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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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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眉批: 一事分题,曹正用智的却立在虚处,妙。】

【金批:一部书,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号箭,一人一次渡船,是亦何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岂其信哉?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视之,则彼一百八人,诚已齐齐臻臻,悉在山泊矣。然当其一百八人,犹未得而齐齐臻臻,悉在山伯之初,此是譬如大珠小珠,不得玉盘,迸走散落,无可罗拾。当是时。殆几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设也。作者于此,为之踌蹰,为之经营,因忽然别构一奇,而控扭鲁、杨二人,藏之二龙,俟后枢机所发,乘势可动,夫然后冲雷破壁,疾飞而去。呜呼!自古有云良匠心苦,洵不诬也。

鲁达一孽龙也,杨志又一孽龙也。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作者亦深知其然,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都预写作关西人,亦以望其有乡里之情也。

虽然以鲁达、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此倍难矣。以鲁达、杨志二人,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则何不生于关西,长于关西,老死于关西,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破闲啮枥以至于斯,而尚思以“关西”二字羁之使合,是犹以藕丝之轻,絷二孽龙,必不得之数耳。作者又深知其然,故特提操刀曹正,大书为林冲之徒,曹正贯索在手,而鲁、杨孽龙弭首帖尾,不敢复动。无他,天下怪物自须天下怪宝镇之,则读此篇者,其胡可不知林冲为禹王之金锁也?

顷我言此篇之中虽无林冲,然而欲制毒龙,必须禹王金锁,所以林冲独为一篇纲领之人,亦既论之详矣。乃今我又欲试问天下之读《水浒》者,亦尝知此篇之中,为止二龙,为更有龙?为止一锁,为更有锁?为止一贯索奴,为更有贯索奴耶?孔子曰:举此隅,不以彼隅反,则不复说。然而我终亦请试言之。夫鲁达、杨志双居珠寺,他日固又有武松来也。夫鲁达一孽龙也,武松又一孽龙也。鲁杨之合也,则锁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贯索者也。若鲁、武之合也,其又以何为锁,以谁为贯索之人乎哉?曰:而不见夫鲁达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是事也,未尝见之于实事也,第一叙之于鲁达之口,一叙之于张青之口,如是焉耳。夫鲁与武即曾不相遇,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故夫异日之有张青,犹如今日之有曹正也。曰:张青犹如曹正,则是贯索之人诚有之也,锁其奈何?曰:诚有之,未细读耳。观鲁达之述张青也,曰:看了戒刀吃惊。至后日张青之赠武松也,曰:我有两口戒刀。其此物此志也。鲁达之戒刀也,伴之以禅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间色,以眩人目也。不信,则第观武松初过十字坡之时,张青夫妇与之饮酒至晚,无端忽出戒刀,互各惊赏,此与前文后文悉不连属,其为何耶?嗟乎!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即又奚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

杨志初入曹正店时,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自杨志初入店时,一写有曹正之妻,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赘等语,纠缠笔端,苦不得了,然而不得已也。

何也?作者之胸中,夫固断以鲁、杨为一双,锁之以林冲,贯之以曹正,又以鲁、武为一双,锁之以戒刀,贯之以张青,如上所云矣。然而其事相去越十余卷,彼天下之人方且眼小如豆,即又乌能凌跨二三百纸,而得知共文心照耀,有如是之奇绝横极者乎?故作者万无如何,而先于曹正店中凭空添一妇人,使之特与张青店中仿佛相似,而后下文飞空架险,结撰奇观,盖才子之才,实有化工之能也。

鲁、杨一双以关西通气,鲁、武一双以出家逗机,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

请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报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无兄弟人读之心伤,有兄弟人读之又心伤,谁谓稗史无劝惩乎?】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见得梁中书去,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容夹批: 痴。】猛可醒悟,拽住了脚,【金夹批:败子回头,忠臣惜死,皆有此八个字。】【袁眉批: 败子回头,忠臣怕死,皆用此八个字。】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金夹批: 杨志语。】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著时,却再理会。”【容夹批:是。】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金夹批: 再看一看。】只是眼睁睁地看著杨志,【金夹批: 妙言奇趣,令人绝倒。o本是杨志看十四个人也,却反看出十四个人看杨志来,两看字,写得睁睁可笑。】没有挣扎得起。杨志指著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容夹批: 不必怨了。】【容眉批:就听你言语也要做将出来,痴子!】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金夹批: 止有满地枣子,写来绝倒。o此句先为赊酒作地。】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金夹批: 上文一路写来,都在杨志分中,此忽然写出去了二字,却似在十四人分中者,当知此句,真有移云接月之巧。盖杨志一路自去,固也,然冈上十四人,一夜毕竟作何情状,不争只要写杨志,却至后日重又追叙今夜耶?轻轻于杨志文尾,用去了二字,便令杨志自去,而读者眼光自住冈上,重复发放此十四人,此皆作者着乖处,偷力处,须要一一知其笔踪墨迹,毋为昔人所瞒,如是,邕得谓之善读书人也。o看他午间二十三个人在冈上,何等热闹,却一个人去了,又七个人去了,又一个人也去了,又十四个人也都去了,写得可发一笑。又想他连日十五个人,于路百般斗口,却一个人先去了,十四个人也都去了,写得又好笑,又好哭也。】【袁眉批: 看此处便是究竟与七个人做一伙的手段。】【余评: 观杨志乃一星象而梁山之头目,故有此难而上山已矣。】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金夹批:不图一坐直坐到恁地凉快。】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容夹批: 方知道好。】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不得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容夹批: 好计好计。】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袁夹批:此是实语。】逼迫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汁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得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覆太师得知,著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金夹批: 此时冈上,只剩一堆枣子矣。】

且说杨志提著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杨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坐了,【金夹批: 写英雄无赖,却写出他没意思来,妙笔。】身边倚了朴刀。【金夹批: 处处写倚朴刀,偏于今日加身边二字,以便汔毕便走,写英雄无赖好笑。】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金夹批: 此妇人二字,遥遥直与后武松文中,十字坡张青浑家母夜叉作对,岂不怪哉!】“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金夹批: 一句酒,一句饭,一句肉,一直都说出来,与日俱增不次第,写得无赖,又写得可怜。】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面炒肉,【金夹批: 亦用三句一叠法,叠成奇势,使下文走得迅疾可笑。】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金夹批: 写出无赖可笑。】【容夹批:妙人。】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容夹批: 妙人。】【容眉批:方不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小人。】说了便走。

【金夹批:又无赖,又没意思,真是写出可怜。】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容夹批: 更妙。】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金夹批:又无赖,又可怜。】只听得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著膊,【金夹批: 六月。】拖著杆棒,抢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挡叉 ,随后赶来;【金夹批:衬。】又引著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来。【金夹批: 衬。】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容夹批:是。】便挺著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抢来相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得杨志,只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容夹批: 具眼。】那杨志拍著胸,【金夹批:是杨志,他人不然。】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金夹批: 汉子。】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容夹批: 具眼。】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金夹批: 安见曹正之必为林冲之徒,特是杨志曾与林冲水泊交手,则此处不问此为谁人,定不得不是林冲之徒,此文章家结撰之法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斩,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山东做客,不想折了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里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挡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金夹批: 轻轻将水泊雪中一番交手提出来,真有飞针走线之法。】【容夹批:具眼。】【容眉批: 林教头有此阿徒,不俗不俗。】【芥眉批(袁眉批: 又映带出林冲手段),与梁山泊时应。】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金夹批: 反寄一信,遂觉亲热。】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余评: 杨志到此,身不得已,而又遇曹正相接,亦不幸之幸,所以入梁山之伙势逼之也。】杨志便同曹正再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金夹批: 好笑。】【容夹批:不还酒钱,反要拜他,请他,气人气人。】【芥眉批: 何等亲热,与庞德公事何异。】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师。【金夹批: 投梁山泊去,却是寻林教头,英雄眼里心里,真有筋力。o武师方在庑下,现时海内之士已隐然归之,彼堂上者,尸居余气,何足道哉!】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著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容夹批: 有志有志,不愧名字。】【袁夹批:为盗也须有志气。】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得是,小人也听得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袁眉批: 又点出王伦,别安顿杨志,方与水寨火并无碍,三山聚义有情。】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著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得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金夹批: 特写和尚还俗做强盗,便衬出英雄削发做和尚来,故知此语非表邓龙脚步色,乃作鲁达渲染也。不然者,几成剩语矣。】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那里去入伙,【余评: 曹正一见便以留住杨志,恐官捕捉以指路头与志安身,可见正真丈夫也。】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金夹批: 杨志实吃一惊,读者却满面堆下笑来,道师兄久别,一向何处?】【余评: 杨志相遇智深,星煞之初合也。】脱得赤条条的,背上刺著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金夹批: 六月。】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金夹批: 两汉相遇,已如两峰对插,两兽齐搏矣,偏要先通此一线,把杨志略一放倒,便让出鲁达头来。及至斗到四五十合,却又先是鲁达叫住,则又放倒鲁达,仍收回杨志本文,此史家相让这法也。】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不回说,轮起手中禅仗,只顾打来。【金夹批: 久别师兄,便失记威仪矣,一句写来,不觉全身都现。】【容夹批:奇。】杨志道:“怎奈这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在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金夹批: 师兄威仪诚乃可爱,可惜久别,几至忘之。o写鲁达仍旧是鲁达,妙笔。】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来的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得住他!”【金夹批: 鲁达本事,前林冲叹之矣,今杨志又叹之。至云自己刚刚敌得他住,则是杨志本事,林冲叹之,鲁达叹之,杨志亦自叹之也。】

那和尚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袁眉批: 做出事来,有名的愈有名。】那和尚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袁夹批:喜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著那豹子头林冲【金夹批: 陡然又提出林冲来。o林冲实不在此书中,而忽然生出曹正自称林冲徒弟,于是杨志自述遇见林冲,鲁达又述遇见林冲,一时遂令林冲身虽不在,而神采奕奕,兼使杨鲁二人,遂得加倍亲热,不独以同乡为投分也。此譬如二龙性各不驯,必得禹王金锁,方得制之一处。今杨志鲁达如二孽龙,必不相能,作者凭空以林冲为之金锁,而又巧借曹正以为贯索之蛮奴。呜呼!二龙之居一山,其锁乃遥在水泊,试思作者之胸中,其才调为何如也!】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袁眉批: 说着林冲,便扯着高俅,遗臭流芳,是同是异?】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直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曾著了那厮的手;【袁夹批:泼皮亦有用处,收应无漏。】【袁眉批: 未了公案,每向后来叙述口中说出,妙甚。】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金夹批: 前文林冲到沧州,公人回来,未有下落,鲁达松林中别了林冲,重到不重到菜园,未有下落,却于此处补完,妙绝。】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著,西又不著,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见了俺的禅杖 、戒刀吃惊,【金夹批: 此一句作者直抵上文林冲二字用,其精神气色,有跌跃掷霍之势,不望读者能自知之,但望读者能牢记之足矣。o牢记此句,俟后武松文中对看也。】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金夹批: 出一菜园,遇一菜园,点笔成趣。】甚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芥眉批: 此一段既为行者事先提,又与操刀人暗映,文情有意无意,毫无痕迹。】一住四五日,【金夹批: 如此一段奇文,却不正写,只用两番口中叙述而出,此非为鲁达已于此地得遇杨志,苟欲追记,则笔墨辽越,苟不追记,则情事疏漏,于是不得已,而勉出于口中叙述,以图草草塞责也。盖杨志鲁达,各自千里怒龙,遥遥奔赴,却被曹正轻轻闪出林冲,锁住一处,固已;乃今作者胸中,已预欲为武松作地。夫武松之于鲁达,亦复千里二龙,遥遥奔赴,今欲锁之,则仗何人锁之,复用何法锁之乎?预藏下张青夫妇,以为贯索之蛮奴,而反以禅杖戒刀为金锁。呜呼!作者胸中之才调,为何如也!】打听得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那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著洒家在这山上。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容夹批: 高。 】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金夹批:既用林冲作锁,便务要写得与林冲一般。】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翦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杨志诉说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住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两个厮赶著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出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金夹批: 非赞邓龙之二龙山,赞杨鲁之二龙山也。】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容夹批:是。】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初投他时只在关外相见。因不留俺,厮并起来,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要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山上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金眉批: 一路皆听曹正处画,明曹正为二汉之斗笋合缝人也。】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芥眉批: 不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语,偏细说一番,又能出后囗(语?),真是妙手。】“制使也休这般打份,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著。小人把这位师父禅仗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几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的大醉了,不肯还钱,【金夹批: 四字捎带杨志,趣绝。】【容夹批:妙。】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容夹批: 妙。】【袁夹批:一句自已,一句说山寨,才可信。】因此,我们听得,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容眉批: 委实好计。】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容夹批:真妙。】【余评: 此处曹正之计,须不能仳休(貔貅?)有智辈,亦成其功矣。】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金夹批: 细。】

次日,五更起来,众人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里都寄放在曹正家。【金夹批: 细中之细,只因一句鲁达寄包裹,便将杨志冈上失事,店中赊酒等事,忽然衬出,令读者已忘了又提出着也。】当日杨志、鲁智深 、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金夹批: 林子二字细。不然,读者竟谓从曹正家直绑架至二龙山矣,成何说话耶!】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著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著朴刀。【金夹批: 倒提妙,只如备而不用者。】曹正拿著他的禅仗。众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后簇拥著。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著强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啰在关上看见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多样时,【金夹批:三字写邓龙也,却活写出王伦,然说活写出天下人矣。】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著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袁眉批: 又与前话不同,如画家烘染,添一笔有一笔墨气。】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得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余评: 邓龙乃一愚夫,安识这二人,当日若接智深、杨志二人上,同掌山寨,安有丧身之祸也。】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容夹批: 不知可吃得成?】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今,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金夹批: 看得是,一者初到,不得不看,二乃即刻便是两位豪杰安身立命之处,脱使屯札不得,将天下万世读至此者,无不忧得好苦。故特顺着笔势,一路看进去,所以深慰后人,不劳相念,实实鲁达、杨志已占下一座好窟穴也。】端的险峻;两下高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著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著。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袁眉批: 是个可据处,少不得这一番形容。又在当时看的眼睛里说出来,更与呆呆叙赞者迥别。】寺前山门下立著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得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容夹批: 妙。】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袁夹批:看得如此周细。】中间放著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著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金夹批:扶出二字,显是踢伤。】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著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仗,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儿,倒转手中朴刀。曹正又轮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金夹批: 极忙文,写得极明画。】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深智一禅仗当头打著,把脑盖劈作两个半,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

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金夹批: 如此两个大汉,却是曹正一人正名定位,固知捉刀者真英雄也。】【袁眉批: 曹正真是捉刀人。可用可用。】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惊吓得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金夹批: 了。】一面简点仓廒,整顿房舍,再去看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金夹批: 非表鲁杨二人经纬,乃深表二龙山实是雄镇,足可安身立命耳。】【袁眉批:便有经纬。】且把酒肉安排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王,置酒设宴庆贺。【余评: 杨志、智深杀死邓龙,入寨安身,非曹正之计焉能到此?】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话下。【金夹批: 鲁达行李包裹,寄曹正家,却漏送来。】

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几个厢禁军晓行午住,【金夹批: 这回得自在。o蓦地又蹙出四字,却令前文苦热,兜的一现。】赶回北京;到得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余评: 老都管架(嫁)祸与杨志,亦志自致之也。】“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金夹批: 二字收冈上失事。】忘恩【金夹批:二字收东郭争功。】的贼!【容夹批: 冤枉冤枉。】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容夹批: 冤枉。】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容夹批:冤枉。】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金夹批: 写得有处分。】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金夹批:听了大惊。】【金眉批: 此段凡用四个大惊字。】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容夹批: 冤枉。】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金夹批: 济州下书是下文紧笋,东京下书是上文余波,不得做一例读去。o又东京下书报与太师,太师星夜差于办来济州捉贼,则紧笋反缓,缓笋反紧,又不可不知也。】又写一封家书,著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著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金夹批: 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么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年又来无礼,如何干罢!”【容眉批: 好宰相,只是庆贺自家生辰便了。】随即押了一纸公文,著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著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金夹批: 北京东京,双逼济州,如何不弄出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长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紧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得大惊道:【金夹批: 听得大惊。o梁中书听得强盗情由,大惊。府尹听得太师府干,大惊。蔡太师看见申报强盗,大惊。府尹看了太师钧贴,大惊。四大惊字,连珠写出,痛骂不小。】“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袁眉批: 此一段见当日缓公急私之奸。】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不官己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著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袁眉批: 俨如优场丑净官说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心里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

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金夹批:奇语。】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上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一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金夹批:看罢大惊。】【袁眉批: 中书惊为失媚,太师惊为失贿,府尹惊为失官,可怜可笑。】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去了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金夹批: 好货。】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金眉批: 太师责府尹,府尹责观察,观察责公人,看他一路鹅翎卸下。】【余评: 府尹见何涛言未知贼迹,欲打何涛,限其日期,皆上司使逼,不得已而骂何涛也。】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著甚处州名,【金夹批: 奇语。】【容夹批:胡说。】【袁眉批: 只为看得自己的官重了,便把人的面皮屁股看得轻轻的,不难刺打奉承权要。】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钓搭鱼腮,【金夹批: 写来如画。】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覆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得?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旷野强人,遇著一时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得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五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金夹批: 酒肉兄弟既去,同胞合母未来,读况也永叹,烝也无戎二语,真有泪如泉涌之痛。】闷闷不已。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嘴脸。”何涛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覆道:‘未见次第,不曾获得。’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金夹批: 空一字。】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金夹批: 句。】?却是如何得了!”【金夹批:句。o说出两句,却只是一句,写妇人着急情意如画。】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金夹批:一你字可叹,何不叫他一声兄弟耶?】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金夹批: 忽然接入何清,恐太急近矣,故反借闷中恼人意思,特特推开去,却又随手带出赌钱二字来,妙绝。】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金夹批: 何清若无线索,书中何用他来,来而便说线索,又多见江郎才尽也。此特反用何涛激恼何清开去,而再用妻子收转之,乖觉二字,盖作者赠人之辞,不必真谓此妇乖觉如何也。】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摆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金夹批: 真说得痛。】你便奢遮杀,到底是我亲哥哥!【金夹批:真说得痛。】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没了你?”【金夹批: 真说得痛。】【容夹批:画。】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哩!”何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做兄弟的又不来,有甚么过活不得处?”【金夹批: 真说得痛。】【金眉批:何清与阿嫂交口,另作一篇小文读,盖棠棣之诗,逊其婉切矣。】【袁眉批: 许多颠播的话,只是个像,像情像事,文章所谓肖题,画家所谓传神也。】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著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著正身时,便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叠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著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已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得。”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得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金夹批: 好。o知而故问者,深表哥哥之不交一言也。】阿嫂道:“只听得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金夹批: 好。】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既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金夹批: 说得离合跳跃,可喜。】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著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金夹批: 痛。】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金夹批:痛。】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容眉批: 酒肉兄弟决不如亲兄弟,千古至言。】若是教兄弟闲常捱得几杯酒吃,【金夹批:痛。】今日这伙小贼倒有个商量处!”【金夹批: 可谓应以哥哥得度者,即现兄弟而为说法矣。】【芥眉批: 警痛之极,是绝妙劝世文。】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亲哥临危之际,兄弟或者有个道理救他。”【金夹批: 写得离合跳跃,可喜。】说了,便起身要去。【金夹批:笔如惊鹰脱兔,其势骇人。】【芥夹批: 好做作。】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蹊跷,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金夹批:亦有今日。】何涛陪著笑脸,说道:“兄弟,【金夹批: 久不闻此二字,写得痛人。】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余评: 何涛与何清,兄弟也。涛因请(清)说知贼去向,将银引意,是诱弟也。】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芥夹批: 一指更妙。】我自和嫂子说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金夹批: 骂得好,说得透。o兄弟哥哥四字,是一篇文字骨子,兄弟何曾救得哥哥,乃通说天下哥哥不要兄弟之故,非何清自谦救不得何涛也。】【容眉批: 描画何清处,咄咄逼真。】何涛道:“好兄弟,【金夹批: 三字可叹,自兄弟二字上,增出一好字,而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为兄弟也久矣,夫兄弟即安有不好者哉?】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明时的歹处,【金夹批: 二语亦是陪笑急辞耳,夫哥哥兄弟,有何好处,有何歹处,只须常情足矣,固知二语,定非何清之所愿闻也。】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别有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气力?【金夹批: 说得透,骂得好。】量一个兄弟怎救得哥哥!”【金夹批:说得透,骂得好。】【袁眉批: 又一番减削。】何涛道:“兄弟【金夹批:可叹,只管叫兄弟了。】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金夹批: 何清不愿闻。】你且说与我些去同,我自有补报你处。【金夹批:何清不愿闻。】——正教我怎地心宽!”【金夹批: 何清不愿闻。】何清道:“有甚去向!兄弟不省的!”【金夹批: 此篇特为兄弟吐气,故上文何涛说话不合,何清便更不首肯,又非他文愈急愈纵之比也。】【袁夹批: 愈急愈缓,妙得俗情。】何涛道:“你不要呕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金夹批: 此句却说入何清本怀,故下文便肯相许,作者真有人伦之责天下万世,其奈何不读水浒也?】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

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金夹批: 此四字是何清一片心事,是作者一团隐痛,是一篇文字结穴处。】【容眉批:这妇人也用得。】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打骂。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金夹批:说得透,骂得好。○言之至再至三者,亦所以省发棠棣一章也。 】【袁眉批:赌亦有用处,兄弟亦有用处,甚激醒人。因知嗔子弟作业,固是父兄正理,只应平情以训之,若绝之巳甚,恶成而义丧,所谓其间不能以寸也。】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银子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疋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金夹批:痛语。】【袁夹批:颠倒得好。】我若要哥哥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哥了。【金夹批:痛语。】【袁夹批:毕竟同胞兄弟重于孔方兄,何清可传。】快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哥若如此,便不说。【毛批:痛语。】既是哥哥两口儿,我行陪话,【金夹批:痛语。】【袁夹 批: 只要陪话泄平日之愤,亦甚豪快。只要陪话泄平日之愤,亦甚豪快。】我说与哥,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金夹批:痛语。】【袁夹批:嫌我惊我,两端俱绝,可谓得情能言。】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

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此来历?”何清拍著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金夹批:奇文。】【袁眉批:奇奇,即是在荷包里之说,此却极真极巧,又不囗囗。】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只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哥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金夹批:痛语。作者痛杀,读者亦痛杀。○不要痛杀,只要常情便好。】【袁夹批:真圣贤语。】何清不慌不忙,却说出来。有分教:

郓城县里,引出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汉。

毕竟何清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李生曰:鲁智深、杨志却是两员上将,只为当时无具眼者,使他流落不偶。若庙堂之上得有一曹正、张青其人者,亦何至此哉!李卓吾为之放笔大笑一场。】

【袁评:曹正夺宝珠寺,与韩信木罂渡军何异。其以谋胜者,与青面兽、莽和尚以胆力佐之,自是千人辟易。今之共事疆场者,往往互相矛质(盾),读此可发一叹。】

【王望如曰:和尚养发做强盔,邓龙是也;好汉剃发做和尚,鲁达是也。达自沧州救林冲,几为高俅父子所杀;菜园烧公廨,几为张青夫妇所杀。挺而走险,投向二龙,然持一人之戒刀与禅杖,不能斩关排阅,此又是众寡强弱之别。

又曰:杨志遇曹正,犹之鲁达遇张青;鲁达夺双珠不得,杨志夺双珠亦不得;倾盖投分,协力同谋,固也。妙有曹正苦肉计方快其心,旋落其首,所谓下下人具上上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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