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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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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批:我读至血溅鸳鸯楼一篇,而叹天下之人磨刀杀人,岂不怪哉!《孟子》曰:“杀人父,人亦杀其父;杀人兄,人亦杀其兄。”我磨刀之时,与人磨刀之时,其间不能以寸,然则非自杀之,不过一间,所谓易刀而杀之也。呜呼!岂惟是乎!夫易刀而杀之也,是尚以我之刀杀人,以人之刀杀我,虽同归于一杀,然我犹见杀于人之刀,而不至遂杀于我之刀也。乃天下祸机之发,曾无一格,风霆骇变,不须旋踵,如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之遇害,可不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复遣两徒弟往帮之也,岂不尝殷勤致问:“尔有刀否?”两人应言:“有刀。”即又殷勤致问:“尔刀好否?”两人应言:“好刀。”则又殷勤致问:“是新磨刀否?”两人应言:“是新磨刀。”

复又殷勤致问:“尔刀杀得武松一个否?”两人应言:“再加十四五个亦杀得,岂止武松一个供得此刀。”当斯时,莫不自谓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飞而起,劈而落,武松之头断,武松之血洒,武松之命绝,武松之冤拔,于是拭之,视之,插之,悬之,归更传观之,叹美之,摩挲之,沥酒祭之,盖天下之大,万家之众,其快心快事,当更未有过于鸳鸯楼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之三人者也。而殊不知云浦净手,马院吹灯,刀之去,自前门而去者,刀之归,已自后门而归。

刀出前门之际,刀尚姓张,刀入后门之时,刀已姓武。于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铦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亲以头颈试之。呜呼!岂忍言哉!夫自买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未尝杀一人,则是不如勿买,不如勿佩之为愈也。自买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杀一人,顾一人未杀而刀已反为所借,而立杀我一十九人。然则买为自杀而买,佩为自杀而佩,更无疑也。呜呼!祸害之伏,秘不得知,及其猝发,疾不得掩,盖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人之犹甘蹈之不悟,则何不读《水浒》二刀之文哉!

此文妙处,不在写武松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须要细细看他笔致闲处,笔尖细处,笔法严处,笔力大处,笔路别处。如马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句,丫鬟骂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问谁句,此其笔致之闲也。

杀后槽便把后槽尸首踢过句,吹灭马院灯火句,开角门便掇过门扇句,掩角门便把闩都提过句,丫鬟尸首拖放灶前句,灭了厨下灯火句,走出中门拴前门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笔尖之细也。前书一更四点,后书四更三点,前插出施恩所送绵衣及碎银,后插出麻鞋,此其笔法之严也。抢入后门杀了后槽,却又闪出后门拿了朴刀;门扇上爬入角门,却又开出角门掇过门扇,抢入楼中杀了三人,却又退出楼梯让过两人;重复随入楼中杀了二人,然后抢下楼来杀了夫人;再到厨房换了朴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门;一连共有十数个转身,此其笔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个“灯”字,四个“月”字,此其笔路之别也。

鸳鸯楼之立名,我知之矣,殆言得意之事与失意之事相倚相伏,未曾暂离,喻如鸳鸯二鸟双游也。佛言功德天尝与黑暗女姊妹相逐,是其义也。

武松蜈蚣岭一段文字,意思暗与鲁达瓦官寺一段相对,亦是初得戒刀,另与喝采一番耳,并不复关武松之事。」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仇,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来跨了,「一写腰刀。」「眉批:一路看他写刀,写角门,写灯,写月。」拣条好朴刀提著,「一写朴刀。○妙在即以彼家之刀,杀彼家之人。」再迳回孟州城里来。

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武松迳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伏著。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一写角门开。」后槽提著个灯笼出来,「一写灯。」里面便关了角门。「二写角门关。」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此句起,妙笔。」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二写灯。」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

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妙语。」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二写朴刀。」却掣出腰刀在手里,「二写腰刀。」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出来,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入一重门来。○看他入来,出去,又入来,又出去,写得跳脱不可言。」把这后槽劈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三字妙笔。○三写灯。」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三写腰刀。○不见人,单见刀,一者灯下,二者吓极。」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妙。○有此闲笔。」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绝倒。」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四写腰刀。」把这后槽杀了。「杀第一个。」一脚踢开尸首,「闲细。」把刀插入鞘里。「五写腰刀。」就灯影下「妙。○四写灯。」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前文施恩送棉衣、碎银、麻鞋三件,今忽将两件插在前边,一件插在后边,为百忙中极闲之笔,真乃非常之才。」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辏,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六写腰刀。」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百忙中插出施恩银两,非常之才。」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记着。」却将一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闲细。○五写灯。」却闪将出来,「又出去。」拿了朴刀,「妙。○三写朴刀。○此句下又入来。」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一写月。○妙笔。」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又入一重门来。」便先来开了角门,「三写角门开。」掇过了门扇,「闲细。○此句又出去。」复翻身入来,「又入来。」虚掩上角门,「四写角门关。」闩都提过了。「闲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五写灯。○又入一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绝倒。」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表出等回话。」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四写朴刀。○朴刀在此。」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七写腰刀。○带血妙。」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又入一重门来。」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八写腰刀。」杀了。「杀第二个。」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忽然跳出话外,真是以文为戏。」武松手起一刀,「九写腰刀。」也杀了,「杀第三个。」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闲细。」灭了厨下灯火,「六写灯。○闲细。」趁著那窗外月光「二写月。○妙笔。」一步步挨入堂里来。「又入一重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来。「又入一重来。」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好。」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扶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二字妙,将有字衬出无字处。」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却不道这早晚已在这里下手,为之绝倒。」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六字奇句。」也没了!”「绝倒。○遂成口谶。」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十写腰刀。」左手揸开五指,「陪一句,衬成刀势。」抢入楼中。「再入一步来。」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七写灯。」一两处月光射入,「三写月。○绝妙好辞。」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闲细。」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十一写刀。」劈脸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不惟转身回刀甚疾,其转笔回墨亦甚疾。○十二写腰刀。」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十三写腰刀。」齐耳根连脖子砍著,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顿一句。」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闲细。」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疾。」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真正妙笔。」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句。」一刀「句。○十四写腰刀。」先割下头来。「杀第四个,又割头,与杀别个不同。」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杀第五个,亦割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杀第六个,也割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妙。」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奇笔。」蘸著血,「奇墨。」去白粉壁上「奇纸。」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奇文。○奇笔奇墨奇纸,定然做出奇文来。○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看他者字也字,何等用得好,只八个字,亦有打虎之力。○文只八字,却有两番异样奇彩在内,真是天地间有数大文也。○依谢叠山例,是一篇放胆文字。」

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著两个上去搀扶。”「行到水穷,又看云起,妙笔。○写武松杀张都监,定必写到杀得灭门绝户,方快人意,然使夫人深坐房中,武松亦不必搜捉出来也。只借分付家人凑在手边来,一齐授首,工良心苦,人谁知之。○下养娘引着两个小的,亦只闲闲凑来。」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扶梯边「又出来一步。」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妙笔,妙不可言。」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阳顶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手起刀落,「十五写腰刀。」早剁翻了一个。「杀第七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揪住也是一刀。「十六写腰刀。○杀第八个。」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绝妙好辞。○八写灯。」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提了刀,「十七写腰刀。」下楼来。「又出来一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又入一重来。」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闲细。○又表是暗中,与后灯明相照。」武松的刀早飞起,「十八写腰刀。」劈面门剁著,倒在房前声唤。「杀第九个。」武松按住,将去割头,刀切不入。「十九写腰刀。○半日可谓忙杀腰刀,闲杀朴刀矣。得此一变,令人叫绝。○真正才子。」武松心疑,就月光下「四写月。」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二十写腰刀。」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厨房下「忽然直出来,真正才子。」拿取朴刀,「五写朴刀。」丢了缺刀,「二十一写腰刀。」翻身再入楼下来。「忽然又直入来,写得怕人。」只见灯明下「九写灯。」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著两个小的,「人口凑聚,有法,又有情。」把灯「十写灯。」照见夫人被杀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六写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著。「杀第十个,○前杀金莲是心窝里,仿杀玉兰亦是心窝里,藏此三字为暗记也。」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七写朴刀。」结果了,「杀十一个,杀第十二个。」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忽然又出前门去。拴得妙。」又入来,「忽然又入去。」寻著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杀十三个,杀十四个,杀十五个。」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六字绝妙好辞。」走了罢休!”撇了刀鞘,「闲细之极。○二十二写腰刀。」提了朴刀,「八写朴刀。」出到角门外,「又直出来。○五写角门开。」来马院里「再出来。」除下缠袋来;「忘之固是败笔,然不忘真是奇笔。」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再出来。」倒提朴刀便走。「九写朴刀。○倒提妙绝,是心满意足后气色,只现金字便描写出来。」到城边,寻思道:“若等门开,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句。」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句。○写跳城便真写出跳城来,真是才子。○十写朴刀。」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妙写。○十一写朴刀。」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妙笔。○十二写朴刀。」月明之下看水时,「四写月。○楼上月,此月也,濠边月,亦此月也。然而楼上之月,何其惨毒,濠边之月,何其幽凉。武松在楼上时,月亦在楼上,初不知濠边月色何如。武松来濠边时,月亦在濠边,竟不记楼上月明何似。都监一家看月之时,濠边月里并无一个,武松濠边立月之际,张家月下更无一人。嗟乎!一月普照万方,万方不齐苦乐,月影只争转眼,转眼生死无常。前路茫茫,世间魆魆,读书至此,不知后人又何以为情也。」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如此穿插,妙岂容说。○以前篇中间一句,分插在后篇前后,真正奇笔。」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此句收,妙笔。○与前一更四点句,作一开一阖。」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月桑)!‘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十三写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一更四点,四更三点,前提后缴,合成奇格,此更以五更带作余波。」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十四写朴刀。」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闲细。」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绑了。「闲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十五写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好笑。」拖到村里来。

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不正写,却用他人看出。」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著了手来?”「捎带两月以前。」武松只不做声,

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还点著碗灯。「十一写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著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那四个男女提著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好。」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一篇十来卷文字,回环踢跳,无句不钩,无字不锁。」那大汉道:“果然是我兄弟!”「妙绝,真疑鬼疑神之文。」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两句写得好笑,遂似为做头陀之谶,然实是算到做头陀时,无处安放头巾,故先于此处销缴之也。」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公自注。」

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松答道:「眉批: 看他一路细细叙述,不省一字,显出大笔力。」“一言难尽!「我读半日不得了,一言如何得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后,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后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害。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徒弟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先杀一个养马的后槽;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直上鸳鸯楼,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四更三点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前正传是第一遍,此叙述是第二遍。」一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博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上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分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著哥哥,恕罪则个!”

张青夫妇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我心里事。「好张青夫妇。」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那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好人送好物,应如此好好用。」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四个捣子不知我心,连武松亦复不知我心,写张青夫妻其实好。」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知己。」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好张青。」谁想果是贤弟!”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只一句便将前一篇,重复出色加染。」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八字写出好主人,正不以酒食为感也。」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上半夜怕人,下半夜怕鬼,写得绝倒。」众人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天明时分,「妙绝妙绝,遂令读者疑字缝里或有武松劈面直跳出来。」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简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像、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前文所无。○前文止半句。」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厨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前文所有。○此句本在后,倒插在前。」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此句本在后,倒插在前。」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一口,奶娘二口,「此句本在后,倒插在前。」儿女三口。「此句前是二口,此多一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正传是第一遍,叙述是第二遍,报官是第三遍。看他第一遍之纵横,第二遍之次第,第三遍之颠倒,无不处处入妙。○看他叙来有与前文合处,有与前文不必合处,政以疏密互见,错落不定为奇耳。必拘拘一字不失,何不印板印作一样三张也。」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保里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下,尸首皆在水中。”「共计十五人后,急接四人,踌躇满志之笔。」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著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绝倒。」家至户到,逐一挨察。五家一连,十家一保,那里不去搜寻。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扰扰,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张青夫妻一片之心。」——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无家之痛,此日最深。○不仁二字,雅驯之极,却已断尽淫妇奸夫矣,妙绝。」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我哥哥鲁智深和甚么青面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伙;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得。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事。于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伙。”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辏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著张青面,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嫂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独表孙二娘能。」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叔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说的定依。”「妙笔,令人忽然想到暮雪房中,不觉失笑。」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著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时常半夜里鸣啸得响,叔叔前番也曾看见。「妙笔。」今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是前世前缘?叔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著!——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以文为戏。」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我身上做的!”「好。」著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好。」解开头发,折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著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写武二无可不可,真是天人处都在此等句见得,不得于世人所赞亦赞也。」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真是豪杰相聚,便有此等妙事。」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好像我要便宜:「趣语。」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

,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失。”「细。」武松道:“大哥见得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

武松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四字妙。」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迳。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

,也不是长久之计,「只作商量,却便隐括后事于此,妙笔。」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著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谥曰伏虎尊者。」

当晚武行者,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好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静荡荡高岭,有甚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著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著一个妇人

,在那窗前看月戏笑。「又是一个妇人,文情奇肆至此。」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出家人上忽添山间林下四字,便将三千威仪,八百细行,一齐提出。武松做行者,便真是行者,叹今日法门之非也。」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烂银也似刀,却在烂银也似月光下照看,便写得纸上烂银也似射入目睛,正不辩其是刀,是月,是纸,是墨也。」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先生字上加鸟字,下加试刀字,千载奇语。」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画出。」竟来到庵前敲门。

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甚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上。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著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

,不要箱儿里去取!「一生本事都放箱儿里,盖鸟先生则然矣。」正是挠著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出那口戒刀,轮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气。「竟是剑术传中选句。俗本改去,何也?○写两中剑,两口刀,却偏增出月明之下四字,便有异常气色。」两个斗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妙。○此语前文未有。」但见:

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

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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