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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集注卷十三盡心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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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四十六章。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量。故能極其心之全體而無不盡者,必其能窮夫理而無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則其所從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學之序言之,知性則物格之謂,盡心則知至之謂也。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存,謂操而不舍;養,謂順而不害。事,則奉承而不違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殀壽,命之短長也。貳,疑也。不貳者,知天之至,修身以俟死,則事天以終身也。立命,謂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為害之。程子曰:「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謂之天,自稟受而言謂之性,自存諸人而言謂之心。」張子曰:「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愚謂盡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養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則亦無以有諸己矣。知天而不以殀壽貳其心,智之盡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智有不盡,固不知所以為仁;然智而不仁,則亦將流蕩不法,而不足以為智矣。

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人物之生,吉凶禍福,皆天所命。然惟莫之致而至者,乃為正命,故君子修身以俟之,所以順受乎此也。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命,謂正命。巖牆,牆之將覆者。知正命,則不處危地以取覆壓之禍。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盡其道,則所值之吉凶,皆莫之致而至者矣。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桎梏,所以拘罪人者。言犯罪而死,與立巖牆之下者同,皆人所取,非天所為也。此章與上章蓋一時之言,所以發其末句未盡之意。

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舍,上聲。在我者,謂仁義禮智,凡性之所有者。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有道,言不可妄求。有命,則不可必得。在外者,謂富貴利達,凡外物皆是。趙氏曰:「言為仁由己,富貴在天,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此言理之本然也。大則君臣父子,小則事物細微,其當然之理,無一不具於性分之內也。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樂,音洛。誠,實也。言反諸身,而所備之理,皆如惡惡臭、好好色之實然,則其行之不待勉強而無不利矣,其為樂孰大於是。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強,上聲。強,勉強也。恕,推己以及人也。反身而誠則仁矣,其有未誠,則是猶有私意之隔,而理未純也。故當凡事勉強,推己及人,庶幾心公理得而仁不遠也。此章言萬物之理具於吾身,體之而實,則道在我而樂有餘;行之以恕,則私不容而仁可得。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著者,知之明;察者,識之精。言方行之而不能明其所當然,既習矣而猶不識其所以然,所以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多也。

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趙氏曰:「人能恥己之無所恥,是能改行從善之人,終身無復有恥辱之累矣。」

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恥者,吾所固有羞惡之心也。存之則進於聖賢,失之則入於禽獸,故所繫為甚大。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為機械變詐之巧者,所為之事皆人所深恥,而彼方且自以為得計,故無所用其愧恥之心也。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但無恥一事不如人,則事事不如人矣。或曰:「不恥其不如人,則何能有如人之事。」其義亦通。或問:「人有恥不能之心如何?」程子曰:「恥其不能而為之可也,恥其不能而掩藏之不可也。」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好,去聲。樂,音洛。亟,去吏反。言君當屈己以下賢,士不枉道而求利。二者勢若相反,而實則相成,蓋亦各盡其道而已。

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遊。句,音鉤。好、語,皆去聲。宋,姓。句踐,名。遊,遊說也。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趙氏曰:「囂囂,自得無欲之貌。」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樂,音洛。德,謂所得之善。尊之,則有以自重,而不慕乎人爵之榮。義,謂所守之正。樂之,則有以自安,而不殉乎外物之誘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離,力智反。言不以貧賤而移,不以富貴而淫,此尊德樂義見於行事之實也。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得己,言不失己也。民不失望,言人素望其興道致治,而今果如所望也。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脩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見,音現。見,謂名實之顯著也。此又言士得己、民不失望之實。此章言內重而外輕,則無往而不善。

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夫,音扶。興者,感動奮發之意。凡民,庸常之人也。豪傑,有過人之才智者也。蓋降衷秉彝,人所同得,惟上智之資無物欲之蔽,為能無待於教,而自能感發以有為也。

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矣。」欿,音坎。附,益也。韓魏,晉卿富家也。欿然,不自滿之意。尹氏曰:「言有過人之識,則不以富貴為事。」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程子曰:「以佚道使民,謂本欲佚之也,播穀乘屋之類是也。以生道殺民,謂本欲生之也,除害去惡之類是也。蓋不得已而為其所當為,則雖咈民之欲而民不怨,其不然者反是。」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皞,胡老反。驩虞,與歡娛同。皞皞,廣大自得之貌。程子曰:「驩虞,有所造為而然,豈能久也?耕田鑿井,帝力何有於我?如天之自然,乃王者之政。」楊氏曰:「所以致人驩虞,必有違道干譽之事;若王者則如天,亦不令人喜,亦不令人怒。」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此所謂皞皞如也。庸,功也。豐氏曰:「因民之所惡而去之,非有心於殺之也,何怨之有?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非有心於利之也,何庸之有?輔其性之自然,使自得之,故民日遷善而不知誰之所為也。」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夫,音扶。君子,聖人之通稱也。所過者化,身所經歷之處,即人無不化,如舜之耕歷山而田者遜畔,陶河濱而器不苦窳也。所存者神,心所存主處便神妙不測,如孔子之立斯立、道斯行、綏斯來、動斯和,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其德業之盛,乃與天地之化同運並行,舉一世而甄陶之,非如霸者但小小補塞其罅漏而已。此則王道之所以為大,而學者所當盡心也。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程子曰:「仁言,謂以仁厚之言加於民。仁聲,謂仁聞,謂有仁之實而為眾所稱道者也。此尤見仁德之昭著,故其感人尤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政,謂法度禁令,所以制其外也。教,謂道德齊禮,所以格其心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得民財者,百姓足而君無不足也;得民心者,不遺其親,不後其君也。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良者,本然之善也。程子曰:「良知良能,皆無所由;乃出於天,不繫於人。」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長,上聲,下同。孩提,二三歲之閒,知孩笑、可提抱者也。愛親敬長,所謂良知良能者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言親親敬長,雖一人之私,然達之天下無不同者,所以為仁義也。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行,去聲。居深山,謂耕歷山時也。蓋聖人之心,至虛至明,渾然之中,萬理畢具。一有感觸,則其應甚速,而無所不通,非孟子造道之深,不能形容至此也。

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李氏曰:「有所不為不欲,人皆有是心也。至於私意一萌,而不能以禮義制之,則為所不為、欲所不欲者多矣。能反是心,則所謂擴充其羞惡之心者,而義不可勝用矣,故曰如此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知,去聲。疢,丑刃反。德慧者,德之慧。術知者,術之知。疢疾,猶災患也。言人必有疢疾,則能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孤臣,遠臣;孽子,庶子,皆不得於君親,而常有疢疾者也。達,謂達於事理,即所謂德慧術知也。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阿殉以為容,逢迎以為悅,此鄙夫之事、妾婦之道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言大臣之計安社稷,如小人之務悅其君,眷眷於此而不忘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民者,無位之稱。以其全盡天理,乃天之民,故謂之天民。必其道可行於天下,然後行之;不然,則寧沒世不見知而不悔,不肯小用其道以殉於人也。張子曰:「必功覆斯民然後出,如伊呂之徒。」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大人,德盛而上下化之,所謂「見龍在田,天下文明」者。此章言人品不同,略有四等。容悅佞臣不足言。安社稷則忠矣,然猶一國之士也。天民則非一國之士矣,然猶有意也。無意無必,惟其所在而物無不化,惟聖者能之。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樂,音洛。王、與,皆去聲,下並同。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此人所深願而不可必得者,今既得之,其樂可知。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程子曰:「人能克己,則仰不愧,俯不怍,心廣體胖,其樂可知,有息則餒矣。」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盡得一世明睿之才,而以所樂乎己者教而養之,則斯道之傳得之者眾,而天下後世將無不被其澤矣。聖人之心所願欲者,莫大於此,今既得之,其樂為何如哉?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林氏曰:「此三樂者,一係於天,一係於人。其可以自致者,惟不愧不怍而已,學者可不勉哉?」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樂,音洛,下同。地闢民聚,澤可遠施,故君子欲之,然未足以為樂也。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其道大行,無一夫不被其澤,故君子樂之,然其所得於天者則不在是也。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分,去聲。分者,所得於天之全體,故不以窮達而有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睟,音粹。見,音現。盎,烏浪反。上言所性之分,與所欲所樂不同,此乃言其蘊也。仁義禮智,性之四德也。根,本也。生,發見也。睟然,清和潤澤之貌。盎,豐厚盈溢之意。施於四體,謂見於動作威儀之閒也。喻,曉也。四體不言而喻,言四體不待吾言,而自能曉吾意也。蓋氣稟清明,無物欲之累,則性之四德根本於心,其積之盛,則發而著見於外者,不待言而無不順也。程子曰:「睟面盎背,皆積盛致然。四體不言而喻,惟有德者能之。」此章言君子固欲其道之大行,然其所得於天者,則不以是而有所加損也。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天下有善養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辟,去聲,下同。大,他蓋反。己歸,謂己之所歸。餘見前篇。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飢矣。衣,去聲。此文王之政也。一家養母雞五,母彘二也。餘見前篇。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飽。不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田,謂百畝之田。里,謂五畝之宅。樹,謂耕桑。畜,謂雞彘也。趙氏曰:「善養老者,教導之使可以養其老耳,非家賜而人益之也。」

孟子曰:「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易、斂,皆去聲。易,治也。疇,耕治之田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勝,音升。教民節儉,則財用足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焉,於虔反。水火,民之所急,宜其愛之而反不愛者,多故也。尹氏曰:「言禮義生於富足,民無常產,則無常心矣。」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此言聖人之道大也。東山,蓋魯城東之高山,而太山則又高矣。此言所處益高,則其視下益小;所見既大,則其小者不足觀也。難為水,難為言,猶仁不可為眾之意。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此言道之有本也。瀾,水之湍急處也。明者,光之體;光者,明之用也。觀水之瀾,則知其源之有本矣;觀日月於容光之隙無不照,則知其明之有本矣。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言學當以漸,乃能至也。成章,所積者厚,而文章外見也。達者,足於此而通於彼也。此章言聖人之道大而有本,學之者必以其漸,乃能至也。

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孳孳,勤勉之意。言雖未至於聖人,亦是聖人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蹠,盜蹠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閒也。」程子曰:「言閒者,謂相去不遠,所爭毫末耳。善與利,公私而已矣。纔出於善,便以利言也。」楊氏曰:「舜蹠之相去遠矣,而其分,乃在利善之閒而已,是豈可以不謹?然講之不熟,見之不明,未有不以利為義者,又學者所當深察也。」或問:「雞鳴而起,若未接物,如何為善?」程子曰:「只主於敬,便是為善。」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為我之為,去聲。楊子,名朱。取者,僅足之意。取為我者,僅足於為我而已,不及為人也。列子稱其言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是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放,上聲。墨子,名翟。兼愛,無所不愛也。摩頂,摩突其頂也。放,至也。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子莫,魯之賢人也。知楊墨之失中也,故度於二者之閒而執其中。近,近道也。權,稱錘也,所以稱物之輕重而取中也。執中而無權,則膠於一定之中而不知變,是亦執一而已矣。程子曰:「中字最難識,須是默識心通。且試言一廳,則中央為中;一家,則廳非中而堂為中;一國,則堂非中而國之中為中,推此類可見矣。」又曰:「中不可執也,識得則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著則不中矣。」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惡、為,皆去聲。賊,害也。為我害仁,兼愛害義,執中者害於時中,皆舉一而廢百者也。此章言道之所貴者中,中之所貴者權。楊氏曰:「禹稷三過其門而不入,苟不當其可,則與墨子無異。顏子在陋巷,不改其樂,苟不當其可,則與楊氏無異。子莫執為我兼愛之中而無權,鄉鄰有鬥而不知閉戶,同室有鬥而不知救之,是亦猶執一耳,故孟子以為賊道。禹、稷、顏回,易地則皆然,以其有權也;不然,則是亦楊墨而已矣。

孟子曰:「飢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飢渴害之也。豈惟口腹有飢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口腹為飢渴所害,故於飲食不暇擇,而失其正味;人心為貧賤所害,故於富貴不暇擇,而失其正理。人能無以飢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人能不以貧賤之故而動其心,則過人遠矣。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介,有分辨之意。柳下惠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不怨,阨窮不憫,直道事人,至於三黜,是其介也。此章言柳下惠和而不流,與孔子論夷齊不念舊惡意正相類,皆聖賢微顯闡幽之意也。

孟子曰:「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辟,讀作譬。軔,音刃,與仞同。八尺為仞。言鑿井雖深,然未及泉而止,猶為自棄其井也。呂侍講曰:「仁不如堯,孝不如舜,學不如孔子,終未入於聖人之域,終未至於天道,未免為半塗而廢、自棄前功也。」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堯舜天性渾全,不假修習。湯武修身體道,以復其性。五霸則假借仁義之名,以求濟其貪欲之私耳。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惡,平聲。歸,還也。有,實有也。言竊其名以終身,而不自知其非真有。或曰:「蓋歎世人莫覺其偽者。」亦通。舊說,久假不歸,即為真有,則誤矣。尹氏曰:「性之者,與道一也;身之者,履之也,及其成功則一也。五霸則假之而已,是以功烈如彼其卑也。」

公孫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順。』放太甲于桐,民大悅。太甲賢。又反之,民大悅。子不狎于不順,太甲篇文。狎,習見也。不順,言太甲所為,不順義理也。餘見前篇。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與,平聲。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伊尹之志,公天下以為心而無一毫之私者也。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餐,七丹反。詩魏國風伐檀之篇。素,空也。無功而食祿,謂之素餐,此與告陳相、彭更之意同。

王子墊問曰:「士何事?」墊,丁念反。墊,齊王之子也。上則公卿大夫,下則農工商賈,皆有所事;而士居其閒,獨無所事,故王子問之也。孟子曰:「尚志。」尚,高尚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士既未得行公、卿、大夫之道,又不當為農、工、商、賈之業,則高尚其志而已。曰:「何謂尚志?」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惡,平聲。非仁非義之事,雖小不為;而所居所由,無不在於仁義,此士所以尚其志也。大人,謂公、卿、大夫。言士雖未得大人之位,而其志如此,則大人之事體用已全。若小人之事,則固非所當為也。

孟子曰:「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舍,音捨。食,音嗣。仲子,陳仲子也。言仲子設若非義而與之齊國,必不肯受。齊人皆信其賢,然此但小廉耳。其辟兄離母,不食君祿,無人道之大倫,罪莫大焉。豈可以小廉信其大節,而遂以為賢哉?

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桃應,孟子弟子也。其意以為舜雖愛父,而不可以私害公;皋陶雖執法,而不可以刑天子之父。故設此問,以觀聖賢用心之所極,非以為真有此事也。孟子曰:「執之而已矣。」言皋陶之心,知有法而已,不知有天子之父也。「然則舜不禁與?」與,平聲。桃應問也。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夫,音扶。惡,平聲。言皋陶之法,有所傳受,非所敢私,雖天子之命亦不得而廢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桃應問也。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蹝,音徙。訢,與欣同。樂,音洛。蹝,草履也。遵,循也。言舜之心。知有父而已,不知有天下也。孟子嘗言舜視天下猶草芥,而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與此意互相發。此章言為士者,但知有法,而不知天子父之為尊;為子者,但知有父,而不知天下之為大。蓋其所以為心者,莫非天理之極,人倫之至。學者察此而有得焉,則不待較計論量,而天下無難處之事矣。

孟子自范之齊,望見齊王之子。喟然歎曰:「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夫非盡人之子與?」夫,音扶。與,平聲。范,齊邑。居,謂所處之位。養,奉養也。言人之居處,所繫甚大,王子亦人子耳,特以所居不同,故所養不同而其氣體有異也。孟子曰:張鄒皆云羡文也。「王子宮室、車馬、衣服多與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廣居,見前篇。尹氏曰:「睟然見於面,盎於背,居天下之廣居者然也。」魯君之宋,呼於垤澤之門。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我君也?』此無他,居相似也。」呼,去聲。垤澤,宋城門名也。孟子又引此事為證。

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食,音嗣。畜,許六反。交,接也。畜,養也。獸,謂犬馬之屬。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將,猶奉也。詩曰:「承筐是將。」程子曰:「恭敬雖因威儀幣帛而後發見,然幣之未將時,已有此恭敬之心,非因幣帛而後有也。」恭敬而無實,君子不可虛拘。」此言當時諸侯之待賢者,特以幣帛為恭敬,而無其實也。拘,留也。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人之有形有色,無不各有自然之理,所謂天性也。踐,如踐言之踐。蓋眾人有是形,而不能盡其理,故無以踐其形;惟聖人有是形,而又能盡其理,然後可以踐其形而無歉也。程子曰:「此言聖人盡得人道而能充其形也。蓋人得天地之正氣而生,與萬物不同。既為人,須盡得人理,然後稱其名。眾人有之而不知,賢人踐之而未盡,能充其形,惟聖人也。」楊氏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物者,形色也。則者,性也。各盡其則,則可以踐形矣。」

齊宣王欲短喪。公孫丑曰:「為期之喪,猶愈於已乎?」已,猶止也。孟子曰:「是猶或紾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云爾,亦教之孝弟而已矣。」紾,之忍反。紾,戾也。教之以孝弟之道,則彼當自知兄之不可戾,而喪之不可短矣。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所謂教之以孝弟者如此。蓋示之以至情之不能已者,非強之也。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公孫丑曰:「若此者,何如也?」為,去聲。陳氏曰:「王子所生之母死,厭於嫡母而不敢終喪。其傅為請於王,欲使得行數月之喪也。時又適有此事,丑問如此者,是非何如?」按儀禮:「公子為其母練冠、麻衣、縓緣,既葬除之。」疑當時此禮已廢,或既葬而未忍即除,故請之也。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於已,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夫,音扶。言王子欲終喪而不可得,其傅為請,雖止得加一日,猶勝不加。我前所譏,乃謂夫莫之禁而自不為者耳。此章言三年通喪,天經地義,不容私意有所短長。示之至情,則不肖者有以企而及之矣。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下文五者,蓋因人品高下,或相去遠近先後之不同。有如時雨化之者,時雨,及時之雨也。草木之生,播種封植,人力已至而未能自化,所少者,雨露之滋耳。及此時而雨之,則其化速矣。教人之妙,亦猶是也,若孔子之於顏曾是已。有成德者,有達財者,財,與材同。此各因其所長而教之者也。成德,如孔子之於冉閔;達財,如孔子之於由賜。有答問者,就所問而答之,若孔孟之於樊遲、萬章也。有私淑艾者。艾,音乂。私,竊也。淑,善也。艾,治也。人或不能及門受業,但聞君子之道於人,而竊以善治其身,是亦君子教誨之所及,若孔孟之於陳亢、夷之是也。孟子亦曰:「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聖賢施教,各因其材,小以成小,大以成大,無棄人也。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幾,音機。

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為,去聲。彀,古候反。率,音律。彀率,彎弓之限也。言教人者,皆有不可易之法,不容自貶以殉學者之不能也。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引,引弓也。發,發矢也。躍如,如踊躍而出也。因上文彀率,而言君子教人,但授以學之之法,而不告以得之之妙,如射者之引弓而不發矢,然其所不告者,已如踊躍而見於前矣。中者,無過不及之謂。中道而立,言其非難非易。能者從之,言學者當自勉也。此章言道有定體,教有成法;卑不可抗,高不可貶;語不能顯,默不能藏。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殉,如殉葬之殉,以死隨物之名也。身出則道在必行,道屈則身在必退,以死相從而不離也。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以道從人,妾婦之道。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門也,若在所禮。而不答,何也?」更,平聲。趙氏曰:「滕更,滕君之弟,來學者也。」孟子曰:「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勳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長,上聲。趙氏曰:「二,謂挾貴、挾賢也。」尹氏曰:「有所挾,則受道之心不專,所以不答也。」此言君子雖誨人不倦,又惡夫意之不誠者。

孟子曰:「於不可已而已者,無所不已;於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已,止也。不可止,謂所不得不為者也。所厚,所當厚者也。此言不及者之弊。其進銳者,其退速。」進銳者,用心太過,其氣易衰,故退速。三者之弊,理勢必然,雖過不及之不同,然卒同歸於廢弛。

孟子曰:「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物,謂禽獸草木。愛,謂取之有時,用之有節。程子曰:「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於民則可,於物則不可。統而言之則皆仁,分而言之則有序。」楊氏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無差等,所謂理一而分殊者也。」尹氏曰:「何以有是差等?一本故也,無偽也。」

孟子曰:「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知者之知,並去聲。知者固無不知,然常以所當務者為急,則事無不治,而其為知也大矣;仁者固無不愛,然常急於親賢,則恩無不洽,而其為仁也博矣。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是之謂不知務。」飯,扶晚反。歠,昌悅反。三年之喪,服之重者也。緦麻三月,小功五月,服之輕者也。察,致詳也。放飯,大飯。流歠,長歠,不敬之大者也。齒決,齧斷乾肉,不敬之小者也。問,講求之意。此章言君子之於道,識其全體,則心不狹;知所先後,則事有序。豐氏曰:「智不急於先務,雖遍知人之所知、遍能人之所能,徒弊精神,而無益於天下之治矣。仁不急於親賢,雖有仁民愛物之心,小人在位,無由下達,聰明日蔽於上,而惡政日加於下,此孟子所謂不知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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