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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访茶馆先捉赌奴 坐暖阁重审巨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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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邵师爷带了沈继贤徐掌明两人,到南花厅来听壁脚,听到陆稼书嘉定知县,即是钮姓湖州人,引领汤抚台入局赌钱,现在真凭实据,身入牢笼。邵师爷听到开审两字,马上逃转书房,沈徐二人急得六神无主,也只得跟进书房,跪求扶救。正在求救,外面走进两三个公差,如狠如虎的声音,也不叫“沈爷、徐相”了,竟直“沈继贤、徐掌明,上头要人!”不由分说,冰冷的铁链条,头颈骨里来了。二猾如笼鹰柙虎,垂头丧气的,只得跟了公差到南花厅来。一声吆喝推进门坎,跪倒尘埃。坑床上首坐的陆稼书,下首坐着姜霞初,两旁站立六房书吏三班差役,虽非风宪衙门,已觉威灵显赫。今朝是初审,嘉定县为正审官,吴县为陪审官,先问了籍贯姓名年岁住址,沈徐二人一一回答,旁边自有书吏朱黑笔分录口供,问了一堂,原是草草不工。先将二人收入刑房看管。沈徐二人你对我看、我对你看,眼睛地牌式尺贡老寿星,公差押了——已是犯人,正所谓今昔不同,昔为座上客,今作阶下囚。沈徐押在刑房中,暂且搁一搁。

再说陆知县耽阁在吴署花厅,即前两日沈继贤所住之处,一宵已过,陆知县上院之后,即回吴署。此时苏州城里城外为了申衙前一案,闹得一天星斗,处处讲动,茶坊酒肆作为谈助,各处大小赌局收拾干干净净,一辈子靠此营生的赌鬼饿瘪肚皮,谁也不敢开手;旧时靠沈家吃饭的朋友,晓得继贤弄假成真,都来县前打听。所以县前几家酒店茶馆生意,非常拥挤,莫不利市三倍。徐掌明船上人,得着主人恶消息,吓得城里弗敢居,就此拔脚开船夏侯惇,回转光福,到徐府送信。徐氏问得此信,免不得男啼女哭,鸡狗不宁。沈妾月娟听了,更加号啕痛哭,寻死觅活。徐府闹了一阵,章夫人带些银子,携了月娟等十余人,进城来探望,不在话下。陆知县本性一尘不染、两袖清风有名的,在吴县里上上下下,皆视为一椿好交易,轧一个陆老太即在中间,也不敢明日张胆的做生意,就是弄铜钿,终有些碍手绊脚。然而衙门前人王老虎狗,霍吓骗弄铜钿本事,神出鬼没——沈继贤徐掌明他两人的家财,都是黑心钱,编书的亦不必为他节省,让衙门前人多赚几个罢。所以章氏夫人与月娟一到衙门前,足足花去二三千金。闲话少说,书归正传,陆稼书与姜霞初商量:此案须捉小麻皮南京人到案对审,方可语无遁词。一面出示招告:如有受沈家赌局家破身亡者,并传示光福镇村庄愚氓受徐掌明荼毒者,尽七日内来县投禀,一体归案严办。现任苏州府吴县正堂姜、嘉定县正堂陆会衔朱印告示,张贴六城门大街小巷、四乡八镇,着各图地保悬贴,一面立饬干役张迁、李捷,出胥门搜捉小南京麻皮。

这小南京自从得了赵老老赏他筹码,碰着顾全宝松鹤楼吃了一顿夜饭之后,明朝想去慢慢教兑换现银,孰知明朝赌局关门,筹码袋在身边一无用处。这几日别无生路,正在万年春吃白茶、骂山门,怨天恨地的讲沈家赌场情形,张迁李捷眼捷手快心灵,走上去一看面目,确像小南京,略为搭讪几句,十拿九稳,两只指头拾一田螺,对勿住,黄牛上绳。弄得小南京弗明其白,张迁笑道:“象牙筹码弗好拿个,湖州人钮老伯伯请俚去,赵老头子亦叫我来相请,走罢!”小南京听了,方始明白沈继贤的案子。好在家无一担,身无一甩,吃官司安逸饭,坐监弗嫌日长,充军弗怕路远,跟了张李两差拔,上鞋皮就此进胥门。胥门一带游手好闲,认得小南京的,一路跟的人倒不在少数。张迁李捷将公事小麻子交与值日头儿黄贵,拿小南京上了练子,锁在班房里。一班胥门外跟进来看好看的朋友,在班房外面打转,亦有好事者通信与小南京的娘晚爷卖牛肉阿景,居然带了几两银子,与他娘到衙门前望望。父母爱子之心,无分贫富。那顾全宝、李子卿等,这几日忙得不亦乐乎,到各处乡绅处,并继贤亲友处通信想法子,实因抚台公事,并且嘉定县陆稼书这位先生主审,大家不敢前来捋虎须,只好作东诸侯壁上观,听听风声,看看气色,再作道理。班头黄贵来禀:“小南京已提到。”赏了五钱银子与黄贵,黄贵谢谢退出。

自从出了会衔告示,分贴六门之后,不满五日,告发沈继贤的状子,收了足有近百张;胥门外七乡八镇告发徐掌明的状子,收了四五十起。宅门绞案二爷看了吐舌头,那状子上的说数,不是欺孤儿,定是逼寡妇,否则重利盘剥、一本五利,还要强敲硬打……种种不法行为,他两人统统做到。五日之间,共收告发状纸一百三十余张,陆知县昼夜批阅,几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一一阅过,上院送呈,巡抚汤大人看到本城临顿路银匠店瞎目一案,怒不可遏,叮嘱陆令照律重办,万难宽恕!陆令回转吴署,即邀姜霞初坐堂。今朝升坐,大堂尽许百姓看审,这个信息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倾刻间头门照墙里轧起,轧到宅门,第见万头攒动,虾爬弗出,蟹爬不进。少焉打点起鼓,麒麟门开放,暖阁里排两只案桌,上首一只陆稼书,下首一只姜霞初。两位太爷升座,先吊小南京,一声呼喝,小南京当堂跪下。陆令谕抬起头来,小南京偷眼一看:真是奇怪,这上首坐的老爷,竟像那万年春碰着的钮老老。看了发呆。陆知县问道:“小南京,我认得你,你认得本宪么?”小南京听说官认得他,一定是钮老老!我不妨也认得,故而叩了一个头禀道:“大老爷在上,小的也认识大老爷,大老爷莫非就是湖州钮相公,赏赐小的牙筹的?”陆官微笑点头:“小南京,你记性尚好,目光不错。前日赏你牙筹,今日又要赏你竹筹。你无庸瞒藏,速把申衙前沈继贤家赌埸里的情形,从头至尾一一供上来。”回转头去提沈继贤,一霎之间,沈继贤提到,跪于小南京旁侧左肩下。陆官道:“沈继贤,你一生做得好事,你可晓得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本县放告,未满五日,四乡八镇来告你的有百余人,可见你平日为人。你今日亦不必躲赖,先听小南京的招供罢。”沈继贤斜转上首向小南京一看,实在平时赌场出进的赌奴多极,也不认得大南京、小南京,此刻望他一看,似乎托他包瞒一些,不可乱说的意思。小南京禀道:“两位大老爷在上,钮相公听禀——”这一句,引得陆知县几乎笑出来。“小人并无行业,平日专在胥门一带,引领几个赌客到沈家去赌。如其赌客输了,小人可到赌局里去拿几分银子用用;如其赌客赢了,看赌客各人手面,或者一二两,多则三四两,也有几日领不到半个赌客,就此饿肚皮。至于赌场里的情形,小人身价够弗到,实不知其细。钮相公大老爷,吴县大老爷,开赌场的老板在这里,请两位大老爷问他自家罢。”陆官说:“小南京,你狠老诚,不说谎,好!”小南京听赞他老诚,他就在身边摸出二十根象牙筹码,说:“钮相公,你老人家的朋友,姓赵的老相公来寻你,小人也领他去赌,他赢了,与小人彩钱。正要进去兑换现银,忽然碰着顾相顾全宝,被他看穿,小人防他借钱,故藏在身边,不敢去兑。那里晓得赌场明朝就关门,沈相就此逃走,小人这十二根筹码,也无用处。今特呈上。”小南京将牙筹交与案上,陆令看了,一些不错,筹脚上都刻继字申字。

小南京退下去,仍旧跪在一旁。陆令问沈猾道:“沈继贤,事到今日,水落终须石出。下流众恶,皆归你与施商余、徐掌明等四人狼狈朋比,无恶不作。巡抚大人早已访悉,汝今恶贯已盈,徐亮自投罗网,先除两猾,再除四凶。你自己明白,快快招供,也无庸抵赖,徒吃刑苦。你从几时开赌起,害了几许人家,一一供上来!”沈继贤原是老奸巨滑,口舌何等利便,心思何等狡展,原想强词夺理,移祸江东,实因此番案如铁铸,万难推托,恨只恨姜霞初与邵达勤,连次包拍胸脯,现在看苗头不妙,要死大家死!平时受我贿赂,今朝吃苦独当,我死也不甘!何不趁此时机,咬他一口,看他如何办理。所以沈继贤到了此刻,横字挡头,心定胆大,说:“陆大公祖听禀,监职沈继贤,开赌罪该万死,自知理屈。但是赌场所得赢余,并非沈继贤一人享用,不知其余享受者,应得何罪?”稼书先生听他口供,早想着栈房老板对我说过,七十二头衙门头头用钱,独剩汤大人不知,瞒他一人。沈继贤语中有骨,然而我不能不问,遂拍案道:“休得胡说,谁人与你朋分?一一供上来,本县转呈抚宪,法不宽恕。如有乱言妄语,加等治罪。”沈继贤答应:“这个自然。”暖阁里坐一位姜老先生,此时眼睛只望继贤看,心里勃勃跳不住了。沈继贤也望暖阁里一看,要说出姜知县、本府史可章其余大小衙门受赌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沈徐两人,昔为座上客今作阶下囚,读者试一回想当日豪恶光景,度无不拍案称快者。

小南京为本案主眼,初引陆县令,继引汤巡抚。沈家一案直全出于此人之手。此时当堂质证,尤为必要人物。陆公出示搜捉,正所谓擒贼擒王也。

五日之间,告发沈徐者多至一百三十余起,甚矣,豪商大猾之作恶多也!古语所谓投畀豺虎、投畀有北者,正是此等人物。

沈继贤当场供出赌局赢余并非独享,读者试一揣当时姜霞初,面色当作如何光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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