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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骊山老姥征十八仙诗 剎魔公主讲三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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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府蓬莱阁,规模宏丽,为天下第一名胜。正中一阁,直碍云霄,曰蓬莱。左与右复有二阁,体势稍亚,上通复道,参差联络,屹立沆瀣之中,宛如三岛。洋洋渤解,阴晴变幻,诚然大观,乃尘界之五城楼也。大罗诸仙子要与月君称贺,鲍师克定日期,在蓬莱相候。所以预为安设齐整,到先请受贺的主人来登临鉴赏。

当下月君见正阁左、右两壁厢都安着水晶玻璃镜,光明泠彻,与武后镜殿无异。前列着殊花奇草,又与陈后主移春槛彷佛;后面设有十二迭步障,空蒙宵霭,似有若无。月君道:“六朝宋主设一屏风于殿上,表里洞然。呼百官示之,皆对曰无,但以手摸之,略有微碍,较之此屏,恐亦不相上下。”曼师道:“此乃鲛人口吐之丝,龙女所织,掬之不盈一握,真乃希世之宝。”月君道:“妙是妙极了,尚少一部希奇的音乐来配他。”

曼师道:“有,有!若要音乐,还有个屏风。”鲍师道:“老比丘尼来献宝了!我知道剎魔主有架天乐屏风,原是唐朝杨国忠的。”月君接着问道:“可就是水晶屏风上雕刻的三十六个美女,灯前月下,一个个会走下来歌舞奏乐的么?”鲍师道:“是也。

杨国忠这蠢东西,疑是妖怪,锁闭在空楼上,不敢用他。迨后为安禄山所取,美人一个也不肯下来,要把火烧灭他,忽然不见,却是剎魔主摄去。这只当做劫夺来的,没要紧替令甥女装体面哩!”曼师拍着手大笑道:“鲍老的学问,原只如此!那座天乐屏风,本是舍甥女宫内的。只因太真出世,特赐与他,助倾国之用。不期明皇竟痴想着屏上的美人,太真恐怕夺宠,所以赐与国忠。那国忠、禄山,岂能享受这天乐?舍甥女仍取回去,是物归故主。你这假斯文,休得谈今说古,惹人笑话!”

鲍师也笑道:“我说来试试你,不知几时打听在心里了。”月君道:“此屏我未之见,借将来到也新鲜。”曼师冷笑道:“新鲜不新鲜,司空见惯,值不得半文钱!难道剎魔主来,也教他只看自己的屏风不成?”鲍师道:“你们的眼睛,是易耍的。可晓得梨园子弟把唐玄宗与庄宗国家多倾覆了?而今绝色者出在苏州,每班内挑选几句,摄其魂魄来做戏,如叶法善摄李北海魂魄写碑文一般,比日常倒好。只此就可耍得他眉花眼笑!”

月君道:“好,人间幻事,无逾于此。独是缺少美酝佳肴。”鲍师道:“也有个法儿,只勉强些。把那上好的素菜,其性滋润者,蒸熟捣烂,干燥者,炙炒磨粉,加以酥油、酒酿、白蜜、苏合、沉香之类,搜和调匀,做成熊掌、驼峰、象鼻、猩唇,各顶珍馐样式。再雕双合印板几副,印出小鹿,小牛、小羊与香獐、竹鼬及鸡鹅、鲥鲈、虾蟹、巢王吉、雉雀、蚩毛莺的形象,每盘一品,悉系囫囵的。又将榛松、榄仁、蜜望、荔枝、核桃、波罗蜜、苹婆果、落花参等物,亦照此法,制为鸟兽之状,再于彻后用之,省得滋味雷同。其果品都用新鲜的,如闽、粤、洞庭诸处及燕地豆大之茄、蚕大之瓜,晋中枣大之朱柿,西江米大之菱角,东吴指大之燕笋,玉井船大之雪藕,度索山盘大之碧桃,皆顷刻可以咒成。酒必须剎魔主的扶桑花酿,只此难些。”曼尼道:“又来激我!我却取不动他的。”月君道:“是便是。假的一半,借的又一半,这像个什么样?”

曼师道:“这是绝好的样!你看五伯假仁借义,列国诸侯谁不怕他?韩信假立为齐王,竟做了真的。刘先主借取荆州,竟成了帝业,如今世界,还有父是假的,儿子是假的,连娇妻美妾也可以借用得的哩!”月君、鲍师几乎笑倒。于是曼师便去借了天乐屏风并扶桑花酿,及各种珍羞果品,皆整顿停当。

三月十一日彩霞时候,月君与曼、鲍二师,凴栏凝望。早见海天外,虚霭氤氲,非烟缥缈,鸾鸣鹤唳,群真冉冉飞来。

共是那几位:

素女九华宫主玄女之妹。

骊山老姥地仙之祖。

樊夫人仙卿刘纲之妻。

云英樊夫人之妹,裴夫人之妹,裴般之妻。

董双成西池仙女。

魏元君名华存。仙卿刘幼彦之夫人。

杜兰香曾降于张硕家。

萼绿华曾降于羊权家。二仙子皆瑶池侍书。

麻姑蕊珠宫仙子,曾降蔡经家。

瑶姬帝女也,谷云巫峰神女。

秋蟾广寒侍女。

龙女南海大士女弟子。

弄玉箫史之,居琼楼。

黄姑天孙侍儿。

吴彩鸾文箫之妇,同居瑶岛。

天台女刘晨所遇,居桃花洞。

金精女张氏女,名丽英,金精星。

长沙王吴芮欲聘之,乘紫云而去。

月君等迎接众仙子入前阁。云英周回一看,笑道:“都是水府的好东西!”又从复道进至中层正阁,一一分宾主稽首行礼毕。内中唯骊山姥、天台女系是初会,各致倾慕之诚。其余仙子,是在上界常到广寒宫的,皆算故交,彼此各叙一番契阔。曼师道:“且请坐了再叙,何如”于是群真互逊,骊山姥坐了东首第一位,次元君;西首第一位素女,次瑶姬;余皆以升仙先后为次序。月君坐主席,曼师南向,鲍师北向坐定。

众仙子各命侍女献上礼物,为月君称贺。骊山姥献的是个针儿。曼师道:“这是仙姥补道衣的了。”老姥云:“就是神杵磨成的,曼师休轻看了!”便念出四句偈云:飞腾万里,无影无形。贯人心孔,顷刻亡魂。三军六师,此针可平。

月君稽首而受。次素女,献的凤毳。囊内缄着禁炮符,题有赤文龙篆,云:“后二十年临难启看。”乃是玄女娘娘赐的。

月君东向跪捧拜受。又龙女献的柳枝一小枝,是大士净瓶中摘下的。龙女传大士法旨云:“后五年岁大荒旱,以柳枝蘸水,望空洒去,即降甘霖,可救数百万生灵也。”月君向南口称大士圣号,九叩而受。又董双成献的系蟠桃核雕成小舟,篙师、舵工,皆灵动如生。并传西王法旨云:舟如半块,容人三千。放之溟海,直上青天。月君向西拜受讫。外樊夫人献的是八宝如意。华存献的是紫电裙。云英献的是玄霜。曼师道:“成了个江湖上的医生,将丹丸做人情了!”看萼绿华献的玉条脱一对,曼尼笑道:“闻得送与羊权了,怎的又带着?”绿华道:“可知是取回来的?”

杜兰香献金凤钗一枝,说是凤化成的,簪则为钗,骖则为凤。曼尼接口道:“足见至宝。擘开来送与张硕,如今又合为一了。”

兰香应道:“要分半枝来送曼师,只可惜尊头用不的。”再看弄玉献的是凤箫一枝。曼尼道:“箫都送却,从此箫郎是路人矣!”时麻姑正献神鞭,弄玉笑道:“这句话该把神鞭照着光头儿打一下!”曼尼道:“我闻得蔡经当日曾受过二十鞭,难道我就一鞭也禁不起?”众仙子皆笑。又看了金精所献金母,云系金炁结成,不论铜、铁、铅、锡,一点皆化黄金。曼尼曰:“你这个算不得礼物,却是贿赂公行了。”月君谢道:“我也是个贪官,到喜的干折。”众仙又大笑。只见巫山神女舒开玉掌,献出一片东西,名曰:“云魄”,垂之如幕,张之如幄,乘之则是五朵彩云,卷之则无异丝缕。月君即命挂于阁前。又秋蟾献素鸾鸟一对,大如蝴蝶,善能掌上舞,并述许飞琼意云:“所献的就是月君娘娘之家禽,无非要娘娘思怀故宫之意。”月君各谢受毕。外彩鸾仙子献手书《道德经》一卷,说:“在锺陵时,临过五千卷,悉售于人间,唯此卷最为得意,收藏千有余载。这是算不得礼的,谨请法眼指教一二。”月君赞赏曰:“骨劲神逸,卫夫人所不若也!”又天台女献五色灵芝一朵,曰:“此芝已产千年,近来光彩奇异,想是应该显耀时候,所以彩献太阴主。只恐曼师要笑话哩!”月君忙稽首道:“五老四皓,亦未见此神芝,余何幸而得焉?”曼尼却瞅着黄姑说道:“休赞!休赞!我是个穷和尚,即没有彩鸾子写的半张纸,又没有天台女彩的一茎草,只索学天孙娘娘,差个侍女来口贺口贺罢了!”

黄姑道:“曼师也忒性急。”随将手望空一招,天上飞下个淡黄色的雀来,背上负着件东西。月君等看时,是个素锦袱。黄姑打开,取出一领朝衣,乃是天孙织的,名曰开辟一炁天衣。

有词为证:

此丝不是冰蚕丝,不是鲛人丝,乃是一炁之缕,似丝非丝,此色不是丹青色,不是点染色,乃是五彩之精,非色似色。闪动处日月争辉,飘举时烟霞失态。戥称只好重三铢,手握只堪盈半掬。来朝上帝,星官仙吏尽躬身;着向人间,凶煞魔神皆丧魄。六六三万六千道光华,正看侧看,虽然天眼不分明;八八六千四百样花纹,有相无相,即有如来难说法。

黄姑、曼尼就与月君穿上,群仙莫不称羡。月君道:“唐姮承天孙娘娘恩逾海岳,历劫难报,又蒙赐此开辟天衣,如何消受?妾闻天孙娘娘宫殿在天之中央。”乃望空叩谢。黄姑述天孙娘娘法旨云:“月君日后服此天衣,升阙朝帝,当再相会。今数期尚远,千万珍重。”月君不觉双泪交流,俯伏不起。

这却为何?只因触动了当日受天狼星一番挫折,沦谪尘埃,怨仇未报。虽然洞悉前生,却也不知未来定数,今闻数期尚远一语,也不知将来得升天阙与否,所以感伤起来。正见月君道心日笃之处。云英在旁微笑道:“我们做仙人享的是清凉淡泊滋味,若论起繁华威福,还是下界。只今谁可学得月君?

何必悲伤呢?”曼尼道:“若照云英妹子这样羡慕,你就来代了月君,却不是好?”云英笑道:“只怕不准。”曼师道:“准代!准代!但只是不要同裴郎一齐来代!”众仙子大笑,月君亦为破涕。鲍师道:“如今且把礼物收拾过了,大家饮杯酒,看回戏罢。”月君脱下天衣,付与素英,一齐收入后层阁内,拱请众仙子入席,又命素英、寒簧相陪仙媵宴于右阁。月君令女弟子,每席一名,捧壶斟酒。素女呷了一杯问道:“此酒何来?比上界的琼浆玉液,又是一样滋味。难道人间有此酒么?”曼师道:“是老尼所造。”云英道:“只这酒就强似天上。”众仙子道:“这却不错。”少顷,捧上肴馔。众仙子见是囫囵的小鹿、小羊,大以为怪。杜兰香道:“莫非月姊用荤么?”曼师道:“你们这班仙子,只好充数。却不是唐僧见了人参果,说是小孩儿的。且请吃了批评不迟。”骊山姥注目一看,把箸儿在熊掌中间一分,大笑道:“月君耍戏法儿哩!”

月君道:“还有个真戏法,再耍耍。”遂命女弟子移下鲛丝步障,摆开天乐屏风。时正黄昏,阁中四十九颗明珠,周围悬挂,照耀与白日天异。只见屏上走下十二个美人来,皆是汉宫妆束,歌的歌,弹的弹,吹的吹。其声靡靡,其韵扬扬。正不知为何曲。歌毕,一齐上屏。却又走下十二个来,举袂扬裙,分行齐舞,或如垂手,或若招腰,或有类乎霓裳。左右上下,或正或侧,或疾或徐,其态摇摇,其势翻翻,亦莫辨其为何舞。

舞毕,也上屏去了。却又走下十二个来奏乐,乐器是笙、箫、筝、笛、琴、瑟、琵琶、云锣,响板,其始悠扬,其阕萧飒,不似钧天,不是雪璈,亦非天魔之乐。众仙子皆呆脸相看。樊夫人道:“我虽不能知此,大概是淫声,不知月君亦奚以为?”曼师道:“仙子不怕淫,有何妨碍?”骊山姥道:“大概已领略,撤之可也。”

月君乃命将屏折转。鲍师道:“如此,则寂寞了!何以侑觞?”骊山姥见众仙子闻了此乐,若有所思,遂道:“文人饮会,尚且分韵联诗,何况神仙?我不合坐了首席,要出一诗令。”月君道:“这是仙家本等,即请发令。”骊山姥道:“令是我出,诗不拘是谁先做,要说的生平私有之事。”月君道:“仙真焉得有私?”骊山姥道:“亦有之,但与凡世界女之私有别。”曼尼道:“我乃释门,从不学这些方丈和尚,不参禅,不诵经,只做两首诗儿,到处去结纳官府,我与龙女不在其内。”骊山姥道:“这个遵命。但求曼师做个监察诗酒的御史,行些春秋诛心笔法便了。”曼尼道:“那是老尼最能不过的。”于是骊山姥举手云:“吟诗不论次序,先成者先乐。”众仙真口中不答,心里想道:“这个没搭煞的老姥,想是风了!那样新戏文不看,却要做什么私情的诗!除非你是老不害羞的,做得出来!”

月君心上了了,一面吩咐侍女们换新鲜酒肴,以助诗举,遂起立道:“不妨,我是已堕尘凡的,吟个样儿看看。”骊山姥道:“还是月君通达大道。”遂将藕丝绡一幅,援笔写云:

曾上瑶台一黑天,银河洗尽月光圆。

无端谪下莺花界,猜是风流第几仙?”

云英道:“怎么是第几仙?应改为第一。有谁可称第一仙呢?”曼尼道:“还须让裴郎的夫人。”云英道:“酒令无戏言。

令官不检,统该罚一大觥!”骊山姥道:“偏你说个第一,也该罚!”月君道:“总是我诗不好,亦当受罚。”于是各饮一大玉斝。曼师道:“后有犯者罚三爵。那位仙娘再闯辕门?”樊夫人道:“我来。”遂吟云:十二琼楼清宴还,香风吹动碧烟鬟。

几回笑指瀛波浅,照我芙蓉半醉颜。

曼师道:“却忘了刘郎也,可谓不情。”骊姥道:“诗极蕴藉,准折过罢。”云英遂吟曰:

儿家自会捣玄霜,阿姊无端到鄂阳。

赚取裴郎寻玉杵,迷心一点是仙浆。

曼师道:“这却公道。服煞了云英妹子也!”云英道:“就是裴郎便怎么?我怕谁哩!”杜兰香诗云:偶访前因震泽旁,凤钗劈破醉瑶觞。

人间不省仙家事,只说仙娘也嫁郎。

曼师道:“岂不觉勉强些儿?”萼绿华诗曰:

神仙从不怕尘污,条脱君看臂有无。

饶尔曹唐诗一笑,萼华依旧在玄都。

曼师道:“两手条脱俱无了,还亏你装硬汉哩!”麻姑诗曰:

我是千春处子身,仙郎相见不相亲。

谁思指爪堪爬背,一百神鞭了夙因。

金精女诗曰:

不是神仙不是精,凤鞋每自御风行。

请看想杀吴王芮,白骨坟前磷火明。

魏元君诗曰:

绀发琼姿水玉神,容华老后又生春。

漫言伉俪刘郎在,蓬岛何曾有暮云。

董双成诗曰:

儿爱瑶池水至清,翩然窄袜踏波行。

素华流影仙衣动,皓月清波共有情。

骊山姥道:“双妹之诗,有情无情,无情有情,是情非情,非情是情,何其妙也!”曼师笑道:“这是做闺女的故态。”双成举大杯酌与曼师道:“为法自弊,请罚三杯。”曼师饮毕,笑道:“我如今要做缄口御史了!”骊山姥吟曰:针磨铁杵骊山顶,只有长庚曾见影。

聃老不娶我不嫁,阴阳匹立谁能省?云英笑道:“如此白发婆婆,就见些面也不妨,何况影儿?”

曼尼道:“犯上了,该罚十杯!”骊山姥道:“让过他罢。只说是但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哩!”云英道:“好!好!不像那没头发的心肠忒狠。”曼尼道:“骂得毒!不饮十杯,我将戒刀把贤妹的头发也削个干净!”众仙真皆大笑,共劝云英饮了三满杯。鲍师道:“我也有诗,不知合式不合式。”吟云:仙子无情但有缘,缘来便得见婵娟。

生平喜疗相思树,龙女才郎合一笺。

曼尼道:“诗是不错,只是有了你这个散相思的五氲使,天上人间,都不得干净!”说未毕,众仙皆大哗,道:“总被他一言抹杀,情实不甘。要罚一百杯!”曼师道:“不曾备得许多酒。”月君道:“每位罚一大杯罢。”樊夫人道:“我是要罚他三杯的。”曼师道:“是了,他也曾与妹子做过小撮合山的。”众仙把酒齐送前来,曼师一一受罚,道:“今日以一小光头而落在众仙娘道门之内,自然要输的了!”众仙真道越发可恶,要跪罚三大杯。骊山姥道:“话儿巧些,我来陪他受罚罢。”众仙方才歇手。瑶姬就呈诗云:

朝为行雨暮行云,云雨何曾染电裙。

明月一轮峰十二,漫传宋玉梦中文。

曼师道:“襄王何在?虽然这是昏君的梦儿,饶过了。”

弄玉诗云:箫史吹箫彩凤回,双双齐跨向蓬莱。

谁知天上神仙侣,浩劫还搴彩袂来。

吴彩鸾诗云:

十二楼台大赤天,儿家姓字注瑶编。

不妨携却文箫子,共向西池拜列仙。

天台女诗云:

年年花发洞门香,尘梦那知仙梦长。

春露欲晞秋蝶老,刘郎已不认仙乡。

秋蟾诗云:

不夜瑶台月似霜,素鸾亦学舞霓裳。

儿家独倚娑罗树,消受天风浩劫香。

黄姑诗云:

人间乞巧信无端,乌鹊何能接羽翰。

我是天孙旧侍女,明河一笑倚栏杆。

月君击节道:“黄姑贤妹之诗,可谓千秋吐气!曹唐、李群玉辈,何物竖子,辄敢冒渎帝女?我若为阎罗天子,当碎割其舌,罚他做个哑狗!”素女道:“尤可恶者,世人以黄姑为牛郎,不知上界之牵牛星,犹之乎人间之有牵牛花,命名若此,乃说是牛郎,银汉是素秋金炁之精,犹之乎山川之有金银气,乃认为江河之河。仙人御风乘雾,弱水三千,莫不飞渡,何藉舟梁?而乃妄设乌鹊为桥。天半刚风,无论是人是物,一吹即化为尘。当二三月暮春,风气上行,飞鸟从风而上,化为游丝,岂乌鹊可以直登青冥耶?此皆梦寐呓语。愚人固不足责,乃文人才士,竟有形之咏歌者。”瑶姬接口道:“文人才士之妻女多喜淫者,即此报也。”曼尼道:“彼且云天上犹然,况人间乎?所以庶民之家,妻女淫者,或杀或出,反要振作一番。至于宦绅人家,则多纵之听之,而恬然不以为怪,虽云报之,反若从其意者。”骊山姥道:“真正快论!且请教素女娘娘之雅制。”素女道:“我到忘了。”乃吟云:

珠宫宝阙郁岧荛,帝女高居绛节朝。

双剑劈开千百劫,英雄无数一时消。

月君赞道:“真是掌劫法主之诗!黄钟一响,我辈瓦缶无声矣!”曼尼道:“不妨。二雅之音,与郑、卫同列。”云英道:“且祝我等遵骊道姥之命,勉强以无情吟作有情,何至比之淫声?真个太欺我道家了!我也要你做一首。若再恃强,我定。。”曼尼道:“我定怎么?”云英道:“我定把你光头做木鱼儿敲!”众仙子道:“这个曼师也难却了。”曼尼道:“小尼头儿,当不起众位娘娘看上了他。待我吟来。”乃援笔挥云:

我是比丘尼,不解风流诗。

触恼众仙姑,吟出须菩提。

骊山姥道:“是了,是了,看大士面,让他罢。”月君道:“十八仙中一个尼,这诗是少不得的。”

鲍师道:“请举箸儿再耍。”杜兰香道:“看这肴馔,又是簇新式样。”董双成道:“味儿清芬,反觉后来者上。”金精女道:“怪得果核都成了精?”萼绿华说:“天厨星也没有这巧思。”

樊夫人道:“太巧了,天心所不用。天台妹子是地仙,可将此方去试试。”曼尼道:“刘郎不来,谁与试呢?”天台女道:“曼师忒利害!凭你怎样要罚的。”云英道:“罚酒便宜他,罚一杯凉水!”曼尼道:“情愿!情愿!云英妹子的凉水,就是裴郎的琼浆呢。”月君道:“这是要罚的。”曼师笑饮了三爵。骊山姥道:“我们如今该说些本分话了。”曼尼道:“本分是第一种的妙话儿。”金精道:“尚未曾说,怎知其妙?”曼尼道:“妙!妙!本分是个玄牝儿。”月君与众仙子笑得都像弥勒佛的口合不上来。

于是起身作别。云英附耳与曼尼道:“日后月君归到瑶台,可带这一座美人屏去。”曼尼大声:“利害!利害!”众仙子惊问,曼尼道:“云英妹子看中意了屏上美人,要几个与他裴郎为妾。我想这美人的主儿,是狠恶不过的,所以说个利害。”

月君道:“我未曾说得,这屏从剎魔宫中借来的。”众仙子道:“原来怪不得有些妖气。”曼尼道:“原是与妖精看的。”弄玉道:“我们今日都输与曼师了。”遂各向月君稽首而散。你看众仙姑:吟吟浅笑,乘素鸾,跨紫凤,非烟飘渺;淡淡微醺,骖玄鹤,驭彩鹓,佳气氤氲。或驾绿琼车周,罡风道上,不闻转毂之声;或御班麟辇,太虚影里,难窥践趾之迹。正是:翠盖霓旌,凌乱一天斜照;朱玉节,贯穿半个清蟾。

片刻之间,飘然而散。

月君独自倚栏凝望,半轮明月,早已出海。只听得曼师在背后笑道:“望什么?”月君回头,见剎魔主从中阁出来。月君疾忙迎上,笑说道:“愚妹望眼将穿,我姊姊却在家下。所谓睫在眼前常不见,于道远矣。”曼尼道:“这就是舍甥女的古怪。”剎魔主道:“这就是家姨娘的今常。”曼尼道:“是怎说?”

剎魔主道:“今之常人,见了大英雄豪杰,皆道是古怪哩!”月君大笑,与剎魔主行姊妹之礼,各叙了几句寤寐怀思的话。鲍师亦已到来,与剎魔主稽首毕,同逊剎魔面南而坐,月君向北,曼尼在东,鲍姑在西。阁后忽走出绝色美人,都是番装胡服,百来个,送上礼物。端的希奇无价,旷古未见的。一猫儿眼,二祖母绿,三龙鳞簟,四雾雀扇,五狮发靴,六是须箸,七能言石,八解语松。又有半寸来的猴,一寸来的人,蝇大的仙鹤、孔鹤、凤鸾之类,尚有不能知名数种。月君起身拜谢。命素英、寒簧收进,又命聂隐娘陪诸魔女在右阁设宴。剎魔主道:“昨夜这些俏丫鬟在这里做怎么来?”曼尼答道:“为见了屏风,都却了春心哩!”剎魔主道:“如何这等易动?”月君道:“爱之耳,非动也。这是曼师的戏言。到因骊山姥要做风流诗,奈何了诸仙子一番。”剎魔道:“诗安在?”

月君遂令素英呈上。剎魔主逐幅看毕,见了曼尼的四句,笑道:“不意姨娘如此出丑,竟自画出供招。待我题一首来压卷。”

遂取笔大挥道:

一拳打倒三清李,一脚踢翻九品莲。

独立须弥最高顶,扫尽三千儒圣贤。

月君惊赞道:“三教一笔抹杀,真乃大雄也!”剎魔主大笑。

月君遂命摆上酒来,说:“下土尘羹,恐污姊姊之口。”剎魔主道:“我自己也带着。”曼师道:“他是回回的女儿,不肯吃别人东西的。”月君道:“虽然,也要求姊姊略尝尝。”剎魔主吃了些,道:“这个西施舌、珠柱鱼乍与偏凉汀鲫鱼,都有味,但是没筋骨,清客吃的东西。”又呷了琼浆,道:“太清冷,不能熏蒸神气。”遂令众魔女将龙肝、凤髓、麟脯、鸾胶之属献来。片时,用了十数盘,又连饮扶桑酿七八壶,乃向月君道:“我最恼的这些歪男女,修持错路,都说着了魔头,他那里知道着的是迷,到了黄泉路上,化作尘埃,还想着家下亲人哩!

若着了魔,就是我道中人,会得通灵变化。”曼师接住说道:“怪得月君灵变,原来着了甥女的魔了!”剎魔道:“他在将着未着之间。我看姨娘,到着了南海的道儿。”鲍姑笑道:“曼师本质还存,在半着半不着之间。”曼尼瞅了一眼。剎魔道:“南海不男不女,非阴非阳,这个道儿最不好。若说是女身,何以称为大士?若说是男身,何以不是妙庄公主?”

月君见说得可骇,就支断道:“曼师昨日如龙,今日如晰蜴,已降服了。姊姊留着些罢,妹子要执经问难哩。”剎魔主道:“尔所执何经?所问何难?”月君道:“问三教轮回。与魔家之同异。譬如从魔道中转而为人者何等样?由儒释道转而为人者何等样?如今只就女身论之。”剎魔主道:“问得妙!问得妙!彼儒释道中轮回者,有贵贱、贫富之不同,有强弱、智愚之各异。或男转为女,或女转为男,或转而为禽、兽、虫、鱼。

若我道中出世者,有富贵而无贫贱,多刚强才智而无昏愚庸弱。其无异类,不待言而可知。男女大概如此。若只论女人,名垂青史,可以历数者,如妹喜、妲己、褒姒、骊姬、西施、始皇太后、夏姬、郑袖、虞姬、吕后、飞燕、合德、梁冀之妻、阴丽华、迟昭平、甄后、潘淑妃、张丽华、太真、花蕊夫人、胡太后、萧太后、太平公主、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洗夫人、吕母、貂婵、上官昭容、征侧、征发陈硕真,大都色必倾城,才必绝世,其谋猷智略。驾驭丈夫,操纵帝王,不颠倒一世不止也。若有与之争宠夺能者,如吕雉抉戚姬之眼目,而投诸圂厕;武曌之断萧妃手足,而埋诸酒瓮,未有不至糜烂者。彼必败,我必胜,千古同一辙也。若论其淫,必异乎寻常;若论其烈,亦越乎殊类。守节者则未之有,性不能消受冷静之况也。”月君道:“妹子闻一知二,总是三教与魔道适相会合,势不并立也。但或丈夫而同出于魔道轮回者,当何如?”剎魔主道:“此妹喜、妲己、虞妃之所以身殉其主也。”月君道:“更有请者,如吴王夫差,是由何道来的?”曰:“我道中来。”

月君曰:“若然,西子何随范大夫乎?”剎魔曰:“西施自沉于江,后百余年有渔人网得,颜色如生,曷常从范蠡耶?世之黠者,造此言以笑夫差,遂相沿于后耳!”月君曰:“始皇之母,何以受制于其子?”曰:“彼已亡秦,是将衰之候,且始皇亦由魔道,女固不能敌男也。”月君又问:“甄后何以为曹丕所杀?”曰:“甄氏原有憾于袁熙,熙死而归丕。丕亦由我教中来者,岂能容其私怜子建耶?”曰:“洗夫人又何以故?”剎魔曰:“彼掌兵权,杀戮甚繁,足以消其性气。如吕母、征侧、征发昭平、硕真,皆然也。”

月君又问:“然则三教轮回为后妃者,可得闻其略与?”

曰:“观其因,可知已。如薄太后之好黄老,班妃之好佛,邓后之好经书,各有其夙好之因。然而忘却本来,不过为寻常妇人而已。至于我道,则全是煞炁,岂特不忘,且有已甚!

又必有故而出,应运而兴,数完则仍归本位。非若三教日夜轮回,颠颠倒倒。量其功过、善恶而为升降者,”因指着左右侍立的道:“他们前生,总是当权之妃后,次亦王公之夫人。今若转生,依旧如此。其才与福,毫发不爽。其运与数,锱铢无误。是生来夷灭三教的。”月君曰:“世多有大官之妻,而能使丈夫畏之如虎者,不由魔道乎?”曰:“皆是也。是则彼之女婢,其福虽略差,其才却亦不减,是以能行杀戮。即如上官昭容,系阿环之爱婢。大抵婢之至下者,犹得为二、三品之妻,再下则绝无也。”月君曰:“如明妃、钩弋、韦后、萧后、羊后之类,是彼教中来者耶?”曰:“明妃不偶,钩弋无权,韦后被戮,萧羊偷生,我教焉得有此?”月君尚有欲询,鲍师道:“旷劫奇谈,不可尽泄,且听笙歌如何?”剎魔道:“是何笙歌?”鲍师道:“昆腔子弟。”剎魔道:“好。”即命演来。曼师道:“戏没有点,演恁么?”月君命演《牡丹亭》。剎魔看了一回,笑道:“是哄蠢孩儿的。”

看到《寻梦》一折,剎魔主道:“有个梦里弄悬虚,就害成相思的,这样不长进女人,要他何用?”向着扮杜丽娘的旦脚一喝,倏而两三班梨园都寂无影响。剎魔主道:“恁般虚晃。”遂大笑起身,向月君道:“你若到了月殿,何时再会?”曼师道:“那月儿不从须弥山顶上转么?”剎魔主道:“只这一句,姨娘可谓收之桑榆了,究竟是我道中齿牙。”即呼众魔女曰:“去。”

都冲屋而上。月君忙向窗外看时,但见月色惨淡而已。

月君道:“神仙御风踏雾,都由空处。有能透山石而走者,亦必破裂一道。今屋瓦寂然无声,神通之大,真不可测。”曼师道:“若无神通,何能与如来三清抗衡?我自皈南海,也怕见他。”鲍师道:“怪道你学了太庙金人,三缄其口。”月君道:“这是曼师以大事小之义。”次日后土夫人,五岳圣妃来贺,又四海五湖龙君之夫人,及各山川神女,次第朝谒,到十六日才止。满释奴早传进奏疏一折,是吕军师留下的。月君览之大惊。那知道王师神速,寂无声,似从天降;更堪嗤番将雄强,陡惊心,恰逢狮吼。要看何事,只在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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