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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博山两贤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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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山钟十六,其父以负贩起家,十六亦废读绍弓冶。年十六,聘里人李氏女耐姑为妇。未娶之先,偶诣村市勾当,遇风鉴士叟,鹤发龙钟,碧眸炯炯,求相者门如市,为其言多应,无丝毫爽也。十六羡其神,出腰际铜钱二百求摸索。叟云:“来者父母俱存,弃儒习贾,”余亦多验,惟云:“应得两妻,相伴偕老。”十六温噱云:“某田舍郎,仅一床头人,愿斯足矣,何福消受英皇耶?”时父执陈老,亦欣然延至家,遍相眷属,至陈女让姑,问:“字人否?”曰:“尚未。”曰:“一语孟浪,莫见责。女公子当是人家小星也。”陈大怫意,曰:“陈某不才,忝为此乡之望,何至以弱息为人妾!”叟云:“但求相法不验耳。”言已拂袖径出,人俱以为颠。

年余,十六行亲迎礼,耐姑艳而不浮,慧而不肆,温清无缺,伉俪亦浓。讵结缡甫六月,竟生一子。十六怒,疑必不贞于室,朝夕诟詈,翁姑亦时时诮让。耐姑无以自明,唯向隅痛哭。十六欲杀其子以灭迹,姑不忍,弥月即迫之归宁。甫入门,而离婚一纸,已接踵至矣。其父李翁见而气结,入咎其母李媪。媪思己女素守闺范,动以礼闲,然婴儿固在抱也。下嫁日至今,始六阅月也。嗒焉气丧,唯母女相对哭。娣姒嗤嗤笑于后,臧获落落慢于前。族人更说翁曰:“若耐姑者,诚门楣之丑,不殪之,亦当醮之,否则逐之,然则豢而终其身,作有夫寡耶?襁褓物,他日究谁氏子耶?”翁曰:“我亦筹之久矣,若倔强,当以斧?加其颈。”

明日,果有媒妁集于门,或云某尹二郎贤,或云某薄四郎美。耐姑知不能容,然亦无所归。晨起抱儿,走投雨香庵,鬻簪珥,僦尼别舍以居。禅榻砖灯,纺织自活。庵主人大悟,优婆中善知识也,颇怜之,时加调护。一夕,儿呜呜不寐,耐姑孤枕伤心,亦自哀哭。大悟自蒲团惊寤,呼曰:“耐姑,何其不耐耶?暂时盆覆,冤亦前因;有日珠还,圆成后果。寡妇且耐夜哭,况有夫之妇哉?”耐闻之,抽哀而已,不敢信口头禅。

十六自出妻也,颇惧泰山涉讼。既而寂然,知无他患,遂另议姻于陈女让姑。让姑虽艳慧,终觉逊耐,弦续良辰,十六思叟两妻之言,虽微验,然出一娶一,终不足云箭贯双雕也。陈翁更以娇娃已得所天,虽属补房,然非室,行当抉叟双瞳子,责其狂瞽云。

是日,大悟偶自他村行,见钟家鼓吹喧阗,贺客杂,知是再娶,急归告耐姑,耐姑洒涕默不语。问:“娘子于意云何?”曰:“死耳。”大悟狂笑云:“前日奇冤莫白,若反生;今日大屈将伸,若反死,何其痴乎?”耐姑知其中含妙谛,即跪求开示。曰:“娘子当乘此机会,往登其门,抵死不去。神佛菩萨,一切有情,自来玉汝。请以二十字禅言相送,偈云:‘但得灶下养,重燃狱底灰。香闺联二美,此去莫低徊。’”耐姑祗领,乃襁负其子,登钟氏堂。

姑觌面,批其颊以逐之,不去;亲诣厨中,霍霍磨刀以恐之,不去;呼媪持短棒交挞之,遍体青伤,仍不去。惟伏地哀号,自云“死罪。”见姑怒稍解,始叩首请代女仆,供传呼,不计佣值,日唯求两餐,夕唯求一席地,惰再逐,无怨言。翁与十六已有怜惜意,邻里又缓颊云:“不端妇亦可怜生也,阿姥何惜一碗闲粥饭,俾渠亦可代新妇劳。”姑不得已,颔之,惟命宿东厨隙地藉稿眠,不容其擅入中堂,不容其妄与新妇抗礼,耐连连应诺。

由此洁庭除,操井臼,虽新妇不洁,亦代湔除。姑于初至,颇吹毛求疵,后见其服劳不少怠,渐亦相安。耐不呼姑,而曰太母;不呼舅,而曰太翁;新妇则曰娘子;见故夫则走避恐不及。戚属乡邻,罕识其面。幸让能怜耐,且怜其儿,避人则呼曰姊,时周恤之,不忍目之为佣。

计重来瞬息年余矣。会舅姑寿辰,十六效莱舞,如期称觞,戚属咸集。忽雨香庵尼遣雏送仪至,开箧视,非祝具,乃汤饼也。莫不鼓掌笑老尼荒廖,几如叟妄言。旋开宴,鼓乐大作,觥筹互飞,忽闻灶下有呱呱声聒耳,灶婢奔白云:“李氏又分娩矣!”宾主愕然,其姑大怒,趋而责之曰:“淫婢定不欲生耶?前已玷汝家,今又玷我家耶?”耐含笑云:“阿姑勿怒,儿今日鸣吾冤矣。速邀良人来,岂有两子而不识其父乎?”十六犹未审何事,贸贸自外至,耐蓦起执其手,涕泣曰:“我自入汝家,服役之苦,妇人本分,何足云?然未尝出一瞻眺,与人一语言。汝于某日挑吾,吾不理,夜间乘醉来逼吾,草榻上勉就之,今几月耶?抑仍六月耶?二老如不信,有渠头上柳花为证。”先是清明日,其俗男女均簪柳花少许。新妇媚稿砧,以五色丝缠作彩缕,有文理,非代人所能。盖由清明至今,又将中秋也。

正错愕间,忽报李家老夫妇闻信至。十六父子道左迎入门,即揖众宾曰:“不肖女亦有今日,不然天网漏矣!”李翁犹刺刺理论,李媪则发指,面色靛,叫骂万端,毁器皿无算,遽揪十六之母,饱以老拳,衣裤撕碎,几露其私,无敢阻者。十六崩角有声,亦为腾足而颠,捉发而掷,夫妇扬言曰:“今日事,非鸣官荡其产毁其家不可!”众宾稍劝慰,则反唇讥曰:“当日吾女被逐时,诸君何不援手一启齿?”宾语塞。时让姑父母亦在座,知事必决裂,急号于众曰:“耐姑之贞,其含垢忍耻,固已上格苍穹,始送石麟为姑解秽。顷欲解铃而息争,合璧而免讼,似非吾女一言不可。”让姑果自屏后冉冉出,拜诸长上云:“耐姐沉冤,白于一旦,天之灵,家之福也。请姐复正位,儿副之。若是贞操,即为之执巾栉亦所甘心。长者俱在,求勉如儿言,勿再鼓舌。”众曰:“善。”陈翁亦乐为之。忽叟来观热闹场,从翁后拍其肩曰:“陈君陈君,仆之双瞳,能赐保全否?”陈大骇,继而大噱,遂与众互述其事,始知数之所在,有莫知其然而然者也。惟大悟能知必于是日临蓐,又不知操何术耳。乃张灯结彩,奉两家父母高座,钟携儿叩拜伏罪,然后互荫其女作螟蛉,宾客极欢而散。

翌置绰楔于门,表两妇之贤。耐姑再生女,仍六月。让姑生子二,即如寻常。其后四子皆贵,惟先封谪母,而后封庶母,诚如叟言。耐姑年六十,出资为雨香庵建佛塔,报大悟也。

懊侬氏曰:中牟谣云:“少所见,多所怪;见橐驼,言马肿背。”钟十六以妇六月产即云不贞,可谓少见多怪矣。孕月深者主寿,月浅者主贵。老随园堂皇一语,能为婴孩造福,是真佛子心肠,慈母荫庇也。吾愿不识字人,其胸无点墨而腹有疑团者,当三复此编,免唱东南孔雀。我佛闻之,必合十而作颂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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