列。

这可能只是一个特遣队的前锋;什么特遣队?显然是发动攻击的特遣队;负责拆毁街垒的消防队员,总是在士兵前面爬上去。

显然已接近这一时刻:德·克莱芒-托奈尔在一八二二年称之为“加把劲”。

昂若拉的命令以船上和街垒中特有的迅速准确执行了,只有这两个地方不可能逃跑。不到一分钟,昂若拉吩咐垒在科林斯酒店门口的三分之二石块,搬上了二楼和阁楼,第二分钟还没有过去,这些石块已巧妙地垒起来,堆到二楼窗户的一半高和阁楼天窗处。经过主要的建筑师弗伊细心安排,石块相隔一点距离,能让枪管伸进去。由于霰弹射击停止了,把窗户武装起来就更容易办到了。两门炮如今向街垒中心发射炮弹,想打出一个洞,可能的话,打出一个缺口,以便发起冲锋。

用于最后防卫的石块垒好后,昂若拉吩咐将放在马伯夫那张桌子上的瓶子搬上二楼。

“谁喝这个?”博须埃问他。

“他们,”昂若拉回答。

然后把楼下的窗户堵上,还把夜晚用来从小酒店里面插门的铁杠准备好。

堡垒建成了。街垒是城墙,小酒店是塔楼。

余下的石块,用来堵豁口。

街垒的守卫者总是不得不节省弹药,围攻者知道这一点,他们策划部署时,慢慢悠悠得令人气恼,提前暴露在火力之下,但这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们从容不迫,进攻准备一直进行得有条不紊;电闪雷鸣随后而来。

这样慢悠悠让昂若拉有时间再察看一遍,加以完善。他感到,既然这样一批人视死如归,他们的牺牲应该死得壮烈。

他对马里于斯说:“我们两人是首脑。我马上要给楼里下达最后的命令。你呢,你留在外面观察。”

马里于斯爬上街垒的脊部察看。

昂若拉叫人把厨房的门钉死,读者记得,厨房成了战地医院。

“不能让流弹打中伤员,”他说。

他在楼下大厅用简明而极其平静的声音下达最后指令;弗伊听着,并以大家的名义回答。

“二楼准备好斧子,砍断楼梯。拿好斧子了吗?”

“拿好了,”弗伊回答。

“多少把?”

“两把斧子,一把屠牛斧。”

“很好。我们有二十六名战斗者健在。有多少支枪?”

“三十四支。”

“多了八支。这八支枪一样上好子弹,放在手边。军刀和手枪别在腰带上。街垒有二十个人。有六个人埋伏在阁楼和二楼的窗口,透过石块的枪眼向围攻者射击。但愿这儿不要有一个劳动者闲着。待会儿,发起冲锋的战鼓敲响时,下面的二十个人奔赴街垒。最先到达的抢占最好的位置。”

布置完了,他转向沙威,对他说:

“我没有忘记你。”

他把一支手枪放在桌上,又说:

“最后一个从这儿出去的人,打碎这个密探的脑袋。”

“在这儿?”一个声音问道。

“不,不要把这具尸体和我们的尸体混在一起。可以跨过对着蒙德图巷的小街垒。它只有四尺高。这家伙捆了个结实。把他带到那里去执行枪决。”

这时,有人比昂若拉更沉着;这就是沙威。

说到这里,让·瓦尔让出现了。

他混在起义者中,这时走了出来,对昂若拉说:

“您是指挥吗?”

“是的。”

“刚才您感谢过我。”

“以共和国的名义。街垒有两个救星:马里于斯·蓬梅西和您。”

“您认为我值得奖励吗?”

“当然。”

“那么,我要求给我一个奖励。”

“什么奖励?”

“我亲自崩掉这个人的脑袋。”

沙威抬起头来,看到让·瓦尔让,做了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说道:

“说得对。”

至于昂若拉,他开始上子弹;他环顾四周:

“没有异议吗?”

于是他转向让·瓦尔让:

“带走密探吧。”

让·瓦尔让坐在桌子另一边,实实在在地控制着沙威。他抓住手枪,轻轻一响表明他刚上好子弹。

几乎与此同时,传来一阵喇叭声。

“当心敌人!”马里于斯在街垒顶上喊道。

沙威露出他特有的无声的笑容,盯住起义者,对他们说:

“你们的身体不见得比我好。”

“大家都出去!”昂若拉喊道。

起义者乱哄哄地冲了出去,在门口,背后挨了沙威这一句,据说是:

“待会儿见!”

十九、让·瓦尔让报仇

当让·瓦尔让同沙威单独在一起时,他从身体中间解开缚住俘虏的绳子,绳子的结打在桌子底下,然后,他示意沙威站起来。

沙威服从了,带着难以形容的微笑,里面浓缩了虽然权力受困,仍然表现出的高傲。

让·瓦尔让抓住沙威的腰带,就像牵住干活牲口的胸带一样,把他拖在身后,缓慢地走出小酒店,因为沙威腿上缚住绳子,只能走碎步。

让·瓦尔让手里握着手枪。

他们这样穿过街垒内部的梯形地段。起义者全都面对迫在眉睫的进攻,背对着他们。

只有马里于斯独自站在街垒左端,看见他们走过去。受刑者和刽子手这一对,被他心灵中阴森的光照亮了。

让·瓦尔让好不容易让捆住身子的沙威爬过蒙德图巷的小街垒,一刻也不松开他。

他们跨过街垒后,两人来到了小巷。再没有人看到他们。楼房的拐角挡住了起义者看到他们的视线。离开几步路的地方,从街垒拖出来的尸体摞成可怕的一大堆。

在死人堆里,可以分清一副煞白的面孔,披散的头发,一只打穿的手,一只半裸的女人乳房。这是爱波尼娜。

沙威斜视这具女尸,非常平静,小声说:

“我觉得认识这个少女。”

然后他转向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把手枪夹在腋下,盯住沙威,不用话语就能表示:“沙威,是我。”

沙威回答:

“你报仇吧。”

让·瓦尔让从背心兜里取出一把折刀,打了开来。

“一把刀!”沙威叫道。“你做得对。这个对你更合适。”

让·瓦尔让割断沙威脖子上的绳子,然后割断他手腕上的绳子,随后弯下腰,割断缚住双脚的绳子;挺起身来对他说:

“您自由了。”

沙威不容易吃惊。但他不管怎样能控制住自己,这时也免不了震动。他目瞪口呆,纹丝不动。

让·瓦尔让继续说:

“我认为自己从这里出不去了。不过,一旦侥幸出去,我住在武人街七号,名叫割风。”

沙威像老虎似的咧了咧嘴,露出一点嘴角,他在牙缝里咕噜说:

“小心。”

“走吧,”让·瓦尔让说。

沙威又说:

“你刚才说叫割风,住在武人街?”

“七号。”

沙威小声重复:“七号。”

他重新扣上礼服纽扣,挺起胸膛,恢复军人的姿态,转了半圈,交抱手臂,一只手托住下巴,朝菜市场方向走去。让·瓦尔让目送着他。沙威走了几步,回过身来,冲让·瓦尔让喊道:

“您叫我厌烦了。你不如杀死我吧。”

沙威没有发觉,他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让·瓦尔让了。

“您走吧,”让·瓦尔让说。

沙威慢慢走远了。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布道师街的拐角。

沙威消失以后,让·瓦尔让朝天开了一枪。

然后他回到街垒,说道:

“干完了。”

这段时间发生下面的事:

马里于斯更注意外边,而不是里边,至今一直没有仔细去看捆在楼下大厅幽暗的一圈中的密探。

大白天他跨进街垒,要去赴死,看到沙威时,便认出了沙威。回忆倏地来到他的脑际。他记起蓬托瓦兹街那个警官,还有他交给自己的两把手枪,他,马里于斯,在这个街垒中已经使用过了;他不仅记起了面孔,而且记起了名字。

但这回忆和他所有的思想一样,朦胧、混乱。他不能肯定,他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

“这个警官告诉过我叫沙威吗?”

为这个人出面干预,也许还是时候?可是,首先必须知道这是不是沙威。

马里于斯招呼刚站在街垒另一头的昂若拉。

“昂若拉!”

“什么事?”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谁?”

“那个警察。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当然。他告诉了我们。”

“他叫什么名字。”

“沙威。”

马里于斯站了起来。

这当儿,传来一下手枪声。

让·瓦尔让又出现了,叫道:“干完了。”

马里于斯的心里,掠过一丝阴森的凉意。

二十、死人有理而活人没错

街垒就要开始垂死挣扎。

一切都促使这最后时刻达到悲壮;空气中千百种神秘的爆裂声,部队在看不见的街道中行进的呼吸声,骑兵间歇的奔驰声,炮兵行进时沉闷的震动声,齐射的枪声和炮声,在巴黎这座迷宫中交织,战场的硝烟升上屋顶,呈金黄色,远处说不清的可怕喊声隐约传来,处处是危险的闪光,圣梅丽的警钟如今具有呜咽的声调,季节温馨,阳光灿烂、白云朵朵的天空光彩夺目,美好的日子,房屋却寂静得可怕。

因为从昨天起,麻厂街的两排楼房变成了两堵墙;两堵凶险的墙。门关户闭,护窗板也关严了。

这个时代与今日大相径庭,一旦民众要结束一种持续过久的局势,结束赐予的宪章或合法的国家,一旦空气中散布普遍的愤怒,一旦城市同意起出铺路石,一旦起义在市民耳边说出口令,使他们微笑,那么暴动就深入人心,居民成了战斗者的助手,楼房同临时搭起、依附其上的堡垒亲密合作。而当局势没有成熟,起义没有得到坚决的认同,群众不赞成行动,那么战斗者就要完蛋,城市在起义的周围形成荒漠,心灵变得冰凉,避难地封闭起来,街道成了隐蔽地带,有助于军队夺取街垒。

不能出其不意,让老百姓比所希望的前进得更快。想强迫老百姓做事的人要倒霉!人民不会任人摆布。那时,人民就会抛弃起义。起义者就变成鼠疫患者。一座楼房是一面峭壁,一道门是一个拒绝,住宅的正面是一堵墙。这堵墙在看,在听,但不肯接受。门可能会打开一点,让你逃命。不。这堵墙是一个法官。他看着你,判决你。这些关紧的楼房是多么阴暗的东西啊!它们好像死了,其实却活着。里面的生命仿佛暂时中止,却仍然坚持下去。二十四小时以来,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但里面一个人也不缺少。在这块岩石内部,人们走来走去,睡觉,起床;全家人聚在一起;在里面吃喝;在里面担惊受怕,多么恐怖啊!出于恐惧,这样可怕地谢绝入内是可以原谅的;恐惧混杂了惊慌失措,情有可原。有时甚至可以见到,恐惧变成偏见,惊恐转成狂怒,就像谨慎变成狂热;由此出现这深刻的话:“稳健的人发狂。”恐惧之极的火焰,会从中冒出阴森森的烟,那就是愤怒。“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满意过。他们连累到生活平静的人,好像这种革命还不够多似的!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让他们自己脱身吧。他们活该倒霉。这是他们的错。他们自作自受。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可怜的街道可是弹痕累累了。这是一伙无赖。千万不要开门。”楼房呈现出一副坟墓的模样。起义者在这道门前面奄奄一息;他看到霰弹爆炸,军刀出鞘;如果他叫喊,他知道有人听得见,但不会来营救;那里有墙,本来可以保护他,那里有人,本来可以救活他,这些墙壁长着有血有肉的耳朵,这些人却铁石心肠。

要指责谁呢?

指责不了任何人,又可以指责大家。

要指责我们生活的不完美的时代。

乌托邦转为起义,从哲学的抗议转为武装抗议,从密涅瓦转为帕拉斯[31],总是要冒风险。急躁冒进,变为暴动的乌托邦,知道等待它的是什么;它几乎总是来得太早。于是它忍让,忍气吞声接受灾难,而不是胜利。它毫无怨言,为否定它的人效劳,甚至还为他们辩解,它的崇高就在于同意遗弃。它对障碍是不屈服的,而它对忘恩负义却是温和的。

况且这是忘恩负义吗?

从人类的角度看,是的。

从个人的角度看,不是的。

进步是人类的生存方式。人类的总体生活叫做进步;人类的集体步伐称为进步;进步在向前;它使人在世间的漫长旅行走向至上和神圣;它有停歇的时候,这时,它重新集合落伍的人群;它有停歇站,这时,它在思索,面对某个光辉的迦南突然展现远景;它有黑夜,这时它睡觉;思想家看到黑暗笼罩人的心灵,在黑暗中摸索,却不能唤醒沉睡的进步,便焦虑万分。

“天主也许死了,”有一天,热拉尔·德·奈瓦尔[32]对本书作者说,他将进步和天主混为一谈,将运动中断看作天主之死。

绝望的人是错误的。进步肯定要醒过来,总之,可以说,进步在向前,甚至在它睡着的时候,因为它长大了。看到它站起来的时候,会发现它更高大。进步如同江河,想始终保持平静都不可能;决不要筑起水坝,不要投下岩石;障碍会激起水沫,使人类激动。由此引起混乱;但在混乱之后,会看到事实上又前进了一段路。进步总是以革命划分阶段,直至建立天下太平的秩序,直至和谐与一致占统治地位。

进步究竟是什么?上文已经说过。就是各国人民持续不断的生活。

然而,有时个人的暂时生活,会与人类的永恒生活相抵触。

我们无须痛苦地承认,个人有自身明确的利益,造成这利益并保卫它,并非大逆不道;现在有大量可以原谅的自私自利;暂时的生活自有它的权利,不必不断地为了未来作出自我牺牲。轮到目前在人世走一趟的一代人,用不着为了后代缩短自己的路程,毕竟后来人也会轮到走自己的路。“我存在,”称为大家的人喃喃地说。“我年轻,我恋爱,我老了,我想休息,我是家长,我工作,我兴旺发达,我做的是好买卖,我有房子出租,我有钱投放给国家,我生活幸福,我有妻室子女,我爱所有这一切,我想生活,让我安静吧。”因此,在某些时刻,对人类高尚的先锋队,会有深深的冷淡。

另外,应该承认,一旦打仗,乌托邦就走出它灿烂的领域。它作为明天的真理,从昨天的谎言借取它的方法,即战斗。它作为未来,像往昔一样行动。它作为纯洁的思想,变成粗暴行为。它在自身的英雄主义中,掺杂了它理应负责的暴力;这种廉价的权宜之计的暴力,与原则相悖,必然受到惩罚。走到起义和战斗这一步的乌托邦,手里握着旧军事法典;它枪毙密探,处决叛徒,消灭活人,把他们投入闻所未闻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这严峻的东西。乌托邦似乎不再相信光明,其实这是它不可抵御和不可腐蚀的力量。它挥舞利剑砍杀。可是,没有单锋剑。凡是剑都是双刃的;用一面剑刃伤人,另一面也伤害自己。

作过这点保留,而且是十分严肃的,我们就不可能不赞赏未来的光荣战士,乌托邦的忏悔师,不管他们成功与否。即令他们失败了,他们还是值得尊敬的,而且也许正是在失败中,他们更显崇高。符合进步的胜利,值得各国人民的鼓掌;但是,一次英勇的败北,则值得同情。前者是壮美的,后者是崇高的。对我们来说,更喜欢殉难者而不是胜利者,约翰·布朗[33]比华盛顿更伟大,皮萨卡纳[34]比加里波第更伟大。

应该有人站在战败者一边。

当这些未来的伟大尝试者遭到失败时,世人对他们是不公正的。

有人指责革命者散布恐慌。凡是街垒都像是行凶。有人指责他们的理论,怀疑他们的目的,惧怕他们私下的盘算,揭露他们的意识。有人谴责他们反对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现象,却筑起、搭起、堆起大量的贫困、痛苦、不公、抱怨、绝望,从底层挖出大团的黑暗,筑成雉堞来战斗。人们对他们喊道:“你们起出了地狱的铺路石!”他们可以回答:“正因如此,我们的街垒是由良好愿望建造的。[35]”

当然,最好是和平解决。总之,要承认,人们一看到铺路石,就想到熊罴,社会担心的是良好意愿。但是,拯救自身取决于社会;我们呼吁的正是社会自身的良好意愿。用不着使用任何猛药。要以平和的方式研究病痛,加以诊断,然后治好它。我们敦请社会这样做。

无论如何,即使倒下,尤其是倒下,他们还是崇高的,这些人在世界各个角落,目光盯住法兰西,以理想不可变更的逻辑,为伟大事业而奋斗;他们为了进步,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完成了上天的意愿;他们做出的是严肃的行动。时候一到,他们就像演员接台词那样不考虑自身,服从神圣的剧情,走进坟墓。这场没有希望的战斗,这种坚忍不拔的牺牲,他们接受是为了将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开始的、不可抵挡的、壮丽的人类运动,导向普天下实现光辉的、最高的成果。这些斗士是教士。法国革命是天主的一个行动。

我们在另一章已经指出了种种差别,另外还应该补充,有的起义被人接受,称为革命,有的革命被人拒绝,称为暴动。一场起义爆发,这是一种思想要经过人民检验。倘若人民让黑球落下来,这种思想就是干瘪的果实,起义就是鲁莽的行动。

各国人民并不像乌托邦所期望的那样,一听到号召就投入战斗。各民族并非任何时候总是具有英雄和殉难者的气质。

他们是讲求实际的。一开始,他们对起义反感;首先,因为起义的结果往往是灾难,其次,因为起义的出发点总是抽象概念。

又因为这一点是美好的:献身的人总是为理想,也仅仅为理想而献身。起义是一股热情。热情可以变成愤怒;于是拿起武器。可是,凡是瞄准政府和制度射击的起义,目标更高。比如,我们要强调一下,一八三二年起义的领袖,特别是麻厂街热血沸腾的青年,攻击的恰恰不是路易-菲力普。大部分人坦率交谈时,公正评价这个半主张君主制,半主张革命的国王的品质;没有人憎恨他。但是,他们攻击路易-菲力普身上代表的拥有神圣权利的幼支,如同攻击查理十世身上代表的长支;上文已经解释过,他们在法国推翻王权,是想推翻全世界人对人的剥削和特权对民权的剥夺。没有国王的巴黎,与此相应的是没有独裁的世界。他们是这样议论的。他们的目标无疑很遥远,也许十分朦胧,而且在努力面前退缩;但是目标伟大。

情况就是这样。他们为这些幻象献身,对于献身者,这些幻象几乎总是幻想,不过,总的来说,是掺杂人类信念的幻想。起义者给起义诗意化和镀金。他们投身到这些悲惨事件中,沉醉于要进行的事业。谁知道呢?他们也许会成功。他们人数很少,面对一整支军队;但他们保卫权利、自然法则、每个人都不能放弃的自主权、正义、真理,必要时像三百个斯巴达勇士那样战死。他们想到的不是堂吉诃德,而是莱奥尼达斯[36]。他们勇往直前,一旦投入战斗,就决不后退,低着头往前冲,希望取得空前胜利,完成革命,这样,进步又获得自由,人类更加崇高,世界获得解放;最糟的不过是成为温泉关的战士。

这些为进步进行的战斗往往失败,原因正如上述。群众不肯跟随这些斗士。这些迟钝的群众,人数众多,正因迟钝而脆弱,害怕冒险;而理想中有冒险。

再说,不要忘记,利益摆在那里,同理想和感情不大投缘。有时,肚子要使心脏瘫痪。

法国的伟大和美好,在于她不像其他民族那样大腹便便;她扎起腰来更容易。她头一个醒来,最后一个睡着。她一往无前。她是探索者。

因为她是艺术家。

理想不过是逻辑的顶点,同样,美不过是真的顶点。爱好艺术的民族,也是始终不渝的民族。爱美,就是寻求光明。因此,欧洲也就是文明的火炬,先由希腊举起,再传到意大利,再传到法国。这是些充当尖兵的神圣民族!vitai lampada tradunt[37]。

奇妙的是,一个民族的诗歌是它进步的因素。文明程度是以想象力的多寡来衡量的。不过,一个文明民族应该是雄健的民族。科林斯人是的;锡巴里斯[38]人不是的。柔弱的人要退化。既不要当业余爱好者,也不要当演奏能手,而应该成为艺术家。在文明方面,不应过分讲究,而应崇高。这样的话,要给人类提供理想的指导。

现代的理想在艺术中找到典范,在科学中找到方法。正是通过科学,人们实现了诗人的庄严幻象:社会的美。通过a+b,重建伊甸园。文明达到目前这一步,精确成为辉煌必不可少的因素,艺术感不仅得到科学手段效力,而且由它加以补全;梦想应该计算。艺术是征服者,应当以健步行走的科学为出发点。重要的是坐骑的稳固。现代精神,这是以印度天才为马车的希腊天才;这是骑在大象身上的亚历山大。

在教条中僵化,或者被利益败坏的民族,不能引导文明前进。对偶像或金钱顶礼膜拜,就要使行走的肌肉萎缩,使前行的意志衰退。一个民族沉迷于宗教仪式或者生意经,就要缩小光华,降低水平,压低视野,丧失使民族能肩负传播使命、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神兼有的智慧。巴比伦没有理想;迦太基没有理想。雅典和罗马即使经历历代的沉沉黑夜,也具有并保持文明的光环。

法国同希腊和意大利是同样优异的民族。论美,她是雅典型的,论伟大,她是罗马型的。另外,她是善良的。她奉献自身。她比其他民族性格更加忠诚,乐于牺牲。只不过,这种脾性忽冷忽热。对于那些当她只想走时却想跑,当她想停止时却想走的人来说,这里有着巨大的危险。法国重犯过物质主义的错误,在某些时刻,充斥这崇高的头脑里的思想,一点儿不能令人想起法兰西的伟大,只有密苏里州或南卡罗来纳州的狭小范围。有什么办法呢?巨人装作侏儒;广阔的法国也有卑微的任性。如此而已。

对此,无可厚非。人民同星辰一样,有权利隐没。只要光明重现,隐没不变成黑夜,一切还是好的。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光明的重现与自我的坚忍不拔是相同的。

让我们冷静地对待这些事实。战死在街垒上,或者在流亡中进入坟墓,这对于献身来说,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替代。献身的真正名字是无私。被抛弃的人听其自然,被流放的人也听其自然,我们只限于恳求伟大的民族后退时不要后退得太远。不应在回到理性的借口下,在下坡路上滑得太远。

物质存在,分秒存在,利益存在,肚子存在;但肚子不应是惟一的智慧。暂时的生活有它的权利,我们同意这一点,可是持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权利。唉!上升,这并不妨碍跌下来。历史上所见的事例比人们期望的更多。一个民族盛极一时;它尝到理想的滋味,然后它陷入泥潭咀嚼,而且感到这很好;如果有人问它,它怎么会抛弃苏格拉底,而看中福斯塔夫,它会回答:“这是因为我爱政客。”

回到混战之前,再说几句话。

我们此刻叙述的这样一场战斗,只不过是朝理想发展的一阵痉挛。受到阻碍的进步是病态的,它有这种悲惨的癫痫。进步的这种病,就是内战,我们在叙述过程中要遇到它。这是这出惨剧必然的一个阶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间休息,主要人物是一个被社会判决的罪人,真正的剧名是《进步》。

进步!

我们常常发出的这一喊声,是我们的全部思想;我们看到的这场惨剧,它包含的思想虽然还要经受不止一次考验,但也许至少允许我们让它的光亮清晰地透射出来,如果不让掀起幕布的话。

读者此刻阅读的这本书,不管怎样断断续续,存在例外或欠缺,但是从头至尾,在整体和细节上,写的是从恶走向善,从错误走向正确,从假走向真,从黑夜走向白天,从欲望走向良知,从腐朽走向生命,从兽性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天主。出发点:物质;终点:灵魂。起始是七头蛇,结尾是天使。

二十一、英雄们

突然战鼓敲响了冲锋令。

进攻如同风暴。昨晚,在黑暗中,街垒像被一条蟒蛇悄悄地接近。如今,大白天,在这条空荡荡的街上,突袭肯定是不可能了,再说,进攻的力量暴露无遗,大炮已开始怒吼,部队向街垒漫卷而来。现在,狂暴就是灵活。强大的步兵纵队,等距离插入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之中,依仗听得见却看不见的大队人马,跑步出现在街口,敲着战鼓,吹起军号,端起刺刀,由工兵开路,在枪林弹雨下不可动摇,像青铜柱撞在墙上一样,一直冲向街垒。

这堵墙顶住了。

起义者猛烈开火。攀登街垒,火光闪闪,像鬣毛一样。攻击非常猛烈,街垒一时布满了进攻者;但街垒甩掉士兵,犹如狮子甩掉猎狗;街垒布满进攻者,好似布满浪花的峭壁,过一会儿又显得陡峭,黑黝黝,令人生畏。

纵队被迫后撤,麇集在街上,暴露在外,但十分凶狠,以猛烈的枪击回敬街垒。看过烟火的人都记得火药交叉形成一束花似的。读者可以设想这束花,不是垂直的,而是平面的,每一团火花的尖端有一颗子弹、一颗大粒霰弹或一颗霰子,在一串串响雷中散布死亡。街垒就在下面。

双方都同样下定决心。那里,骁勇几乎成了野蛮,杂以英勇和凶狠,开始则是自我牺牲。这个时期,国民自卫军战斗起来像朱阿夫兵。军队想了结;起义者想战斗。年轻力壮就要迎接死亡,是把勇敢无畏变成疯狂。在这场混战中,每个人都有着临终时刻的崇高。街道布满了尸体。

昂若拉在街垒的一端,马里于斯在另一端。昂若拉头脑里装着整个街垒,保存实力,隐蔽起来;三个士兵一个接一个倒在他的雉堞下,甚至都没有看到他;马里于斯战斗时暴露在外,成为射击目标。他大半身探出街垒的顶部。吝啬鬼控制不住自己时,比谁都挥霍得厉害;一个沉思者一旦行动,比谁都更可怕。马里于斯令人生畏,又若有所思。他在战斗中就像在梦中一样。仿佛一个幽灵在开枪。

被围攻的人子弹打光了;他们的嘲笑却没个完。他们处在坟墓的旋风中,却在嘲讽。

库费拉克没有了帽子。

“你的帽子怎么啦?”博须埃问他。

库费拉克回答:

“他们的大炮终于把我的帽子打飞了。”

要么他们高傲地谈起来。

“要知道,”弗伊严厉地叫起来,“这些人(于是他列举名字,有名气的,甚至大名鼎鼎的,有些是旧军界人士)答应同我们汇合,发誓帮助我们,以荣誉作过保证,是我们的将军,他们却抛弃了我们!”

孔布费尔只报以庄重的微笑:

“有的人看待荣誉准则,就像观看星星一样隔开很远的距离。”

街垒内部洒满了弹片,仿佛下过雪一样。

围攻一方有人数优势;起义者占有阵地。他们守在一堵墙的顶上,等待士兵在死尸和伤兵中跌跌撞撞,笨拙地攀爬陡坡,逼近了才猛烈射击。这个街垒这样构筑,支撑得极好,确实地势有利,少数人就能击败一个军团。可是,在枪林弹雨下,进攻纵队一再增援和扩大,无情地逼近,如今,军队很有信心,一步步逐渐逼近街垒,如同螺丝拧紧压榨机。

冲锋一次接一次。形势越来越危急。

这条麻厂街的石子堆上,爆发了一场堪与守卫特洛伊城墙的战斗。这些苍白消瘦,衣衫破烂,精疲力竭的人,二十四小时以来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只剩下几发子弹,他们摸着子弹空瘪的口袋,差不多都受了伤,头部或手臂裹着血迹斑斑和发黑的布带,衣服布满窟窿,鲜血流淌出来,只有一些破枪和缺口的旧军刀,但却是泰坦式的巨人。街垒被逼近、攻击和攀爬过十次,却没有被夺取。

若要对这场战斗有个概念,就得设想火烧到一群勇猛的斗士身上,请看看这场大火吧。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在一只锅炉里面;每张嘴喷出火焰;每张脸不同凡响,好像失去了人形,战斗者火光闪闪,看到这些混战中的蝾螈在殷红的硝烟中来来去去,真是不可思议。这场大屠杀相继和同时发生的场面,我们不作描绘。惟有史诗才有权以一万两千行来描述一场战斗。

简直可以说这是婆罗门教描绘的地狱,在十七个深渊中最可怕的一个,《吠陀经》[39]称之为剑林。

进行了肉搏战,一步步地争夺,用手枪射击,用军刀砍杀,拳来脚往,远近高低,四面八方,屋顶,酒店窗口,地窖通气口,分布各处;有人钻到地窖那里。他们是一对六十。科林斯酒店的正面已经半毁坏,惨不堪言。窗户弹痕累累,玻璃和窗框都毁掉了,成了一个难看的洞口,被铺路石胡乱堵住。博须埃牺牲了;弗伊牺牲了;库费拉克牺牲了;若利牺牲了;孔布费尔在他扶起一个受伤的士兵时,胸口被戳穿了三刀,只仰望了一下天,便咽了气。

马里于斯始终在战斗,满身伤痕,特别在头部,他的脸被鲜血盖没了,仿佛被一块红手帕盖住。

只有昂若拉没有受伤。他打光了子弹时,便伸出左手或右手,一个起义者将一把剑递到他手里。他的四把剑只剩下一截;比弗朗索瓦一世在马里尼昂还多用坏一把。[40]

荷马说:“狄俄墨得斯杀死了住在美好的阿里斯巴的特乌斯拉尼之子阿克苏洛斯;墨西斯泰之子欧鲁阿洛斯,手刃了德瑞索斯、俄菲尔提奥斯、埃塞波斯和裴达索斯,就是水泽女神阿巴尔巴蕾给无懈可击的布科利昂所生的儿子;尤利西斯打倒了佩尔科斯的皮杜忒斯;安提洛科斯击倒了阿布勒罗斯;波鲁波伊忒斯干掉阿斯图阿洛斯;波鲁达马斯除掉库莱奈的奥托斯,而特乌塞罗斯杀死阿瑞塔昂。墨岗西奥斯死在欧里普洛斯的长矛之下。英雄之王阿伽门农打倒了埃拉托斯,他生在汹涌澎湃的萨特诺伊斯河流过的陡峭城市。”[41]在我们古老的英雄史诗中,埃斯普朗迪安[42]用喷火的大斧砍倒巨人斯旺蒂博尔侯爵,后者拔起塔楼,投向骑士,顽强抵抗。我们古老的壁画描绘了布列塔尼和波旁两公爵,全副武装,带着家徽,战盔饰有图案,骑在马上,手持战斧,戴上铁面具,足登铁靴,相迎而来,一匹马披上白鼬皮,另一匹马披上蓝呢;布列塔尼公爵头盔的两角之间饰有狮子图案,波旁公爵头盔的脸甲饰有一朵巨大的百合花。为了显得壮美,不必像伊冯那样戴上公爵高顶盔,不必像埃斯普朗迪安那样手握喷火的武器,不必像普鲁达马斯之父菲莱斯那样,从埃夫拉[43]带回欧菲忒斯国王赠送的好盔甲;为了信念或忠诚,只消献出生命。这个天真的小士兵,昨天是博斯或利穆赞的农民,腰上挂着割菜刀,在卢森堡公园看孩子的女佣周围徘徊,还有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大学生,俯身对着一个解剖的对象或一本书,这个头发金黄的青年用剪刀修理胡子,抓住这两个人,向他们鼓吹责任,把他们面对面放在布什拉十字路口或普朗什-米布雷死胡同里,让其中一个为他的帽子战斗,另一个为他的理想战斗,并让他们两个以为在为祖国战斗;战斗是激烈的;这个小兵和这个外科大学生相搏斗,投在人类搏斗的惊心动魄的大战场上的影子,与遍地老虎的卢西亚[44]王梅加里昂,和赛似天神的巨人阿雅克斯肉搏时投下的影子相似。

二十二、步步进逼

活着的首领只剩下昂若拉和马里于斯,呆在街垒的两头,库费拉克、若利、博须埃、弗伊和孔布费尔长时间坚守的中心抵挡不住。大炮虽然没有打开可以越过的缺口,但在街垒中间打出一个相当宽的凹形;大墙的顶部在炮弹的轰击下消失了,崩塌了,倒塌物有时落在里面,有时落在外面,在街垒两边最后堆成两个斜坡,一内一外。外坡给攀爬提供了斜坡。

发动了最后一次冲锋,这次冲锋成功了。大队人马端着刺刀,小跑步冲上来,不可阻挡,攻击纵队黑压压的前锋,出现在斜坡顶的硝烟中。这回已成定局。守卫中心的起义者乱七八糟地后退。

这时,朦胧的求生欲望在某些人的心中苏醒过来。有好几个人被如林的步枪瞄准了,不再想死去。于是,保命的本能发出吼叫,兽性又出现在人身上。他们退到街垒底部的七层高楼。这幢楼可以救命。但它封闭起来,从上到下堵住了。在步兵进入街垒之前,有一扇门及时打开又关上,这只消一刹那的工夫,楼门猝然打开,又马上关闭,对这些绝望的人来说就是生命。这幢楼后面是街道,有逃跑的空间。他们用枪托敲门,用脚踢门,呼喊,拱手哀求。没有人开门。四楼的天窗,那只死人的头望着他们。

昂若拉和马里于斯以及七八个聚在他们周围的人,冲了过来,保护他们。昂若拉对士兵们喊道:“不要走近!”一个军官没有听从,昂若拉把他打死了。如今他呆在街垒的小内院,背靠科林斯酒店,一手拿剑,一手拿短枪,打开小酒店的门,阻挡进攻者。他向那些绝望的人喊道:“只有一扇打开的门。就是这一扇。”他用身体掩护他们,独自面对一营人,让起义者从身后过去。大家冲了进去。昂若拉用短枪当作棍子抡起来,使出像棍棒能手所称的玫瑰罩,挡住周围和前面的刺刀,最后一个进楼;一时之间展开对峙,士兵想进去,起义者想关门。门猛然关上了,严丝密缝,竟然看到一个抓住门不放的士兵的五只断指挂在那里。

马里于斯留在外面。一枪刚打碎了他的锁骨;他感到要昏过去和倒下来。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闭上,感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他昏过去之前,刹那间想起柯赛特,还杂有这个想法:“我要当俘虏了。我会被枪决。”

昂若拉在小酒店的起义者中没有看到马里于斯,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此刻他们每个人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生死。昂若拉下了门闩,插上插销,上了两圈锁,还加上挂锁,这时外面的人猛砸门,士兵用枪托,消防队员用斧劈。进攻者挤在门口。眼下开始围攻小酒店了。

应该说,士兵们怒气冲冲。

炮兵中士的死早已激怒了他们,更令人沮丧的是,在进攻前几小时,他们中间就流传,起义者残害俘虏,小酒店里有无头士兵的尸体。这类恶毒的谣言,通常伴随内战产生,正是这种谣诼后来引起特朗斯诺南街的灾难。[45]

楼门关严以后,昂若拉对其他人说:“我们要他们付出高昂的代价。”

然后他走近马伯夫和加弗罗什躺在上面的那张桌子。在黑布下可以看出笔直、僵硬的两个形体,一大一小,在尸布平淡的皱褶下,隐约呈现出两张脸。一只手从尸布下伸出来,垂向地面。这是老人的手。

昂若拉俯下身来,吻了吻这只可敬的手,就像昨天吻过额头那样。

他一生中只给过这两个吻。

闲话少说。街垒像底比斯城门那样战斗,小酒店像萨拉戈斯的一幢楼那样战斗。这些抵抗毫不留情。没有宽恕。不可能谈判。只想死便大开杀戒。苏舍说:“投降吧。”帕拉福克斯[46]回答:“炮战之后拼刀子。”攻打于什卢酒店,也不择手段:石块从窗户和屋顶雨点般落在围攻者头上,狂掷滥砸激怒了士兵,从地窖和阁楼射击,攻打凶猛,还击也颠狂,最后,楼门砸破,疯狂地大肆屠杀。进攻者拥进小酒店,脚遇到砸破在地的门板,磕磕绊绊,他们找不到一个战斗者。螺旋形的楼梯被斧子砍断了,躺在楼下大厅里,几个受伤的起义者咽了气,活着的人都在二楼,通过楼梯口那个天花板的窟窿,爆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射击。这是最后一些子弹。子弹打完,这些无畏的垂死挣扎的起义者再也没有火药和子弹,每个人手里握着上文提过的昂若拉留下的两只瓶子,用这些易碎的可怕棍棒对付爬上来的敌人。这是一些镪水瓶。我们如实描写这些屠杀的可悲情景。唉,被围攻的人把什么都用作武器。希腊火硝没有损害阿基米德的声誉;沸腾的沥青没有损害巴雅尔[47]的声誉。凡是战争都惨不忍睹,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围攻者的射击尽管从下向上,很不顺手,但有杀伤力。天花板的窟窿周围不久堆满了死人脑袋,长长的、冒着热气的血丝滴个不停。爆裂声难以形容;火热的出不去的硝烟,几乎造成黑夜一般,笼罩这场战斗。语言无法形容达到这种程度的恐怖。在这场地狱般的战斗中,不存在什么人了。这不再是巨人对巨人的搏斗。这不像荷马的描绘,更像弥尔顿和但丁的描绘。魔鬼进攻。幽灵抵抗。

这是壮观的英雄主义。

二十三、俄瑞斯忒斯挨饿,皮拉得斯[48]喝醉

最后,二十来个进攻的人,包括士兵、国民自卫军、保安警察,叠起人梯,利用破残的楼梯,在墙上攀爬,抓住天花板,在翻板活门的边缘劈伤最后几个抵抗的起义者,在拼力攀登的过程中,大部分人面孔受伤变形,鲜血蒙住了视线,狂暴之极,变得野蛮,乱哄哄地冲进二楼大厅。那里只有一个人挺立着,就是昂若拉。他没有子弹,没有剑,手中只有短枪的枪管,他在冲进来的人的头上把枪托砸碎了。他把弹子台移到进攻者和自己之间;他退到角落里,目光凛然,头颅高昂,手中握着那截枪管,咄咄逼人,别人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一个声音喊起来:

“这是头儿。正是他杀死了炮手。既然他在这儿,那好极了。让他呆在那儿,就地枪决。”

“打死我吧,”昂若拉说。

他扔掉了枪管,交叉抱起手臂,挺起胸膛。

视死如归总能打动人。昂若拉一旦抱起手臂,接受末日来临,大厅里震耳欲聋的搏斗声便停息下来,混战突然沉寂得像坟墓一样肃穆。看来,手无寸铁、纹丝不动的昂若拉气势夺人的威严,震住了这混乱的场面,这个年轻人,只有他没有受一点伤,却满身是血,昂昂然迷人,如同刀枪不入的人一样无所谓,他只消通过平静目光的威力,就迫使这伙恶狠狠的人怀着敬意杀他。此刻他的壮美由于凛然不可侵犯越发突出,神采奕奕,仿佛他既不会受伤,也不会疲劳,他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二十四小时,脸色却是红润的。后来一个目击者在军事法庭上作证时,谈的也许是他:“有一个起义者,我听人称他为阿波罗。”一个瞄准昂若拉的国民自卫军队员放低他的枪,说道:“我觉得我要枪决一朵花。”

有十二个人在昂若拉对面的角上组成一队,默默地装子弹。

然后一个中士喊道:“瞄准。”

一个军官干预了:

“等一下。”

他对昂若拉说:

“您要把眼睛蒙上吗?”

“不要。”

“是您打死了炮兵中士吗?”

“是的。”

不久前,格朗泰尔已经醒了过来。

读者记得,昨晚,格朗泰尔在小酒店楼上的大厅里,坐在椅子上,趴着桌子入睡。

他尽力实现了古老的隐喻:醉死。可怕的春药苦艾酒—黑啤—烧酒把他投入了梦乡。由于他那张桌子很小,不能用来筑街垒,大家便把他撂在一边。他一直处在同一姿势中,胸部扑在桌子上,头枕在手臂上,周围摆满玻璃杯、啤酒杯和瓶子。他像冬眠的熊和吸足了血的蚂蟥那样昏睡。无论齐射、炮弹、从窗户打进他所在大厅的霰弹,还是冲锋惊人的喧嚣,都对他不起作用。不过,有时他以呼噜声回答大炮声。他好像在等待一颗子弹打中他,免得醒过来了。好几具尸体横陈在他周围;乍一看,谁也分不出他与这些已死的沉睡者。

喧嚣声吵不醒一个醉汉,寂静却使他醒了过来。这种奇特的现象再一次被观察到。周围的一切崩塌,却使格朗泰尔睡得越发深沉;这摇晃着他。喧闹声在昂若拉面前止住,对这昏睡反而是震撼。这宛若奔驰的马车戛然而止。车里沉睡的人便醒过来。格朗泰尔一跃而起,伸展胳臂,揉揉眼睛,睁眼观看,打个呵欠,明白过来。

酒醒如同幕布撕开。只瞥一眼,就全部看清喝醉蒙住的一切。所有东西蓦地呈现在记忆中;喝醉的人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来发生的事,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皮,就明白过来眼前的事。他的思想又突然恢复了清醒;酒醒像蒙住头脑的水汽那样消散,让位于现实明晰的困扰。

士兵们盯住逼到角落里,好像以弹子台为掩护的昂若拉,甚至没有看到格朗泰尔,中士准备重复命令:“瞄准!”这时他们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大声喊道:

“共和国万岁!我在其中。”

格朗泰尔站了起来。

他错过没有参加的整个战斗的烨烨光辉,却出现在变样的醉汉明亮的目光里。

他又说一遍:“共和国万岁!”他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大厅,走去站在昂若拉旁边,面对那些步枪。

“你们一下子打死两个人吧,”他说。

他温柔地转向昂若拉,说道:

“你允许吗?”

昂若拉微笑着握紧他的手。

这微笑还没有消失,枪声就响了。

昂若拉中了八枪,靠在墙上,仿佛子弹把他钉在那里。只不过他耷拉着脑袋。

格朗泰尔被击倒,扑在他的脚下。

过了一会儿,士兵们把躲在阁楼里的最后几个起义者赶了出来。他们透过木栅朝阁楼齐射。阁楼里展开了搏斗。士兵们把人从窗口扔出去,有几个还是活人。两个轻步兵想将打烂的公共马车扶起来,被阁楼里射出的两枪打死了。一个穿工作罩衣的人肚子上挨了一刺刀,从阁楼里扔了出来,在地上倒吸气。一个士兵和一个起义者,一起从瓦片屋顶的斜坡上往下滑,互相不肯松手,扭打着死抱住摔下来。在地窖里也有同样的战斗。喊声,枪声,乱糟糟的踩踏声。然后是岑寂。街垒被夺取了。

士兵们开始搜索附近的楼房,追逐逃跑者。

二十四、俘虏

马里于斯事实上成了俘虏。让·瓦尔让的俘虏。

正当他倒下时,从背后抓住他的,是让·瓦尔让的手;他在失去知觉时,感到被人抓住了。

让·瓦尔让没有参加战斗,只不过亲临其境。在这受难的最后阶段,除了他,没有人想到受伤的人。他像天主一样,在这场屠杀中无处不在,靠了他,倒下的人被扶起来,搬到楼下大厅包扎起来。在战斗间歇,他修复街垒。可是,类似开枪、攻击甚至自卫的行为,都不会出自他的手。他一言不发,忙于救人。再说,他仅仅有点擦伤。子弹不想打中他。如果说他到这个墓地来本想自杀,那么这一点他根本没有成功。但我们怀疑他想自杀,这是违反宗教的行为。

让·瓦尔让在战斗的硝烟弥漫中,好像没有看马里于斯;其实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他。当一枪把马里于斯打倒时,让·瓦尔让以老虎的灵活跳进来,像扑猎物一样向他扑去,把他带走了。

这时,攻击的旋风极其猛烈,集中在昂若拉身上和小酒店大门,没有人看到让·瓦尔让,他怀里抱着昏倒的马里于斯,穿过街垒起掉石子的战场,消失在科林斯酒店的拐角后面。

读者记得这个在街上形成岬角的拐角;它挡住了子弹和霰弹,也挡住了视线和几尺见方的一块地。有时,在火灾中,会有一个房间没有起火,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越过岬角或暗礁的死角,有一小块平静的角落。爱波尼娜正是在街垒内梯形的皱褶里咽气的。

让·瓦尔让在那里停下,他把马里于斯放在地上,靠着墙,环视四周。

形势十分恶劣。

眼下,也许在两三分钟之内,这堵墙是一个隐蔽的地方;可是,怎么逃脱这场屠杀呢?他记起八年前在波龙索街遇到的困境,以及怎样才逃出虎口;那时难乎其难,如今则不可能。他面前是这幢无情的、无言的七层楼房,似乎只有趴在窗口那个死人居住;他右边是封住小丐帮街的低街垒;跨过这个障碍看来很容易,但街垒的顶部之上,可以看到一排刺刀尖。这是驻守和埋伏在街垒外的步兵。显然,越过街垒会遭到射击,谁敢把脑袋伸出石块垒成的墙上方,就会成为六十支枪的射击目标。他的左边是战场。死亡在墙角后面。

怎么办?

只有鸟才能逃走。

必须当机立断,找到办法,打定主意。离他几步路之外正在搏斗;幸亏大家激烈争夺一个点,争夺小酒店的大门;可是,只要有一个士兵想到绕过房子,或者从侧面攻击,那么一切都完了。

让·瓦尔让望着面前的房子,再看旁边的街垒,又带着绝境中孤注一掷的狂乱神态注视地面,仿佛想用目光钻出一个洞来。

由于注视,在这样的绝路上,有种隐约能抓住的东西显现出来,在他的脚下成形,好似他的目力将期盼的东西催生了。他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外面严密看守和监视的小街垒脚下,瞥见一扇平放、与地面相齐的铁栅盖,被塌下来的铺路石部分遮住。这扇铁栅盖一条条横铁条非常粗,大约两尺见方。固定它的石墩被拔掉了,它好像散了架一样。越过铁条,可以看到一个幽暗的口子,类似烟囱管子或者蓄水池的管道。让·瓦尔让冲了过去。他以往越狱的本领像一道亮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扒开石头,掀起铁栅盖,把死尸一样木然不动的马里于斯扛在肩上,在手肘和膝盖的支撑下,挺起腰顶住这重负,走下这幸而不太深的窨井,让沉重的翻板铁栅盖在头上,震动的石头重又滚落在铁栅上;踩在离地面三尺深的石板地上,如同人在极度兴奋时,以巨人之力和鹰隼的迅捷所做的那样;这仅花了几分钟的时间。

让·瓦尔让扛着始终昏迷的马里于斯,来到一个像长地道的地方。

那里一片宁谧、沉寂、漆黑。

以前,他从街上落入修道院时所感到的印象,又袭上心头。只不过,今日他带走的不是柯赛特,而是马里于斯。

此刻,他勉强听到头顶上攻占小酒店的骇人喧声,犹如隐约的喃喃声。

[1]拉丁文,城市的渣滓,世界的法则。

[2]西绪福斯,希腊神话人物,死后被罚把巨石推到山顶,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落下来,他再推上去,永无穷期。

[3]约伯,《圣经》人物。耶和华为了试验他,夺走他的财产,只剩下水罐。

[4]奥萨山和皮利翁高原在希腊,神话中巨人将山移到高原,以便上天。

[5]热月9日即1794年7月27日,吉伦特党发动政变,推翻雅各宾党;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民起义,推翻君主政体;雾月18日即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发动政变;1月21日指1793年,国民公会判处路易十六死刑;葡月13日即1795年10月5日,保王党进攻国民公会,被拿破仑击溃;牧月1日即1795年5月20日,人民起义反对国民公会,要求肃清反动势力。

[6]西奈山,据《圣经》,先知摩西率领犹太人逃出埃及,在西奈山接受十诫。

[7]《卡玛纽尔》,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革命歌曲。

[8]墨杜莎号木筏,1815年7月17日,墨杜莎号从埃克斯岛开往塞内加尔,1816年7月2日在离非洲海岸四十法里处遇难。一只20米长,7尺宽的木筏载了一百四十九人,漂流了12天。只有十五人生还,其余的人或被扔入海中,或被同伴吃掉。这一事件引起巨大震动。法国画家籍里柯以此为题创作出一幅名画(1819)。

[9]哈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公元前514年,在雅典娜的节庆典礼上,他们合力谋杀了暴君希帕尔克,但未杀死另一暴君希皮亚斯;契雷亚斯:罗马法官,杀死暴君卡利古拉;科尔代(1768—1793):刺死马拉的女凶手;桑德(1795—1820):德国爱国者,1819年刺杀了作家科策布。

[10]佐伊尔,公元前4世纪希腊诡辩家,著有《荷马之祸》;马维乌斯:贺拉斯称之为“腐臭”诗人,维吉尔也在《牧歌》中抨击过他;维泽(1638—1710),著有《妇人学堂的真正批评》;弗雷龙:反对启蒙哲学家的报人。

[11]公元前49年恺撒违反同庞培和元老院达成的协议,率军越过鲁比孔河,向罗马挺进。

[12]厄特罗皮厄斯,公元前4世纪拉丁语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简编》。

[13]拉丁文,像暴君一样统治。

[14]克洛斯(1755—1794),原籍普鲁士的革命家,1776年到法国,与百科全书派合作,参加大革命和雅各宾俱乐部,自称“人类的演说家”和“人类公民”,后上断头台。

[15]格里博瓦尔(1715—1789),法国将军、军事工程师,由于他,法国炮兵曾在欧洲独占鳌头。

[16]封弗雷德(1788—1841),记者,拥护七月王朝。

[17]加尼埃(1820—1846),滑稽歌剧作家。

[18]圣西蒙公爵(1675—1755),法国回忆录作家,他的作品记录了路易十四的宫廷生活。他与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是两个人。

[19]拉丁文,神迹。

[20]苏舍(1770—1826),法国元帅,参加过奥斯特利兹战役和耶拿战役,1808至1809年在西班牙夺取了萨拉戈萨。

[21]斯卡隆夫人(1635—1719),又称曼德农侯爵夫人,本是诗人斯卡隆的妻子,丈夫死后,扶养路易十四的私生子,后来路易十四秘密娶了她。

[22]罗兰与安杰莉克是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长诗《疯狂的罗兰》中的男女主人公。

[23]拉丁文,祖国。

[24]安泰,又译安泰俄斯,海神与地神之子,只要同大地接触,地神就不断赋予他力量;赫拉克勒斯把他举至空中而战胜他。

[25]拉丁文,拾到裹着襁褓的婴儿。

[26]伍尔卡努斯:罗马神话中的火神与炼铁业的保护神,天生瘸腿。

[27]拉丁文,谁敢说太阳虚假?引自贺拉斯的《农事诗》。

[28]法语中天鹅与示意谐音。

[29]路易-菲力普是波旁王室的幼支。

[30]拉丁文,“死去的父亲等待将死的儿子”。

[31]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雅典娜。她由海神抚养,与海神的女儿帕拉斯一起长大。她在比武中误杀帕拉斯,为了悼念女友,取名帕拉斯·雅典娜。

[32]奈瓦尔(1808—1855),法国诗人、小说家,著有《火的女儿》等。

[33]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黑人起义领袖,反对奴隶制。

[34]皮萨卡纳(1818—1857),意大利爱国者。

[35]法国有句谚语:“地狱的路面是由良好愿望铺成的。”

[36]莱奥尼达斯(死于公元前480),斯巴达国王,以三百人守卫温泉关而献身。

[37]拉丁文,他们传递生命的火炬。引自拉丁语诗人卢克莱修的《物性论》。

[38]锡巴里斯,意大利古城,约建于公元前8世纪,以奢华和风俗自由闻名。

[39]《吠陀经》,印度古代四卷经典之名,意为知识。

[40]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1515年在马里尼昂获胜,同瑞士人结盟。

[41]见《伊利亚特》卷6,但与原文不尽相同。

[42]埃斯普朗迪安,西班牙骑士小说中的英雄。

[43]埃夫拉是科林斯的旧称。

[44]卢西亚,中亚南部沿海地区。

[45]1834年4月14日,政府军攻打特朗斯诺南街垒,一名军官被冷枪打伤,攻破街垒后,政府军大肆屠杀。

[46]帕拉福克斯(1776—1847),西班牙将军,抗击法军,1809年保卫萨拉戈斯。

[47]巴雅尔(约1475—1524),法国贵族,参加多次战役,在传说中被称为“无畏和无可指责的骑士”。

[48]俄瑞斯忒斯,阿伽门农之子,父为母及情夫所杀后,逃至舅父家,与表兄弟皮拉得斯结为好友,并在他帮助下为父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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