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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康员外客店收义子 程夫人船舱抱螟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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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玑耀文采,交辉云与虹。

醉卧闻花气,恍悟墨香浓。

这店名叫“孟尝旅社”,店东家不是别人,就是璞玉小时的蒙师生经济,人称登云先生。原来璞玉不读书时他回到原籍,此地离天津不甚远,常来照料店业。店房主人姓康名信仁,号阮山,年逾花甲,家有十万之富。方圆十里,人称康员外。夫人孙氏也是六十开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唤彩金。彩金也不是康员外亲生之女,是前妻钱氏死后,续弦孙氏时带过来的。虽说这样,康员外爱的比亲闺女还亲。招赘的女婿名叫张郎,算是管家兼儿子。这都是无后的人没有办法的办法。康员外盼儿子又娶了两个小妾。一个唤瑞娘,一个叫德姐,都也是二十岁左右。那天因张郎放肆胡闹,踢蹬家业,康员外生了不少闷气,骑上马领着家童来到孟尝店里解闷儿。正好碰上登云先生也来这里,知音见面,分外喜欢。那天下雨,打了一天牌,与登云先生剪烛听雨,谈心消闲。忽然听见哭声,到了当院顺声来到窗前。往里一看是个小后生,生得非常俊俏,头戴小黑帽,身穿箭袖青衫,面如白玉,眉似春山。正抱着炕上躺的一个人哭。康信仁心想:这个男孩为何长得比画的还好看,别说在冠带群中少见,就是在裙钗队里也难寻!他抱着那个人哭必有缘由,我进去问问,若能帮他一把,也是积德之事,有何不可?这样想就清了清嗓子,上前敲门。罗挺开门,康信仁拱手问道:“这位年轻相公为什么哭得这样悲恸?”卢梅抬头一看,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人,头戴小黑帽头,身穿便服,眉长须白,目涵智慧,面带慈容,真是一个江湖侠义、通明世事的老人。卢梅忙起身施礼道:“病人是从小跟我的书童,正要同赴京城,不料路上染病,现在看来已是性命难保了。误了功名事小,途中死别同伴,痛苦难当。”说着又掉下泪来。

康信仁站起身抚摸病人,还有一丝微息,喉中有痰,憋闷的厉害,看他的脸色,还有治愈的希望,忙道:“事到如今,相公何不早说,我们店里就住着现成的大夫,你哭也没有用,还不快请大夫诊治!”说完就出去,通过登云先生,请了他的老朋友刘大夫来诊视病人。

看官还认得这位刘大夫吗?此人就是前些年在贲府给璞玉、香菲二人治过病的福建人刘兼让。他行医走遍天下,今天又巡诊到了这里。这就叫不是无缘不聚头。刘大夫诊了脉,向罗挺道:“不要紧。这是时瘟小病。只是当时没有及时治疗,热毒内蕴,没有表散,这才气郁憋懑。今夜一服药,管保平安。”卢梅道谢。罗挺忙拿来笔砚,大夫挥笔开了药方出去。刘大夫问康信仁道:“这小相公有点奇怪,我在什么地方好象见过似的。”想了半晌忽然问登云道:“那年我在贲府看过病的那位小姐不知是贲府的什么亲戚?我越想越觉得与那人一模一样。”史登云笑道:

“天下同名同貌的人不少。这个相公要是同那位小姐的兄弟相像也就超乎流俗了。”他们两人的话康信仁记在心里。

那夜罗挺照方抓药,让闺女服下一帖。这药配伍可真好,到五更前画眉觉得有点憋气,出了身透汗,不久,眼明心宽,头也不疼了。

卢梅看药力见效,祷告上苍。只是对那刘大夫在诊脉时频频看自己,有些怀疑。现在想起,这人就是那年在贲府给她看过病的刘大夫,不觉惊慌失声。罗挺忙问道:“画眉病好了,你应该高兴,为何反而惊慌起来?”香菲说了刘大夫仔细端详她,怕刘大夫认出来的事儿。罗挺道:“这有可能,如果他真的来问,我们就如此这般地搪塞过去。”两人商量定了。

这时画眉感到轻爽无比,起来喊着要吃饭。罗挺大喜,给她喝了热粥。卢梅也有了笑脸,洗漱编辫,吃些东西,刚收拾碗筷,昨天的康老汉领着刘大夫掀帘进屋。卢梅忙起身让座。刘大夫再诊了脉,道喜说:“病毒已消,现在应该注意保养才是。”说罢向卢梅施礼。

卢梅拿不出脉礼,看了罗挺一眼,罗挺也很难为情,勉强说道:“我们相公家境贫寒,赶路多日,川资已尽,不知如何是好?”康信仁道:“老夫情愿相助,不要说大夫的脉礼,就是相公进京的盘缠也担在老夫的身上。”说完从随身囊袋里取出两锭银子共十两,谢了大夫。刘大夫谦让不收,说:“员外积此善德,我这走方之人不能分担一点吗?”推让了半晌,收了一半。

登云先生来请刘大夫,说有人找他看病,刘兼让告辞出去。卢梅站起身,对康信仁资助银两表示感谢。康信仁问道:“请问相公尊姓大名,何地人氏,此去北京,有何贵干?”

卢梅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贱姓卢,名叫君英,吴亭府遥岭人氏。二老双亡多年,靠老管家罗公度日。家父在世时曾任县官,学生自幼读了家父遗书,今年已十九岁。母亲娘家在京城国子监,想找舅父寻求出仕之路,不想在贵店里侍童患病。”康信仁看他出言清朗,声叩金石,举止文雅,相貌俊美,愈瞧越喜,点头称道:“原来是贵家公子!老朽有句不知高低的话,不知公子意下如何?京城乃是纷争之地,公子携带一老一病去投奔素不相识的亲戚,也不容易。如蒙不弃,我比贵府罗管家还硬朗一些,做伴同去更好。我想与公子结为盟兄弟,而年龄悬殊。我今年六十四,至今无子,只有一女。心想要点功名荣耀门第,而赘婿俗鲁,不学无识。现在看了贵公子的丰貌,实在钦慕,窃念义结金兰则马齿己增,想义结父子则不自量力,是以发愁。当下贵侍尚须调养,如与老朽同去寒舍,身体康复后同往京城,费用全由我负担。如果功名有成,荣耀门庭则一生夙愿已偿。如果有辱公子则恕老朽失言,罪甚!”

那时卢梅的川资已尽,又遭灾难,困窘已极。看了罗挺一眼,他也频频示意点头。卢梅忙起身道:“老丈仁慈之言出削市腑,学生感恩不尽,何必太谦。现在就叩拜父亲。”说完施礼,康信仁欣喜若狂,连忙扶起道:“已是这样,人重信义,在于内心,不在虚表。”以礼相还。到了外面,备下几桌酒席,一面又派人叫来车轿。

全店上下和史经济、刘兼让都因老员外收了义子,大家前来贺喜。店内外张灯结彩,吹管奏乐,热闹起来。

不久车轿来到,康阮山又让大家吃饭,父子二人同桌吃饭。画眉有病坐轿,卢君英坐车,罗挺骑马,同康信仁来到他家。

康员外住的安乐村距离客店不到十里,没有一个时辰就到了。他们下车下轿入内。员外家财委实富有,院套家宅不亚于侯门。员外向夫人孙氏告诉收了义子的喜事儿,将卢君英唤进内宅。孙氏见卢君英器宇不凡,心下喜欢。女儿彩金看了,故作害羞,回避躲开。瑞娘、德姐频频杏眼投情,笑脸邀欢。全家上下无不欣喜,唯有女婿张郎一人不乐,见面后只欠了欠身子就躲出去了。康员外收拾书房让卢君英同侍童住下,合家上下设宴庆贺。

卢君英派罗挺进京,打听舅父的消息,画眉的名字改为华如锦,在安乐村养病不提。

正是:

青林飞鸟理翠羽,去舟丝弦唱新声。

却说本书第。回说过,想给璞玉作媒的户部侍郎曹永说的是内阁大学士戴中堂的小姐。戴中堂名新民,号之善,原籍在杭州城外西湖边上,进士出身,曾任两广总督。晚年在苏州又任了一职,以清明才智著称,圣上垂恩,传旨即升京师。

却说戴中堂与夫人程氏老年无子,只生一女,名唤龙玉,从小聪慧过人,十三岁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戴新民夫妇待如掌上明珠。那年进京时,龙玉芳年十九,想趁此机会选个女婿,同船赶路。七月十四日到了瓜州遇上狂风。戴新民租的是多年失修的旧船,大风中桅杆吃不住劲儿折断下来。这也是天数,龙玉长在深闺,没有见过风浪,正和一群丫鬟站在大船边上看雪浪似的波涛。那折断下来的桅杆正好倒了下来,把龙玉扫进江底去了。

那时戴中堂夫妇从舱里看见大船在江心如同簸箕般的颠簸,连声呼唤请小姐进舱。忽听崩雷巨响,大船几乎要翻,男女老少齐声叫苦。戴新民大吃一惊,连忙出去问出了什么事儿,龙宫已将他的明珠龙玉夺去了。他仰天大哭起来。程夫人一听也昏倒过去。俗话说:“彩云容易散,宝物难久留。”为桅杆击中的唯独掌上明珠莫非就是这个道理!

吹断桅仟,扫落龙玉小姐的那股大风,正好是顾氏等人去金山寺烧香时山脚下遇到的那股大风。琴紫榭投江也正是那一天,同在一个时辰。两船相距四五十里的地方接连两个姑娘掉进水里。一个怨天,一个因人。也就是俗话说的:“事有因,话有缘”吧!

且说众婆子扶起程夫人,戴新民雇了水手下水打捞姑娘,众水手果真将姑娘找到了。只是披头散发,浑身泥水。黑夜间看不太清了,全船上下大喜,都说姑娘找到了,忙抬进后舱。

戴新民听说姑娘找到了,稍放宽心,忙问性命如何,众婆子回话:“虽然嘴里鼻子里塞满了泥土,但心口上是热烘烘,心也在跳,不久可以救活。”戴新民向天祈祷,重赏水手。因奉敕进京日期紧迫,要连夜赶路,就鸣锣起锚。

程夫人知道姑娘已淹成那样,不忍目睹,交给一二名有本事的嬷嬷、妈妈,赶快揉肚子空水。自己在中船里念佛祝福。

众婆子齐动手,将姑娘来回翻动,脱下沾了泥上的湿衣裳,将头朝下空水,忙到了五更天以后,小姐“哎哟”了一声。众婆子大喜,忙给老爷太太报喜:“小姐救活了!”程夫人听了两手合十,高声念佛,合上双眼,凝神入定。大家忙给小姐喂吃的,往鼻孔里薰药,还给她吃了琥珀抱龙丸,用盐水搓洗了身子。小姐才又睡着了。

天明之后,一二个随身丫头来看小姐。一端详,容貌变了,鼻子稍长,脸庞稍宽,眉目相仿,只是耳朵下颏不大一样,大家又惊呆了。

这个姐哪里是龙玉!就是那个命不该绝,死而复活的琴紫榭。她跳进江里,两眼紧闭,耳内如闻雷霆万钧之声,两股水柱象两枚箭镞似的射进鼻孔,直通脑后。她咬紧嘴唇,呼吸堵塞,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神智业已不清,不知飘流到那里去。时浮时沉,不知飘流了多少里……。忽然鼻孔里发痒,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忽而呻吟着睁开眼睛,一看,身子又在船舱里,满眼都是陌生人,不少婆子和丫鬟围站在她的周围。心里依稀想到大概死后来到阎罗殿了。看墙上有阴影,撩起衣袖一瞧,针脚清清楚楚。她自忖:听说死人的灵魂没有影子,手捺在上上没有痕迹。船舱没有土,没法识辨。站起身往回走,一个婆子忙拉住道:“小姐上哪儿去!您的相貌怎么一下子变了?”

紫榭道:“谁是你们的小姐?我是投江的女魂,你们不要认错了人。”那婆子道:“不是死人的灵魂,这分明是在阳间。刚才我们小姐掉到江里,打捞救活的是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投江?”

琴紫榭想,要是说出真实姓名有损于父母的声誉,就信口胡诌了一个理由。那婆子去向程夫人回明了这些情形。程夫人听说不是自己的姑娘,睁开眼睛又是念佛,又是哭。戴新民听了这个情况,到后舱来看紫榭,虽然不是自己的亲女儿,濡湿的粉面如同带露芙蓉,俊俏的长眉好似朝霞青烟中的柳枝,不是碧波龙宫女,定是苍穹云里仙。问话叙谈之后,来到夫人住处说:“哭也没用,幸而老天赐给咱们一个女儿,晶貌才智不亚于我们姑娘。如果收为义女,也可欢度残年。”便叫来一个婆子,教了几句话,派到后舱去了。

那婆子来对紫榭道:“我们老爷太太春秋己高,只生了一个小姐别无子女。昨天小姐落水,打捞搭救中找到了你,不能不说前世有缘。老爷对你非常喜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趁此良机想收你为义女,不仅你从此得了富贵,我们老爷太太也又重得了小姐,这真是两全其美。这是我们替您想的,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紫榭自忖:身虽末死,说起活路也没有比这再好的了,无奈道:“这些话是你的意思还是老爷太太的吩咐?如果是老爷太太的意思,我是个灾难深重的人,正盼望这样,还有什么不行?”那婆子高兴地去了,不久回来,众婆子丫头七手八脚的给紫榭梳妆打扮,换上新衣,搀扶着来到中船,与老爷太太以义女之礼参拜。程夫人一见紫榭,也真有缘分,心里十分喜爱,握着紫榭的手问这问那,就象亲女儿一般。只是刚刚受惊遭殃,心里悲愁不尽。当问起琴紫榭姓名时,戴新民抢先道:“我看这姑娘举止端雅,谈吐不凡,绝不是平常人家的闺女。我们丢了姑娘,又得了姑娘,就如同得了自己的姑娘,名字应该还叫龙玉。”紫榭施礼道谢。从此琴默就成为龙玉了。

那时,金公家人将龙玉的遗体却当作紫榭的遗尸,金公亲手葬在平山堂:这和琴默当了戴新民的义女,同是一天发生的事情。正如:

孔雀巢中栖彩凤,碧桃柔枝接李苗。

且说戴新民夫妇到京城一年多,龙玉小姐将戴新民夫妇视同亲生爹娘,老两口更加喜爱龙玉。龙玉这时已到出阁年龄。戴新民放眼满朝各位公卿的儿子,想找个与龙玉姑娘般配的才貌双全的女婿。可是大凡贵家子弟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是骄奢淫逸,行尸走肉。有的在人前虽然装得象个良家子弟,但背地里却是偷鸡摸狗之徒,没有一个看得上的。他在疆臣子弟中看中了璞玉,曾托同僚问过口信儿,

以后又托户部侍郎曹永去问过贲侯。璞玉不知内情,错过了良缘。这就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又快过了半年。龙玉跟随程夫人出过一两次门,对她的出众才貌,众口交誉,名声在外,一连三次高门贵府前来说亲。这些都是贵人达官,又与戴新民交情深厚,不知许配给谁家。他忽然想起古人彩楼投球选择女婿的方法,决定照此办理。这个消息传出之后,有些才貌的青年哪个不想竞争一番!谁不希望让彩球投中自己!尤其那年还是大比之年,开科选士,各省英杰进京赶考的有好几万人。戴新民早起登楼,焚香祭拜天地,命龙玉登楼抛掷彩球。

龙玉俯瞰楼下,万头攒动犹如佛经中描绘的大干世界,万佛来朝。她又羞又愁,象轻吟低咏似的哭了。

那时恰好康信仁带义子卢君英进京,从正阳门入城,看戴中堂府前大街上人山人海。卢君英不知出了甚么事儿,带着华如锦向前走,罗挺在前面分开众人,也到了楼下。

戴新民从清晨等到午时,小姐就是不扔彩球,连人也不看一眼,于是请夫人上楼催促。程夫人登楼一看,小姐双手抱着彩球,低低抽泣不止。程夫人道:“我的闺女!这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哭。天晓得!”说完,用手使劲推小姐的手,那个彩球脱手而出,飞到楼檐上,再飞落下来。

众人欢呼声浪如同大海狂澜。说来也是奇间,那彩球从空中掉下来,不落在千万人的头上,恰好打中了卢香非,把她的帽子打歪了。管事的见彩球击中了一人,登时管弦奏乐,丝竹齐鸣,国老衙门的人向前冲了过去,拉住卢君英的马缰绳,就往府门里走。

画眉一见大声高喊:“要干什么?”众人喧哗呼叫,象军队爆发了战争。罗挺还没有闹清楚怎么回事,怎么这个衙门大白天抢姑娘,不禁怒发冲冠,虎眼圆睁,银须飘动,举起梢子棍,劈头盖脸地向衙门打了进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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