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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忠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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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祝纯嘏

顺治二年乙酉,贡生黄毓祺,谋复故明。

毓祺,字介之,号大愚,天启元年恩贡,家住江阴东城内。守城之役,与友人参将张宿,上舍程壁等,歃血同盟,协力拒守。至八月城破,毓祺潜渡海,谋请兵于镇南伯。有僧浪仙,泄其事于武弁王珑。珑以邑人杀其家口,衔恨刺骨,嗾官兵火搜。毓祺赖先出,得免。因传檄四方,阴合同志;文云:“即如江上孤城,首倡人间大义。斩馘万计,固守八旬。□□棘荆,俯视敌人如草芥;弹丸□□,至今马骨如山邱。亦可见我非脆骨柔肠,必不可扶之弱植;彼非四目两口,必不可胜之雄师。特击乎顺逆之人心,与盛衰之士气。”时旧臣遗老,所在不靖。

檄至,往往响应。三年丙戌十月,广西永明王,改元永历。十一月广东唐王改元绍武。生员徐趋,袭江阴城,兵备道徐服远却走之。

毓祺晋归营葬,约众于八月十五夜,杀入兵备者衙门,然后再守江阴。薛纯知之,私以谋反首。中表徐趋拂衣起曰:“发不发,等死耳!宁制人,毋为人制!”

侦知城中无备,遂不告毓祺,独以千余人袭之。时届黄昏,放炮太早。兵使徐服远赏月未卧,纠兵杀出,乃败;辟城远遁。明早毓祺闻变,心知趋所为,挺剑蹈海而去。其党又株杀二百余人,全家抄掠。四年丁亥,楚世子监国于夔州。黄毓祺起兵海上,谋复常州。

正月,毓祺纠合师徒,自舟山进发。常熟钱谦益,命其妻艳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师,适飓风大作,海艘多飘没。毓棋溺于海,赖勇士石负之,始得登岸。赋诗云:“可怜上帝□□□,自叹愚民与石顽。纵使逆天成底事,倒行日暮不知还。”

约常郡五县,同日起兵恢复,聚众数万,屯武进白土地方,五鼓薄郡北城,放火烧门。知府夏一鹗、同知黄谋驰至。门将破矣,鹗领家丁数十骑,开门杀出,冲过吊桥,众皆散走。黄系投诚参将,改文阶,开门时,黄揽舆止之。鹗曰:“彼众盛,天明则势成矣!此时辨我多寡,不可也。鹗辽人,生长边方,故用兵如此。

此时城门洞开。徐趋固文士,不知兵。纶巾羽扇,驱兵至府署。署中出骑兵数人,挺刀逐之,众惊逸。自相蹂践,趋乃被执。趋被执,祺遁江北。吏执其子大湛、大淳、大洪,兄弟争死勿怯。

初,趋以小册注祺门下数千人。湛被执,对簿。吏根株羽党,遣役械湛归,搜名籍。湛检得,亟嚼而咽之,一无波及。

毓祺事既不就,而志不少衰,逃名潜窜,冀得将□□□。或名“张睢,”或名“赵渔,”或名“王梦白,”或号“太白行者;”甚至衣穿履决,乞食于市。

至淮,索居僧舍。一日,僧应薛从周家礼忏,周闻知祺,延而馆之。周好道术,有神降于家,言祸福,颇应验。祺问之,神判云:“郁仪结磷,丽天在兹。重光重轮,赖君扶持。”周有子,颇好事,心喜其说。祺有部曲张纯一、张士俊二人,向所亲信。二人从武弁战(灵皋按:此字恐系误刊)名儒(灵皋按:本句疑仍有误刊,词意终不可通。姑识之,待考)转输实无所措。谋于名儒,将以祺为奇货。

名儒故与薛有隙,得此为一网打尽计。于是首者首,捕者捕,祸起仓卒矣。

顺治五年戊子,下黄毓祺于海陵狱。

是年春,执毓祺见廉使夏一鹗,四月,下海陵狱。一鹗为常州府时,治徐趋之狱,尝垂涎于祺而欲未遂,后心艳武进杨廷鉴之富,欲借此为株连,祺不应。

索笔供云:“身犹旧国孤臣,彼实新朝佐命。各为一事,马牛其风。”一鹗大怒,酷肆拷掠,诘以“若欲何为?”曰:“求一死耳!”七日,遂囚于广陵狱。

六年己丑,黄毓祺死于金陵狱。

祺豪于文,在狱中,慷慨如平时;题咏不少辍。落笔洒然,痛所志不遂,郁伊骚屑之情,溢于辞色。三月,移金陵狱,将刑,门人告之期,祺作绝命诗,被衤丙衣,趺坐而逝。

野史氏曰:“按殉节录,则云戮尸;而相传则有人代死,毓祺后寿终。”

方狱之亟也,当事者欲以闻,江民恐再罹难,诸生汤林、徐时化、韩、方、沈五姓,泣跪县庭。竟日,令不能决。绅士曹玑委曲白诸上台,得邀宽宥,不复穷治;独大湛入旗为奴。野史氏曰:“此事学使苏公铨之力居多,故邑人感激,建梅花书院以尸祝之。”

七年庚寅,烈妇黄周氏死难。

先是毓祺蹈海,长子大湛挈其妻周氏,避难于浙西严禹航家。湛间归,为捕卒所得,自问必死,乃书一诗与氏。该氏得书,惊恸;引带自缢。为婢妾所觉,不得死,遂束装谋归,曰:“夫子性命不可知,我妇人,奈何泊数百里外求活哉?”

严氏涕泣挽留,不能止。时浙东新破,闽粤拒命,清兵往来,纵横络绎。路无行人,督仆觅一鱼艇,昼伏夜行,水浆不入者数日,始达江上。家破无所归,依其祖母姨沈氏,日挑野菜,杂糠?比以充饥。而竭十指之力,以供夫之狱食者,未尝不精腆。盖十阅月而解去。

戊子四月。毓祺事败,氏知破巢毁卵之祸,将不旋踵。依栖亲党,必致累人。

乃蹴居村舍,佃田数亩,与夫俱归;端居绝粒以待尽。饿七日,不死,遂复食。

竭力操家政,一切编篱?堇户锄瓜刈黍之事,靡不身先,不特亲操井臼而已。

己丑三月,毓祺死于狱,律当谪家属旗下。

庚辰四月,湛与其弟赴金陵,氏与夫生诀。自誓必死,复不食。第恐死于家,为里党累。不得已乃投老姑董氏家;人定后,径投宅后池中。漏二下,始觉而觅之,尸已浮水面。董氏多方救之,呕水数斗而活。天未明,捕卒驱迫,氏遽求死不得,闻人言,服金屑能杀人,喜曰:“早知有此,何不悟哉!费我一夜熟筹!”

乃扣质库,收董氏金钏归,屑三钱,服之,盘旋肠胃,痛不可忍,竟不死。抵暮,投湛故人杨廷玉家。廷玉闻之,甚悲。询氏求死不得状曰:“金不赤,不得杀人,”

乃脱内人指约双环,屑之以进,亦不验。然氏已阴置利刃于怀,以备万一之变矣。

明早,太守坐堂皇,按册呼名,氏直立不应,举右袂障面,左手引刃自刎,刃入喉者二寸,流血冲涌而死。太守怛然失色,满堂大惊,是日也,日正午,如夜,众星灿然,阴风起于堂中,众以为精诚所感,好事者争醵金治木,将为发丧。明日,有持香烛来拜烈妇者;乃夜半,喉中气转,复生矣。太守笃钦义烈,许召领放归,具文申救。而廉使夏一鹗衔旧恨,移反严切,刻日趋上道。湛曰:“吾固知吾妻必死,不意其能从容乃尔!”湛乃就狱。

野史氏曰:“?父子盖忠孝人,予读?所为先府行略,未尝不哀其志。顾语多触讳,文亦不能大传,而遗志行(此字恐系误刊)尽,渐无有能举其姓氏者。

悲夫!予传黄烈妇,乃牵连书之,欲令后世知有毓祺、湛名。”

氏之归江上也,负创,合户不求医药。或进鸭血,可解金屑毒。氏曰:“祸深孽重,何以生为!”卒却之。无何,颈创复合,金屑竟不为害。越日,捕卒扣门,声息甚恶。氏闻之,徐步堂中。捕卒见之,不觉屈膝曰:“今日之事,不惟关我辈(躯)(原本作“驱,”今依文意改正)命,郡县官抑且得罪!”氏直答曰:“无恐,我决不累人。因觅舆返村舍,周历阡陌,谓老仆曰:“比年地已垦熟,可少力矣!”检一衣授老仆曰:“主人辞家;乏单衣更换。有北行者,即寄去。”遂召里胥捕卒。谓之曰:“若辈少待!我死,可取结状以行!”言讫,从容合户,投环而死。沈次山曰:“毓祺一老儒,周氏一弱女子耳!卒慷慨从容,愈折愈厉,虽忠烈之性,天直使然,亦其所以养之者素也。考申酉之变,抱石者出于穷丐,进毒者见于贱娼,岂特老儒女子哉!”

野史氏曰:“乙酉拒命,已属螳臂,然有说焉:严命驱迫,铤而走险,且联络苏州、常熟蜂起之师,蔽遮绍兴,福州新造之国,使中兴可望,安知不睢阳再见也?至丙戌之事,何为者哉?拒守之艰辛,屠戮之惨酷,皆所亲历。贼□已亡,顽民犹起。官商士庶,谁为同仇?器械城池,一无藉手,欲聚四方乌合之余烬,以成一时白手之奇功,事更难于前矣。”然有不敢妄议者:观题阎公死守孤城状后云:“自古奇男子,抱刚肠可生可没;此心不二。事到尽头难措手;犹是竭忠尽志。岂不知天时人事:四顾茫茫,无可共矢孤忠?吾尽吾心耳。成与败总非计!”此亦可知其心矣!

说者谓毓祺才略盖世,忠义性成,家当半江城,知交遍海内。当时阎公、陈公徒以死守,无所展布,其意必不谓然也。所以城破不即死者,一点雄心,半腔热血,未尝发?,不甘瞑目。迨至舟山战舰,适遇石尤;白土雄师,又成画饼。

哀鸣铤鹿,势孤力竭,至此乃拚一死耳。此真知毓祺者矣。其词又云:“聊凭一腔义愤,壮乾坤气;况是有生必有死?君恩原未报,问臣心,如是差无愧!”其言如是,不可谓之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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