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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申屠氏报仇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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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节殉夫世少双,报仇杀贼更为强。

闺中有此真奇烈,羞尽人间无义郎。

世上女子,有不幸遭遇强粱,设计谋害,反能死节报仇,也真是难得之人,难为之事,世间罕有的。五代时,有个王凝,妻李氏,乃山东青齐间人氏。王凝去虢州司户参军,病卒于官,凝素家贫,生得一个儿子,年纪尚幼,李氏无柰,携了儿子,负其骸骨以归。东过开封府,止于旅舍,店主不肯与他宿歇,时天色已晚,李氏度前无宿处,勉强借宿,不肯出门。店主遂牵其臂而出之。李氏大恸曰:“我为妇人,而此手岂可为人所执耶?不可因此手并辱吾身。”遂引斧斩断其臂。若论这李氏,真是女中丈夫,可称烈节之人矣。

如今更有一个亲手杀贼,为夫报仇的,更是死得从容就义,千古称奇。却是宋靖康二年,民间有一申屠氏女子,名唤希光,江淮人氏。希光年己及笄,自幼聪明。能攻诗史,每见古人节义之事,便生欣慕;有那忘恩负义,便嗤其负心。其余女工针指,一发不消说了。又生得姿容美好,德性贤良,立意要做个贤德女人,就如得孟光的好处。如若嫁人时,也要做那举案齐眉的故事,使人羡美。故此自己取名希光,欲并美孟光之意也。年十九岁了,父母将他嫁与本里秀才董昌为妻。自嫁之后,绝口再不作诗,与那董昌清贫相守,甚是和合,家贫疾苦,相敬如宾。董昌虽则时运未通,却是个极道义的人,刚方正直,只因性气太刚,疾恶太过,故此有人怪他,常亏这希光再三劝慰。做亲数年,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两人爱如珍宝,董昌读书,不曾得第,心下不快,希光只勉励丈夫专心向学,自然进取有期。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董昌邻近有个土豪,唤做方六一,乃是地方上一个访恶棍徒.专一行凶诈人,在这地方奉为一霸,凡事人都要让他几分。偶值一日,乃是这方六一的生日,众邻佑都出了些银子治酒,与那六一庆寿。众人来对董昌说,也出一个分儿。董昌不肯,道:“他们这等样人,我却与他贺寿?”众人说:“不过是个意思,勉强少出些罢。”董昌听了,便作怒道:“我岂是吝啬银子?你们列位说个出少些罢。只是那方六一作恶多端,我不能驱除,为地方除害罢了,反要我去贺他来往,这个断难如命。”说了一场,众人像是受了些没趣的,便默默无言,一齐散出,自去与那六一饮酒狂呼。那方六一偏生要寻事的,座中却不见那邻友董昌,就问着众人道:“承汝列位盛意,但不知曾去相约那董秀才么?如何不见他来?”众人因前日吃了他的没趣,便答应道:“去是去的,只是他想必说自己是个相公的意思。”说了这一句,便不做声。方六一会意,便怪恨在心。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恰好董生同了妻子申屠氏,领了一个五岁儿子,在祖墓上坟回来,劈头撞着那方六一,半醉不醉的走来,便叫一声道:“董相公那里来?”董昌因同着妻子走,恐那方六一见了,远远的先将扇儿自己遮了,不提防那六一故意叫着他,董生免不得相应一声,他又故意恃着酒醉,又去对着那希光娘子,作了个揖,道:“大娘见礼。”这希光也免不得要回了半礼。那六一不曾见这希光,也不过要与董生寻闹一场罢了,不料一看见了希光,好似一枝花儿,真个容颜出众,他登时陡起不良之心,要思谋占,倒急急闪了开来,让这董生夫妇回家去了。董生是个刚直之人,也不以为意,倒是这希光看他动静,真是个奸刁,便归家问丈夫道:“适才路上相见的是何人?”董昌应道:“便是前日那些邻里,要同我去贺寿的方六一狗才。”希光道:“你却要防他谋害.我日间见他光景,不怀好心,官人可切切牢记。”董昌点头道:“他奈我何!”

却说是时钦宗无道,不修君德,专好游观,后官多种花木怪石,以朱勔为应奉局花石纲大使,巡历江南,采办花木。于是朱勔所到之地,搜岩剔薮,幽隐之处、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领健卒百人,直入其家,用黄帕覆之,加封识焉,指为御前之物。发行之日,必彻屋拱墙以出,舵舻相接于淮徐之间,篙工舵师,倚势贪横,凌轹州县,小民侧目而视。朱勔又肆贪恶,酷取有司财物,吓诈小民,有不遂者,即以抗违诏旨,便行诛杀。正到此处,前后借此名头,也不知杀害了多少百姓,正住在京口地方。这方六一自从见了那申屠氏之后,一心想要谋他到手,不但不怪了那董生,反假意殷勤,时常送些异样礼物到董家来。要挨身来往,也有一年光景。当不过希光聪明知事,谨防着他.桃来李答,不来不答,这方六一也无计可施。一时出外闲走,打探得朱勔采取花石之事,生杀任意,还未回京,终日遣人出外寻事,搜求诈人,不顾结怨地方,只要资囊饱足。方六一听了这个消息,归家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断送了他丈夫,如何得这妇人到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先出去买了许多颜料,又去请了一个画师,请到家中。对这画师道:“我要画一个庄所的图样儿,前面是个住居,后面花园,山儿,水儿,假山石儿,花儿、木儿,妆点得只要好看,不管有的没的。莫说是余杭的天目松,蜀城的柽河柳,苏东坡的雪浪石,米南宫的怪石丈,只顾画上去,只要旁边与我注个细字儿,注得明白便罢。”真个那画师有何不依?整整画了一月有余,果然画得:

不似王维辋川景,却是董昌送命图。

画完,谢了画师去了。方六一又去叫了一个裱褙的到家中来,裱褙好了,外面贴了个二尺来长的一条小小金笺儿,央人写了“董家庄图画”五个楷字,次日早晨,持了这幅画儿,捏个鬼名,写了一纸首状,竟到京口应奉局衙门朱勔处出首。说:“淮上城中,有个生员董昌,家蓄奇珍花石,不肯上供,耽私己之观游,抗皇帝之敕命。若恕族灭,难免抄家。”朱勔看了首状.又展开图画,果是花石之名,俱别处少有的。这朱勔巴不得要寻窍诈人,有了这幅图画、首状,便是千真万真的证据,就要将此二物进到御前,也就是个把柄了,那里还去细审个果有果无,是真是假,即刻差了兵健百人,即命方六一引路,一直赶到淮城,竟奔董生家里去了。

这是明枪容易躲,果然暗箭最难防。

方六一在旁,暗暗的指点众兵健,走东过西,转湾抹角,一时已到。直入董昌家里.先将董昌捆倒,然后将他家私尽行分散,后面却也有个小园儿,种植些小小花儿,众人都道是了,便问道:“还有那天目山的松,柽河里的柳、画儿上的什么雪浪石、大怪石哩?”有的说:“他都藏过了,该死,该死!”这方六一有心,预先叫家中两个养娘,来董昌家里,领了希光道:“娘子,你莫吃惊,这是朝中要采取花木,朱老爷那里有人出首,说你家中有好花石,不去出献,故来搜求。你官人是个相公,决然无害,如今众人在此,倘若难为了你,一发不好了,不如到间壁邻家暂避,我们引你去不妨得。”希光也恐众人所害,只得从他,倾丁儿子,到间壁个李妈妈家里住下。这董昌却被众人捆缚了,解到朱勔那里,不问事由,便说道:“你是个读书之人,怎不知法度,就敢匿藏宝玩,抗拒圣旨么?”董昌不知来历,一句也分辩不出,只说得一声:“并不曾有甚宝玩。”朱勔就喝左右,使起非刑,要他供出花石,可以免死,不然就要取决,还要族灭哩。董昌乃是书生,受刑不起,俱招是有的。朱勔道;“既招了,限你三日内,一一供出,如迟一日,即行枭斩,还要族灭一家!”那希光在李妈妈家中痛哭,晕死了几遭,心中记念丈夫,不知如何受苦。却是这方六一不知好歹.来与这希光假献殷勤道:“如今朱老爷说三日之内,若无那柽河柳、雪浪石的时节,连娘子都要拿去,一家杀了,如何是好?你家中若果有时,我替你献去,也可免你夫妇一死。”希光已情知是这人所为,便定了心道:“以后再不可哭泣了。我丈夫性命,谅来决不出此人之手,我若是也死了,谁做报仇之人?”便假意应他道:“官人若救得我两人时,妾身也知结草之报。”方六一只信他求生是真了,便去官府里上紧用钱,三日后先杀了董昌,就好断绝祸根,不怕他妻子不从于我。到了三日,董昌那里有这些花石?都是方六一造出来的。眼见得董昌无路求生,朱勔要勒诈千金,便饶他死罪,董生那里得有?朱勔大怒,要坐他一个“故匿奇玩,抗命无君,族灭一家”的罪名。方六一替他央人去说,搜究无赃,免他族灭,只斩董昌一人,因此就免了希光不杀。希光闻知斩了董昌,心如刀割,忽然惊死去了。李妈妈千方百计,救醒转来,直哭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那方六一自以为得计,走到这李妈妈家里,对希光说:“官府要连你也杀了的,亏我央人说情,免了你的一死,须要知恩报恩哩!”希光也明知是他催官府杀了丈夫,却故意收了眼泪,谢他相收,然后回到家中,依旧领着儿子,在家暂过,以图后日报冤。

不觉过了半年,又是半年,已是一年之外了。那方六一见事体己冷静好几时了,便拿了十两银子,送与这李妈妈,买果子吃,就央他做媒,去求申屠氏为妻。希光正要寻他报仇,所以忍死了一年,这李妈妈来说,希光便一口应承,假意笑道:“我也感他救命之意,也要报他,只是许便许了,还要待我安葬了董官人,才好成亲。不然,却是不允的。”李妈妈道:“便等安葬,也不过一月之事,有何不可?”转身来与方六一说了。方六一大喜道:“今日方遂我生平之愿。”岂知:

贪淫杀命占便宜,未必他妻是我妻。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方六一欣然自为得计,忙忙就到家中,起造三间大楼,要等新人居住,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家伙,做了若干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亲。这希光暗暗的,先将自家儿子取名董孤,请了一个董昌平日最相爱厚的朋友,唤做林长公来家,自己出来,拜了那林长公一拜,又领儿子出来,叫他拜了八拜,不敢高声啼哭,暗暗垂泪,说道:“相烦林先生教训此子,就烦领去,当做儿子一般,养他成人长大,也延得董氏宗祀。日后倘得扬名显亲,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林先生始终朋友之义。家中还有些须首饰、衣服之类,所直不多,也为儿子他日的遗念。”都取来付与了林长公。林长公一一收了,应道:“董兄在日,与我最契,他无辜而死,我为朋友的,不能替他报冤,尚且有罪,此事应该顾管,何劳尊嫂嘱付我。若不尽心抚养令郎,教诲他成人长进,我也到九泉难见董兄之面矣!”希光谢道:“若得如此,我夫有后,妾死也得瞑目了。”娘儿两个不忍分别,相抱而哭,林长公也挥下泪来。这希光真有男子胸襟,忽然想道:“若只如此啼哭不了,岂能报仇雪恨!”即住泪不哭,将儿子领与林长公去了。希光到次日,将家中物件召个贾人,估了价钱,一应粗细之物,都拿来卖了,也有八九十银子,又将身下住的房子,也尽绝卖了与人,凑来共有三百余两。众人只道他卖了房子、物件,果然要去嫁人,也有叹息董生的,也有暗笑希光的,也有唾骂朱勔的,也有非毁方六一的,希光岂不知人上言语?他也都只当不闻,将这三百两银子留起了一百五十两,将这一百五十两替董生置了一所大坟,坟上立了一个无字的碑牌,又种植了许多松柏,做了七日七夜水陆道场,超度董生。自此安葬之事已了,就在坟头大哭了一场,拜了坟墓,烧了纸钱回去。

这日方六一探听得希光房也卖了,坟已做了,信着他真心嫁我,满心欢喜,随即叫李妈妈来说:“明日要迎接娘子过门。”希光应允了。说道:“明日晚上准来成亲。”到了明日早辰,希光又着人去请了那林长公,领了儿子来,将前日留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包,递与林长公,为儿子读书成名之费。林长公也不谦让,便应道:“我林某一一留待令郎成人,即行交付与他,断不负心,有违尊嫂今日重托。”希光拜谢了,又唤儿子来,分付他几句。这儿子只得五岁,不晓得些人事,希光慢慢的含着眼泪,替他梳个头儿,摸摸他身上,又与他从容换了一件衣裳,随即哽哩咽咽的随央着林长公领着去了。自己进房,一夜不睡,将身上贴身衣服,上上下下,都将针线缝连了,缝连得牢牢的,穿了许多孝服,麻衣在内,取了两把刀,磨得锋快,藏在外面衣袖里,坐到天亮。次日,重新罩上几件新鲜彩色袄儿,打扮做新人光景。方六一也着李妈妈来看了几次,说:“新人欢欢喜喜的,在那里打扮哩。”方六一快活得了不得,请了若干亲眷、朋友,邻舍,将日前置下的酒,置办许多筵席,大吹大擂,只等晚上过门。看看天色已晚,方六一等不得,叫轿夫、吹手一齐迎接了新人过来,众人饮酒半夜,已是各各散了。

这方六一然后同希光进房,服役之人,都走了出去。方六一关了房门,即来要与希光同宿。希光道:“你先睡下,我就来了。”慢慢的就去脱了面上一件,又脱了一件,层层都是新衣,一连脱了两件。那方六一只信他脱衣来睡,自己忙忙的先去脱衣,睡倒床上。这希光不慌不忙,脱了两件,就不脱了,先走过床边,放下了两头帐子,过来将灯剔得亮亮的,轻轻将一根带儿,拴了自己袖子,掣出一把刀来,左手把帐儿揭起,便来摸着方六一的头。方六一只道他来睡,不提防这希光看得亲切,举起右手,照着六一头上就是一刀,将头砍下。希光慢慢的取了一条被,将他的头来包了,连声叫道:“官人忽然有病,你们走一个人来。”先是一个丫鬟入门,希光也就是一刀,随后又走一个,是方六一的姐蛆,听得叫唤,手里拿了一个灯儿进来,希光也是照头一刀,还有几个不曾走起的,希光走入去,一个一个,乱乱的都砍死了。一来是希光坚心,二来是方六一杀了董昌,该受此报,他不曾族灭得董昌,今日倒真是族灭了一家了,希光方才快意。杀了半夜,天己大明,希光又入房里,又脱了血溅满身的这件衣服,露出一身的孝服来,然后提了单被包的物件,出了方六一的大门,一直走到自己旧住的门首,叫道:“地方邻里、尊长乡亲,都跟我来!”说了一声,回身竞走,直走到董昌坟头。

一路的人,看这妇人又生得美貌,穿着满身孝衣,手里提着一个包儿,不知何物,右手还拿着一把刀,众人大惊小怪,不知何故。那些邻里又听得希光叫了一回,有认得的道:“这就是董秀才娘子,昨日已是嫁了方家,为何今日如此打扮?”真个一齐跟了他走,直来到了城外董昌的新造坟上。希光叫:“列位莫怕,要你列位来看件物事。”慢慢的解开包袱,血淋淋的提出一个人头来,就对众人说:“我好好的一个董生丈夫,你列位都是晓得的,被方六一这厮,怎生设谋图画,怎生杀死我丈夫,次后又怎生要谋占我为妻,我不然已是蚤蚤死了,只因未曾报得冤雠,如个仇贼一家,我都杀了,难道他要谋我,就杀了我丈夫,我如今不肯以死报丈夫于地下么?”因此撇了手中那把带血的刀,另取出那一把来,又对着坟前拜了一拜,自己就一刀也勒死了。众人看的,都吓得一个个呆了。有的说这娘子贞烈,固是难得;又会这等从容就义,处置完了这许多的事体,然后去到方家,又会得亲手杀了许多人,报了冤雠,更是难得;如今自己又肯勒死了,赞叹个不住。人人唾骂方六一,也不住声。又有的道:“如今不可迟延,速去申报上司,须要动本,旌表建坊哩!”一半人去各处申文,报知官府,一半人就将希光收殓。只见希光贴身衣服,都是上下缝连的,人人都说他细心的好处。

江淮巡按上了本,圣旨倒下,董昌身死无辜,追赠翰林院庶吉士;申屠希光封为烈节夫人,即于坟前立庙,巡按御史亲临,四时享祭。其子董孤,待成人之日,荫入监读书,就袭父官;林长公谊全死友,古谊可风,赐钱十万贯;方六一所犯虽大,已死不究。大学生陈东又上一本道:“圣上不过偶娱情于花石,朱勔就不顾敛怨于东南,伏乞裁决。”圣旨批:“朱勔无故杀人,永远烟瘴地方安置,子孙世世充军。”江淮士人就为这希光立了庙宇,崇祀本方,即在先前立的无字碑上,镌了褒封的圣旨,天下人人传诵其贞烈。后来林长公亦感其义烈,教他儿子成名,中了秋榜,袭了父官,做了两年,就上表辞了官职,回来住在父母祠庙前,朝夕焚香,力行孝道,江南人无不赞其忠孝节义出于一门,千古少有者。

总批:说得激烈痛快,生气凛然,女中丈夫,盖世无两。说“南宋满朝皆妇人”,不知南宋朝中,有如此妇人否?立无字碑,极有深意,带两把刀,甚见细心。丈人描写精到,不让龙门令列传,录其中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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