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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魔星将退三桩好事齐来 礭局已成一片隐衷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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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叟与殷太史二人抵足睡了一夜。次日起来,殷太史也进城料理,只留呆叟一人住在外面,替人看守山庄。呆叟又在山庄里面周围踱了一回,见他果然造得中款,朴素之中又带精雅,恰好是个儒者为农的住处。心上思量道:“他费了一片苦心,造成这块乐地,为什么自己不住,倒肯让与别人?况且卒急之间又没有房价到手,这样呆事,料想没人肯做。众人的言语都是些好看话儿,落得不要痴想。”正在疑虑之间,忽有一人走到,说是本县的差人,又不是昨日那两个。呆叟只道乡绅说了,县尊不听,依旧添差来捉他,心上甚是惊恐。及至仔细一认,竟有些面善。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去年签着里役、知县差他下乡唤呆叟去递认状的。呆叟与他相见过了,就问:“差公到此,有何见教?”那人答应道:“去年为里役之事,蒙相公托我夤缘,交付白银一百两。后来改签别人,是本官自己的意思,并不曾破费分文。小人只说自家命好,撞着了太岁,所以留在身边,不曾送来返璧。起先还说相公住得远,一时不进城来,这主银子没有对会处,落得隐瞒下来。如今闻得你为事之后,依旧要做城里人,不做乡下人了,万一查访出来,不好意思。所以不待取讨,预先送出来奉偿,还觉得有些体面。这是一百两银子,原封未动,请相公收了。”

呆叟听见这些话,惊诧不已,说:“银子不用,改签别人,也是你的造化,自然该受的。为什么过了一年有余又送来还我?”

再三推却,只不肯收。那人不由情愿,塞在他手中,说了一声“得罪”,竟自去了。

呆叟惊诧不过,说:“衙役之内那有这样好人?或者是我否极泰来,该在这边居住,所以天公要成就我,特地把失去之物都取来付还,以助买屋之费,也未可知。”正在这边惊喜,不想又有扣门之声,说:“几个故人要会。”及至放他进来,瞥面一见,几乎把人惊死!你说是些什么人?原来就是半年之前明火执杖拥进门来打劫他家私的强盗!自古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哪有认不出的道理?呆叟一见,心胆俱惊,又不知是官府押来取他,又不知是私自逃出监门寻到这边来躲避?

满肚猜疑,只是讲不出口。只见那几个好汉不慌不忙对他拱拱手,道:“顾相公,一向不见,你还认得我们么?”呆叟兢兢栗栗抖做一团,只推认他不得。那些好汉道:“岂有认不得之理?老实对你说罢,我们今日之来,只有好心,并无歹意,劝你不要惊慌。那一日上门打劫,原不知高姓大名,只说是山野之间一个鄙吝不堪的财主,所以不分皂白,把府上的财物尽数卷来。后来有几个弟兄被官府拿去,也还不识好歹,信口乱扳,以致有出票拘拿之事。我们虽是同伙,还喜得不曾拿获,都立在就近之处打点衙门。方才听得人讲,都道出票拿来的人是一位避世逃名的隐士,现停在某处地方。我们知道,甚是懊侮。岂有遇着这等高人不加资助反行劫掠之理?所以如飞赶到这边,一来谢罪,二来把原物送还。恕我辈是粗卤强人,有眼不识贤士,请把原物收下,我们要告别了。”说到这一声,就不等回言,把几个包袱丢在他面前,大家挥手出门,不知去向。

呆叟看了这些光景,一发愁上加愁,虑中生虑,说:“他目下虽然漏网,少不得官法如炉,终有一日拿着。我与他见此一面,又是极大的嫌疑了。况且这些赃物原是失去的东西,岂有不经官府、不递认状、倒在强盗手中私自领回之理?万一现在拿着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这主赃物,官府查究起来,我还是呈送到官的是,隐匿下来的是?”想到这个地步,真是千难万难,左想一回又不是,右想一回又不是,只得闭上柴门,束手而坐。

正在没摆布的时节,只听得几下锣响,又有一片吆喝之声,知道是官府经过。呆叟原系罪人,又增出许多形迹,听见这些响动,好不惊慌,惟恐有人闯进门来,攻其不意。要想把赃物藏过一边,怎奈人生地不熟,不知哪一个去处可以掩藏。正在东张西望的时节,忽听得捶门之声如同霹雳,锣声敲到门前,又忽然住了,不知为什么缘故。欲待不开,又恐怕抵挡不住;欲待要开,怎奈几个包袱摆在面前,万一官府进来,只当是自具供招、亲投罪状、买一个强盗窝家认到身上来做了,如何使得?急得大汗如流,心头突突地乱跳。又听得敲门之人高声喊道:“老爷来拜顾相公,快些开门,接了帖子进去!”呆叟听见这句话,一发疑心,说:“我是犯罪之人,不行捕捉也够了,岂有问官倒写名帖上门来拜犯人之理?此语一发荒唐,总是凶多吉少!料想支撑不住,落得开门见他。”谁想拔开门拴,果然有个侍弟帖子塞进门来。那投帖之人又说:“老爷亲自到门,就要下轿了,快些出来迎接。”呆叟见过名帖,就把十分愁担放下七分,料他定有好意,不是什么机谋,就整顿衣冠,出去接见。县尊走下轿子,对着呆叟道:“这位就是顾兄么?”呆叟道:“晚生就是。”县尊道;“渴慕久矣,今日才得识荆。”

就与他挽手而进。行至中堂,呆叟说是“犯罪之人,不敢作揖”,要行长跪之礼。县尊一把扯住,说:“小弟惑于人言,唐突吾兄两次,甚是不安,今日特来谢过。兄乃世外高人,何罪之有?”呆叟也谦逊几句,回答了他。两个才行抗礼。

县尊坐定之后,就说:“吾兄的才品,近来不可多得,小弟钦服久矣。两番得罪,实是有为而然,日后自明,此时不烦细说。方才会着诸位令亲,说吾兄有徙居负郭之意,若果能如此,就可以朝夕领教,不作蒹葭白露之思了。但不知可曾决策?”

呆叟道:“敝友舍亲都以此言相勖,但苦生计寥寥,十分之中还有一二分未决。”县尊道:“有弟辈在此,‘薪水’二字,可以不忧;待与诸位令亲替兄筹个善策,再来报命就是了。”

呆叟称谢不遑。

县尊坐了片时,就告别而去。

呆叟一日之中遇了三桩诧事,好像做梦一般,祸福齐来,惊喜毕集,自家猜了半日,竟不知什么来由。直等到黄昏日落之时,诸公携酒而出,一来替他压惊,二来替他贺喜,三来又替他暖热新居。吃到半席之间,呆叟把日间的事细细述了一遍,说:“公门之内莫道没有好人,盗贼之中一般也有豪杰。只是这位县尊前面太倨后面太恭,举动靡常,倒有些解说他不出。”

众人听了这些话,并不则声,个个都掩口而笑。呆叟看了,一发疑心起来,问他:“不答者何心?暗笑者何意?”殷太史见他盘问不过,才说出实心话来,竟把呆叟喜个异常,笑个不住!原来那三桩横祸、几次奇惊,不是天意使然,亦非命穷所致,都是众人用了诡计做造出来的。只因思想呆叟,接他不来,知道善劝不如恶劝。他要享林泉之福,所以下乡,偏等他吃些林泉之苦。正要生法摆布他,恰好新到一位县尊,极是怜才下士,殷太史与众人就再三推毂,说:“敝县有才之士只得一人,姓某名某,一向避迹入山,不肯出来谒见当事。此兄不但才高,兼有硕行,与治弟们相处,极肯输诚砥砺。自他去后,使我辈鄙吝日增,聪明日减。可惜不在城中,若在城中,老父母得此一人,就可以食怜才下士之报。”县尊闻之,甚是踊跃,要差人赍了名帖,下乡去物色他。众人道:“此兄高尚之心已成了膏盲痼疾,不是弓旌召得来的,须效晋文公取土之法,毕竟要焚山烈泽,才弄得介子推出来。治弟辈正有此意,要借老父母的威灵,且从小处做起,先要如此如此;他出来就罢,若不出来,再夫如此如此;直到第三次上,才好把辣手放出来。先使他受些小屈,然后大伸,这才是个万安之法。”县尊听了,一一依从。所以签他做了柜头,差人前去呼唤。明知不来,要使他蹭蹬起头,先破几分钱钞,省得受用太过,动以贫贱骄人。

第二次差人打劫,料他穷到极处必想入城,还怕有几分不稳,所以吩咐打劫之人,丢下几件赃物,预先埋伏了祸根,好等后来发作。谁想他依旧倔强,不肯出来,所以等到如今才下这番辣手。料他到了此时,决难摆脱,少不得随票入城。据众人的意思,还要哄到城中,弄几个轻薄少年立在路口,等呆叟经过之时叫他几声“冯妇”,使他惭悔不过,才肯回头。独有殷太师一位不肯,说:“要逼他转来,毕竟得个两全之法,既要遂我们密迩之意,又要成就他高尚之心。趁他未到的时节,先在这半村半郭之间寻下一块基址,替他盖几间茅屋,置几亩腴田,有了安身立命之场,他自然不想再去。我们为朋友之心,方才有个着落,不然,今日这番举动真可谓之虚拘了。”众人听见,都道他虑得极妥。

县尊知道有此盛举,不肯把“倡义”二字让与别人,预先捐俸若干,送到殷太史处,听他设施。所以这座在房与买田置产之费共计千金,三股之内,县尊出了一股,殷太史出了一股,其余一股乃众人均出。不但宴会宾客之所、安顿妻孥之处替他位置得宜,不落寻常窠臼;连养牛蓄豕之地、鸡栖犬宿之场都造得现现成成,不消费半毫气力。起先那两位异人、三桩诧事,亦非无故而然,都是他们做定的圈套,特地叫人送上门来,使他见了先把大惊变为小惊,然后到相见的时节说了情由,再把小喜变为大喜。连县尊这一拜,也是在他未到之先就商确定了的;要等他一到城外,就使人相闻,好等县尊出来枉顾,以作下交之始。

呆叟在穷愁落寞之中、颠沛流离之际,忽然闻了此说,你道他惊也不惊?喜也不喜?感激众人不感激众人?当夜开怀畅饮,醉舞狂歌,直吃到天明才散。

呆叟把山中的家小与牛羊犬豕之类,一齐搬入新居,同享现成之福。从此以后,不但殷太史乐于闻过,时时往拜昌言,诸大老喜得高朋,刻刻来承麈教;连那位礼贤下士的令尹,凡有疑难不决之事、推敲未定之诗,不是出郭相商,就是走书致讯。

呆叟感他国士之遇,亦以国土报之,凡有事关民社、迹系声名者,真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殷太史还说声气虽通,终有一城之隔,不便往来;又在他在房之侧买了一所民居,改为别业。把“闻过楼”的匾额叫人移出城来,钉在别业之中一座书搂之上,求他朝夕相规,不时劝诫。

这一部小说的楼名,俱从本人起见,独此一楼不属顾而属殷,议之者以为旁出,殊不知作者原有深心。当今之世,如顾呆叟之恬澹寡营,与朋友交而能以切磋自效者,虽然不多,一百个之中或者还有一两个。至于处富贵而不骄、闻忠言而善纳、始终为友、不以疏远易其情、贫老变其志者,百千万亿之中正好寻不出这一位!只因作书之旨不在主而在客,所以命名之义不属顾而属殷,要使观者味此,知非言过之难而闻过之难也。

觉世稗官之小说大率类此。其能见收于人、不致作覆瓿抹桌之具者,赖有此耳!

[评]

诸以既遂呆叟之高,又使之不迂其迹,诚一时盛举。叙养士之功者,必乙太史为最,县令次之,诸大老又次之。以求田问舍之资,合诸老所出者,仅得三分之一,而两公之力居多也。

予谓:此番捐助,不亏太史,不亏县令,独独亏了诸公,为呆叟者不可不知感激。何也?大史善于闻过,县令工于谋野,其取偿于呆叟者,不啻什百,岂止三分之一而已哉!其余诸老,既乏闻过之虚衷,义无谋野之实意,不过于高谈阔论之时,增一酒朋诗客而已。所以出一分失一分,助一股折一股。俗语云“施恩不望报”,惟诸老能之。

若太史、县令二公,皆居奇射利之尤者也。然又不得不谓之仗义。可见名实兼收之事,惟礼贤下士一节足以资之,较积德于冥冥之中、俾后世子孙食其报者,尚有迟早赊现之别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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