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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论第三十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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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麓序刻元乔梦符、张小山二家小令,以方唐之李、杜。夫李则实甫,杜则东篱,始当;乔、张,盖长吉、义山之流。然乔多凡语,似又不如小山更胜也。

《关睢》、《鹿鸣》,今歌法尚存,大都以两字抑扬成声,不易入里耳。汉之《朱鹭》、《石流》,读尚聱牙,声定椎朴。晋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树》、《金钗》,唐之《霓裳》、《水调》,即日趋冶艳,然只是五七诗句,必不能纵横如意。宋词句有长短,声有次第矣,亦尚限边幅,未畅人情。至金、元之南北曲,而极之长套,敛之小令,能令听者色飞,触者肠靡,洋洋纚纚,声蔑以加矣!此岂人事,抑天运之使然哉。

予在都门日,一友人携文渊阁所藏刻本《乐府大全》(又名《乐府浑成》)一本见示,盖宋、元时词谱。(即宋词,非曲谱。)止林钟商一调,中所载词至二百余阕,皆生平所未见。以乐律推之,其书尚多,当得数十本。所列凡目,亦世所不传。所画谱,绝与今乐家不同。有【卜算子】、【浪淘沙】、【鹊桥仙】、【摸鱼儿】、【西江月】等,皆长调,又与诗余不同。有【娇木笪】,则元人曲所谓【乔木查】,盖沿其名而误其字者也。中佳句有“酒入愁肠,谁信道都做泪珠儿滴”,又“怎知道恁地忆,再相逢瘦了才信得”,皆前人所未道。以是知词曲之书,原自浩瀚。即今曲,当亦有详备之谱,一经散逸,遂并其法不传,殊为可惜!今列其目并谱于后,以存典刑一斑。

林钟商目--隋呼歇指调。

娋声品(有大品小品)歌曲子唱歌中腔踏歌引三台倾杯乐慢曲子促拍令序破子急曲子木笪丁声长行大曲曲破

娋声谱(案以下古谱例,略)

小品谱(案以下古谱例,略)

又:(案以下古谱例,略)

元时北虏达达所用乐器,如筝、[上竹下秦]、琵琶、胡琴、浑不似之类,其所弹之曲,亦与汉人不同。见《辍耕录》。不知其音调词义如何,然亦各具一方之制,谁谓胡无人哉。今并识于此,以广异闻。

大曲:

【哈八儿图】【口温】【也葛倘兀】【畏兀儿】【闵古里】【起土苦里】【跋四土鲁海】【舍舍弼】【摇落四】【蒙古摇落四】【门弹摇落四】【阿耶儿虎】【桑哥儿苦不丁】(江南谓之“孔雀双手弹”)【苦只把其】(“吕弦”)

小曲:

【哈儿火失哈赤】(“黑雀儿叫”)【阿林捺】(“花红”)【曲律买】【者归】【洞洞伯】【牝畴兀儿】【把担葛失】【削浪沙】【马哈】【相公】【仙鹤】【阿丁水花】

回回曲:

【伉俚】【马黑某当当】【清泉当当】

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

尝戏以传奇配部色,则《西厢》如正旦,色声俱绝,不可思议;《琵琶》如正生,或峨冠博带,或敝巾败衫,俱啧啧动人;《拜月》如小丑,时得一二调笑语,令人绝倒;《还魂》、“二梦”如新出小旦,妖冶风流,令人魂销肠断,第未免有误字错步;《荆钗》、《破窑》等如净,不系物色,然不可废;吴江诸传如老教师登场,板眼场步,略无破绽,然不能使人喝采。《浣纱》、《红拂》等如老旦、贴生,看人原不苛责;其余卑下诸戏,如杂脚备员,第可供把盏执旗而已。

作闺情曲,而多及景语,吾知其窘矣。此在高手,持一“情”字,摸索洗发,方挹之不尽,写之不穷,淋漓渺漫,自有余力,何暇及眼前与我相二之花鸟烟云,俾掩我真性,混我寸管哉。世之曲,咏情者强半,持此律之,品力可立见矣。

北剧之于南戏,故自不同。北词连篇,南词独限。北词如沙场走马,驰骋自由;南词如揖逊宾筵,折旋有度。连篇而芜蔓,独限而局蹐,均非高手。韩淮阴之多多益善,岳武穆之五百骑破兀朮十万众,存乎其人而已。

晋人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为渐近自然。吾谓: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夫诗之限于律与绝也,即不尽于意,欲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词之限于调也,即不尽于吻,欲为一语之益,不可得也。若曲,则调可累用,字可衬增。诗与词,不得以谐语方言入,而曲则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可也。故吾谓: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

曲以婉丽俏俊为上。词隐谱曲,于平仄合调处,曰“某句上去妙甚”,“某句去上妙甚”。是取其声,而不论其义可耳。至庸拙俚俗之曲,如《卧冰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质古之极,可爱可爱”。《王焕传奇》【黄蔷薇】“三十哥央你不来”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遗意,可爱”。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极口赞美。其认路头一差,所以已作诸曲,略堕此一劫,为后来之误甚矣,不得不为拈出。

古人往矣,吾取古事,丽今声,华衮其贤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场上,令观者藉为劝惩兴起,甚或扼腕裂眦,涕泗交下而不为已,此方为有关世教文字。若徒取漫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贵漫言为耶?此非腐谈,要是确论。故“不关风化,纵好徒然”,此《琵琶》持大头脑处,《拜月》只是宣淫,端士所不与也。

各调有遵古以正今之讹者,有不妨从俗以就今之便者。《九宫新谱》所载【步步娇】之第一句、【玉交枝】之第五句、【好姐姐】之第五句、【江儿水】之第四句、【啄木儿】之第六句、【懒画眉】之第一句、【醉扶归】之第三句,其所署平仄,正今失调,断所宜遵。至【皂罗袍】第三句之平仄平平、【解三酲】之第四六字句与第五七字句下三字之平仄平、【一江风】之第五六重用四字句、【琐窗寒】之第八七字句、【山坡羊】之第七七字句、【步步娇】之第五句第二字用仄声,从古可也;即从俗,亦不害其为失调也。若【玉芙蓉】之第六句用平平仄平、【白练序】之首句作四字、【画眉序】之首句作三字、【石榴花】之首四句尽作七字、【梁州序犯】之第九句作七字、【刘泼帽】之第四句作四字、【驻云飞】之第六句作三字、【绵搭絮】首句七字与第三句之六字、【锁南枝】之第三句六字与【换头】第一二句之五字、第三句下之多六字一句,则世俗之以新调相沿旧矣,一旦尽返之古,必群骇不从。又【水底鱼儿】之八句,即剖为二人唱,似亦无妨。【风入松】之每调继以两【急三枪】,与末调之单用本调,虽古有此格,然《琵琶》后八折耳,安在其必当而拘拘以此为法也,拈出与秉笔者商之。

词隐论北词,谓【朝天子】一调,自《龙泉记》出,而此曲失真。《浣纱》“往江干水乡”盛行,而此曲尽晦。却取《太和正音谱》所收张小山“瘿杯玉醅”一首为谱。其词“饱似伯夷”一句系失调,不如《中原音韵》所收“早霞晚霞”一首为确。盖《浣纱》实仿《龙泉》,较原调多着衬字,其声尚可考见也。今并列于此。元人《题庐山》【朝天子】云:“早霞晚霞,妆点庐山画。仙翁何处炼丹砂?一缕白云下。客去斋余,人来茶罢。叹浮生,指落花。楚家,汉家,做了渔樵话。”《浣纱》【朝天子】云:“往江干水乡,过花溪柳塘,看齐齐彩鹢波心放。冬冬叠鼓起鸳鸯,一双戏清波浮轻浪。青山儿几行,绿波儿千状,渺茫渺茫渺渺茫。趁东风兰桡画桨,兰桡画桨,采莲歌齐声唱。”南人为北词,而失其本调者,即此曲可类见矣。余顷与孙比部谈及此调,比部指摘《浣纱》阴阳之舛。余因字字分别阴阳,并尽用律中诸禁,作《春游词》一阕。郁蓝生序刻以传好事者,今存别本。然为法苛刻,益难中之难。要以游三尺之中,而不见一毫勉强,乃佳;若一为界限所拘,读去碍口,便非高手也。

曲与诗原是两肠,故近时才士辈出,而一搦管作曲,便非当家。汪司马曲,是下胶漆词耳。弇州曲不多见,特《四部稿》中有一【塞鸿秋】、两【画眉序】,用韵既杂,亦词家语,非当行曲。【画眉序】和头第一字,法用去声,却云“浓霜画角辽阳道,知他梦里何如”。浓字平声,不可唱也。

近之为词者,北词则关中康状元对山、王太史渼陂,蜀则杨状元升庵,金陵则陈太史石亭、胡太史秋宇、徐山人髯仙,山东则李尚宝伯华、冯别驾海浮,山西则常延评楼居,维阳则王山人西楼,济南则王邑佐舜耕,吴中则杨仪部南峰。康富而芜;王艳而整;杨俊而葩;陈、胡爽而放;徐畅而未汰;李豪而率;冯才气勃勃,时见纰颣;常多侠而寡驯;西楼工短调,翩翩都雅;舜耕多近人情,兼善谐谑;杨较粗莽。诸君子间作南调,则皆非当家也。南则金陵陈大声、金在衡,武林沈青门,吴唐伯虎、祝希哲、梁伯龙,而陈、梁最著。唐、金、沈小令,并斐亹有致;祝小令亦佳,长则草草;陈、梁多大套,颇著才情,然多俗意陈语,伯仲间耳。余未悉见,不敢定其甲乙也。

王渼陂词固多佳者。何元朗摘其小词中“莺巢湿春隐花梢”,以为金、元人无此一句。然此词全文:“泠泠象板粉儿敲,小小金杯绿蚁飘,重重画阁红尘落。喜丰年恰遇着,几般儿景致蹊跷。凤团小茶烹银罐,驴背稳诗吟野桥。”除莺巢句,下皆陈语。后三句对复不整。又云:“《杜甫游春》剧,金、元人犹当北面。”此剧盖借李林甫以骂时相者,其词气雄宕,固陵厉一时,然亦多杂凡语,何得便与元人抗衡。王元美复谓其声价不在关、马之下,皆过情之论也。

对山亦忤于时,放情自废,与渼陂皆以声乐相尚,彼此酬和不辍。康所作尤多,非不莽具才气,然喜生造,喜堆积,喜多用老生语,不得与王并驱。所著《沜东乐府》,可数百首。《中元夜》【落梅风】:“春云澹,月色昏。坐空斋雪余风润。若嫦娥肯饶春几分,向朱帘且收寒晕。”《效自君之出矣》【沈醉东风】:“扫万里龙沙未返,怨深闺蛾尾空弯。泣相思柳未匀,待好会梅初绽。隔魂台水水山山,也要寻君到玉关,路比天涯近远。”仅此二词,颇饶风韵,余未足取。第易蛾眉为蛾尾,亦不妥耳。

升庵北调,未尽闲律,然最有佳者。余最爱其【沉醉东风】小令云:“也不是石家的绿珠风韵,也不是乔家的碧玉青春。合双鬟梦里来行,万里云南近,似苏家过岭朝云。休索我花柳钿与绣裙,穷秀才床头金尽。”风流旖旎,即实甫能加之哉!

松陵词隐沈宁庵先生,讳璟。其于曲学、法律甚精,泛澜极博。斤斤返古,力障狂澜,中兴之功,良不可没。先生能诗,工行、草书。弱冠魁南宫,风标白皙如画。仕由吏部郎转丞光禄,值有忌者,遂屏迹郊居,放情词曲,精心考索者垂三十年。雅善歌。与同里顾学宪道行先生,并畜声伎,为香山、洛社之游。所著词曲甚富,有《红蕖》、《分钱》、《埋剑》、《十孝》、《双鱼》、《合衫》、《义侠》、《分柑》、《鸳衾》、《桃符》、《珠串》、《奇节》、《凿井》、《四异》、《结发》、《坠钗》、《博笑》等十七记。散曲曰《情痴寱语》、曰《词隐新词》二卷;取元人词,易为南词,曰《曲海青冰》二卷。《红蕖》蔚多藻语,《双鱼》而后,专尚本色,盖词林之哲匠,后学之师模也。又尝增定《南曲全谱》二十一卷,别辑《南词韵选》十九卷。又有《论词六则》、《唱曲当知》、《正吴编》及《考定琵琶记》等书,半已盛行于世;未刻者,存吾友郁蓝生处。生平故有词癖,每客至,谈及声律,辄娓娓剖析,终日不置。尝一命余序《南九宫谱》,既就梓,误以均为韵。余请改正,先生复札,巽辞为谢。比札至,而先生已捐馆舍矣。先是数年,道行先生亦卒。自两先生殁,而吴中遂无复有继其迹者,悲夫!

词隐传奇,要当以《红蕖》称首。其余诸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然尝与余言,歉以《红蕖》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于声韵、宫调,言之甚毖,顾于己作,更韵、更调,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晓耳。

顾道行先生,亦美风仪,登第甚少。曾一就教吾越。以闽中督学使者弃官归田。工书画,侈姬侍,兼有顾曲之嗜。所畜家乐,皆自教之。所著有《青衫》、《葛衣》、《义乳》三记,略尚标韵,第伤文弱。余尝一访先生园亭,先生论词,亦倾倒不辍。晚年无疾,为人作一书与郡公,投笔而逝,亦一奇也。

临川汤奉常之曲,当置“法”字无论,尽是案头异书。所作五传,《紫箫》、《紫钗》第修藻艳,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还魂》妙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颣,俛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词复俊,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溪陉,技出天纵,匪由人造。使其约束和鸾,稍闲声律,汰其剩字累语,规之全瑜,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喆,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吴江尝谓:“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吕吏部玉绳(郁蓝生尊人)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郁蓝生谓临川近狂,而吴江近狷,信然哉!

自词隐作词谱,而海内徒然向风。衣钵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矱者二人:曰吾越郁蓝生,曰檇李大荒逋客。郁蓝《神剑》、《二媱》等记,并其科段转折似之;而大荒《乞麾》至终帙不用上去叠字,然其境益苦而不甘矣。

词隐之持法也,可学而知也;临川之修辞也,不可勉而能也。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

词隐所著散曲《情痴寱语》及《词隐新词》各一卷,大都法胜于词。《曲海青冰》二卷,易北为南,用工良苦。前二种,吕勤之已为刻行;后一种,勤之既逝,不知流落何处,惜哉!

词隐《坠钗记》,盖因《牡丹亭记》而兴起者,中转折尽佳,特何兴娘鬼魂别后,更不一见,至末折忽以成仙会合,似缺针线。余尝因郁蓝之请,为补又二十七卢二舅指点修炼一折,始觉完全。今金陵已补刻。

词隐生平,为挽回曲调计,可谓苦心。尝赋【二郎神】一套,又雪夜赋【莺啼序】一套,皆极论作词之法。中【黄莺儿】调,有:“自心伤萧萧,白首谁与共雌黄。”【尾声】:“吾言料没知音赏,这《流水》、《高山》逸响,直待后世钟期也不妨。”二词见勤之刻中。至今读之,犹为怅然。苏长公有言:“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吾于词隐亦云。

宛陵以词为曲,才情绮合,故是文人丽裁。四明新采丰缛,下笔不休,然于此道,本无解处。昆山时得一二致语,陈陈相因,不免红腐。长洲体裁轻俊,快于登场,言言袜线,不成科段。其余人珠家璧,各擅所长,不能枚举,第尚达者或跳浪而寡驯,守法者或局蹐而不化。若夫不废绳检,兼妙神情,甘苦匠心,丹艧应度,剂众长于一冶,成五色之斐然者,则李于麟有言:“亦惟天实生才,不尽后之君子。”

吾越故有词派,古则越人《鄂君》,越夫人《乌鸢》,越妇《采葛》,西施《采莲》,夏统《慕歌》,小海《河女》尚已。迨宋,而有《青梅》之歌,志称其声调宛转,有《巴峡》、《竹枝》之丽。陆放翁小词闲艳,与秦、黄并驱。元之季有杨铁崖者,风流为后进之冠,今“伯业艰危”一曲,犹脍炙人口。近则谢泰兴海门之《四喜》,陈山人鸣野之《息柯余韵》,皆入逸品。至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而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今则自缙绅、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为新声者,不可胜纪。以余所善,史叔考撰《合纱》、《樱桃》、《鹣钗》、《双鸳》、《孪瓯》、《琼花》、《青蝉》、《双梅》、《梦磊》、《檀扇》、《梵书》,又散曲曰《齿雪余香》,凡十二种;王澹翁撰《双合》、《金椀》、《紫袍》、《兰佩》《樱桃园》,散曲曰《欸乃编》,凡六种。二君皆自能度品登场,体调流丽,优人便之,一出而搬演几遍国中。姚江有叶美度进士者,工隽摹古,撰《玉麟》、《双卿》、《鸶鎞》、《四艳》、《金锁》,以及诸杂剧,共十余种。同舍有吕公子勤之,曰郁蓝生者,从髫年便解摛掞,如《神女》、《金合》、《戒珠》、《神镜》、《三星》、《双栖》、《双阁》、《四相》、《四元》、《二媱》、《神剑》,以迨小剧,共二三十种。惜玉树早摧,赍志未竟。自余独本单行,如钱海屋辈,不下一二十人。一时风尚,概可见已。

徐天池先生《四声猿》,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木兰》之北,与《黄崇嘏》之南,尤奇中之奇。先生居,与余仅隔一垣,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余拈所警绝以复,则举大白以釂,赏为知音。中《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得之新创;而《女状元》则命余更觅一事,以足四声之数。余举杨用修所称《黄崇嘏春桃记》为对,先生遂以春桃名嘏。今好事者以《女状元》并余旧所谱《陈子高传》称为《男皇后》,并刻以传,亦一的对,特余不敢与先生匹耳。先生好谈词曲,每右本色,于《西厢》、《琵琶》皆有口授心解;独不喜《玉玦》,目为“板汉”。先生逝矣,邈成千古,以方古人,盖真曲子中缚不住者,则苏长公其流哉。

陈鸣野先生,以诗、画、书翰推重一时。生平好游狭斜,故多赠青楼之作,儇俏清便,亦一词场骏足。余生晚,不及识先生。今相国朱文懿公,先生壻也,尝谓余言:“先生风流跌宕,喜游扬后进。兼妙声歌,故诸作绝无累字。今不可复见矣!”董少宰中峰先生,亦吾邑人也,幼举神童,年十九魁南宫第一。在翰苑时,曾有应制《驾幸西湖》南北调词一阕,今存集中,即限于体栽,亦胜杨南峰数等。

余大父炉峰公博学高才,著述甚富,有集数十卷。往与王方湖、王真翁两先生齐名。乡人士称为“于越三王”。少时曾草《红叶》一记,都雅婉逸,翩翩有风人之致。遗命秘不令传。今藏家塾。余弱岁卧病,先君子命稍更其语,别为一传,易名《题红》,为屠纬真仪部强序入梓。然其时所窥浅近,遗声署韵,间有出入;今辄大悔,惧人齿及。顾传播已多,不可禁止。昨入都,一中贵为余言:“顷业曾进御。”可发一大笑也。

南九宫蒋氏旧谱,每调各辑一曲,功不可诬。然似集时义,只是遇一题,便检一文备数,不问其佳否何如,故率多鄙俚及失调之曲。词隐又多仍其旧,便注了平仄,作谱其间,是者固多,而亦有不能尽合处。故作词者遇有杌陧,须别寻数调,仔细参酌,务求字字合律,方可下手,不宜尽泥旧文。余非敢以翘先生之过,盖先生雅意,原欲世人共守画一,以成雅道,余稍参一隙,亦为先生作忠臣意也。作谱,余实怂恿先生为之,其时恨不曾请于先生,将各宫调曲,分细、中、紧三等,类置卷中,似更有次第,今无及矣。

金、元杂剧甚多,《辍耕录》载七百余种,《录鬼簿》及《太和正音谱》载六百余种。康太史谓于馆阁中见几千百种,何元朗谓家藏三百种,今吾姚孙司马家藏亦三百种。余家旧藏,及见沈光禄、毛孝廉所,可二三百种。《辍耕录》所列,有其目而无其书;《正音谱》所列,今存者尚半,其余皆散逸湮没,不可复见,然尚得因诸书所载,略知梗概。今南戏繁多,不可胜计。旧有集诸戏名目为曲者。今之新编,多旧已做过,以其本不传,遂人不及见;更稍稽岁月,益灭没不可考矣。余欲于暇中,仿《辍耕》、《正音》二书例,尽籍记今之戏曲,且甄别美恶,次第甲乙,以传示将来,恨未能悉见所有。又散套曲,古所传不能尽识其人,尚有因旧刻而得其二三者。坊间射利,每伪标其名,又并时曲亦尽题作古人名氏,以欺世人,不可胜纪。得并古曲,亦一一署所知者,以存一代典刑,似亦佳事。顷南戏郁蓝生已作《曲品》,行之金陵,散曲尚未及耳。

近吴兴臧博士晋叔校刻元剧,上下部共百种。自有杂剧以来,选刻之富,无逾此。读其二序,自言搜选之勤,多从秘本中遴出。至其雌黄评驳,兼及南词,于曲家俨任赏音;独其跻《拜月》于《琵琶》,故是何元朗一偏之说。又谓:“临川南曲,绝无才情。”夫临川所诎者,法耳,若才情,正是其胜场,此言亦非公论。其百种之中,诸上乘从来脍炙人口者,已十备七八;第期于满百,颇参中驷,不免鱼目、夜光之混。又句字多所窜易,稍失本来,即音调亦间有未叶,不无遗憾。晋叔故儁才,诗文并楚楚,乃津津曲学,而未见其一染指,岂亦不敢轻涉其藩耶?要之,此举搜奇萃涣,典刑斯备,厥勚居多,实时露疵缪,未称合作,功过自不相掩。若其妍媸差等,吾友吴郡毛允遂每种列为关目、曲、白三则,自一至十,各以分数等之,功令犁然,锱铢毕析。其间全具足数者,十不得一,既严且确,不愧其家董狐。行当县之国门,毋庸赘一辞矣。

客问今日词人之冠,余曰:“于北词得一人,曰高邮王西楼--俊艳工炼,字字精琢,惜不见长篇。于南词得二人:曰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曰临川汤若士--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工力所及。惜不见散套耳。”

问体孰近?曰:“于文辞一家得一人,曰宣城梅禹金--摛华掞藻,斐亶有致;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味。余则修绮而非垛则陈,尚质而非腐则俚矣。若未见者,则未敢限其工拙也。”

孙比部讳如法,字世行,别号俟居,吾郡之余姚人,忠烈公曾孙,而清简公冢子也。蚤颖。甫髫,举于顺天,以进士高第授官比部。上疏请建皇太子,及论郑贵妃不宜先王恭妃册封,神庙震怒,拟赐杖。赖政府疏救,谪尉潮阳,遂杜门不出。时居柳城(先生别墅),以图史自娱。雅精字学,喜校雠。自经史诸子而外,尤加意声律。词曲一道,词隐专厘平仄;而阴阳之辨,则先生诸父大司马月峰公始抉其窍,已授先生,益加精窍。尝悉取新旧传奇,为更正其韵之讹者,平仄之舛者,与阴阳之乖错者,可数十种,藏于家塾。时为郁蓝生言:“吾于诸传奇,咸不难矢笔更定;独于《玉合》、《题红》二记,欲稍更一二字,不能施手,以其词佳,勉更之便失故吾耳。”又与汤奉常为同年友。汤令遂昌日,会先生谬赏余《题红》不置,因问先生:“此君谓余《紫箫》何若?”(时《紫钗》以下,俱未出。)先生言:“尝闻伯良艳称公才,而略短公法。”汤曰:“良然。吾兹以报满抵会城,当邀此君共削正之。”既以罢归,不果,故后《还魂记》中《警梦》折白,有“韩夫人得遇于郎,曾有《题红记》”语,以此。先生自谪归,人士罕见其面,独时招余及郁蓝生,把酒商榷词学,娓娓不倦。尝怂恿余作《曲律》及南韵,曰:“此绝学,非君其谁任之!”顷余考注《西厢》,相与订定疑窦,往复手札,盖盈笥箧。竟以目眚误医,病卒,底今时时有西州之怆。余于阴、阳二字之旨,实大司马暨先生指授为多,不敢忘所自得,于其殁也,识以寄痛!

郁蓝生吕姓,讳天成,字勤之,别号棘津,亦余姚人,太傅文安公曾孙,吏部姜山公子;而吏部太夫人孙,则大司马公姊氏,于比部称表伯父,其于词学,故有渊源。勤之童年便有声律之嗜。既为诸生,有名,兼工古文词。与余称文字交垂二十年,每抵掌谈词,日昃不休。孙太夫人好储书,于古今剧戏,靡不购存,故勤之泛澜极博。所著传奇,始工绮丽,才藻烨然;后最服膺词隐,改辙从之,稍流质易,然宫调、字句、平仄,兢兢毖昚,不少假借。词隐生平著述,悉授勤之,并为刻播,可谓尊信之极,不负相知耳。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写丽情亵语,尤称绝技。世所传《绣榻野史》、《闲情别传》,皆其少年游戏之笔。余所恃为词学丽泽者四人,谓词隐先生、孙大司马、比部俟居及勤之,而勤之尤密迩旦夕,方以千秋交勖。人咸谓勤之风貌玉立,才名籍甚,青云在襟袖间,而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一夕溘先,风流顿尽,悲夫!余顷赋《四君咏》,别刻《方诸馆集》中。《曲律》故勤之及比部促成,尝为余序,唶有余怅,遂并比部梗概,识之后简。

勤之《曲品》所载,搜罗颇博,而门户太多。旧曲列品有四:曰神,曰妙,曰能,曰具。而神品以属《琵琶》、《拜月》。夫曰神品,必法与词两擅其极,惟实甫《西厢》可当之耳。《琵琶》尚多拗字颣句,可列妙品;《拜月》稍见俊语,原非大家,可列能品,不得言神。《荆钗》、《牧羊》、《孤儿》、《金印》,可列具品,不得言妙。新曲列为九品。以上之上属沈、汤二君,而以沈先汤,盖以法论;然二君既属偏长,不能合一,则上之上尚当虚左,至后八品,亦似多可商略。复于诸人,概饰四六美辞,如乡会举主批评举子卷牍,人人珠玉,略无甄别。盖勤之雅欲奖饰此道,夸炫一时,故多和光之论。余谓品中止宜取传奇之佳者,次及词曲略工、搬演可观者,总以上中下三等第之,不必多立名目。其余俚腐诸本,竟黜不存,或尽摉人间所有之本,另列诸品之外,以备查考,未为不可。至散曲,又当别置一番品题,始为完局。故夫目具萧统,笔严董孤,勒成不刊之书,以传信将来,吾则不暇,以俟后之君子。夏文彦《论画》三品,曰:“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谢赫品画,以陆探微居第一,谓“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以之方曲,神品与第一,可易言哉!

散曲绝难佳者。北词载《太平乐府》、《雍熙乐府》、《词林摘艳》,小令及长套多有妙绝可喜者,而南词独否,勤之第载其名,不及列曲。词隐《南词韵选》,列上上、次上二等。所谓上上,亦第取平仄不讹,及遵用周韵者而已,原不曾较其词之工拙;又只是无中拣有,走马看锦,子细着针砭不得。中小令间有佳者,而长套无一中窾。顷友人吴兴关仲通同诸君过集斋头,商搉其较。余为言:小令如唐六如、祝枝山辈,皆小有致,而祝多漫语。康对山、王渼陂、常楼居、冯海浮直是粗豪,原非本色。陈秋碧、沈青门、梁少白、李日华、金白屿时有合作处,然较之元人,则彼以工胜,而此以趣合。长套亦惟是陈秋碧、梁少白最称烂熳。陈起句“兜的上心来”、“薄幸太情难”等,皆不成语。梁无此等累句,而陈时得一二致语。顾二君疪颣,自尔不少。他即稍有可观,而腔韵不合者,又不足数也。仲通谓:如子言,良确。然究竟彼善,宁无一长?因举帙中人所常唱而世皆赏以为好曲者,如“窥青眼”、“暗想当年罗帕上曾把新诗写”、“因他消瘦”、“楼阁重重东风晓”、“人别后”诸曲为问,余谓:前三曲,己载前论第十六、第二十四篇中;即后二曲,毋论意庸语腐,不足言曲,亦疪病种种,不可胜举。如“楼阁重重”一曲,前曰“东风晓”,后又曰“风雨清明到”,又曰“东风画桥”;前曰“垂杨金粉消”,后又曰“柳丝暗约玉肌消”;前曰“绿映河桥”,后又曰“东风画桥”;前曰“燕子刚来到”,又曰“画栋梁空落燕巢”;前曰“心事上眉梢”,后又曰“心牵意挂”,又曰“我心中恨着”;前曰“恨人归不比春归早”,后又曰“那人何事还不到”;前曰“病恹恹难禁这两朝”,后又曰“闷恹恹离情懊恼”;前曰“落红惹得朱颜恼”,后又曰“落花和泪都做一样飘”,而“朱颜恼”又与“离情懊恼”重;前曰“柳丝暗约玉肌消”,后又曰“如今瘦添楚腰”;前曰“梦回蝴蝶巫山杳”,后又曰“云散楚峰高”;前曰“月明古驿”,后又曰“纱窗月晓”;前曰“绣户生芳草”,后又曰“别离一旦如秋草”,而“别离”句又与“离情懊恼”重。又一曲而押二“晓”字,三“消”字,二“桥”字,二“到”字,二“早”字,二“恼”字。又“绿映河桥”、“月明古驿”,非闺中语。又【醉扶归】首二句、【皂罗袍】中四字句,俱宜对而不对。中仅“恨人归不比春归早”及“落花和泪都做一样飘”二语稍俊,至末“可惜妆台人易老”又不成语。词隐亦以为“不思量宝髻”五字当改作仄仄仄平平,“花堆锦砌”当改作去上去平,“怕今宵琴瑟”琴字当改作仄声,故止列次上。“人别后”曲,蒋氏旧谱谓其高则诚作,亦未必然。首调以七夕起,而“寒蝉”、“衰柳”、“水绿”、“苹香”,非七夕语。“得成就”句与上文不接。“真个胜腰缠跨鹤扬州”,俚甚;又“腰缠”下无十万贯语,所缠何物?既曰“暮雨过纱窗凉已透”,又曰“雨散云收”,又曰“西风桂子香韵幽”,又曰“满城风雨还重九”。【集贤宾】首调言中秋,而“听寒蛩声满床头”,非中秋语。次调起句用八字,非体。既曰“虚度中秋”,又曰“见池塘已暮秋”,又曰“对景伤秋”,又曰“傍水芙蓉两岸秋”,又曰“强把金尊断送秋”;既曰“水绿苹香人自愁”,又曰“一种相思分做两处愁”,又曰“遮不断许多愁”,又曰“添愁”;既曰“如病酒”,又曰“白衣人送酒”,又曰“惟酒可消忧”,又曰“强把金尊断送秋”;既曰“水绿苹香”,又曰“相映白苹洲”;既曰“绿荷”,又曰“橘绿”;既曰“一种相思”,又曰“相思未休”;既曰“水绿苹香”,又曰“霜降水痕收”,又曰“傍水芙蓉两岸秋”;既曰“空房自守”,又曰“凄凉怎守”;既曰“满城风雨还重九”,又曰“一年好景还重九”。一曲押二“柳”字,四“愁”字,五“秋”字,二“收”字,三“酒”字,二“头”字,三“九”字;惟二“瘦”字,则同句可并押,稍不妨。中“怕朱颜去也”三句,语意俱不相蒙;“白衣送酒”二句,无谓;“几番血泪”句,与上不相接;“羁人无力”,“无力”不通。“绿荷”、“红蓼”、“白苹”、“芙蓉”、“橘绿”、“橙黄”,何堆积至此!末句“断送秋”,复不成语。弇州评此曲,谓不免杂以凡语。疪病如此,讵止凡语已耶?总之,二曲无大学问,一也;无大见识,二也;无巧思,三也;无俊语,四也;无次第,五也;无贯串,六也。只是饾饤一二肤浅话头,强作嚎嗄,令盲小唱持坚木拍板,酒筵上吓不识字人可耳,何能当具眼者绳以三尺?举此一斑,他可知矣!仲通曰:“善!子论如仓公按脉,百病皆见,胜不敢复相士矣。然请从末减,略取备员。”曰:无已,则旧谱所载古词《咏赤壁》“大江逝水”【念奴娇】五调,及杨铁厓《苏台吊古》“霸业艰危”【夜行船序】六调。二词颇具作意,惜皆用韵庞杂,前词更甚,故词隐《韵选》不收。此外,自无可取矣。仲通击节谓:子殊深文。然不如此,不足论曲。

一日,复取铁厓词谛观之,殊不胜指摘。此词出入三韵。起语“霸业艰危”句,便腐而迂;下“玉液金茎”二语,事既纤细,语亦凑插。第二调,自“勾践雄徒”起,至下“身国俱亡”十许语,句句老生陈唾,且雄徒不雅,灵胥生造。【鬬黑[虫麻]】次调“檇李亭荒”三语,与下【锦衣香】起“馆娃宫荆榛蔽”四语,又下【浆水令】起“采莲泾红芳尽死”四语,俱是一意。又“烟花山水”、“杨柳水殿欹”、“剩水残山”、“香水鸳鸯去”、“无边秋水”,五“水”字重用。又下“苍烟蔽”与“荆榛蔽”,二“蔽”字重。“高台”、“郊台”、“台城”、“层台”,四“台”字重。“绿树”、“雪树”,二“树”字重。“走狗鬬鸡”,鬬字当用平声。“黍离故墟”,墟字当用仄声。【浆水令】首末二段宜对不对。末句复少一字。盖此曲之病,用韵杂出,一也;对偶不整,二也;尘语、俗语、生语、重语叠出,三也。此老故以词曲自豪,今其伎俩乃止如此。吾非好为刻核,就曲论曲,不得不尔。至“大江逝水”一曲,则与此不同。其词第檃括苏语,及参入《赤壁》二赋语,不必己创,无多瑕隙。特苏词元用古韵,假借太甚,不美歌听。又起处“悠悠万顷”与“茫茫东去”接用,“古城石礨”、“水落石出”、“穿空乱石”三“石”字叠用,终非作法,为足恨耳。以是知曲之为道,其诣良苦,其境转深。良工不示人以璞,一时草草,掩护无从,可不慎诸!

世所传【黄莺儿】“寒食杏花天”,唐伯虎词也;【二犯桂枝香】“韶光似酒”,秦宪副词也;【玉芙蓉】“残红水上飘”,李日华词也;【金索挂梧桐】“东风转岁华”,【七犯玉玲珑】“新红上海棠”,祝京兆词也:瑕瑜自不相掩。【画眉序】“一见杜韦娘”,【夜行船序】“堪赏花朝”,【泣颜回】“东野翠烟消”,【普天乐】“四时欢千金笑”等曲,则学究之作,自然红腐满耳。南北调“小窗低卧日三竿“,【步步娇】”宦海茫茫京尘渺“,又儒先大老之笔,不得以曲道绳之耳。

今世所传《西楼乐府》有二:一为王盘,字鸿渐,高邮人;一为王田,字舜耕,济南人。二人俱号西楼。舜耕之词较鸿渐颇富,然大不如鸿渐精炼。如《浴裙》、《睡鞋》、《闰元宵》、《转五方》等曲,皆鸿渐作。弇州所谓“颇警健,工题赠而浅于风人之致”者,盖指舜耕,非鸿渐也。鸿渐乐府,曾见太学所存书籍亦列其目,为时所重可知已。

弇州所谓赵王之“红残驿使梅”、杨遂庵之“寂寞过花朝”、李空同之“指冷凤凰笙”、陈石亭之《梅花序》、顾未斋之《单题梅》、王威宁之《黄莺儿》,今惟“寂寞过花朝”一曲尚有传者,自余皆不及见,不知其工拙如何,要皆坊间盲贾弃掷不存之故,殊可惜也!

李空同、何大复必不能曲,其时康对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争传播,而二公绝然不闻,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称空同“指冷凤凰笙”句,亦词家语,非曲家语也。

甬东薛千《仞遗笔余》二卷中载:王渼陂好为词曲,客有规之者曰:“闻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公何不留意经世文章?”渼陂应声曰:“子不闻其次致曲乎?”足称雅谑。

天之生一曲才,与生一曲喉,一也。天茍不赋,即举世拈弄,终日咿呀,拙者仍拙,求一语之似,不可几而及也。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则德成而上与艺成而下之殊科也。吾友季宾王,与余同笔研最久,读书好古。作文、赋诗,事事颉颃争先,独不能为词曲。尝谓:我甘北面,子幸教我。余谓:天实不曾赋子此一副肾肠,姑勿妄想。宾王抚然。

一日席间,柳元谷举王西楼《走失鸡》【满庭芳】--“平生淡薄(叶袍),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闲锅灶,任意烹炮。煮汤的贴他三枚火烧,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倒省得我门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瓶中杏花为鼠啮倒》【朝天子】“斜插(句)。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遣鼠无牙,却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二曲,以为妙绝。余谓:良然。然吾尝欲为此君更易数字。元谷曰:“何谓?”余曰:“前一曲穿炒而用胡椒,毋太热乎?欲更作‘花椒’。后一曲插花瓶中,而曰当一幅横披画,毋太矮而阔乎?欲更作‘单条下’。‘《毛诗》中谁遣鼠无牙’,使村人听之,不以为‘茅司中杏花’乎?是为病语,欲更作‘笑诗人浪说鼠无牙’,乃妥耳。”元谷鼓掌大快,曰:“恨不令西楼闻之,定当俯首称服。”举座为之哄堂。

作曲如美人,须自眉目齿发,以至十笋双钩,色色妍丽,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语笑行动,事事衬副,始可言曲。是故以是绳曲,而世遂无曲也。

词曲不尚雄劲险峻,只一味妩媚闲艳,便称合作,是故苏长公、辛幼安并寘两庑,不得入室。曲之道,广矣!大矣!自王公士人,以迨山林闺秀,人人许作,而特不许僧人插手。

余昔谱《男后》剧,曲用北调,而白不纯用北体,为南人设也。已为《离魂》,并用南调。郁蓝生谓:自尔作祖,当一变剧体。既遂有相继以南词作剧者。后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双鬟》及《招魂》二剧,悉用南体,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也。

宋词如李易安、孙夫人、阮逸女,皆称佳手。元人北词,二三青楼人尚能染指。今南词仅杨用修夫人【黄莺儿】,所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一词稍传,第用韵出入,亦恨无闺阁婉媚之致。余疑以为升庵代作。自余皆不闻之,岂真古今人不相及耶?

山东李伯华所作百阕【傍妆台】,为康德涵所赏。余购读之,尽伧父语耳,一字不足采也。

世所谓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辈,皆非当行。仅一汤海若称射鵰手,而音律复不谐。曲岂易事哉!

今之词曲,即古之乐府也。吾友桐柏生尝取古乐府中所列百余题,尽易今调,为各谱一曲。其词亦雅丽可喜,大是佳事,勤之已为刻行。

宋词见《草堂诗余》者,往往妙绝;而歌法不传,殊有遗恨!余客燕日,亦尝即其词为各谱今调,凡百余曲,刻见《方诸馆乐府》。

余考索甚勤,而举笔甚懒。每欲取古今一佳事,作一传奇,尺寸古法,兼用新韵,勒成一家言,倥偬不果。即《冬青》一事,系吾家王修竹监簿,以故宋戚畹,不胜痛愤,捐重赀,命家客唐、林二君为之,而己讳其事,世遂泯泯不白,然见他书可考。大荒逋客尝一为《冬青记》,然亦拟旧闻。余拟另为一传,署曰“义陵”,以洗发先烈。尚尔缺然,他日终当一酬此夙愿耳。

南曲之必用南韵也,犹北曲之必用北韵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帻而妇人之必笄珥也。作南曲而仍纽北韵,几何不以丈夫而妇人饰哉!吾之为南韵,自有南曲以来,未之或省也。吾之分姜、光、坚、涓诸韵,自有声韵以来,未之敢倡也。吾又尝作声韵分合之图,盖以泄天地元声之秘,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言矣。

吾友王澹翁,好为传奇。余尝谓澹翁:若毋更诗为,第月染指一传奇,便足持自愉快,无异南面王乐。澹翁曰:“何谓?”余谓:“即若诗而青莲、少陵,能令艳冠裳而丽粉黛者日日《渭城》唱乎?”澹翁大笑,鼓掌以为良然。一时戏语,然亦不失为千古快谈也。

《西厢》、《琵琶》二记,一为优人、俗子妄加窜易,又一为村学究谬施句解,遂成千古烦冤。余尝取前元旧本,悉为厘正,且并疏意指其后,目曰“方诸馆校注”。二记并行于世。吾友袁九龄尝谓:屈子抱石沈渊,几二千年,今得渔人一网打起。闻者绝倒。盖二传之刻,实多九龄怂恿成之云。

实甫《西厢》,千古绝技,微词奥旨,未易窥测。余之注释,笔之所录,总不逮口之所宣。顷在都门日,吴文仲、庄冠甫诸君,合三十余人,于米仲诏缮部湛园邀余拥皋比,为口悉其义,诸君莫不解颐,击节称快。冠甫谓:实甫有知,当含笑地下。醉后分韵,各赋一诗,黄中宜缮录成帙,仲诏为作序,题曰“艳情诗”以传,一时目为奇事。今四方好事者,往往购去以当谈资云。

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远也。余为杂论,每得数语,辄拈管书之,积且盈帙。因自笑无裨大道,不如且已,遂为阁笔。

《律》成,吴郡毛允遂谓:子信多闻,曷不律文、律诗,而以律曲何居?余谓:吾姑从世界阙陷者一修补之耳!曰:谓卑者苦不入,而高者訾不急,奈何?余谓;吾故不为担菜佣若咬菜根辈设也。既取余故所赋曲曰《方诸馆乐府》者卒业,辄拍几叫绝,谓:说法惟尔,成佛作祖亦惟尔!庄生有言:“道在荑稗,在蝼蚁。”信哉!其识吾言简末,戏为笔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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