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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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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二

○韩退之郓州溪堂诗(并序)

宪宗之十四年,始定东平,三分其地,以华州刺史、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扶风马公,为郓、曹、濮节度、观察等使,镇其地。既一年,褒其军号日“天平军”。上即位之二年,召公入,且将用之,以其人之安公也,复归之镇。

上之三年,公为政于郓、曹、濮也适四年矣,治成制定,众志大固,恶绝于心,仁形于色,专心一力,以供国家之职。于时沂、密始分而残其帅,其后幽、镇、魏不悦于政,相扇继变,复归于旧,徐亦乘势逐帅自置,同于三方。惟郓也截然中居,四邻望之,若防之制水,恃以无恐。然而皆日:郓为虏巢且六十年,将强卒武。曹、濮于郓,州大而近,军所根柢,皆骄以易怨。而公承死亡之后,掇拾之余,剥肤椎髓,公私扫地赤立,新旧不相保持,万目睽睽。公于此时能安以治之,其功为大;若幽、镇、魏徐之乱,不扇而变,此功反小,何也?公之始至,众末熟化,以武则忿以憾,以恩则横而肆,一以为赤子,一以为龙蛇,惫心罢精,磨以岁月,然后致之,难也。及教之行,众皆戴公为亲父母,夫叛父母,从仇雠,非人之情,故日易。

于是天子以公为尚书右仆射,封扶风县开国伯,以褒嘉之。公亦乐众之和,知人之悦,而侈上之赐也。于是为堂于其居之西北隅,号日“溪堂”,以飨士大夫,通上下之志。既飨,其从事陈曾谓其众言:“公之畜此邦,其勤不亦至乎?此邦之人,累公之化,惟所令之,不亦顺乎?上勤下顺,遂济登兹,不亦休乎?昔者人谓斯何!今者人谓斯何!虽然,斯堂之作,意其有

谓,而喑无诗歌,是不考引公德,而接邦人于道也。”乃使来请。其诗日:

帝奠九廛,有叶有年,有荒不条,河岱之间。及我宪考,一收正之,视邦选侯,以公来尸。公来尸之,人始未信,公不饮食,以训以徇:孰饥无食,孰呻孰叹,孰冤不问,不得分愿。孰为邦蟊,节根之螟,羊很狼贪,以口覆城。吹之煦之,摩手拊之;箴之石之,膊而磔之。凡公四封,既富以强,谓公吾父,孰违公令?可以师征,不宁守邦。公作溪堂,播播流水,浅有蒲莲,深有蒹苇,公以宾燕,其鼓骇骇。公燕溪堂,宾校醉饱,流有跳鱼,岸有集鸟,既歌以舞,其鼓考考。公在溪堂,公御琴瑟,公暨宾赞,稽经诹律,施用不差,人用不屈。溪有薲苽,有龟有鱼,公在中流,右《诗》左《书》。无我斁遗,此邦是庥。

○韩退之蓝田县丞厅壁记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警。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

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氵虢々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韩退之新修滕王阁记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

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倘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入,无废后观。

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韩退之燕喜亭记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丘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洼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自是弘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人时也;池曰“君子之池”,虚以钟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

弘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人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由郴逾岭,猿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弘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韩退之河南府同官记

永贞元年,愈自阳山移江陵法曹参军,获事河东公。公尝与其从事言:建中初,天子始纪年更元,命官司举贞观、开元之烈,群臣惕栗奉职,命材登良,不敢私违。当时自齿朝之士而上,以及下百执事,官阙一人,将补,必取其良。然而河南同时于天下称多,独得将相五人:故于府之参军,则得我公;于河南主簿,则得故相国范阳卢公;于汜水主簿,则得故相国今太子宾客荥阳郑公;于陆浑主簿,则得相国今吏部侍郎天水赵公;于登封主簿,则得故吏部尚书东都留守吴郡顾公。卢公去河南为右补阙,其后由尚书左丞至宰相;郑公去汜水为监察御史,佐山南军,其后由工部侍郎至宰相,罢而又为;赵公去陆浑为右拾遗,其后由给事中为宰相;顾公去登封为监察御史,其后由京兆尹至吏部尚书东都留守;我公去府为长水尉,其后由膳部郎中为荆南节度行军司马,遂为节度使,自工部尚书至吏部尚书。三相国之劳在史册。顾吏部慎职小心,于时有声。我公愿洁而沉密,开亮而卓伟,行茂于宗,事修于官,嗣绍家烈,不违其先。作帅荆南,厥闻休显,武志既扬,文教亦熙;登槐赞元,其庆且至。故好语故事者,以为五公之始迹也同,其后进而偕大也亦同;其称名臣也又同;官职虽分,而功德有巨细,其有忠劳于国家也同;有若将同其后而先同其初也。有闻而问者,于是焉书。

既五年,始立石刻其语河南府参军舍庭中。于是河东公为左仆射、宰相,出藩大邦,开府汉南;郑公以工部尚书留守东都;赵公以吏部尚书镇江陵。汉南地连七州,戎士十万,其官宰相也;留守之官,居禁省中,岁时出旌旗,序留司文武百官于宫城门外而衙之;江陵,故楚都也,戎士五万。三公同时,千里相望,可谓盛矣。河东公名均,姓裴氏。

○韩退之汴州东西水门记

贞元十四年正月戊子,陇西公命作东西水门。越三月辛巳朔,水门成。三日癸未,大合乐,设水嬉,会监军军司马宾佐僚属将校熊罴之土,肃四方之宾客以落之。士女和会,阗郭溢郛。既卒事,其从事昌黎韩愈请纪成绩。其词曰:

维汴州河水自中注,厥初距河为城,其不合者,诞置联锁于河,宵浮昼湛,舟不潜通。然其襟抱亏疏,风气宣泄,邑居弗宁,讹言屡腾。历载已来,孰究孰思?皇帝御天下十有八载此邦之人,遭逢疾威,嚣童嗷呼,劫众阻兵,懔懔栗栗,若坠若覆。时维陇西公受命作藩,爰自洛京,单车来临。遂拯其危,遂去其疵;弗肃弗厉,薰为太和;神应祥福,五谷穰熟。既庶而丰,人力有余,监军是咨,司马是谋;乃作水门,为邦之郛;以固风气,以闸寇偷。黄流浑浑,飞阁渠渠,因而饰之,匪为观游。天子之武,惟陇西公是布;天子之文,惟陇西公是宣。河之沄沄,源于昆仑;天子万祀,公多受祉。乃伐山石,刻之日月,尚俾来者,知作之所始。

○韩退之画记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钺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筥、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韩退之题李生壁

余始得李生于河中,今相遇于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始相见,吾与之皆未冠,未通人事,追思多有可笑者,与生皆然也。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时无度量之心,宁复可有是。生之为交,何其近古人也!是来也,余黜于徐州,将西居于洛阳。泛舟于清泠池,泊于文雅台下,西望商丘,东望修竹园,人微子庙,求邹阳、枚叔、司马相如之故文,久立于庙陛间,悲《那颂》之不作于是者已久。陇西李翱、太原王涯、上谷侯喜,实同与焉。贞元十六年五月十四日,昌黎韩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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