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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开国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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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顺帝至正二十四年春正月,李善长、徐达等率群臣奉太祖即吴王位。以李善长为中书右相国,徐达为中书左相国。太祖退朝,语善长等曰:“建国之初,先正纲纪,纲纪先礼。元氏主荒臣专,今宜鉴之。”

三月,置起居给事中,日侍左右记言动。谕中书省臣,许山林士伍上书效用。民间俊秀,年二十五以上有学识者,辟赴中书。夏四月甲午,太祖退朝,语侍臣孔克仁曰:“秦主虐臣佞,天下叛之。汉高起布衣,宽大善驾驭,遂帝天下。今元政弛极,豪杰蠭起,皆不修法度以明军政。”因感叹久之。五月,太祖御白虎殿阅《汉书》,问宋濂、孔克仁:“汉治何不三代也?”克仁曰:“王霸之道杂。”太祖曰:“咎将谁始?”对曰:“在高祖。”太祖曰:“然。高祖创业,未遑礼乐。孝文时当制作复三代之旧,乃逡巡未遑,使汉家终于如是。三代有其时而能为之,汉文有其时而不为耳,周世宗则无其时而为之者也。”

二十六年夏六月,命有司访求古今书籍,藏之秘府,以资览阅。因谓侍臣詹同等曰:“三王、五帝之书不尽传于世,故后世鲜知其行事。汉武帝购求遗书,《六经》始出,唐、虞、三代之治,可得而见。武帝雄才大略,后世罕及,至表章《六经》,阐明圣贤之学,尤有功于后世。吾每于宫中无事,辄取孔子之言观之,如‘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真治国良规。孔子之言,诚万世师也。”

十二月,太祖以国之所重,莫先宗庙郊社,遂定议以明年为吴元年,命有司建圜丘于钟山之阳,以冬至祀昊天上帝,建方丘于钟山之阴,以夏至祀皇土地祗,及建庙社,立宫室。己巳,典营缮者以宫室图进,太祖见雕琢奇丽者,命去之,谓中书省臣曰:“千古之上,茅茨而圣,雕峻而亡。吾节俭是宝,民力其母殚乎。”

禁笺文颂美,谕中书省臣曰:“古人祝颂其君,皆寓警戒。适观群下所进笺文,多誉少规,殊非君臣相成之道,其一切禁止。”太祖吴元年春正月戊戌,谕中书省臣曰:“吾昔在军中,尝空腹出战,得粗粝甚甘,今未尝忘之。太平、应天、宣城诸郡,吾渡江开创地,供亿尤劳。其免太平租税六年,应天、宣城诸郡一年。”

三月,定文武科取士之法。先是,令有司每岁举贤才及武勇谋略、通晓天文之士,其有兼通书律,吏亦得荐举。得贤者赏,滥举及蔽贤者罚。至是,乃下令设文武二科。其应文举者,察之言行以观其德,考之经术以观其业,试之书算以观其能,策之经史、时务以观其政事。应武举者,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俱求实效,不尚虚文。三年一开举。

夏五月,下令曰:“予本布衣,因乱抚定江左,十有三年。中原之民,流离颠顿,尚无所归,吾乃积粟控弦,其徐、宿、濠、泗、寿、邳、襄阳、安陆,免傜赋三年。”

六月,谕宪臣曰:“任官不当,则庶事不理,用刑不当,则无辜受害,故刑不可不慎也。夫置人于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古人用刑,本求生人,非求杀人,故钦恤为用刑之本。”又谕中书省臣曰:“法有连坐之条,吾以为鞫狱当平恕,非大逆不道,则罪止其身。先王罪不及孥,罚勿及嗣,忠厚之至也。自今民有犯者,毋连坐。”参政杨宪对曰:“先王用刑,时轻时重。自元政姑息,民轻犯法,非重治之,则犯者益众。”太祖曰:“民之为恶,如衣之积垢,加以澣濯,则可以复洁。污染之民,以善导之,则可以复新。夫威以刑戮而使不敢犯,其术浅矣。且求生于重典,是犹索鱼于釜,故凡从轻典,虽不求其生,无死之道。”

秋七月乙亥,太祖御戟门阅雅乐,自击石磬。学士朱升辨五音,悞宫为征。起居注熊鼎曰:“八音,石声最难和,故《书》曰:‘于予击石,百兽率舞。’”太祖曰:“乐以人声为主,人声和,即八音谐矣。”鼎曰:“乐不外求,在于君心。君心和,则天地之气亦和。天地之气和,则乐无不和。”太祖深然之。

除郡县官,定赐予道里之费,以养廉也。

九月甲戌朔,太庙成。癸卯,新内三殿成,曰奉天、华盖、谨身。左、右楼曰文楼、武楼。殿之后为宫,前曰干清,后曰坤宁。六宫以次序列,皆朴素不为饰。命博士熊鼎类编古人行事可为鉴戒者,书于壁间,又命侍臣书《大学衍义》于两庑壁间。太祖曰:“前代宫室,多施绘画,予用此备朝夕观览,岂不愈于丹青乎!”是日,有言瑞州出文石,可甃地,太祖曰:“敦崇俭朴,犹恐习于奢华。尔不能以节俭之道事予,乃导予侈丽。”言者惭而退。

冬十月丙午,命百官礼仪俱上左。先是,承元制尚右,至是改之。以右相国李善长为左相国。敕礼官建元右丞余阙、江州总管李黼、御史大夫福寿祠,岁时祀之。

甲寅,命中书省定律令。太祖以唐、宋皆有成律断狱,惟元不仿古制,取一时所行之事为条格,胥吏易上下滋弊。至是,台察已立,按察司将巡历郡县,乃命李善长、杨宪、傅瓛、刘基、陶安等详定。谕之曰:“立法贵在简当,使人易晓。若条绪繁多,或一事而两端,可轻可重,使贪吏得藉手为奸,则所以禁残暴者,适以贼良善,非良法也。夫网密则水无大鱼,法密则国无全民。卿等宜尽心参究,凡刑名条目,吾与卿面议斟酌之,庶可为久远之法。”已而,律令成,太祖亲阅视,去烦减重,命颁行之。

十一月甲午,圜丘成,太祖出视,世子从行。太祖因命左右导之,遍历农家,观其居处饮食器用。还,谓之曰:“汝知农之劳乎?夫农身不离畎亩,手不释耒耜,终岁勤动,不得休息,其所居不过茅茨草户,所服不过练裳布衣,所饮食不过菜羹粝饭,而国家经费皆其所出,故令汝知之。凡居处食用,必念农之劳,取之有制,用之有节,使之不苦于饥寒。若复加之横敛,则民不堪命矣。”

十二月丁未,以先圣孔子五十六世孙希学袭封衍圣公。

癸丑,中书省左相国李善长率文武群臣劝进,太祖辞。固请,不许。明日复请,许之。

辛酉,善长率群臣以即位礼仪进。甲子,太祖御新宫,以群臣推戴之意,祭告上帝神祇。

太祖洪武元年春正月壬申朔,四月乙亥,上祀天地于南郊,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遂诣太庙,追尊四代祖考。

丁丑,大宴群臣于奉天殿,上曰:“吾观史传所载历代君臣,或君上乐闻忠谠,而臣下循默不言,或臣下抗言直谏,而君上饰非拒谏。比来朕每发言,百官唯讷而已,其间岂无是非得失可以直言者。自今宜尽忠谠,以匡朕不逮。”

辛丑,命廷臣兼东宫官。先是,中书及都督府议仿元旧制,设中书令,欲奏以太子为之。上曰:“元人事不师古,设官不以任贤,惟类是与,岂可取法。且吾子年齿未长,更事未多,所宜尊礼师傅,博通今古。他日军国重务,皆令启闻,何必效彼作中书令乎?”礼部尚书陶凯请选人专任东宫官属,上曰:“朕以廷臣有德望者兼东宫官,非无谓也。尝虑廷臣与东宫属有不相能,遂成嫌隙,江充之事,可为明鉴。朕今立法,令台省等官兼东宫官,赞辅之,父子一体,君臣一心。”于是以李善长为太子少师,兼詹事,冯胜兼副詹事,杨宪、傅瓛兼府丞,徐达兼太子少傅,常遇春兼太子少保,邓愈、汤和兼太子谕德,章溢兼太子赞善大夫,刘基兼太子率更令。上谕善长等曰:“朕于东宫不别设府僚,而以卿等兼之者,盖军旅未息,朕若有事于外,必留太子监国,若设府僚,卿等在内,事当启闻,太子或听断不明,卿等必谓府僚导之,嫌疑由是而生。朕所以特置宾客、谕德等官,以辅成太子德性,且选名儒为之宾友。昔周公教成王,告以‘克诘戎兵’;召公教康王,告以‘张皇六师’。此居安虑危,不忘武备。盖继世之君,生长富贵,狃于安逸,军旅之事,多忽而不务,一有缓急,罔知所措。二公之言,不可忘也。”

上欲官外戚,后曰:“国家官爵,当用贤能。妾家亲属,未必有可用之才。且闻前世外戚家,多骄淫不守法度,每致覆败。陛下加恩妾族,厚其赐予,使得保守足矣。若非才而官之,恃宠致败,非妾所愿也。”上遂止。

上朝罢,从容谓刘基、章溢曰:“朕起淮右,以有天下。战阵之际,横罹锋镝者多,常恻然于怀。夫丧乱之民思治安,犹饥渴之望饮食。若更驱以法令,譬以药疗疾,而加之以鸩,民何赖焉!”溢顿首曰:“陛下深知民隐,天下苍生之福也。”

上与儒臣论学术,陶安对曰:“正道之不明,邪说害之也。”上曰:“邪说之害道,犹美味之悦口,美色之眩目。战国之时,纵横押阖之徒,肆其邪说。诸侯急于利者多从之,往往事未就而国随以亡,此诚何益。夫邪说不去,则正道不兴,天下焉得而治!”安对曰:“陛下所言,深探其本。”上曰:“仁义,治天下之本也。贾生论秦之亡,不行仁义之道。夫秦袭战国之弊,又安得知此!”

天下府州县官来朝,陛辞,上谕之曰:“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犹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要在赡养生息之而已。惟廉者能约己而利人,贪者必朘人而厚已。有才敏者或溺于私,善柔者或昧于欲,此皆不廉致之也。尔等当深戒之!”

甲申,诏遣周铸等一百六十四人往浙西核实田亩,谕中书省臣曰:“兵革之余,郡县版籍多亡,今欲经理以清其源,无使过制以病吾民。夫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其遣周铸等往诸府县核实田亩,以定赋税,此外无令有所妄扰。”

上谓刘基曰:“曩者群雄角逐,生民涂炭。今天下次第已平,思所以生息之道,何如?”基对曰:“生民之道,在于宽仁。”上曰:“不施实惠,而概言宽仁,亦无益耳。以朕观之,宽民必当阜民之财,息民之力。不节用则民财竭,不省役则民力困,不明教化则民不知礼义,不禁贪暴则无以遂其生。”基顿首曰:“此所谓以仁心行仁政也。”

二月,敕中书省臣定郊社宗庙礼以闻。于是李善长、傅瓛、陶安等引古酌今,拟冬至祀昊天上帝于圜丘,以大明、夜明星、太岁从。夏至祀方丘,以五岳、五镇、四海、四渎从。四代各一庙,庙皆南向,以四时孟月祭,及岁除,则合祭于高庙。社稷以春秋二仲月上戊日。从之。

定卫、所官军及将帅将兵之法。自京师及郡县皆立卫、所,大率以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一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每百户所设总旗二名,小旗十名,官领钤束,通以指挥使等官领之。大小相连,以成队伍。有事征伐,则诏总兵官佩将印领之。既旋,则上所佩将印于朝,官军各回本卫,大将军身还第。权皆出于朝廷,不敢有专擅。自是征伐,率以为常。

丁未,诏以太牢祀孔子于国学,仍遣使诣曲阜致祭。诏衣冠悉如唐制。

乙丑,命中书议役法。上以立国之初,经营兴作,恐役及贫民,乃命中书省验田出夫。于是省臣奏议,田一顷,出丁夫一人,不及顷者,以别田足之,名曰“均工夫”。遇有兴作,农隙用之。庚午,命选国子监生侍太子读书。

三月丁未,命翰林儒臣修《女诫》。上谓学士朱升等曰:“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夫妇。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以预政事。至于嫔嫱,不过备职事,侍巾栉,若宠之太过,则上下失序。观历代宫阃,政由内出,鲜有不为祸乱者也。内嬖惑人,甚于鸩毒,惟贤明之主能察之于未然,其它未有不为所惑者。卿等纂修《女诫》及贤妃之事可为法者,使后世子孙知所持守。”

甲申,徐达奏上所获山东土地、甲兵数。时近臣因进言山东有银场可兴举者,上曰:“银场之弊,利于官者少,损于民者多。今凋瘵之余,岂可以此重劳民力。昔人有拔茶种桑,民获其利者,汝岂不知!”言者惭而退。

乙酉,蕲州进竹簟,命却之。谕中书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贡,惟服食器用,无玩好之饰。今蕲州进竹簟,未有命而来献,天下闻风争进奇巧,则劳民伤财,自此始矣。其勿受。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献。”

夏四月丁未,命图古孝行及身所经历艰难起家战伐之事,以示子孙。上谓侍臣曰:“朕本农家,祖父皆长者。积善余庆,以及于朕。今图此者,后世子孙富贵易骄,使观之,知王业艰难也。”

丙辰,禁宦官预政典兵。上谓侍臣曰:“吾见史传所书,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未尝不为之惋叹。《易》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其在宫禁,止可使之供洒,扫给使令而已,岂宜预政典兵。汉、唐之祸虽宦官之罪,亦人主宠爱之使然。向使宦官不得典兵预政,虽欲为乱,其可得乎?”

秋七月,带刀舍人周宗上疏,请府州县开设学校,上嘉纳之。庚寅,赈恤中原贫民。中书省臣虑财匮,上曰:“周穷乏者,不患无余财,患无其心。果心注之,何忧不赡。”

闰七月丁未,征天下贤才至京,授以守令。上语中书省臣曰:“布衣之士,新授以政,必先养其廉耻,然后责其成功。《洪范》曰:‘既富方谷。’此古人之良法美意也。”乃厚赐而遣之。

免吴江、广德、太平、宁国、和、滁水旱灾租。

八月,漳州府通判王祎上言:“人君修德之要有二:忠厚以为心,宽大以为政。昔者周家忠厚,故垂八百年之基;汉室宽大,故开四百年之业。盖上天生物为心,春夏长养,秋冬收藏,其间雷电霜雪,有时而搏击肃杀焉,然皆暂而不常。向使雷电霜雪无时不有,上天生物之心息矣。臣愿陛下之法天道也。浙西既平,租赋既广,科敛之当减。犹可议者,臣愿陛下之顺人心也。”上嘉纳之。时反元政,尚严厉,故祎以为言。

上谓宋濂等曰:“秦始皇、汉武帝好尚神仙,以求长生,卒无所得。使移此以图治天下,安有不理。以朕观之,人君能清心寡欲,使民安田里,足衣食,熙熙皞皞而不自知,即神仙也。”

始置六部官。先是,中书省惟设四部,掌钱谷、礼仪、刑名、营造。至是,乃定置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分理庶务。

御史中丞刘基致仕。先是,上北巡,命基同李善长留守京师。基言于上曰:“宋、元以来,宽纵日久,当使纪纲振肃,而后惠政可施也。”上然之。基素刚严,凡僚吏有犯,即捕治之;宦者监工匠不肃,启皇太子捕置法;宿卫舍人奕棋于直舍,按治之;人皆侧足立。中书都事李彬骪法,事觉。彬素附善长,善长托基缓其狱。基不允,遣人驰奏,请诛彬,上可其奏。时大旱,善长等方议祷雨,而诛彬之报适至,善长曰:“今欲祷雨,可杀人乎?”基怒曰:“杀李彬,天必雨。”遂斩彬,善长衔之。上还,怨基者多诉于上前。善长亦言基专恣,语颇切。会基有丧,告归,许之。

上幸北京,放元宫人。

命学士詹同等十人分行十道,旁求隐逸之士。有司奏造乘舆服御诸物应用金者,特命以铜为之。有司言费小不足惜,上曰:“朕富有四海,岂吝于此。然所谓俭约者,非身先之,何以率下。且奢侈之原,未有不由小至大者也。”冬十月甲午,司天监进元所置水晶刻漏,备极机巧。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上览之,谓侍臣曰:“废万机之务,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命左右碎之。

十一月辛丑,建大本堂,命取古今图籍充其中,延儒臣教授太子、诸王,以起居注魏观侍太子说书。上问太子:“近儒臣讲说经史何事?”对曰:“昨讲《汉书》七国叛汉事。”遂问:“此曲直孰在?”对曰:“曲在七国。”上曰:“此讲官偏说耳。景帝为太子时,常投博局杀吴王世子。及为帝,又听晁错之说,黜削诸侯。七国之变,实由于此。若为诸子讲此,则当言藩王必上尊天子,下抚百姓,为国家藩辅,以无挠天下公法。如此,则为太子者知敦睦九族,隆亲亲之恩,为诸子者知夹辅王室,尽君臣之义。”

甲辰,以孔希学袭封衍圣公,孔希大为曲阜知县,皆世袭。立孔、颜、孟三氏教授,司尼山、洙泗二书院。命博士孔克仁等授诸子经,功臣子弟亦令入学。

十二月己巳,上退朝还宫,太子、诸王侍。上指宫中隙地谓之曰:“此非不可起亭台馆榭,为游观之所,诚不忍重伤民力耳。昔商纣琼宫瑶室,天下怨之。汉文帝欲作露台,惜百金之费,当时国富民安。尔等常存儆戒。”

辛未,诏中书省令礼官定官民丧服之制。时人民仍元俗,丧葬作乐娱尸,御史高原侃奏禁之。

二年春正月庚子,上御奉天门,召元旧臣,问其政事得失。马翼对曰:“元有天下,宽以得之,亦宽以失之。”上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未之闻也。夫步急则踬,弦急则绝,民急则乱。居上之道,正当用宽。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纵弛,非宽也。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慢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免中原田租,诏曰:“朕本淮右布衣,因天下乱,率众渡江,十有四年。命将北征,兵渡大河。齐、鲁之民,欢然馈迎。近平燕都,下晋、冀,民久被兵,困征敛。其北平、山东、山西,免今年税粮。河南诸郡,西抵潼关,北界大河,南至唐、邓、光、息,亦行蠲免。秦、陇新附之民,俱如一体,以称朕意。”

免江南田租,诏曰:“朕渡江之始,驻兵太平,继克镇江,下宣城,西征北伐,罔不底定。朕念创业之初,诸郡供亿繁重,尝深悯之。今天下十定其九,太平、应天、镇江免粮税一年,宁国、广德、无为、滁、和亦如之。”

二月丙寅,诏修《元史》。上谓廷臣曰:“近克元都,得元十三朝实录。元虽亡,史所以劝惩,不可废。”乃诏左丞相李善长、前起居注宋濂、漳州府通判王祎总裁,征山林遗逸之士汪克宽等十六人同纂修,取元《经世大典》诸书资参考。又遣儒士欧阳佑等往北平,采访元统、至正事迹。

壬午,上躬耕籍田于南郊。既又命皇后率内外命妇蚕于北郊,以为祭祀衣服。

三月戊申,上与詹同论文章,上曰:“古人为文章,以明道德,通世务。典谟之言,皆明白易知。至如诸葛孔明《出师表》,亦何尝雕刻为文,而诚意溢出,至今诵之,使人忠义感激。近世文士,立辞虽艰深,而意实浅近,即使相如、扬雄,何裨实用。自今翰林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务者,无事浮藻。”

夏四月癸巳,淮安、宁国、镇江、扬州、台州各献瑞麦,一茎五穗、三穗者甚众。群臣贺,上曰:“朕为生民主,惟思修德致和,使三光平,寒暑时,为国家之瑞,不以物为瑞也。汉武帝获一角兽,产九茎芝,好功生事,卒使海内空虚。其后神爵、甘露之侈,至山崩地震,而汉德于是乎衰。由此观之,嘉祥无征而灾异有验,可不戒哉!”已而礼部尚书崔亮奏:“祥瑞,国家休征。按《唐六典》四瑞,有大瑞、上瑞、中瑞、下瑞。大瑞:景星、庆云、麟、凤、龟、龙之类;上瑞:白狼、赤兔之类;中瑞:苍鸟、朱雁之类;下瑞:岐麦、嘉禾、芝草、连理枝之类。今拟祥瑞,合大瑞者,所司表奏,余瑞验实图进。”上曰:“卿等所议,但及祥瑞而不及灾异。不知灾异乃上天示戒,所征尤重。今后四方或有灾异,无论大小,皆令所司实时飞奏。”

上与侍臣论待大臣之体。刘基曰:“古者公卿有罪,盘水加剑,密室自裁,未尝鄙辱之。”詹同因取《大戴礼》、《贾谊疏》以进。六月丁卯,谕国子学官教养人才,国子生习骑射。

秋八月己巳,命吏部定内侍诸司官制。上曰:“朕观《周礼》,阉寺未及百人。后世至踰数千,卒为大患。今虽未能复古,亦当为防微之计。古时此辈所治,止于酒浆酰醢,司服守祧。今朕亦不过以备使令,可斟酌其宜,毋令过多。”又顾侍臣曰:“求善良于中涓,百无一二。用为耳目,即耳目蔽;用为腹心,即腹心病。驭之之道,但当使之畏法,不可使之有功。有功则骄恣,畏法则检束。”

监察御史睢稼请命府州县长吏月朔会民读法。诏儒臣纂修《礼书》。

九月,上诏问群臣建都之地。或言关中天府之国,或言洛阳天地之中,汴梁亦宋旧京,或言北平宫室完备。上以平定之初,民未休息,供给力役,悉资江南。建业长江天堑,足以立国。临濠前江后淮,以险可恃,以水可漕,诏以为中都。

冬十月辛巳,诏天下郡县皆立学。上谕中书省臣曰:“学校之设,名存实亡。兵革以来,人习战斗。朕谓治国之要,教化为先。教化之道,学校为本。今京师虽有大学,而天下学校未兴,宜令郡县皆立学。”于是诏府设教授一、训导四、生员四十人。州设学正一、训导三、生员三十人。县设教谕一、训导二、生员二十人。学者专治一经,以礼、乐、射、御、书、数设科分教。务求实才,顽不率者黜之。

三年春二月壬戌,上行后苑,见鹊巢卵翼之劳,喟然而叹,令群臣亲老者,许归养。召浙西、苏州富民至京师,面谕:“毋凌弱,毋贪贫,毋虐小,毋饮老。孝敬父母,和睦亲族,周恤贫乏。”各赐酒食而遣之。戊子,诏天下有司推访贤才。

三月庚寅,免应天、徽州等十三府州,河南、山东、北平税粮。

丁酉,郑州知州苏琦上言三事:“一、关辅、平凉、北平、辽右余孽未平,调兵转粟,事难卒办。请议屯田积粟,以示久长。一、选重臣才兼文武,练达边务者,分镇要害,怀之以德。其沙漠非要害处,当毁其城郭,徙人民于内地。一、垦田以实中原。自辛卯河南兵起,天下骚然。十年之间,耕桑之地变为草莽。宜责之守令,召诱流徙未入籍之民,官给牛种,及时耕耨。其守令能增户开田,从巡历御史按察司申举。”书奏,命中书省实行之。

夏四月,以危素为翰林侍读学士,已,谪素居和州。素居弘文馆,一日,上御东阁,闻履声橐橐,上问为谁,对曰:“老臣危素。”上曰:“是尔耶!朕将谓文天祥耳。”素惶惧顿首。上曰:“素元朝老臣,何不赴和州看守余阙庙去!”遂有是谪。素踰年卒。

夏五月甲午,置司农司。上以中原兵兴以来,田多荒芜,命省臣议计民授田,设官以领之。于是设司,开治所于河南。

乙未,严宫阃之政,着为令,俾世守之。上以元末宫嫔女谒,私通外臣,或番僧入宫,摄持受戒,而大臣命妇亦往来禁掖,淫渎亵乱。遂深戒前代之失,着为典:皇后止得治宫中嫔妇事,宫门之外,不得与焉。宫费奏自尚宫,内使监覆之,始支部。违者死,私书出外者罪如之。宫人疾,言其状,征药。群臣命妇,节庆朔望朝见中宫,无故不得入。人君无见外命妇礼。天子亲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子女,进者勿受。

己亥,诏设科取士,定科举格。初场,各经义一道,《四书》义一道。二场,论一道,诏、诰、表、笺内科一道。三场,策一道。中式者,后十日以骑、射、书、策、律五事试之。诏曰:“成周之际,取才于贡士,贤者在职,民有士君子之行。汉、唐、宋科举,但贵词章,不求德艺。前元设科取士,权家势要,结纳奔竞,贤者耻与并进,甘隐山林。自今八月为始,特设科举,务在经明行修,博古通今。其中选者,朕将亲策于廷,观其学识,第其高下而任之。非由科举者,毋得为官。许高丽、安南、占城诸国,以乡贡赴试于京师。”

丁未,诏行大射礼。令太学生及天下郡县学生员皆习射。

辛亥,诏定服色。礼部奏:“夏尚黑,殷尚白,周尚赤,秦尚黑,汉尚赤,唐服饰尚黄,旗帜尚赤。国家取法周、汉、唐、宋以为治,尚赤为宜。”上从之。

六月癸亥,诏岳镇海渎,并去前代所封名号,以山水本名称其神,禁淫祠。免苏州逋粮。诏苏、松、嘉、湖、杭五郡,民无田产者往临濠耕种,以所种田为世业,官给牛种,舟粮资遣,三年不征税。时徙者四千余户。

秋九月,《大明集礼》书成,诏刊行之。其书以吉、凶、军、宾、嘉、冠服、车辂、仪仗、卤簿、字学、乐为纲。所该之目,吉礼十四:曰祀天,曰祀地,曰宗庙,曰社稷,曰朝日,曰夕月,曰先农,曰太岁,风、雷、云、雨师,曰岳镇海渎,天下山川,城隍,曰旗纛,曰马祖、先牧、社马步,曰祭厉,曰祀典神祇,曰三皇、孔子。嘉礼五:曰朝会,曰册拜,曰礼冠,曰婚,曰乡饮酒礼。宾礼二、曰朝贡,曰遣使。军礼三:曰亲征,曰遣将,曰大射。凶礼二:曰吊赙,曰丧仪。又冠服、车辂、仪仗、卤簿、字学各一。乐三:曰钟律,曰雅乐。曰俗乐。凡升降仪节、制度名数皆备具,通五十卷。

冬十月丙辰,御史袁凯言保全功臣之道,从之。敕省台延聘儒士于午门,与诸将说书。

四年春二月,免太平、镇江、宁国田租。命工部遣官往广东买耕牛,给中原屯种之民。

三月,策试进士于奉天殿,始令进士释褐,行释菜礼。遣使祭历代帝王陵寝,祀帝王三十五。在河南者十:陈州祀伏羲、殷高宗,孟津祀汉光武,洛阳祀汉明帝、章帝,郑州祀周世宗,巩县祀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在山西者一:荣河祀商汤。在山东者二:东平祀唐尧,曲阜祀少昊。在北平者三:内黄祀殷中宗,滑县祀颛顼、高辛。在湖广者二:酃县祀神农,宁远祀虞舜。在浙江者二:会稽祀夏禹、宋孝宗。在陕西者十五:中部祀黄帝,咸阳祀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宣王、汉高帝、文帝、景帝,兴平祀汉武帝,长安祀汉宣帝,三原祀唐高祖,醴泉祀唐太宗,蒲城祀唐宪宗,泾阳祀唐宣宗。

闰三月,命吏部定内监等官品秩,自监正令五品以下,至从七品有差。上谓侍臣曰:“古之宦坚,不过司晨昏、供使令而己。自汉邓太后以女主称制,不接公卿,乃以阍人为常侍、小黄门通命。自此以来,权倾人主。吾防之极严,犯法者必斥去之,履霜坚冰之意也。”

夏五月,免江西、浙江田租。六月戊申,吏部尚书詹同、礼部尚书陶凯作《宴享九奏乐章》:曰《本太初》,曰《仰大明》,曰《民初生》,曰《品物亨》,曰《御六龙》,曰《泰阶平》,曰《君德成》,曰《圣道成》,曰《乐清宁》。上以协律善之,悉屏俗乐。

秋八月,免淮扬、临濠、泰、滁、无为田租。上手书问刘基曰:“近西蜀平,疆宇恢广。元以宽失天下,朕救之以猛。然小人但喜宽,遂恣诽谤。今天鸣八载,日中黑子迭见,卿宜条悉以闻。”基上言以为:“雪霜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宜少济以宽。”上以其书付史馆。或有言杀运三十年未除者,基曰:“若使我当国,扫除俗弊,一二年后宽政可复也。”

五年夏六月甲辰,命工部造红牌,镌戒谕后妃之辞,悬于宫中。定宦官禁令。

冬十二月甲戌,敕中书,命“有司考课,必有学校农桑之绩,违者降罚”。已而,莒州日照知县马亮考满,无课农兴学之效,而长于督运,命黜之。山西汾州考平遥主簿成乐,能恢辨商税,上曰:“恢辨,是额外取民也。主簿职在佐理县政,抚安百姓,岂以恢辨为能!州之考非是。”命吏部移文讯责。

命仍祀孟子。初,国子监请释奠,命罢孟子祀。至是,上曰:“孟子辟邪说,辨异端,发明先圣之道,其复之。”

六年春正月,来朝守令陛辞,谕以慈祥岂弟,毋作伪。

甲寅,以举人张唯、王琏等为编修,入文华堂肄业,诏太子赞善宋濂、正字桂彦良为之师。上听政之暇,辄幸堂中,定其优劣,赐白金、弓矢、鞍马,宠遇甚隆。

二月甲午,诏暂罢科举,令有司察举贤才。上谕中书省臣曰:“朕设科举,求天下贤才以资任用。今所司多取文词,及试用之,不能措诸行事者甚众。朕以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之,甚非所以称朕意也。其暂罢天下科举。有司察举贤才,必以德行为本,文艺次之。”

夏四月,命吏部访求天下贤才。修《昭鉴祖训录》成。初,上命陶凯等采摭汉、唐以来藩王可为观戒者。书成,赐名《昭鉴祖训录》。目十三:曰箴戒,曰持守,

曰严祭祀,曰谨出入,曰慎国政,曰礼义,曰法律,曰内令,曰内官,曰职制,曰兵卫,曰营缮,曰供用。上亲为之叙,颁赐诸王。

秋八月,上尝从容谘正字桂彦良以治道,彦良对曰:“道在正心,心不正则好恶颇,好恶颇则赏罚差,赏罚差则太平未有期也。”是时,上惩元氏以宽纵失天下,颇用重典。上谓彦良曰:“法数行而辄犯,奈何?”彦良曰:“用德则逸,用法则劳。”上曰:“江南大儒,惟卿一人也。”

九月庚戌,诏禁对偶文辞,命翰林院儒臣择唐、宋名儒笺表可为法者。群臣以柳宗元《代柳公绰谢表》及韩愈《贺雨表》进,令中书省颁为式。

冬十月壬辰,令考究前代纠劾内官法。

十二月,令郡县止存大寺观一,僧道并居焉。禁女子四十下者为尼。

七年春正月庚午,令六部官毋得轻调,有年劳者就本部升用。谕吏部曰:“古称任官惟贤才。凡郡县得一贤守令,如颍川有黄霸,中牟有鲁恭,何忧不治。今北方郡县,有民稀事简者,而设官与繁剧同,其量减之!”

八年春正月甲子,诏天下郡县访穷民无依者,给衣食屋舍。

丁亥,诏天下闾里皆立社学,延师儒教子弟,有司以时程督。

上以北方丧乱之后,命御史台选国子生往各郡分教,谕曰:“致治在于善俗,善俗在于教化。教化行,虽闾阎可使为君子,教化废虽中材或坠于小人。”给廪食衣服而遣之。

山阳民,父得罪当杖,子请代。上曰:“朕为孝子屈法。”特释之。

十二月,陕州人献天书,斩之。

九年夏六月,诏改中书行省为承宣布政使司。

秋九月,中书省奏福建参政魏鉴、瞿庄笞死奸吏。上曰:“君之驭臣以礼,臣之驭吏以法。吏诈则政蠹,政蠹则民病。朕尝令吏卒违法,绳之以死。有司多不法,为下所持,任其纵横,莫敢谁何。今两参政能寘奸吏于极刑,所谓惟仁人能恶人也。”特赐玺书劳之。

闰九月庚寅,钦天监奏:“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下诏求言。山西平遥训导叶居升闻诏,谓人曰:“今天下有三事,其二事易见而患小,其一事难知而患大。此三者积于吾心久矣。虽不求,吾犹将言之,况有明诏乎!”乃上言曰:“臣观当今之事,大过者有三:曰分封太侈也,曰用刑太繁也,曰求治太速也。臣观历代开国之君,未有不以尚德缓刑而结民心,亦未有不以专事刑罚而失民心。国祚长短,悉由于此。三代、秦、汉、隋、唐享国之数,具在方册,昭然可观也。今议者曰:‘宋、元中叶之后,纪纲不振,专事姑息,以致亡灭。陛下所以痛惩其弊,而矫枉之者也。’姑以当今刑法言之,笞、杖、徒、流、死,今之五刑也。用此五刑,既无假贷,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而用刑之际,多出圣衷,致使治狱之吏务求深刻,以趋求上意。深刻者多获功,平允者多获罪,或至以赃罪多寡为殿最。欲求取狱之平允,岂易得哉!近者特旨:杂犯死罪,免死充军,其余以次仿流徒律。又删定旧诸律条减宥有差。此渐见宽宥全活者众,而主上好生之仁,已蔼然布乎宇内矣。然法司之治狱,犹循旧弊,虽有宽宥之名,而无宽宥之实。所谓实者,在主上不在臣下也。故必有罪疑惟轻之意,而后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必有王三宥然后刑之政,而后有囹圄空虚之效。唐太宗曰:‘鬻棺之家,欲岁之疫。非欲害于人,欲利于棺售故耳。’今法司核理一狱,必求深以成其考,今作何法使得平允?古之为士者,以登仕版为荣,以罢职不叙为辱。今之为士者,以混迹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以鞭笞捶楚为寻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捃摭,务无遗逸,有司催迫上道,如捕重囚。比至京师,而除官多以貌选,故所学或非其所闻,而其所用或非其所学。洎乎居官,言动一跌于法,苟免诛戮,则必屯田、工役之科。所谓‘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率是为常,少不顾惜。然此亦岂人主乐为之事哉?欲人之惧而不敢犯也。窃见数年以来,诛杀亦可谓不细矣,而犯者日月相踵。岂下人之不惧哉?良由激浊扬清之不明,善恶贤愚之无别。议能之法既废,以致人不自厉,而为善者怠。若是,非用刑之烦者乎?汉之世,尝徙大族于山林矣,未闻实之以罪人也。今凤阳皇陵所在,龙兴之地,而率以罪人居之。以怨嗟愁苦之声,充斥园邑,朝廷非所以恭承宗庙意也。贼人伪四大王突窜山谷,如狐如鼠,无窟可追,而乃劳重兵以讨之。彼即惊骇溃散,兼之深山大壑,人迹不能追踪之地,捕之数年,既无其方,乃归咎于新附户籍之细民而迁徙之。骚动四千里之地,鸡犬不得宁息。况新附之民,日前兵难,流于他所,朝廷许之复业而来归者;今乃就附籍者,取其数而尽迁之,是法不信于民也。夫有户口而后田野辟,田野辟而后赋税增。臣恐自兹之后,北郡户口,不复得增矣。凡此皆臣所谓太过,而足以召灾异者也。

“臣愿自今朝廷宜录大体,赦小过,明诏天下,备举八议之法,严深刻之吏,断狱平允者则超迁之,苛刻聚敛者则罢黜之,兆民自安,天变自消矣。昔者,周自文、武至于成、康,而后教化大行。汉自高帝至于文、景,而后号称富庶。文王、武王、高帝之才,非不能使教化行,以致富庶也,盖天下之治乱,气化之转移,人心之趋向,皆非一朝一夕之故。臣谓天下趋于治也,犹坚冰之将泮也。冰之坚,非太阳一日之光能消之也。阳气发生,土脉微动,然后能使之融释。圣人之治天下,亦犹是也。求治之道,莫先于正风俗。正风俗之道,莫先于使守令知所务。使守令知所务,莫先于使风宪知所重。使风宪知所重,莫先于朝廷知所尚。则必以簿书、期会、狱讼、钱谷之不报为可恕,而流俗失世败坏为不可不问,而后正风俗之道得矣。今之守令,以户口、钱粮、簿书、狱讼为急务,至于农桑、学校,王政之本,乃视为虚文,而置之不问。以农桑言之,方春,州县下一文帖,里甲申文状而已。守令未尝亲点视种莳次第旱涝预备之具也。以学校言之,廪膳生员,国家资之以取人才之地也。守令亦鲜有礼让之实,作其成器者。朝廷首重社学,守令徒具文案,备照刷而已。及宪司分部按临,亦但循习故常,未常差一人巡行点视。兴废之实,上下视为虚文如此,小民不知孝弟忠信为何物,此守令未知所务之失也。风纪之司,所以代朝廷倡导风化,条举纲目,至于听讼谳狱,其一事耳。今专以讼狱为要务,以获赃多者为称职,以事绩少者为阘茸。一有不称,虽有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视为虚文末节,而不暇举。此风宪未知所重之失也。守令亲民之官,风宪亲临守令之官,未知所务如此,所以求善治而卒未能也。《王制》论乡秀士升于司徒,司徒升于太学,太学正升诸司马,司马辨论官材,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其考之详如此。今使天下郡县生员升于太学,或未数月,遽选入官者,间亦有之。世间奇才,罕有如颜回、耿弇、邓禹者,固未可拘于常法。开国以来,选举秀才不为不多,选任名位不为不重。自今数之,贤者能有几人乎?凡此皆臣所谓求治太速之过也。”

书奏,逮问,瘐死狱中。

冬十月,上与侍臣论女宠、寺人、外戚、权臣、藩镇、四裔之祸,曰:“木必蠹而后风入之,体必虚而后病乘之。国家之事,亦由是矣。汉亡于外戚、阉寺,唐亡于藩镇、戎狄。然制之有道,贵贱有体,恩不掩义,女宠之祸何自而生!不牵私爱,苟犯政典,裁以至公,外戚之祸何由而作!阉寺职在使令,不假兵柄,则无寺人之祸。上下相维,大小相制,防壅蔽,谨威福,则无权臣之患。藩镇之设,本以卫民。财归有司,兵待符调,岂有跋扈之忧!至于御四裔,则修武备,谨边防,来则御之,去不穷追,岂有侵暴之虞!凡此数事,常欲著书,使后世子孙以时观省,亦社稷无穷之利也。”

十二月,谕中书省臣:“凡职官听选者,早与铨注,勿使资用乏绝,仍令有司给舟车送之。”

十年春正月,工部承差张致中上言三事:其一,慎择监察御史;二,京师各府州县设常平仓以时敛散;三,北方开垦旷土,令农民自实亩数,以定税粮,守令不得责里甲虚增额数。擢为宛平知县。

二月,免仕者傜役,着为令。

夏五月,有内侍以久侍内庭,从容言及政事,上即日斥遣还乡,命终身不齿。谕群臣曰:“阉寺之人,在左右久,其小忠小信,足以固结君心。及其久也,假威窃权,势遂至于不可抑。朕立法,寺人不许预政事,今决去之,所以惩将来也。”

六月,诏天下臣民言事,得实封直达御前。秋八月庚戌,改建圜丘于南郊。先是,郊祀一如《周礼》,行之既久,风雨不时,灾异迭见。上谓“天地犹父母,父母异处,人情有所未安”。乃命即圜丘旧址为坛,而以屋覆之,名大祀殿。癸丑,改建社稷坛于午门之右,共为一坛。

十一月丁亥冬至,合祀天地奉天殿。是年,免河南、山西、广东、湖广田租。

十一年春三月,禁奏事关白中书省。十二年春三月,上退朝御便殿,召儒臣论治道。以国子学官李思迪、马懿独无言,谪之。

十三年春正月,诏罢中书省,升六部官秩,如古六卿之制。

三月,命户部减苏、松、嘉、湖四府重税粮额。初,王师围姑苏,久不下,上怒其民附寇,且困于富室,而更为死守,因取诸豪族租簿佃历付有司,俾如其数为额,盖以惩一时也。至是,乃命减其额,旧一亩科七斗五升至四斗五升者,减十之二;四斗三升至三斗六升者,止征三斗。

五月,诏免天下今年田租,还山西军二万四千人为民。

十四年春三月,上以北方自丧乱后,经籍残缺,命颁《五经》、《四书》于北方学校。

秋七月,举孝弟力田、贤良方正、文学之士。以何德忠、金思存等为参政、参议诸官。

十五年夏四月辛巳,廉州府巡检王德亨上言取西戎水银坑,斥之。广平府吏王允道言磁州临水镇地产铁,请如元时置铁冶都提举司辖之,岁可收铁百余万斤。上命杖之,流海外。五月,遣使求经明行修之士。广东儒士上治平策数千言,上以其不及用贤,责之。以秀才曾泰为户部尚书。泰,江夏人,有学行,故不次擢用。上一日录囚毕,命御史袁凯送东宫覆审,递减之。凯还复命。上问:“朕与东宫孰是?”凯顿首曰:“陛下法之正,东宫心之慈。”上大喜,悉从之。

秋九月,晋府长史桂彦良上太平治要十二事:曰法天道、广地理、顺人心、养圣德、培国脉、开经筵、精选举、审刑罚、敦教化、驭四裔、搜才俊、广咨访。上嘉纳之。

十六年夏四月,刑部尚书开济议法巧密。上曰:“竭泽而渔,害及鲲鲕;焚林而田,祸及麛鷇。巧密之法,百姓何堪!非朕所望也。”济强敏综核,善深文,莫能自脱。尝鬻狱,借死囚脱代。狱吏发之,棰狱吏死。冬十月,下济狱,伏诛。

十七年春三月戊戌,颁行科举成式。凡三年大比,乡试试三场。

八月初九日,试《四书》义三,经义四。《四书》义主朱子《集注》。经义:《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传义》,《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十二日试论一,判语五,诏诰章表内科一。十五日,试经史策五。礼部会试以二月,与乡试同。其举人则国子学生、府州县学生,暨儒士未仕、官之未入流者应之。其学校训导专主生徒,罢闲官吏、倡优之家与居父母丧者,俱不许入试。

秋七月丁酉,敕内官毋预外事。凡诸司毋与内监文移往来。冬十月丁亥,以秀才宋矩等十七人为监察御史。

十八年春正月,上谕户部:“农桑衣食之本,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华靡。申明天下,四民各守其业,不许游食庶民衣锦绣。”

十九年春三月,上谕户部:“国家赋税已有定制,撙节用度,自有余饶。轻傜抑末,使得尽力农桑,自然家给人足,毋事聚敛伤国体。”

秋七月,诏举经明行修、练达时务之士,年七十以上者,送京师。

八月,上与侍臣论宋太宗改封桩库为内藏库,上曰:“人君以四海为家,何有公私之别。太宗,宋之贤君,亦复如是。他如汉灵帝西苑,唐德宗琼林、大盈库,不必深责。宋自干德、开宝以来,有司计度支所缺者,必籍其数,贷于内藏,课赋有余则偿之。是犹为商贾者,自与其家较量出入。内藏既盈,乃以牙签别其名物,参验帐籍。晚年出签示真宗曰:‘善保此足矣。’贻谋如此,何足为训!《书》曰:‘慎厥终,惟其始。’太宗首开财利之端,及其后世,困于兵革,三司财用耗竭,内藏积而不发。间有发缗钱几十万佐军需者,便以为能行其所难,皆由太宗不能善始故也。”

二十年春正月,上闻锦衣卫多以非法讯鞫罪囚,命取其刑具悉焚之,所系囚仍送刑部审理。

闰六月,申养老之政于天下。

秋七月,有司请立武学,祀太公,上曰:“文武非二涂也。太公从祀帝王庙,罢其旧祀。”

二十一年夏四月,庶吉士解缙上言:“陛下取天下于群盗,救生民于涂炭,此帝王之功也。绝女宠寺人之患,亡声色游畋之娱,此帝王之略也。乃国初至今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陛下尝云:‘世不绝贤。’又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陛下好善而善不显,恶恶而恶日滋,良由诚信有间而用刑太繁也。尝闻陛下震怒诛锄奸逆矣,未闻诏书褒一大善,赏延于世者也。或朝赏而暮戮,或忽罪而忽赦,陛下每多自悔之时,辄有无及之叹。陛下又好观《道德》、《心经》、《说苑》、《韵府》诸书。臣窃谓刘向学不纯师,阴氏《韵府》,寒士丛说。臣愿陛下聚儒生,上溯唐、虞、夏、商、周纪之奥,下及关、闽、濂、洛之传,令臣执笔而随其后。若夫配天宜复扫地之规,尊祖宜备七庙之制。太常非俗乐可肄,官伎非人道所为。痛惩法外之刑,永革京城之役。妇女帷簿不修,方令逮系;大臣过恶当诛,且勿加戮。仿古蓝田吕氏,今义门郑氏家范,布之天下,率先以旌劝之。行授田均田之制,举常平义仓之法。古时书院学田,兴复而广益之。此化原所由始也。至律以人伦为重,而有给配妇女之条,则又何取乎义夫节妇哉!夫粢盛之洁,衣服之举,仪文之备,此畏天之末也。簿书之期,狱讼之断,钩距之巧,此治民之末也。”

上手持其疏,称缙奇才。然以其言颇迂,不及行。

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上与翰林学士刘三吾论治民之道。三吾言:“南北风俗不同,有可以德化,有当以威制。”上曰:“地有南北,民无二心。德以化君子,威以制小人,不因乎地也。”

二十三年春正月,削潮州生员陈质军籍。质父戍大宁,已死,有司取质补伍。质上书请卒业,上曰:“国家得一卒易,得一才难,朕岂少一持战之士乎!”许之,除其伍。

二十五年秋七月,岢岚州学正吴从权、山阴教谕张恒给由至京师,上问民间疾苦,皆对曰:“不知也,而非职事。”上曰:“宋儒胡瑗为苏、湖教授,其教诸生皆兼时务。圣贤之道,所以济世也。民情不知,则所教何事?其窜之极边。”命刑部榜谕天下学校。

九月,诏求通晓历数推往知来者,爵封侯。山东监生周敬上疏谏,略曰:“国祚修短,在德厚薄,非历数可定。陛下但当修德,则国祚自万世。陛下连年征伐,臣民皆以为耻不得国宝。臣闻国宝出自楚平王,秦始皇名之曰御玺。《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是知仁乃人君之宝,玉玺非宝也。方今力役繁兴,户口虽多,民劳者众。赋敛过厚,仓廪虽实,民贫者多。教化博矣,而民不悦。法度严矣,而民不服。汲黯言于汉武帝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三代之治乎?’方今国则愿富,兵则愿强,城池则愿高深,宫室则愿壮丽,土地则愿广,人民则愿众,于是多取军士,广积税粮,征伐之功无虚日,土木之工无已时,如之何其可治也。洪武十二年钦录天下官吏,十三年大杀京民,不分臧否,岂无善人君子偶入诖误之中?方今水旱连年,未臻大稔,未必非杀戮无辜,感伤和气之所致也。”

疏奏,上颇纳其言,北征之议稍息。

二十六年夏四月,诏户部谕天下有司,凡遇岁饥,先发仓廪贷民,然后奏闻。着为令。

秋七月戊申,选秀才张宗浚等,随詹事府左春坊官分班直文华殿。侍讲毕,进说民间利害,田里稼穑等事,兼陈古今孝弟忠信、文学才艺诸故事,日以为常。寻以东宫官属阙,征浦江郑、王二姓子弟三十以上者选用。

九月甲子,以郑济为左春坊左庶子,王勋为右春坊右庶子。未几,擢郑沂为礼部尚书。

冬十一月,天下学官入觐,上亲询以民间政事得失。泰州训导门克新敷对亮直,绍兴府教授王俊华文辞工赡。上擢克新为左赞善,俊华为右赞善,谓之曰:“朕所以左克新而右俊华者,重直言故也。”

二十七年夏四月庚戌,上谓工部曰:“人之常情,饱则忘饥,暖则忘寒。一旦卒遇凶荒,则茫然无措。比年以来,时岁颇丰,然预防之计,不可不早。尔工部其谕民间,但有隙地,皆令种植桑枣,授以种植法。又益种绵花,蠲其税。岁终具数以闻。”

秋九月庚申,《寰宇通衢书》成。方隅之目有八,东距辽东都司,东北至三万卫,西极四川松潘卫,西南距云南金齿,南踰广东崖州,东南至福建漳州府,北暨太平、大宁卫,西北至陕西、甘肃。纵一万九百里,横一万一千五百里。四裔不与焉。

二十八年夏八月己丑,谕群臣禁黥、刺、腓、劓、阉割之刑。秋七月,有道士献书,上曰:“朕将跻天下生民于寿域,岂独一己之长生久视哉!”命却之。

二十九年春三月壬申,诏:“文庙从祀,罢扬雄,进董仲舒。”从行人司副杨砥言也。

三十年夏五月甲寅,《大明律诰》成,刊布中外。上御午门,谕群臣以祥刑之意。谕侍读张信、侍讲戴彝以论思为职,“凡国家政治得失,生民利病,当知无不言。昔唐陆贽、崔群、李绛在翰林,皆能正言谠论,补益世道。当以古人自期,毋负擢用之意”。

九月辛亥,命户部令天下人民,每乡里各置木铎,选年老者,每月六次,持铎徇于道路。又令民每时置一鼓,凡遇农桑时月,晨起击鼓会田所。怠惰者,里老督责之。里老不劝督者罚。遇婚姻死丧吉凶等事,一里之内,互相赒给。

十一月,上御奉天殿,见散骑舍人衣极鲜丽,上问:“制用几何?”对曰:“五百贯。”上曰:“五百贯,农夫数口之家一岁之资也,而尔费之一衣。骄奢若此,岂不暴殄!”命切戒之。

三十一年春正月,上以山东、河南民多惰于农事,命户部遣人材分诣各郡县,督民耕种,具籍所种田地与收谷粟之数以闻。

谷应泰曰:

太祖以淮西布衣,仗剑讨乱,十五年之间,遂成帝业,开明堂,礼上帝,功云烈矣。然而身在行间,手不辍书,礼致儒臣,深思治道。慨自宋叶凌迟,生民无主。西京礼乐,失自周迁;晋代风流,亡于江左;继之元人失驭,浊乱乖离。自古祸乱浸淫,圣学放废,未有若是之酷者也。非帝神灵崛起,智勇挺兴,亦乌能克勘祸乱,率由旧章,拨乱反正,若斯之速者乎!

观其惩宦寺之失而禁内官预政,惩女宠之祸而戒母后临朝,惩外戚之乱而令不封后家,惩藩镇之变而制武臣不预兵食,祸本乱阶,防维略尽。至于着律令,定典礼,置百官,立宗庙,设军卫,建学校,无不损益质文,斟酌美备。遍考百王之迹,深明治乱之故,振坠绪于秦灰,永贻谋于周历。夫沛公老死行间,汉治尽仍秦弊;光武同符高祖,三公仅参吏治;唐美贞观,内多惭德;宋推艺祖,外寡经营;求其网罗前哲,范围后王,概乎未之逮也。观其官制、典礼,律令、宝训,女诫、卧碑,木铎、《祖训》,大言炎炎,至文郁郁,义监二代,法备三千,共贯同条,金声玉振。所以吴札初来,必观周礼;武王下车,不改商旧。盖集大成者难为毁,继至善者难为功。龙门作史,不能成谤帝之书;陆机悲吴,犹能着《辨亡》之论。以视秦中父老,夸美三章;宋室子孙,侈功杯酒,方斯盛轨,风云陋矣。

而或者谓其诛戮韩、彭,广封宗室;猜疑豪杰,迁徙富民;直言瘐死狱中,诗过谪戍荒徼;贾谊流涕于剑盘,绛侯摧心于牍背。所以七国之衅,实启养痈;黄巾之祸,不无食报;河北降城,竟无男子;青城仗节,独有侍郎;或亦作法之凉,遂有天道之还乎?盖汴都城陷,尽歼诸王,元季群雄,率起大盗,因而惩噎,不无吹羹。帝性沈鸷,果于屠杀,微类汉高,逊美唐、宋,或以此耳。虽然,隋文不永,谓以急亡,晋武短祚,又以宽败,矫枉之不妨过正,或亦英雄之善识时务也。《诗》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观其开国,规模弘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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