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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胡林翼冷笑掷兵书 曾国藩遵旨兴团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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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石达开,自得令带领前部先行,临行时,把檄文远近布告,这时已震动了湖南一省,早有把这个消息报到湖南巡抚那里。湖南巡抚张亮基,桐城人氏。为人颇有才干,还能实心办事,自从广西起乱,不时奏报到京。此时道光帝已经殁了,太子早已被踢身亡,各大臣便拥立道光帝次子,唤做奕詝的登位,改元咸丰。那咸丰帝较道光帝强些,办事却有决断。听得张亮基频频奏报广西乱情,料知洪氏大势已成,不易和他敌手;又因广东逼近广西,两省原有关系,惟赛尚阿统通置之不理,不觉愤怒。就降了一道谕旨:调赛尚阿回京,另调劳崇光办理广西军务。就把一个叶名琛,升任两广总督去;一面令张亮基募兵堵御湖南,并饬他令省内在籍大绅,兴办团练。这时候劳崇光知道洪氏势大,料不能胜他,一味的迁延不进;赛尚阿恨不得早日回京,卸了责任。惟有张亮基得了这道谕旨,立刻出榜招军,号令属下文武官员,分头训练人马;又劝令在籍缙绅,倡办乡团。从此湖南省内,就有许多喜功名、乐战事的人物,出来办事。

就中先表一人,姓胡,名唤林翼,号叫咏芝,本是一个翰林院庶吉士。见邻省有战务,料知这场干戈,不易了事,就想图个军功,博一个妻封子荫。遂不及散馆,捐了一个候补道,指省贵州。这胡林翼生下来,倒也有些异兆:因宅子里有所小园,树木众多,那日不知何故,百鸟在树林里互相飞鸣;无数雀鸟,集在屋上,恰恰产了他下来,因此取名儿叫林翼。果然读书颖悟,早已游泮水,折桂枝,步南宫,入词馆,从世俗眼上看来,好不欢喜。可惜这人,有这般聪明,只知取功名,做高官,却没有一点复国安民的见地。

闲话休提。且说他自从翰苑改捐道员,因见时事日非,将有乱象,便苦志讲求兵法。与同省曾国藩、左宗棠、郭意诚三人为密友。常谓诸葛孔明为古亮,左宗棠力今亮;郭意诚为老亮,自己却自认为新亮。曾国藩见他如此说,便问他视自己何如?林翼却是笑而不答。其自负如此。及至洪秀全大军进伐湖南,胡林翼正在家居。那一日往访故人罗泽南,亦是湖南人氏,号罗山。为人勇敢,且饶有胆略。那时听得林翼到访,便迎进里面坐定。寒暄几句。林翼见案上罗列书籍,随信手取来一看,却是兵法七册,草庐经略等书。林翼笑道:“罗公业此则甚?”泽南答道:“今天下纷乱,正吾人进身之时。虽一知半解,或从这里博一个功名,也未可定。”林翼笑道:“罗公乃高明之士,何所见不广耶?这等兵书,只可在一千年前欺弄无知之徒,今时却是用不着了。”泽南便道:“昨曾老赐弟一函,劝弟多读兵书,将来有个用处;今老兄反说用不着,小弟实在不明。”林翼道:“曾老懂得甚事!若是临法帖,说诗律,他还有点能耐。老兄试想,近来枪炮何等利害,料不是古老成法,可能取胜;其中或不无可行,究不足为训。但得将校勇敢,军人用命,便是节制之师;器械精良,准头命中,即是战胜之品;为将的随机应变,身先士卒,赏罚无私,自是将才。何苦研究古法。且谈兵法的动说先贤诸葛亮,试问诸葛亮又读的那些兵书?岂不是混闹的。”说罢,随把那兵书掷回案上。罗泽南道:“足下说的,自是名论,令小弟佩服。只近来听说曾老,欲谒抚军张公,要兴办团练,以卫梓里。曾致意小弟将来到他那里,好助他一臂,足下以为何如?”胡林翼道:“此足下之事,某本不宜说及。只办大事的人,须精明强干,才足以服从。曾公外局,还是一个恂恂儒者,惟心地上吗?”那胡林翼说到这里,往下就不说了,急得罗泽南摸不着头脑。便问道:“究竟他心地上却是怎的?”林翼道:“自悔失言。现承明问,怎不得不说:他对人本有一个谦恭的气象,笼络人才,他自然有的本领;奈心地里没一点才干,且好用才,而又好忌才。若在他的手里,早是能征惯战的人,他却可以认为生死交;若要谋个出身,恐上不过三司,下不过府县,始终要受他节制,他才得安乐。倘要求到督抚的地位,除非离了他手下。总之,不愿他人的声价,出他头上,却是的确的了。”罗泽南这里听得,心上觉有些不悦。便答道:“这样看来,曾老是个忌才害贤的人物了?”胡林翼道:“这样说来,又有些奇处。他是一个好名矫饰的人,害贤的事他却断断干不出。他拿一个老前辈的气象待人,是谦虚不过的,人却不敢把他来怠慢。只他遇着才干的人,总不愿声价出他之右,自然要笼络到他的手里,毕生要听他的使用;倘或笼络不来,他就有点不妥,这是方才说过的了。”泽南听罢,点头答两声是,究竟心上还不以为然。林翼又说道:“他现时要办通省团练,又恐有志之士不能招徕,曾到抚军那里,设法求朝上降一道谕旨,使他办理,好拿着谕旨来压服同人。只是丈夫贵自立,若不是遇着大本领的人,胡某断不愿甘居人下。”罗泽南默然不答。胡林翼早知他不甚赞成自己议论,便说些闲话,辞了出来,望宅子里回去。

到半路上,忽前途一人呼道:“咏翁往那里去?”胡林翼举头一望,不是别人,却是郭意诚。急上前答道:“连日无事,因往罗山处坐了片时。谁想回到这里,却遇老兄。老兄今欲何往?”意诚道:“无事出外游玩,正要回家去。看那一旁有一座亭子,我们可到这里坐坐。”说罢,便携手到亭子里,在石磴上分坐已定。意诚道:“足下到罗山那里,究有何事?”林翼道:“别无他故,不过闲谈而已。”随把和罗山谈论曾氏的说话,说了一遍。意诚道:“足下差矣。曾老虽没甚才干,庸庸厚福,将来必至台阁将相的地位。且有这般外局,彼此都为大事,足下休要中伤他才好。”胡林翼道:“小弟那有不知。只这些人,胡某誓不同事也。”意诚道:“诚如足下之言。曾老亦曾有书召弟,他恐权柄不专,曾面谒抚军,要请代奏:给发谕旨,然后举行。弟亦颇不以为然。足下与他分道扬镳,好是好极,只有二句话,请兄牢记:曾老才不及足下之才;足下福不及曾老之福。请记此言,后来当必有验。”林翼听罢,沉吟半晌,随又说道:“公言是也。只我辈但求事功,何论福命。”说罢,便握手而别,各自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张亮基,自从领得谕旨,要劝谕各绅倡办团练。这时石达开正沿江而上;洪军又遣兵分攻新甯、甯远、新田等处。石达开又已过道江,下永州,直取祁阳,势如破竹。湖南省内迤南一带已雪片文书告急。湖南本属内地,兵力向来单簿。此时张亮基好生著急。几番劝谕曾国藩办团。奈曾国藩要得了谕旨,然后兴办。

原来曾国藩,乃湘谭人氏,号涤生。素性拘迂,不论怎么事情他遇着时,倒要显出自己道学的气象。常把忠臣孝子四个字,挂在口头里,他同父的兄弟五人,国藩居长,其次国璜,又次国华,又次国葆,又次国荃,国荃别号沅甫。那兄弟五人,就算国荃有本领。国藩早年得志,是从三甲进士,翰林院检讨出身。他常恐各弟出他头上,常说道双亲年迈,诸弟倒要在家奉养,休要出身仕进,勿离了父母膝下才好。说到这里时,又恐各弟见他既说这话,自己反要出身做官,觉不好意思,便又说道:“我不幸列了仕途,苦不能似诸弟常常侍奉父母,心上还自抱歉。惟有每天寄书一通回乡,问问父母安好,就罢了。”内中各弟,惟国荃最知他的心事,只碍着一个兄长,不好多言,却只得由他而已。那曾国藩虽然外局有这般道学,惟心性里却实在风流少年:尝眷恋一土妓,唤做春燕,暮去朝来,已非一日,早有个白首之盟。曾有一联赠春燕。联道:报道一声春去也,似曾相识燕归来。后来因不知从那处,染一个癣癞之疾,就嫌春燕身子不净,只道从她身上沾染得来的。因此就和春燕绝交。春燕忿甚,遂至自尽。自此之后,那癣来得好生利害:在隆冬时,犹自可;若在春夏之交,就浑身发作起来了。这时自忖身为官宦,有这恶疾,很不好看。就托称这癣是自幼生来的:因老娘产下他时,梦一条巨蟒入屋,因此生得浑生似鳞的一般。世人听说,因他后来做了大官,也有信他的;独是鳞的原是鳞,癣的原是癣。鳞是没有发作的。讳癣为鳞,岂不可笑。只是他在京当翰林时,酒食戏游上,倒巴结得几个王公大臣,所以那年大考,就得了一个二等第二名,升了翰林院侍讲。不上数年,竟升到一个侍郎地位。

当洪秀全进兵湖南的时候,正在丁忧,居乡守制。他把个谦恭的容貌,乡籍间倒传一个名誉,况且又是一个大绅,办理团练这点事不用他,更有谁人?其后张亮基因他要领得谕旨,然后开办,只得奏到北京那里,求咸丰帝颁发谕旨下来。果然六百里加紧,十来天上下时光,就降下了一道谕旨:着湖南巡抚张亮基转到在籍待郎曾国藩,倡办团练,以卫桑梓。那张亮基接谕之后,便即行通知曾国藩去。国藩这时因谕旨已经到了,洪军又压境,自不能不办。只自忖兹事体大,自己本身又没有什么才干,只要靠人扶助。方自筹度间,忽守门的拿一个名刺传进来,却是郭意诚姻家,到来相见。

原来郭意诚与曾国藩本是一个姻亲,平日又是意气相投的。国藩见他素有才略,这会正合靠着他,今他先自到来,正中其意。急忙引进里面,分坐后,国藩道:“姻丈驾到舍下,必有见教。”意诚道:“怎么说。姻翁这会有个为国建功立业的机会,特地到来贺喜。”国藩道:“姻翁这话,想是为奉旨办团的事。只姻翁如何早已知道?”意诚道:“今儿正在抚辕里出来,是抚军张公说来的。现在军临境上,统宜早些筹策才是。”国藩道,“现在正要寻姻翁商议,寻个相助之人。”意诚道:“君家兄弟皆卓荦不凡,正合用着。寻人实在不难。”国藩道:“某实不愿兄弟离家,使高堂缺人奉养也。”意诚听了,点头说一声是;随又说道:“罗公泽南,是姻兄向来赏识的,怎地却忘记了?”国藩道:“一罗泽南,恐不足济事。弟意欲商请胡咏芝,姻翁以为何如?”意诚道:“咏芝自待甚高,恐不为足下用也。”国藩道:“是亦难怪。但上为朝廷,下为桑梓,何故芥蒂?然则就烦姻翁指示一切,意下如何?”意诚道:“弟素性疏懒,不能任事。除罗山而外,所见骁勇可恃用者,莫如塔齐布、杨载福两人。姻兄若得此两人为辅,自不难成功也。”国藩听得大喜。说道:“姻翁此来,益弟不少。日后有事,再当奉教。”意诚谦逊一番而别。

国藩自郭意诚去后,一面修书致罗泽南、杨载福、塔齐布三人,说明奉旨兴办团练,求他相助的意思。那三人原是一勇之夫,自接得曾国藩的书信,那懂得民族的大道理!只当有一个侍郎肯抬举他,好不欢喜。都不约而同,先后到曾国藩宅子里,听候差使。国藩一一安慰。就借公局作团练办公的地方,募集乡勇五千人,分为五队。即令罗泽南、塔齐布、杨载福三人,各统一路;自己却统中队;只有一队,还欠管带之人。次弟曾国璜进道:“各胞弟皆具进身之志,饶有胆略;且相随兄长左右,一可以相助,二来又得兄长随时指点,原是不错。却皆弃而不用,何也?”国藩道:“愚兄忝在仕途,自以受朝上深恩,故不得不竭力图报,别家庭而缺定省,非我志也。今又使各弟同去,高堂垂耄,还有靠何人?反使愚兄益滋罪矣。”国璜道:“弟不才,不能宣力国家。若是侍奉高堂,准可勉力;其余三弟择一而用,未尝不可。且移孝作忠,又何碍于天伦?愿兄长思之。”国藩听得此话,实觉无言可答。沉吟少顷,只得勉强答道:“弟言亦是。但兵凶战危,有何佳境?不知三弟中,有谁人愿去?”说犹未了,只听得国华、国葆、国荃齐应道:“弟等皆愿往不辞。”国藩一听,觉得三弟皆愿同去,不知处置那一个才好。又想一会,说道:“九弟沅甫,尚须读书;处事恒有沉毅之气,可随余往。余外就烦两弟,日侍高堂,晨昏无缺,以赎愚兄离家不孝之罪可也。”说罢,各弟皆默然不应。国藩便带国葆同去,使他自统一路。不上数天,团练已经成事。所有器械,都由官家给发,陆续打点粮台。先把成军情形,详报张亮基,日日训练,以候战事。管教:共振军声,翻倒湘江成血海;警来噩耗,竟催天将陨长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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