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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长平公主嫁周郎 肮脏书生魁蕋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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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满清入关,顺治幼主登庸,这也是天命所归,人力不能挽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摄政王多尔衮万几余暇,想起崇祯英杰,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昏庸不同。明社之屋,一半系饥馑疫疠,一半系贪官污吏,以致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壅塞上闻,犹复歌咏升平,百般粉饰;及至养痈成癖,病入膏肓,纵有扁鹊神医,也难起沉疴痼疾。所以他的殉国,实应另眼相看。随饬六部九卿从优议典,一月议出,当以金棺银椁,帝王之礼,崇葬皇陵,并上尊谥为思宗皇帝。又想他一生只留一个女儿,闻说殉节上煤山时,先把长平公主徽娖一剑将右臂斫断,到底不知存亡,传谕黄门徧访公主消息:如有知公主下落留养于家者,无论军民人等,能将公主安抚无恙者,保护来京,赏千万黄金,三等侍卫;若公主已死,能指其埋香处,赏万金;如以伪作真,察出治极刑无赦。

这个风闻,一传十,十传百,早已哄动了宜兴全城。当庚申三月十九那一天,思宗皇帝独步庭闱,巧遇公主,把他一剑斫伤右臂,一时公主负痛倒卧于地,皇帝转身出后宰门。宫娥晓得公主被斫,自有人传说。守宫太监老何福,从小极叹喜徽娖,保抱提携,宛如保姆相仿。现在听得公主被杀,岂有不来看视?老太监何福跟了那报信宫娥,急匆匆赶到宁馨宫门前御道夹弄中间,看见公主横卧于血泊,何福一阵心酸,眼泪那里留得住,早

已夺眶而出,扑簌簌如珍珠断线。忙即跪近公主身躯,一头哭,一头起两只手,抖抖的来摸公主。先摸头上,微微尚有热气;再摸他两手,温度亦不减。惟按到胸口,觉着一颗心勃勃地乱跳,忽上忽落,跳个不住。随即附于耳鬓上,轻轻叫了“公主,公主”几声。起初叫的时候并不答应,叫到临了,只见公主樱唇微启,星眼斜扬,对老何福点下两点眼泪。老太监心痛难言,看公主的右臂,宫妆已经斩破,料想有这般红血,臂上一定受伤,心乱如麻,莫衷一是。只得将自己身上衫袖撕下一条,把公主伤臂包好,吩咐宫娥将公主扶一扶起,自己将身子蹲下,背驮了公主,漫吞吞缓步走到永宵宫。宫门早已紧闭,再折走御花园,园门亦闭。

此时天色渐渐黄昏,又听得耳边一阵金鼓之声,远远地叫杀连天,又是一羣宫娥带哭狂奔望后宰门而去。何太监见势不妙,也祇得拚着老命,驮了半生半死的公主,也望准后宰门抄近路而走。刚纔奔出后宰门,幸亏遇着夺口御史李靖澜。这李靖澜是甲科出身,平日狠与何老太监最为莫逆知己。御史屡谏不听,今闻圣上赴煤山,想必有变,此刻在后宰门正想尽节而亡,恰恰何太监驮了公主出来。也是公主命不该绝。他二老聚首之下,亦无暇诉说情由,何太监气喘吁吁的说道:“御史,御史!公主在这里!”李靖澜看见何太监背上驮了一个人,正不知就里,忽听得公主在这里,料想他背上驮的必是长平公主。李御史赶紧一步,打定精神抄到何太监背后,子细把背上的女子一看,只见梨涡惨淡,双目紧闭,好像大病的光景。欲待细问情由,此时宫内大乱,逃难的宫娥都纷纷出后宰门去。

李御史见了长平公主,寻死的念头倒也消灭,以为一死无益,现既公主被何太监救出,想先帝一生并无儿子,只有这一块亲生骨血,当此离乱时候,我不保护,谁来保护?主意想定,也不与何老多言,就在他背上将长平公主扶了下来,自己来替他背了。太监在后,也有十余个宫娥带哭带走,跟了李御史何太监出了宫门。但见四面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昼,他二人也顾不得山高水远,只得落荒而走。走得脚腿酸痲,实无力支撑,就在村庄草屋檐下歇息一夜。把长衣卸下,公主宫装亦为脱却,扮作难民,一程程逃到家乡。

李靖澜原在江苏宜兴城外,夫人孙氏,大贤大德。说明何老忠心救出公主,孙夫人拜见公主之后,事到其间无法可想,在人前只得权认作义父义母义女,称呼何太监作为京中旧用老仆。众乡邻见御史归来,大家欢迎。从此李老即住在家中,代他访问周氏情形。国家虽然易姓,宜兴常州一带不过小有兵戈,并不十分翻搅。周氏公子安闲在家,御史与何太监打听得这个消息,暗暗欢喜,容缓几时再与成婚,以了心愿。长平公主右臂斫伤处,亦为延医敷药,平健如常,倒也快快活活过了一任。闻得有黄榜张挂,县中哄动,全城说新朝皇帝上谕,招访周氏公子与长平公主下落,如有人得知下落,将周公子长平公主报告县中,赏万金,送入京师金殿完姻。李御史与何太监也出去看了榜文,这如天之喜,何等快乐?归来告诉夫人,孙夫人自然也是谢天谢地。独有公主,得知此信,忍不住放声大恸。这也人情之常,亦犹箕子麦秀、黍油之叹。老夫妇两个与何老也悲伤了一回,自有侍婢等来劝住了。

打点拜会县主与府尊,告明原由。李老是进士出身,本地绅士,所以官场亦素来钦敬。进衙门诉说一切根由,邑府尊亦异常欣喜,随即至周宅拜谒周郎。可怜周公子衣衫褴褛,短褐不完,草屋三椽,聊蔽风雨。屋中陈列思宗皇帝木主,其实即是他的岳丈,朝夕焚香,暗中弹泪。现在邑尊府尊络绎不绝的光降,说起黄榜招贤欲完姻事,周郎又惊又喜又痛。三方面会议起来,择日将周郎与公主起程,伴送入都。一面申详督抚,先行奏上一本,所有衣服车马,尽是府县办差,事在人为,有钱不难。不多几日,奉旨:前朝公主原配周郎,给官颁帑,御赐田宅,金殿完姻。百姓人人额手,称颂本朝厚德,千古未有。这虽是满清收服民心,然而较诸用硬力欺压,似胜一筹。因此上四海人民归向清朝。

顺治二年秋,开放秋闱,各省士子都入闱考试,取士之法悉照前明,毫不更动:正场八股文三篇,二场五经题文三篇,三场策论五言八韵排律诗一首,用朱笔录誊迷封阅卷。抡才大典,慎重非常,此为大清定鼎后第一次开科。有湖北省黄冈县孝廉刘子壮、熊伯龙二人,素有才名,因秉性倔强,不谐于俗,自从中了举人之后,沦落家园,无人延请。他二人性格相同,倒也非凡知己,弄得少吃没穿没法想,走江湖卖卜为生。半卷残书消永昼,一枝秃笔度春风。走关东,闯关西,宛若严君平在成都市上垂帘设砚,日进百文钱,聊充饥渴;荒亭寄宿,煞是堪怜。一日街上小锣响亮,大众围拢聚观,乃卖朝报之小贩。刘子壮出三个青铜,也买了一张来看,并无别文,说的是二月内朝廷开科取士,春闱招考的话头。子壮看了,即与伯龙看了,心里功名念头怦怦而动,你对我笑,我对你笑,叹了一声穷气。刘子壮眉心一皱,默不作声。熊伯龙笑道:“刘兄,我与你二人,飘荡江湖,终非久计。何不趁此机会,或者侥天之幸,及第荣身,亦可扬眉吐气。”子壮微微冷笑说:“伯兄,你说得容易。照今日光景,如何动身晋京?北京严寒,正当残冬将届,水路又不通,陆路去非驴马不可,那里有这考本,可以飞渡燕京么?”伯龙亦笑道:“刘兄,你可谓聪明一世,蒙懂一时。我二人现作卖卜营生,何不借这笔墨,一路卖卜进京。俟春初二月,虽有千里之遥,亦可达到目的之地了。你意下若何?”子壮一听,甚为高兴,随即照计而行。

于是刘熊二人,借卖卜为业,晓行夜宿,到明年正月初,已抵皇城。只待试期,投院报考,三场完毕。御笔亲鸿胪唱名,孰知第一声,即是刘子壮状元及第,独占鳌头。第三名探花,即是熊伯龙。他二人高掇巍科,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何太监忠心义胆,长平公主之得脱于难,实赖其力。文笔描写其时情景,如同目击。读之令人兴亡国之憾也!

长平公主与周郎成婚一事,乃清室收买人心之举。宝鼎已移,人心未改,黄金玉帛相与羁饵。此正近世社会学者所谓温情主义也。

开榜选士,用心正复相同。明太祖曰: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矣。循诵斯语,想见其当时得意之致。不图后之覆其宗庙者,仍用此入吾彀中之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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