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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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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宋王素为谏官,言人材难得,无事之时,当为朝廷爱惜。程明道为御史,告君曰:“使臣拾遗补过则可,若搜索臣下短长以沽直名,臣不能也。”我朝陈尚书寿,性孤特,不矫讦,在谏垣指陈时政得失无隐,然尝曰:“吾父戒弗作刑官,刑官枉人,言官枉人尤甚,顾可轻耶?”故公虽敢言而不搜士大夫之短长,以沽直名。余读子瞻为司马温公神道碑,言上即位之三年,人人自重,耻言人过。夫公当熙宁构党之时也,而人犹若此。今聚讼纷然,酿成一片骂世界,可惧哉!然则弹劾可已乎?罗豫章曰:“朝廷大奸不可容,朋友小过不可不容。若容大奸,必乱天下。不容小过,则无全人。”

苏易简特受宋太宗顾遇,性特躁进,罢参政,知邓州,年才逾壮,有不胜闲冷叹,赠老僧诗曰:“憔悴二郎三十六,与师气味不争多。”又移书亲旧,曰:“退位菩萨难做。”竟不登疆仕而卒。世言躁进,有夏侯嘉正为馆职,平生好烧银,常曰:“吾得水银银一钱,知制诰一日,无恨矣。”俱不谐而卒。钱僖公惟演,自枢密使为使相,叹曰:“使我于黄纸尽处押一个字,足矣。”寇准年三十余,太宗欲不用,尚以其少,准遽服地黄,兼饵芦菔以歹之,未几皓白。宋李宗谔云:“先公少多病,炙灼殆无完肤。”故从伯赵相国谓曰:“太凡壮年宦仕忌于太速,肌体患在太丰。观子气实神深,虽体中多疾,无足虑也。”范镇东《齐记事》云:“嘉陵江上见二鹘未成,跃出巢穴,往往堕崖下死。其天性俊勇,是躁进之类也。”吁!可畏哉。

明道先生尝至禅寺,僧方饭,见趋进揖逊之盛,叹曰:“三代威仪,尽在是矣。”尹和靖在平江累年,凡百严整有常,遇饮酒听乐,但拱手安足处,终日未尝动。平江有僧见之,曰:“吾不知儒家所谓周孔为如何,恐亦只如此也。”夫儒者威仪扫地,遂使明道先生亦赞叹佛氏,赖有个庄严尹和靖先生,始得向波罗门吐气。乃知吾曹不必以言胜佛,要以躬行胜之耳。

孟郊《落第诗》云:“题诗怨还怨,问易蒙还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至登科后,诗则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曹邺及第诗云:“故衣未及换,尚有去年泪。”肩吾云:“忆昔将贡年,把愁此江边。”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犹未能忘情于得丧也。杜荀鹤老而未第,诗云:“知己虽然切,春官未必私。”李方叔省试不得第,而东坡领贡举,赠之云:“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座主归于己,门生归命于天,其贤矣乎!

陈绎晚为敦朴之状,时谓之热熟颜回。熙宁中,台州推官孔文仲举制科庭试对策,言时事有可痛哭太息者,执政恶而黜之。绎时为翰林学士,语于众曰:“文仲狂躁,乃杜园贾谊也。”客有举此以告余者,曰:“今狂躁之士,进不得于朝,则退而禹行舜趋,以踽踽于乡。是杜园贾谊,又欲作热熟颜回,何其不易简也?”余曰:“此语不详,就中亦大有天下第一等人。”

曾子丧妻,终身不娶。其子元请焉,曰:“高宗以后妻杀孝已,尹吉甫以后妻杀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免于非乎?”汉王吉之子骏,丧妻不复娶,或问之,骏曰:“德非曾参,子非华元,亦何敢娶!”魏管宁妻丧,知故劝其再娶,宁曰:“每省曾参、王骏之言,意尝嘉之。岂违其本心哉!”予观今之继娶,多惨酷孤遗,甚至亡人之家,亦不少矣。不读陶学士载《黑心符》乎?其略云:“讲再醮,备继室,既无结发之情,常有扶筐之志,安得福祥,免祸幸矣!闵家以芦絮示薄,许氏以铁杵表酷,历历可见。为夫者耽少姿,入巧言,缠爱纽情,牢不可拔。妻计日行,夫势日削。寒热饥饱,出入起居,在彼不在我。有家国则妻擅其家国,有天下则妻指麾其天下。令一县则小君映帘,守一州则夫人并坐。论道经邦,奋庸熙载,则于飞对内殿,连理入都堂,粉黛判赏罚,裙襦执生杀矣。甚者杀夫首子,祸绵刀锯,冤著市朝,祭祀绝而门庭芜,而怪且畏者曾无也。”莱州右长史于义方《黑心符略》:黑心者,继妇之名也。嘻!危哉。

元兵入闽,执建宁朱浚,欲降之,曰:“岂有朱晦翁孙而失节者?”遂自杀。朝奉郎张唐,南轩诸孙也,起兵复湘潭等县,及败被执,曰:“若降,何面见魏公地下?”遂遇害。二公家教能熏习子孙如此。后世少年无识,辄以道学为卖平天冠者,其诚未之思耳。

陈后山携所作谒南丰,一见爱之,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因托后山为之。后山穷日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略删动否?”后山因请改窜,南丰就坐,取笔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牛僧孺赴举之秋,常投贽于刘补阙禹锡,对客展卷,飞笔涂窜其文。历二十余岁,刘转汝州,牛出镇汉南,枉道汝州,驻旌信宿,酒酣赋诗,刘方悟往年改公文卷。僧孺诗曰:“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禹锡和云:“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余老病身。初见相如成赋日,后为丞相扫门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语频。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尘。”牛公吟和诗,前意稍解,曰:“三日之事,何敢当焉。”宰相三朝后主印,可以升降百司也。于是移晏竟夕,方整前驱。刘乃戒其子咸、久、丞、雍曰:“吾成人之志,岂料为非。汝辈进修,守中为上。夫文字之交,本是净缘,而常结恶业。故虚心者,宜待之以曾南丰;盛气者,不宜待之以刘禹锡。”

锱孟熙云:“至正兵燹后,吾家图籍一空,予从祖兄炳文家,遗书尚有存者。其官板《荀子》七帙,余尝就观焉。累欲惠予,以其口许而非手授,终不忍取,后为他人所匿。”及观张宾护却卢家郎窃卖其家藏王内史《借船帖》,黄太史不受宋元寿之子吉长所惠阎右相《校书图》,仁者处心,古今一律。近世持玩好之物以视人者,贪忍之辈,一目而觊觎之心萌焉,力者挟以势,巧者钩以计,是诚何心哉!

宋哲宗朝,范纯夫为谏官,东邻宦官陈衍园亭在焉。衍每至园中,不敢高声,谓其徒曰:“范谏议一言到上前,吾辈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为纯夫也,此其所以为元祐也。王黼为宰相,与宦者梁师成邻居,密开后户往来。徽宗幸黼第,徘徊观览,偶见之,大不乐。此其所谓王黼也,此其所以为崇观、政宣也。

李卫公德裕在珠崖,郡北有望阙亭,公题诗云:“独上江亭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碧山也恐人归去,百匝千遭绕郡城。”南有小禅院,因步游之。见老僧壁内,挂十余葫芦,公指曰:“中有药物乎?”僧曰:“皆人骨灰耳。太尉当轴朝列,为私憾出于此者。贫道悯之,为收其骸焚之,贮其灰,俟其子孙来访耳。”公惕然返走,心痛而死。然公颇为寒进开路,及南迁,或有诗云:“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公太和七年自西川回,入相,上问王涯:“今日除德裕,人情怕否?”曰:“忠良甚喜,小人亦有怕者。”此公只是恩仇分明,恩者不足令人德,而仇者适足令人畏。故王旦亦曰:“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宜避。而寇准自以为己任,此其短也。”

庞士元性好人伦,勤于长养。每所称述,多过其才。时人或问之,士元曰:“当今雅道陵迟,善人常少,方欲兴风俗,长道业,不美其谭,即声名不足企慕;不足企慕,而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犹得其半,而可以崇迈世教,使有志者自励,不亦可乎?”时人服其言。富丞相一日于坟寺剃度一僧,刘贡父攽闻知,笑曰:“彦国坏了几个人才度得一人。”问之,曰:“彦国每与人对语,往往奖予太过。其人恃此傲慢,反以致祸者,攽目击数人矣。岂非坏了乎?”余以为誉人者,不可不闻庞士元此言。见誉于人者,不可不闻刘贡父此言。

唐河东节度使王锷,赂权近,求兼宰相,密诏中书门下曰:“锷可兼宰相。”李藩遽取笔灭宰相字,署其左曰:“不可。”还奏之。宰相权德舆失色曰:“有不可,应别为奏,可以笔涂诏耶?”藩曰:“势迫矣,出今日便不可止。”既而事得寝。仁宗一夕遣使持手诏,欲以刘氏为贵妃。李沆对使者引烛焚诏,附奏曰:“但道臣沆以为不可。”其议遂寝。三代君臣面相可否,后世则遣黄门下密命而已。故旋乾挥日之手,全在中书。或曰:“得无过乎?”余曰:“此已输格心大臣一着矣。虽然,以今日之时势度之,即藩、沆在,要自难行。然正人立朝,常使人主动必有所畏,此意自不可少。”

昔人有欲之官而恶其地之瘴者,或释之曰:“瘴之为害,不特地也,仕亦有瘴也。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攻金攻木,崇饰车服,此工役之瘴。盛拣妾姬,以娱声色,此帷簿之瘴也。一有于此,无问远迩,民怨神怒,无疾者必有疾,而有疾者必死也。昔元城刘先生处瘴,而神观愈强,是知地之瘴者,未必能死人;而能死人者,常在乎仕瘴也。虑彼而不虑此,不亦左乎?”此可为授官惮远避难者之戒。

曾布以翰林学土权三司使,坐言事落职,知饶州,舍人许当知颇多斥词。制下,将往见曾,曰:“始得词头,深欲激纳。又思之,衅隙如此,不过同贬耳,于公无所益已。遂黾勉为之,然其中语言颇经改易,公他日当自知也。”曾曰:“君不闻宋子京之事乎?昔晏元献公当国,宋子京为翰苑,怜宋之才,雅欲旦夕相见,遂税一地于旁近,延居之。其亲密如此。遇中秋启晏,召宋,出妓,饮酒赋诗,达旦方罢。翼日罢相,宋当草制,颇极诋斥,至有‘广营产以植私,多役兵而规利’之语。方子京挥毫之际,余酲犹在,观者亦骇叹。盖此事由来久矣,何足较耶?”许亦赧然而去。林希子中,在元祐作从官,与东坡为侪辈,在杭则为交承,东坡入翰苑,林以启贺曰:“父子以文章名世,盖渊云司马之才。兄弟以方正决科,迈晁董公孙之学。”后东坡谪惠州,林草制,词极其诋訾,云:“轼罪恶甚众,论法当死。先皇帝赦而不诛,于轼恩德厚矣。朕初即位,政出权臣,引轼兄弟以为己助。自谓得计,罔有悛心。若讥朕之过失,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诬诋圣考,乖父子之亲,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至交通阉寺,矜诧幸恩,市井不为,缙绅共耻。尚屈彝典,止从降黜。今言者谓轼指斥宗庙,罪大罚轻。国有常刑,朕非可赦。宥尔万死,窜之远方。虽轼辨足以饰非,言足以惑众,自绝君亲,又将奚憝?保尔余息,毋重后愆。可责授宁远军度副使,惠州安置。”林草制时,投笔曰:“坏了一生名节。”夫一人之身,而乍贤乍佞,乍炎乍凉,人情闪倏,一至于此。不闻欧阳子之待陈恭公乎?陈恭公素不喜欧阳,其知陈州时,公自颍移南京,过陈,拒而不见。后公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毫州,罢使相,换观文,公当草制,陈自谓必不得其美辞,至云:“杜门却扫,善避权势以远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变。”陈大惊喜曰:“使与吾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其门下客李中郎曰:“吾恨不早识此人。”吁!三子闻欧阳之风,可以愧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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