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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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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

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

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

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

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

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

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

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

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

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

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

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

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

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

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

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

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

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

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

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

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

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

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

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

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

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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