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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芸小说》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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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芸小说》考论(发表于《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武丽霞、罗宁

摘要:《殷芸小说》是六朝重要小说之一,但目前研究比较缺乏。本文初步探讨了此书的一些问题,指出姚振宗以《殷芸小说》为“《通史》之外乘”的说法错误,并评价了它在保存六朝文献方面的重要价值和内容上,注意到它的俗化倾向和特点。

关键词:殷芸、《殷芸小说》、古小说

title: search on yin-yun xiaoshuo

abstract: yin-yun xiaoshuo is a important fiction of six dynasties .therehave been lack of reasearch about this book for a long time.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e view that yin-yun xiaoshuo is a additional documents of tongshi(general history) is wrong. yin-yun xiaoshuo has the character ofpopular inclination andgreatvalue in keeping the book and documents of six dynasties.

key words: yin-yun, yin-yun xiaoshuo, ancient fiction

汉魏六朝小说留传至今的极少,梁代殷芸的《小说》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种。目前学界对此书的研究较为薄弱,存在着一些模糊的甚至是错误的认识,而在文献辑录和考订方面也还留有一些问题。

殷芸生平及《小说》的成书

殷芸生平的基本文献资料,主要见于《梁书》卷四十一《殷芸传》:

殷芸,字灌蔬,陈郡长平人。性倜傥,不拘细行。然不妄交游,门无杂客。励精勤学,博洽群书。幼而庐江何宪见之,深相叹赏。永明中,为宜都王行参军。天监初,为西中郎主簿、后军临川王记室。七年(508),迁通直散骑侍郎,兼中书通事舍人。十年(511),除通直散骑侍郎,兼尚书左丞,又兼中书舍人,迁国子博士、昭明太子侍读、西中郎豫章王长史,领丹阳尹丞,累迁通直散骑常侍、秘书监、司徒左长史。普通六年(525),直东宫学士省。大通三年(529)卒,时年五十九。

《南史》卷六十《殷钧传》后也附有《殷芸传》,但非常简略,没比《梁书》提供更多的材料。此外,《梁书》、《南史》还有一些关于殷芸的片断记载。综合起来看,殷芸是梁武帝时期的重要文士,与同时的著名文士,如裴子野、刘显、刘之遴、阮孝绪、顾协、韦棱、刘孝绰、王筠、到溉、到洽、陆倕、任昉、刘苞、刘孺、张率等人,皆有交往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交往之人中,任昉、顾协、刘之遴也撰有小说作品 ,这说明殷芸撰作《小说》并非孤立的事件。它的背后,隐藏着齐梁时期文士务博好奇的风气。

殷芸作《小说》的事情,《梁书》、《南史》中都没有提到,《隋书?经籍志》小说家著录《小说》十卷,云:“梁武帝敕安右长史殷芸撰。”据此可以推测《殷芸小说》的成书时间。据《梁书?武帝纪》、《梁书?豫章王综传》,天监十三年(514)豫章王综迁安右将军,十五年迁西中郎将,兼护军将军。作为他的随从,殷芸可能在这个时候出任安右长史。所以天监十三年至十五年间就是编撰《小说》的时间。

清人姚振宗称《小说》“殆是梁武帝作《通史》时,凡不经之说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芸别集为《小说》。是《小说》因《通史》而作,犹《通史》之外乘。”[1]这个说法为很多现代学者引用,其实只是臆测。据《梁书?吴均传》载,梁武帝使吴均撰《通史》,“起三皇,讫齐代,均草本纪、世家功已毕,唯列传未就。普通元年(520)卒,时年五十二。”看来《通史》开始编撰的时间不会太早,而吴均去世时尚未完成。《梁书?萧子显传》又载,中大通二年(530),梁武帝尝谓子显曰:“我造《通史》,此书若成,众史可废。”可见这时《通史》还没完成。殷芸收集编撰《小说》,与《通史》不在同时,而且也没有任何文献可以证明二者有关,所以不应强行将它们联系在一块儿。

《史通?杂说中》云:“又刘敬升(叔)《异苑》称晋武库失火,汉高祖斩蛇剑穿屋而飞。其言不经,故梁武帝令殷芸编诸《小说》。及萧方等撰《三十国史》,乃刊为正言。”有人据此认为《异苑》提及《小说》,王枝忠已辩其非,因为前者早于后者。其实,《史通》原文并未将“其言不经梁武帝令殷芸编为《小说》”一句属《异苑》,这本来是刘知几的话,意思是说,《异苑》记载的高祖斩蛇剑穿屋而飞的事情,纯属“小说”,所以梁武帝让殷芸将此事编进《小说》中。《史通》的这段话,恰恰说明了《小说》的性质:“其言不经”。事实上,这也是古人对“小说”的基本看法,是古代最基本的小说概念 。余嘉锡、周楞伽辑本录此条(鲁迅辑本失收),都只有“晋武库失火,汉高祖斩蛇剑穿屋而飞”一段,这是正确的。不过,《史通》只是略举其事,并不是原文称引,此条文字应当据《异苑》卷二辑录:

晋惠帝元康五年,武库失火,烧汉高祖斩白蛇剑、孔子履、王莽头等三物,中书监张茂先惧难作,列兵陈卫。咸见此剑穿屋飞去,莫知所向。

《隋志》小说家著录《小说》十卷,但注中又说“梁目三十卷”。姚振宗认为三十卷与十卷只是分合不同,余嘉锡同意姚说。周楞伽则认为原本就只有十卷,并不曾有过三十卷的本子。至于原书十卷的卷次与卷目,姚振宗已据《续谈助》标举,余嘉锡略作修订,计秦汉魏晋宋诸帝一卷,周六国前汉人一卷,后汉人二卷,魏人一卷,吴蜀人一卷,晋江左人三卷,宋人一卷。周楞伽改“魏人”为“魏世人”,“宋人”为“宋齐人”,其余仍旧。这大体上可以反映出原来分卷的面貌。

《殷芸小说》的辑佚及其保存六朝古书的价值

《殷芸小说》到宋代还有著录和引用,今天所辑文字也多数来自宋元时书,如《太平广记》、《续谈助》、《类说》、《绀珠集》、《说郛》等,而明以后书绝少见引用或书目著录,仅《述古堂书目》著录一卷[4],是一个抄本。应当是从《续谈助》或《说郛》等书中抄出的。可以推断,《殷芸小说》大约在元明之际便已散亡了。经过鲁迅、余嘉锡、唐兰、周楞枷等人的努力,此书才有了较好的辑本 。其中以余嘉锡和周楞枷的辑本最为全面。我将周辑本与余辑本作过比较,发现:周本第39、42、45、46、47、132条为余本所无,余本卷一“简文在殿上行”一条被分为25、26两条,卷三“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一条被分为70、71条,而余本附录中的第二、三条周本未采。(余本未将条目编次,周本则统一编次为163条。)此外,两本还在一些条目的编次和字句上略有不同。由此可知,周本和余本的差别其实很小。周楞伽自谓其书“甚至可说是在他(余嘉锡)的基础上完成的。”正是学者诚恳的表现。总体而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周楞枷辑注本完备便用,本文的引文也以此本为准。

余嘉锡云:“考芸所纂集,皆取之故书雅记,每条必注书名,与六朝人他书随手抄撮不注出处者不同。”《殷芸小说》杂纂故书的这一特点,对于六朝古书的辑佚考证大有裨益。据统计,《殷芸小说》共引录44种古书(包括部分文章),原注出处加上今天可考出处的约135条 。在44种古书中,40种均无传本。其中既有《语林》、《幽明录》、《郭子》等人们较为熟悉的六朝小说,更有一些非常罕见的文献载籍,如《简文谈疏》、《宋武帝手诏》、《俞益期笺》、《鬼谷先生书》、《张良书》、《濑乡记》等。下面简单介绍数种,顺便对余、周辑本中的某些问题提出商榷。

52条(周本序号)记晋简文帝对张良的评论,注出《简文谈疏》。此书见《隋志》道家类著录六卷。《太平广记》卷一八九〈简文〉亦引《简文谈疏》,云:“晋简文道光武云:‘汉世祖雄豪之中,最有俊令之体,贤达之风。高祖则倜傥疏达,魏武则猜忌狭吝。’”晋简文帝喜好品评人物,《世说新语》中所记多有,著名的“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俊伤其道”之语即出其口。大约时人将简文帝所谈曾辑录为一书,即《简文谈疏》之来由。此书全亡,今所见仅《殷芸小说》及《太平广记》各引一条,实在是弥足珍贵。此条记简文帝评张良曰:“接俗而不亏其道,应世而事不婴□。”末一字原缺,周楞伽云“疑是心字”。但若作“心”字,二句不谐。我怀疑下句当作“应世而不婴其事”,与上句才可相对。

4条注出《汉书高帝敕》,余嘉锡已言当作《汉高帝敕》。《隋志》总集类有《魏朝杂诏》二卷,注云:“梁有《汉高祖手诏》一卷,亡。”此条所录汉高祖与太子手敕,或即《汉高祖手诏》。余、周二先生均未言及此点。高祖此篇手敕虽然可疑,但出于梁前是毫无问题的。类似的《张良书》、《鬼谷先生书》,很可能也是魏晋宋之间的伪作,这正反映当时文士作伪的风尚。《伪孔传尚书古文》就出现于这一时期。

21条注出《晋敕》。《隋志》总集类有晋代诏令数种,如《晋咸康诏》四卷、《晋朝杂诏》九卷、《录晋诏》十四卷、《晋义熙诏》十卷等,小注中又称梁有《晋武帝诏》十二卷,《成帝诏草》十七卷,《康帝诏草》十卷,《建元直诏》三卷,《永和副诏》九卷,《升平、隆和、兴宁副诏》十卷,等等,以帝号或年号为名,计二十余种,均亡。本条记晋明帝为太子时与晋元帝的启、诏往来,但《隋志》中无以元帝、明帝或其年号为名的诏。也可能是包含在《晋朝杂诏》、《晋杂诏》(有百卷、二十八卷二种)、《晋诏》(六十卷)、《录晋诏》、《晋宋杂诏》(有四卷、八卷二种)中吧。另外,余、周二先生均言此条亦见于《古文苑》卷五,实则在卷十中,偶误也。

《殷芸小说》涉及的40种古书令我们得以一窥六朝古书的面貌,虽然大多是只言片语,却也有着较重要的价值。至于传世的《世说新语》、《异苑》等书,还可据此书补佚文数条。如31 条云:“孝武未尝见驴,谢太傅问曰:‘陛下想其形,当何所似?’孝武掩口笑云:‘正当似猪。’”就是《世说新语》的佚文。

需要指出的是,辑本中有些条文原来所注的出处不能一概相信,如77条注出《异苑》,今本《异苑》无此条。虽然今本《异苑》是否是完整的原书尚有异议,但77条的内容风格显然与《异苑》不符,不能当作佚文看待。此条记何颙见张仲景言其将为良医之事,而78条记张仲景见王仲宣言其三十眉落之事。查《太平广记》卷二十八〈张仲景〉引《小说》,即合此二条之文。《太平御览》卷四四四记何颙张仲景事,七三九记张仲景王仲宣之事,卷七二二兼记二事,均谓出《何颙别传》。《隋志》史部杂传类有《何颙使君家传》一卷,这两条都应是此书的佚文。

《殷芸小说》的俗化倾向

《殷芸小说》与它之前的一些小说相比,具有较明显的俗化倾向。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记载了一些具有民间和地方色彩的传说,包括帝王、圣贤、名人等人物故事;钞引了四篇《笑林》中的文字,其中两篇尤其具有民间趣闻的性质;抄录了几篇可能是出自下层文人之手的伪作书信。在帝王传说中,以汉高祖避难厄井闲最具民间色彩:

3、荥阳板渚津原上有厄井,父老云:汉高祖曾避项羽于此井也,为双鸠所救。故俗语云:“汉祖避时难,隐身厄井间,双鸠集其上,谁知下有人?”汉朝每正旦辄放双鸠。或起于此。

《太平御览》卷九二一引《风俗通》云:“俗说:高祖与项羽战,败于京索。遁藂薄中,羽追求之,时鸠正鸣其上,追者以鸟在无人,遂得脱。后及即位,异此鸟,故作鸠杖以赐老者。”两种故事的略微不同,正是民间传说的本色。记载中的“故俗语云”、“俗说”,正说明这些传说流行于俗众之闲。另外,第1条记秦始皇作石桥,使神人鞭石流血等,17条记曹操与袁绍少时游侠相害事,以及48条记秦始皇发孔子墓,并杂以秦谣和遗谶,也很像是出自闾阎的“俗说”。

孔子作为一个“箭跺式人物”,从战国时期开始就附会了很多传说和故事,到汉代更是蔚为大观,由《孔子集语》便可见一斑。《殷芸小说》第40至46条,也抄录了七条有关孔子及其弟子的故事,可以看作是民间对孔子这位圣人及其弟子的传说。尤其是45条,记孔子向采桑女求教穿九曲珠事:

45、孔子去卫适陈,途中见二女采桑。子曰:“南枝窈窕北枝长。”答曰:“夫子游陈必绝粮。九曲明珠穿不得,着来问我采桑娘。”夫子至陈,大夫发兵围之,令穿九曲珠,乃释其厄。夫子不能,使回、赐返问之。其家谬言女出外,以一瓜献二子。子贡曰:“瓜,子在内也。”女乃出,语曰:“用蜜涂蛛,丝将系蚁,蚁将系丝,如不肯过,用烟熏之。”孔子依其言,乃能穿之。于是绝粮七日。

孔子遇采桑女之事,早在汉代已有记载。东方朔《七谏?怨世》:“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过之以自侍。”王逸注:“言孔子出游,过于客舍,其女方采桑,一心不视,喜其贞信,故以自侍。”不过还没有后来这么复杂的情节,所说的也不全然是一回事。汉代的孔子遇采桑女的故事,可能更接近于孔子遇阿谷处女的故事,见《韩诗外传》卷一、《列女传?辩通》等记载,原是表现女子的坚贞守礼。但在《殷芸小说》中表现的则是女子的聪慧,孔子这位圣人尚需向普通采桑女求教学习,也是民间俗众对圣人的一种看法。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极广,至边陲之敦煌亦见其影响。伯3821号卷子《十二时》云:“食时辰,夫子东行厄在陈,九曲明珠南可任,悔不桑间问女人。”阿斯塔那出土的《唐写本孔子与子羽对语杂钞》、敦煌本《孔子项托相问书》等,也具有某些相似的性质[5]。

至于名人传说,如第68条马融吹笛之事。马融为东汉经学大家,所著《长笛赋》也很有名,《文选》卷十八载《长笛赋》,其序中曾说自己“性好音,能故琴吹笛”,曾“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李善注:“歌录曰:古相和歌十八曲,气出一,精列二。《魏武帝集》有气出、精列二古曲。”这件事情到了《殷芸小说》引《马融别传》那里,已成“感得蜻蛚(蟋蟀)出吟,有如相和”了。余嘉锡认为“此乃后人所妄改”,其实这并非“妄改”而是讹传,是民间讲述和传播故事的一个特点。此外,67条记后汉太傅胡广之出生,120条记襄阳孔明故宅,也颇具民间传闻的色彩。

《笑林》是魏代邯郸淳的作品,本身即具有浓厚的民间色彩,《殷芸小说》共引四条,其中125、126两条则纯属民间笑话:

106、平原人有善治伛者,自云:“不善,人百一人耳。”有人曲度八尺,直度六尺,乃厚货求治。曰:“君且伏。”欲上背踏之。伛者曰:“将杀我!”曰:“趣令君直,焉知死事。”

107、俗说:有贫人止能办只瓮之资,夜宿瓮中,心计曰:“此瓮卖之若干,其息已倍矣。我得倍息,遂可贩二瓮。所得倍息,其利无穷。”遂喜而舞,不觉瓮破。

无外乎闾巷琐事,刍荛鄙言。《后汉书?蔡邕传》记载汉灵帝喜欢“方俗闾里小事”,《陈书?始兴王叔陵传》记载始兴王“民间细事”甚有兴趣,他们所喜欢的可能就是《笑林》一类的笑话故事。也就是曹植所诵的“俳优小说”。六朝时很多小说都是纂集之作,但像《殷芸小说》这样采引《笑林》的,可能是唯一的。

《殷芸小说》还保存了几篇书信和手敕,如前面提到的汉高祖给太子(惠帝)的手敕,鬼谷先生与苏秦、张仪书及二人答书,张良与四皓书及四皓答书。这些文献的真实性很让人怀疑。文章在语词、思想上的显得比较浅俗,可能是出自民间下层文人的拟作。

《殷芸小说》还有一项重大的价值,即从这个第一部以“小说”命名的书中,我们可以探知六朝时的小说观念。此书既然名为“小说”,那其中收录的文字自然是为当时人视为小说的东西。仔细研究其文本可以发现,它的内容主要有地理、杂记、别传、琐言、逸事五类,而其中的主体则是琐言和逸事,这反映出六朝人对小说的理解,即主要将琐言、逸事而不是杂记(志怪)当作小说 。总之,《殷芸小说》是值得重视的一部小说,本文只是尝试着对其中某些问题提出一点看法,聊作抛砖引玉之用。

参考文献:

[1]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三十二)[a].二十五史补编[z].北京:中华书局,1955.5537

[2]王枝忠.汉魏六朝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196

[3]余嘉锡.殷芸小说辑证[a].余嘉锡论学杂著[c].北京:中华书局,1963

[4]钱谦益.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z].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

[5]郑阿财.敦煌写本《孔子相托相问书》初探[a].敦煌文献与文学[c],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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