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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老相国刮目赏书童 太夫人平心论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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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老相国刮目赏书童 太夫人平心论义子

华武虽然生性不慧,但是爱慕秋香的心并不亚于唐寅。听得“赏秋香”三个字怎不着急?便不由的喊将起来,请华老不要把秋香赏给他。这时唐寅猛吃一惊,他想:“我的心事却被呆公子一言道破了,我这番更名易姓。来做低三下四的人,想的什么?只想华老把秋香赏给我。呆公子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警告华老休得上当。唉,不要把机关破露了罢!我借这对仗一语双关,做个将来的佳兆。所以把‘赏秋香’三个字嵌入其中。华老已被我朦过了,呆公子却朦不过。奇哉怪哉!”华老向二刁怒目相视,喝道:“你道些什么?”二刁道:“华安存心不良,他要赏秋香,偏不要把秋香赏给他。”大踱也随声附和道:“香香啊,赏赏他不得。”华老道:“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做赏?什么叫做秋香?”大踱道:“赏赏者赐也”。二刁道:“秋香者阿每(又鸟)(之)婢女也。”华老又把象牙筷在桌上一拍道:“你们两个都是不可雕的朽木,枉读了多年的书。连那‘赏秋香’三个字都不会解释!”唐寅暗笑:“他们没有误解,怕是你老头子误解了罢。他们做了多年的朽木,这一会却没有做朽木。你老头子说的不可雕的朽木,怕是夫子自道也罢。”华老连叹了几口气,很严重的教训儿子道:“大郎、二郎听者,你们读了多年的书,只是读的死书。须知道书是死的,解释是活的,万不可拘泥不化,执定这种解释,而不想变通的方法。即如这个‘赏’字,大郎说的‘赏者赐也’,固然是一种解释,殊不知赏赐以外。还有欣赏的赏。昔人说的‘奇文共欣赏’,这个‘赏’字便不作赏赐解,却是和赏风赏月的‘赏’一般意思。‘秋香’二字是指着满圆金粟而言,和你母亲的侍婢毫不相关。华安对的‘赏风赏月赏秋香’,他是即景生情,指着满园金粟而言。

你们竟误会要把秋香侍婢赏给他。可谓不通之至了!”说罢又是几声长叹。大踱、二刁受了这一顿训斥,当然俯首无语。但是到了来年,却被他们说得嘴响。那时华安已挈着秋香夜遁,待到发觉以后,华老知道上了唐寅的大当,不免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两个儿子上前相劝,便提起去年中秋的事,以为唐寅对的“赏秋香”三个字兄弟俩都知他存心不良,曾在老父前提起警告,休得把秋香赏给他。彼时老父把兄弟俩一顿大骂,以为徒读死书不通之至。现在不幸已应了兄弟俩警告的预言,究竟兄弟俩是不是读的死书?到要请教。华老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也只好俯首无语。这是后话,未来先说,表过不提。在这当儿,席面上又来了一次八宝鸭,华老素来食量不佳,又加着胸怀不快,所以上了佳肴并不举箸。大踱、二刁却是一眼不霎,监视着这只又肥又嫩又香的八宝鸭。华老道:“华安,你把方才的上联给我另对一个下联。要是合着我的身分,我便把八宝鸭赏给你吃。”唐寅道了一句:“遵太师爷吩咐。”二刁道:“老冲,我们真个来做活祖宗了,这一席酒其(是)祭祖宗的酒,不其赏中秋的酒。

这只八宝鸭又要飞去了。”大踱道:“祭祭祖宗还有纸锭化,现……现在锡锡箔没……张。”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小人对的:‘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这个下联直把华太师喜的拍手叫好。‘今天中秋佳节,华老曾经当天烧过一炉香,喃喃祷告道:“我华鸿山自经告老回乡,赏食全俸,君恩浩大没齿不忘,身在江湖心在魏阙。但愿国泰民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华老既存着不忘君国的心,所以出的上联有“思国思民思社稷”的字样。唐寅对一句“谢天谢地谢君王”既合着华老的身分,又猜透了华老的心思,怎不拍手叫好?立命把这一次八宝鸭撤下去,赏给华安。唐寅又上前谢了太师爷。二刁道:“老冲,你看华安道一声谢,便有一样好东西吃。他真个其(是)寸身言谢咧!”大踱道:“他他是寸身言谢,我们只好十口心思。”二刁道:“思什么?”大踱道:“到到了来日,一一定害了相思症,我我的相思害在生天泡疮蹄膀上面。”二刁道:“你害的其(是)蹄膀相思,我害的其八宝鸭相思。”那时席上又来了两次菜,两个踱头知道没有他们的分儿,索性瞧都不瞧了。华老道:“大郎、二郎,各把近来所作的诗稿念一首给我听,要是做的不错,所有席上的佳肴由着你们吃个爽快。”两个踱头正害着吃食的相思,华老把食欲打动他们,他们又不自量力,愿告奋勇了。二刁道:“我有一首近作,题目其(是)咏香……”华老道:“香什么?”二刁本要说“香叔”,忽想“叔字”说不得,便道:“咏的其(是)香斗。”华老道:“香斗为题,即景生情。你且把诗句背给我听。”二刁念道:

香斗香之斗,香乎斗亦香。而香其扑鼻,香斗上爷床。

华老道:“一派胡言!全无诗味。大郎你呢?”大踱道:“我我也是咏香斗。”华老道:“诗句呢?”大踱期期艾艾的念道:

去年今日此堂中,香与区区相映红。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华老道:“尤其放屁了!却不料今宵美景良辰被这两个踱头大杀风景。要没有个聪明书童伴我无聊,端的今夜要被他们气死了。华安!”唐寅道:“有。”华老道:“你方才替二公子删改的对仗有‘贺花贺月’四字。我便把花月为题,限你咏七律四首。咏得好,这全席的菜都赏给了你罢。”唐寅道:“小人遵命,容想。”说到“容想”二字。便放下酒壶,在天香堂上徘徊了两三次,照例做书童的不应有这般态度,但是华老教他做诗,便该把诗人相待,不该把家童相待。诗人结习,大概信步索句,且行且吟,断没有手捧洒壶站立一旁可以做出诗来的道理。所以华老见唐寅这般态度并不斥他无礼,转以为是诗人应有的态度。不禁捋着长髯点头不已。二刁道:“老冲,你看奴才踱起方步来了。我们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只其(是)挨骂,他放下酒壶去踱方步倒没有人骂他。”大踱道:“我我不要做公子了,我我要做奴才,公公子倒灶,奴奴才吃饱。”华老道:“你们从今也该觉悟了,做了少年人,第一要有才学,有了才学便是奴才有人抬举他,没有了才学枉做了公子,也只好天天捱骂。

这叫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华老正在策励两个踱头儿郎,唐寅所咏的花月词四首早已打成了腹稿,恭恭敬敬的上前禀告道:“回太师爷话,四首花月词,小人吟就了。”华老道:“你且背给我听。”唐寅清清朗朗的背着他的得意之作道:

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花艳似人临月镜,月明于水照花香。扶筇月下分花入,携酒花前带月尝。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将花月作寻常。

花香月色两相宜,惜月怜花卧转迟。月落漫凭花送酒,花残还有月催诗。隔花窥月无多影,带月看花别样姿。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

花发千枝月一轮,天将花月付吟身。权为月主兼花主,暂作花宾又月宾。月下花曾留我酌,花前月不厌人贫。好花好月知多少,弄月吟花有几人。

高台明月满花枝,对月看花有所思。今年月圆花好处,去年花病月昏时。三杯酬月浇花酒,几首评花品月诗。沈醉欲眠花月下,只愁花月笑人痴。

唐寅背一首,华老赞一首。四首背完,赞声不绝。便向着两个踱头发话道:“你们懂得惭愧么?一个书童有这大么的才学,你们枉做了贵胄公子。只是胸中漆一般黑。”大踱不服道:“爹,你你不是我的蛔蛔虫,你怎知道我腹中漆一……黑?”二刁道:“漆一般也不妨的,天天到园子里去捉油火虫吃,肚皮里就会亮了。”华老越听越没趣,拂袖而起,吩咐把这一席酒完全赏给华安吃。自有家丁掌着灯照他到中门里去了。紫微堂上的赏月筵席早已散去,二位少夫人都已回了堂楼。太夫人为着老相公没有进来,坐在内堂守候,好几次遣丫环到天香堂上探望太师爷,是不是在外面开怀欢饮,丫环回报太师爷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只和两位公子呕气。惟有见了新来兄弟华安却是和颜悦色,上一次菜肴,太师爷总说赏给华安吃。太夫人暗暗自思:“这也难怪他,两个儿子端的太不挣气了!”忽听得中门上传进消息,太师爷来了。这时候华吉、华庆已把太师爷送进中门以内,自有仆妇丫环等掌灯迎接,华吉、华庆重又折回,不在话下。太夫人离座叫唤老相公,却见华老面上大有不豫之色,太夫人问一声:“老相公缘何不乐?”华老枉为相国,却说出一句可笑的话,指着太夫人的腹部说道:“都是你的肚皮不挣气。”编者写到这里,说一句公道话道:鸿山错了,这是合作的问题,决不能抱怨着一方面。太夫人的不挣气,也是老相公的不挣气。……太夫人听着老相公说的几句气话,毕竟相国夫人四德俱优,不比小家妇女没有涵养性,在这一句上便要和丈夫淘出一场气来。当下待华老坐定以后,便吩咐丫环道:“你们快去预备醒酒汤,太师爷醉了。除却秋香,都不要在这里侍立。”于是紫微堂上只剩着老夫妇、秋香三人。华老说了一句气话,出口以后自知失言,便向太夫人说道:“我没有醉:但是方才一句话自知冒昧,请你不要介意。”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说的气愤话,谁来介意?不过儿子的贤愚关于天赋,老相公气愤也没有用,枉自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两个痴儿依旧是痴儿,有什么值得?”华老道:“这两个痴儿,只好由着他昏昏沉沉度这一辈子糊涂日子,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但是见了儿子的痴呆,益发见得书童的聪明绝世。”说时便把方才吟诗作对的经过述了一遍,又轻轻的说道:“我有一桩事要和夫人商量。”太夫人道:“请教。”华老向秋香看了一眼道:“你也暂且回避罢。”秋香正待避走,太夫人道:“不用回避,你是我的知心婢女,又是守口如瓶,甚么话都不肯搬嘴弄舌。”秋香应了一声,只得依着太夫人站立一旁,玉手搭住交椅的背,一寸芳心不由的砰砰地跳。……原来秋香误会了。误会什么?误会太师爷看中了书童,要把自己终身许给他。他想:“太师爷不要上了书童的当罢,他是从苏州一路尾随到东亭镇又卖身到相府。他的意思是专在我身上做工夫,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虽是个低三下四之人,却也有几分气骨,我的终身怎肯许给这不知底细的浮薄少年?”他心要这么想,耳朵里却注意着太师爷所说的话。华老道:“夫人,自从华安入门以后,我已存着这条心。”忽忽三天,我的意思越发决定了,但是我不能一个人擅专,总得夫人允许了才能定局。”秋香的心越发跳得厉害了。太夫人很从容的问道:“老相公定下的什么计较?请道其详。”华老道:“这童儿端的超群出众,若不把他竭力抬举,只怕他高飞远走,不肯久居人下”。太夫人道:“老相公你要抬举他尽可抬举他。何用与妾身商议?”华老道:“寻常的抬举当然不用和夫人商议,现在我要抬举这书童,不是寻常的抬举,非得请了夫人的示不可”。秋番听这话越逼越近,图穷而匕首现便在这时了。不但心头怦怦地跳,而且面上烘烘地热。太夫人道:“老相公,倒也好笑,你说了半天还没有把你的意思说出。是不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华老道:“我的意思一言可了,我意欲把华安承继膝下作螟蛉义子,请问夫人意下如何?”秋香暗暗好笑道:“原来如此,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多疑了。”在这当儿,他的心也不怦怦地跳了,他的面也不烘烘地热了。太夫人凝神片晌,才说道:“老相公的意思,妾身也深以为然。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怎能取决于俄顷之间?华安入府前后不过三天,在这三天中的华安,不但老相公见了赞不绝口,便是妾身也赏识他是个超群出众的人物。不过《左传》上有一句话,叫做‘有甚美者必有甚恶’,华安的美处我们见了,华安的恶处我们却没有见。也许他有美无恶,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但是在这三天以内谁也不敢下这断语。

要是仅把他当做书童,我们只须妈妈虎虎便是了。如今要把他做义子,却不能不谨慎一些。

华安在这时候并无破绽,万一做了我们的儿子,却是破绽百出,到那时木已成舟,懊悔嫌晚了。就妾身的愚见,要把他继做螟蛉,也只可存在心中,却不可即时宣布。在这一年半载中,我们只须精密观察,处处留意,果然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并无破绽授人口实,那时我们实行这过继的办法也不为迟。老相公亦以妾身之言为然否?”华老连连点头,赞成太夫人的缓进办法。紫薇堂上一席话,只有老夫妇和秋香三人知晓,按下不提。且说唐寅领受了华老的厚赏一席盛筵,由着他一人独享。他不是巨毋霸的肚皮,怎能够“一口吸尽西江水”呢?大踱道:“大大叔,老生活走了,你你这一席酒怎怎……吃得下?”唐寅道:“吃得下便吃,吃不下便剩了。横竖是太师爷赏给我吃的。吃不吃由我支配。”二刁道:“半仙,八月里天气叫做木犀蒸,天气其(是)很热的,过了一夜菜肴便馊了,台(罪)过台过。”唐寅笑道:“过了一夜不见得便馊,便是馊了也可以豢狗,也可以饫猫。”大踱道:“大大叔,你你譬如给狗吃,请请……我罢,可可怜我,这这裤带依依旧要褪……脚背上。”二刁道:“半仙,你譬其(如)拌猫饭,请我吃了罢。可怜我坐在席上做活祖宗,只有看的分儿,嗅的分儿,旁的没有吃,只吃了两个汤团。。大踱道:“阿阿二,什什么汤团?我没有吃着啊”!二刁道:“我吃的汤团不其(是)真的汤团,其老生活眨的一个个白眼。”唐寅看他们说的可怜,横竖一个人吃不下,便做了个春风人情,许他们陪着同吃。二刁听得有配飨的分儿,便吩咐把酒席搬到书房中去,开怀欢饮。只为天香堂上的风水不好,换一处地方便可以发发利市。

家人们一声答应,便把筵席搬入金粟山房。唐寅老实不客气,坐了居中一位。大踱、二刁便在左右相陪,他们都是研究实利主义的,不争名分只争吃。名分是虚,吃是实的。古来伯夷、叔齐为着争这“名分”二字,情愿槁饿而死,是多么不值得啊!苏州有两句俗语,“和流处,吃得饱致致;清打清,饿断脊梁筋。”大踱、二刁便是抱的这般主义。金粟山房一席酒和天香堂上大不相同,一不要吟诗二不要作对,由着两个呆公子吃个爽快。大踱道:“饱饱了。

上上达喉门,下下达肛门,腰腰都湾不……了。”二刁道:“我的喉咙口和煖锅一般,一块(又鸟)汆在咽喉上面,取一把调羹来给我舀去了罢……”两个踱头醉饱以后,自有华吉、华庆扶他入内。究竟菜肴太多了还有吃不尽的东西。唐寅把来请了华平、华吉、华庆,彼此可以结结人缘。待到大家都吃罢了时候不早,这一颗明月早已高挂天心。唐寅叹了一口气:“佳节已过,依旧见不得秋香。我在这里忆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内室可曾念我?”正在呆呆地想,忽听得呜呜的一片箫声从秋风中飘来,不由的起了一种感想,想到:“去年中秋,我们三娘娘九空在桃花庵中吹箫,吹得婉委动听,我和二娘娘罗秀英同倚栏杆,他把鞋尖、我把指尖轻轻的在那里击节。秋风容易,又是团圆佳节,箫声依旧,只不知‘玉人何处教吹箫’?明月依然,便想到宋人两句词,叫做‘月到旧时明处,与谁同倚栏干’?差不多替我唐寅写照。”他起了这种感想,便不高兴徘徊风景了,便掌着灯回到卧室去歇宿。唐寅的卧室便在金粟山房的里面一间,和王先生的卧榻相近。王先生没有到馆,这几天来是他一人歇宿。他待要上床安卧,忽的枕边多着一包东西,是挑绣鸳鸯的一方手帕包着四匣宫饼,又有大石榴两只,用红绿丝线络着,还打着两个同心结。一望而知为石榴赠他的东西了。正是:

抛来粒粒相思豆,绣出双双比翼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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