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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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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批:夫文章之法,岂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过而作波者,读者于此,则恶可混然以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后,则当知此文之起,自为后文,非为此文也;文自在后而眼光在前,则当知此文未尽,自为前文,非为此文也。必如此,而后读者之胸中有针有线,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经有纬。

不然者,几何其不见一事即以为一事,又见一事即又以为一事,于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与事后未尽之波,累累然与正叙之事,并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儿李小二夫妻,非真谓林冲于牢城营有此一个相识,与之往来火热也,意自在阁子背后听说话一段绝妙奇文,则不得不先作此一个地步,所谓先事而起波也。

如庄家不肯回与酒吃,亦可别样生发,却偏用花枪挑块火柴,又把花枪炉里一揽,何至拜揖之后向大多时,而花枪犹在手中耶?凡此,皆为前文几句花枪挑着葫芦,逼出庙中挺枪杀出门来一句,其劲势犹尚未尽,故又于此处再一点两点,以杀其余怒。故凡篇中如搠两人后杀陆谦时,特地写一句把枪插在雪地下,醉倒后庄家寻着踪迹赶来时,又特地写一句花枪亦丢在半边,皆所谓事过而作波者也。

陆谦、富安、管营、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详之则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写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约莫是金银”句,“换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句,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断碑之字不甚可读,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谓鬼于文、圣于文者也。

杀出庙门时,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接手便写陆谦一句;写陆谦不曾写完,接手却再搠富安;两个倒矣,方翻身回来,刀剜陆谦,剜陆谦未毕,回头却见差拨爬起,便又且置陆谦,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然后回过身来,作一顿割陆谦富安头,结做一处。以一个人杀三个人,凡三四个回身,有节次,有间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烦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

旧人传言:昔有画北风图者,盛暑张之,满座都思挟纩;既又有画云汉图者,祁寒对之,挥汗不止。于是千载啧啧,诧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热各作一幅,未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独能于一幅之中,寒热间作,写雪便其寒彻骨,写火便其热照面。昔百丈大师患疟,僧众请问:“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云:“寒时便寒杀阇黎,热时便热杀阇黎。”今读此篇,亦复寒时寒杀读者,热时热杀读者,真是一卷“疟疾文字”,为艺林之绝奇也。

阁子背后听四个人说话,听得不仔细,正妙于听得不仔细;山神庙里听三个人说话,听得极仔细,又正妙于听得极仔细。虽然,以阁子中间、山神庙前,两番说话偏都两番听得,亦可以见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犹刺刺说人不休,则独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再写许多火字。我读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陆谦,则有老军借盆,恩情朴至;后乎陆谦,则有庄客借烘,又复恩情朴至;而中间一火,独成大冤深祸,为可骇叹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于是!然则人行世上,触手碍眼,皆属祸机,亦复何乐乎哉!

文中写情写景处,都要细细详察。如两次照顾火盆,则明林冲非失火也;上拖一条棉被,则明林冲明日原要归来,今止作一夜计也。如此等处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矣。”」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眉批:

为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生出李小二,为要李小二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造出先日搭救一段事情,作文真是苦事。○凡此等处,皆是无可奈何,第一要写得径净便好,然不曾作史者。安能信我语。」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著,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随手省去。」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著脸上,道:「好笔。」“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如此等语,总为后文地,非写李小二夫妻情分也。」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知己语,不是扳高语。」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叙得亲热,为后文地。」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叙得亲热,为后文地。」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都是为后文紧紧作地步,却说是闲话,盖惟恐读者认为正文也。」光阴迅速,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此句又补写李二浑家,以为阁子听话地。○绵衣二字,渐渐引出风雪。」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闪入来妙。」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闪入来妙。○偏不写两个人,偏写作一个人,又一个人,妙。」看时,「二字为句,是把上文重写一番,谓之牒文也。」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著,「句。」也来坐下。「看时二字妙,是李小二眼中事。○一个小二看来是军官,一个小二看来是走卒,先看他跟着,却又看他一齐坐下,写得狐疑之极,妙妙。」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妙,李小二眼中事。」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分付得作怪。」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是何事务?」专等,专等。’”「又何急也。」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叙得是。」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李小二眼中事。」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不答姓名,狐疑之极。」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写得小二碍眼可厌,妙笔。○此一句从说机密人眼中写出,不在李小二用心打听中写出,妙笔。」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不便着小二出去,却先叙此一句,妙笔。」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有何说话?○同坐了,又言是伴当,狐疑之极。」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二字称呼得妙,是做过卖时叫惯语。」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是小二经心吊胆,而不嫌突然者,全亏前文许多亲热也。」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声音是东京。」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只点高太尉三字,详略正好。」——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妙。○离离奇奇,造出奇文。」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妙,说得是。」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妙,说得是。」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妙。」老婆道:“说得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妙妙。下文说不听得说甚么,此处却偏要写作一个时辰出来说道八字,读之奇妙不可言。」「眉批:

读至出来说道四字,孰不洗耳愿闻,却接出不听得说甚么一句,为之绝倒。」“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狐疑之极。○去了一个时辰,却不听得,可云不快,然不快者事,快者文也。」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

,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听了一个时辰,却是看见,耳颠目倒,灵心妙笔。」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生命!’”「只听得一句。」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上文大姐口中所述,亦已完矣,虽不叫汤,行文者亦要收科,但此处不叫汤,便收得缓散无波搩,故特特不在上文顺拖下去,特特反从下文逆抢上来,此行文之一诀也。○叫汤又妙,只在自烫酒上生出来,不是另起一事。」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著一封书。「只书帕二件,写得断续超忽,妙哉怪哉。」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去得有节次。」次后,那两个低著头也去了。「偏又加低着头三字,笔中真有鬼耶?何其诡谲灵幻,一至于此!」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接得闪闪烁烁,令人惊绝。」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林冲问道:“甚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著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样?”「问得切。」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学出两个。」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只认一个,又留下一个不猜出,此书用笔奇谲,每每如此。」那泼贱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为泥!”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刀在此处带起,看官记着。○遥遥然直于此处暗藏一刀,到后草料场买酒来往文中,只勤叙花枪葫芦,更不以一字及刀也。直至杀陆谦时,忽然掣出刀来,真鬼神于文也。」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寻了半日。」李小二夫妻两个捏著两把汗。「照顾小二。」当晚无事。「神变鬼谲之笔。」

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写得神变诡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写得鬼谲。」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看作用笔,何等诡谲。」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诡谲之极。」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拨往草料场,陆谦来历也,却用柴大官人四字起,便将前文一齐放慢,后却陡然变现出来,妙绝妙绝。」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料的,有些贯例钱取觅。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问得妙,是不知高低人语,却又笔笔诡谲。」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极力放慢,诡谲之极。」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往尝不使钱时,不能彀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极力放慢,诡谲之极。」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写得小二反有羞悔前日失言之意,极力放慢,诡谲之极。」正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衬入一句闲语,不知者以为可删,殊不知前文特地插入李小二夫妻,止为阁子背后一段奇文耳。今已交过排场,前去草料场,更用不着小二矣,则不如善刀而藏之,故以此一语为李小二作收束,奈何谓其闲话也。」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尖刀。」拿了条花枪,「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细。」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一路写雪,妙绝。」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又冷。○有此句便使老军投东一语不谬,又令花枪葫芦,断不遇着三人也。」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著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星星之火。」「眉批:此回大火拉杂,却以星星之火引起。」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著林冲,分付道:「写得活现。」“仓廒内自有官府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

、锅子、碗碟,都借与你。”「写得好。○意在点逗火盆二字,却用锅子碗碟陪出之。」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写得好。」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埸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闲闲叙出大葫芦,及投东大路一句,非但写老军絮叨故态,盖绝妙奇文,伏线于此。」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里被卧,「细细写。」就床边生些焰火起来;「火字渐写得大了。○题是火烧草料场,读者读至老军向火,犹不以为意也,及读至此处生些焰火,未有不动心,以为必是因此失火者,而孰知作者却是故意于前边布此疑影,却又随手即用将火盆盖了一句结之,令后火全不关此,妙绝之文也。」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如画,便画也画不来。○第一段先写寒意,第二段写身上寒,第三段方写到酒。」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火字奕奕。」觉得身上寒冷,「第二段写身上寒。」寻思“却才老军所说,「语意妙,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也。」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第三段方写到酒,只此一段,何等段落。」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花枪挑葫芦。○人看至此句,虽极英灵者,只谓手冷故用枪挑耳,岂知顷间之用之?」将火炭盖了,「写出精细,见非失火,前许多火字,都是假火,此句一齐抹倒,后重放出真正火字来。」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著碎琼乱玉,迤逦背著北风而行。「背着风去。」那雪正下得紧。「写雪妙绝。」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祐,改日来烧纸钱。”「妙绝奇绝,安此一笔。」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著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迳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一来省,二来趣。」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挪延到雪重屋塌也。」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著酒葫芦,「花枪挑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著朔风回来。「迎着风回。」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写雪妙绝。」

再说林冲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意外,惊才怪笔。」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作书者忽然于事外闲叙四句,笔如劲铁。」那两间草厅己被雪压倒了。「奇文。」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

、葫芦在雪里;「花枪葫芦,写得好。又带写雪。妙。」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极力写出精细,见断断不是失火。○一行中凡有四个火字却无一星火在内,奇绝之笔。」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写得好。○为一夜计,惟此为急。」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写得好。○陆谦、差拨打点来了。」寻思:“又没打火处,「又算出一火字,写得纸上奕奕有光。」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行文如此,为之叹绝。」“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著酒葫芦,「花枪挑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但入得门,未及看。」再把门掩上。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非为防失脱,亦非为遮风水,全为少顷陆谦、差拨、富安一段也。」入得里面看时,「方看。」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著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雪耀里固当见之。」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一。○写花枪葫芦好。」将那条絮被放开;「二。」先取下毡笠子,「三。」把身上雪都抖了;「四。」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五。」和毡笠放供桌上;「六。」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七。」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八。」就将怀中牛肉下酒。「九。○写得妙绝。正所谓与人无患,与物无争,而不知大祸已在数尺之内矣。人生世上,真可畏哉!」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奇文。」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特特大石靠门,自有原故,不舍得便开,故就壁缝里看也。」只见草料场里火起,「方是真正本题火字。」刮刮杂杂的烧著。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不得不开,且写此半句。」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奇文。」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写得险怪,真是奇笔。」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一连九个一个道,如王积薪夜听如妇奕棋,着着分明,声声不漏。」“这一条计好么?”「此一句开。」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此一段叙高太尉,而此句刺耳特甚。」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此一段叙高衙内。」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此一段补出家里贞节来。」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此一段补出适才事来。」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此一句正说火势。」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此一句正说林冲。」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此一句收科。」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此一句挑出林冲来。」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妙笔,勾画明白。○前止猜一陆谦,此方补出富安,行文疏密有法。」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著花枪,「是以曲曲叙花枪也。」左手拽开庙门,「右手拿枪可知。」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奇情快笔。」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写得好。」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一个。」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

,走不动。「差拨、富安,皆一气叙去,独陆谦作两半叙法,此先顿下半句也。笔力夭矫绝人。」

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两个。」翻身回来,「一个转身。」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异样笔法。」把枪搠在地里,「异样笔法。」用脚踏住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自阁子吃酒这日买刀,直至此日始用,相去已成万里,而遥遥相照,世人眼瞎,便谓此刀从何而来。」便去陆谦脸上搁著,「写得好。」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非骂陆谦,骂天下也。」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前甚似先杀二人,次杀陆谦,读至此,始知先杀陆谦,次杀二人,笔力遂能颠倒人目。」回头看时,「又一个转身。」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好。」回来「又一个转身。」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前把差拨、富安一样叙,陆谦另叙。今又把差拨另叙,陆谦、富安一样叙。笔力变幻奇矫,非世人所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三个人头安放得好,又算示众,又算祭赛,又算结煞。」再穿了白布衫,「一。」系了搭膊,「二。」把毡笠子带上,「三。」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四。」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五。」提了枪,「六。○上逐件叙一遍,此又逐件叙一遍,一边叙出两遍,显出林冲精细也。」便出庙门投东去。「草料场在牢城东门外,故投东去为是,不然,反走入城中来矣。」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故作奇景以惊读者。」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心慌口急,便成错语,盖报官当投西去也。」提著枪只顾走。

那雪越下得猛。「写雪妙绝。○半日通红,陡接一句,忽然莹白。」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著,「处处不脱雪。」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火字余影。」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著一个老庄客。周围坐著四五个小庄家向火;「火字余影。○一回书放火杀人,惊天惊地,却闲闲叙出四五个庄客收之。何处觅避秦人,只省事省气者便是。嗟乎嗟乎,耐庵至文也。○向火二字,为之一叹。之四五人,又乌知以火杀人,因火自杀,亦在此一夜雪中哉!」地炉里面焰焰地烧著柴火。「火字余影。妙在特用焰焰地三字,亦算张皇之。」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有时被火烧,火则成冤;有时借火烘,火又成恩。火之为用,不亦奇乎!」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著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著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花枪余影。」看著块焰焰著的火柴头 ,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著。「前面大火,不曾烧得林冲,此处小火,林冲反烧了人,绝世奇文,绝妙奇情。」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花枪余影。」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著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曲曲折折,生出情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著踪迹,赶将来,「寻着踪迹四字,真是绘雪高手,龙眠白描,庶几有此。」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

。「异样笔法。」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那去处不是别处,「吓杀。○不是别处,然则沧州牢城矣,武师奈可。」有分教:

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支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

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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