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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王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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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王船山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生明万历四十七年。中崇祯十五年乡试。明亡,从大学士瞿公式耜于桂林。时桂王监国,授而农行人。寻以母病归。而瞿公殉节桂林,桂王亦覆没。而农知事不可为,遂晦迹不出,展转郴、永、涟、邵间,与苗瑶杂处,终不剃发易服。晚乃归衡阳之石船山,筑土室曰观生居,晨夕杜门。学者因称船山先生。所著有《周易内传》、《周易大象解》、《周易稗疏》、《周易考异》、《周易外传》、《书经稗疏》、《尚书引义》、《诗广传》、《诗经稗疏》、《诗经考异》、《礼记章句》、《春秋稗疏》、《春秋家说》、《春秋世论》、《续春秋左氏博议》、《四书训义》、《四书稗疏》、《四书考异》、《读四书大全说》、《张子正蒙注》、《近思录释》、《思问录内外篇》、《俟解》、《噩梦》、《黄书》、《识小录》、《姜斋文集》、《姜斋诗集》等。又尝注释《老》、《庄》、《吕览》、《淮南》,并及于瞿昙之相宗,而为《相宗络索》一书。康熙三十一年卒,年七十四。自题其墓碣曰:“明遗臣王某之墓。”卒后四十年,子敔抱其遗书上之督学。于是《易》、《书》、《诗》、《春秋》《稗疏》四种,《易》、《诗》《考异》两种,得因缘著录四库。然当世知而农者甚鲜,故其学竟不彰。道光间,族孙世佺刻其遗书,乃渐有道之者。

而农著书虽多,而其学略具于《噩梦》、《黄书》、《俟解》、《思问录内外篇》。《噩梦》、《黄书》,多言经制,盖《日知录》、《明夷待访录》之流。《思问录》、《俟解》,则理气之谈,儒释之辩,以及为学之序、修齐治平之方,天地日月升降消息之故,靡不阐述。窃尝考之,其说与宋张子为近。而农既取张子《正蒙》而为之注,而谓:“张子之学,上承孔、孟,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惜其门人未有殆庶者。其道之行,曾不逮邵康节之数学。是以不百年而异说兴。”(《张子正蒙注序》)斯其有意于上继张子之绝学,盖情见乎辞矣。是故其所常言,曰清虚一大,曰二气之良能,曰言幽明而不言有无,曰心能检性,性不知自检其心(并见《思问录内篇》),皆述张子之说。而作《大学补传衍》曰:“今使绝物而始静焉,舍天下之恶,而不取天下之善,堕其志,息其意,外其身。于是而洞洞焉,晃晃焉,若有一澄澈之境置吾心,而偷以安。又使解析万物,求物之始而不可得,穷测意念,求吾心之所据而不可得。于是弃其本有,疑其本无。则有如去重而轻,去拘而旷,将与无形之虚同体,而可以自矜其大。斯二者乍若有所睹,而可谓之觉,则庄周、瞿昙氏之所渭知,尽此矣。然而求之于身,身无当也。求之于天下,天下无当也。行焉而不得,处焉而不宜,则固然矣。”其于释、老之教之蔽,可谓直穷本源。然即张子《正蒙》所谓“以六根之微,因缘天地,明不能尽,则诬天地日月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虚空之大”者。当时李二曲讲学盩厔,谓之关学复兴,实则二曲之学非关学,而得关学之精髓者,乃在船山也。

船山之说可述者,言动静,则主有动而无静。曰:“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而静,阴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动,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言有无,则主有有而无无。曰:“目所不见,非无色也。耳所不闻,非无声也。言所不通,非无义也。故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知有其不知者存,则既知有之矣,是知也。因此而求之者,尽其所见,则不见之色章;尽其所闻,则不闻之声著;尽其所言,则不言之义立。”又曰:“言无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就言有者之所谓有而谓无其有也。天下果何者而可谓之无哉!言龟无毛,言犬也,非言龟也。言兔无角,言麋也,非言兔也。言者必有所立,而后其说成。今使言者立一无于前,博求之上下四维,古今存亡,而不可得穷矣。”言性,则推之命而别于习。曰:“尽性以至于命。至于命,而后知性之善也。天下之疑,皆允乎人心者也。天下之变,皆顺乎物则者也。何善如之哉。测性于一区,拟性于一时,所言者皆非性也。恶知善。”(以上皆《思问录内篇》)又曰:“末俗有习气,无性气。其见为必然而必为,见为不可而不为,以婞婞然自任者,何一而果其自好自恶者哉!皆习闻习见而据之,气遂为之使者也。习之中于气,如瘴之中人,中于所不及知。而其发也,血气皆为之懑涌。故气质之偏,可致曲也,嗜欲之动,可推以及人也。惟习气移人,为不可复施斤削。”(《俟解》)言心,则合之思而别于意。曰:“天下何思何虑,言天下不可得而逆亿也。故曰:无思本也,物本然也。义者心之制,思则得之。故曰:思通用也,通吾心之用也。死生者,亦外也,无所庸其思虑者也。顺事没宁,内也,思则得之者也。不于外而用其逆亿,则患其思之不至耳。岂禁思哉!”又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圣学提纲之要也。勿求于心,告子迷惑之本也。不求之心,但求之意,后世学者之通病。盖释氏之说暗中之。呜呼!舍心不讲,以诚意而为玉钥匙,危矣哉!”(以上《思问录内篇》)凡此盖皆为良知之学,沦于虚寂,陷于流荡而发。故其论下学功夫,一在知耻,一在先难。曰:“学易而好难,行易而力难,耻易而知难。学之不好,行之不力,皆不知耻而耻其所不足耻者乱之也。”(《俟解》)又曰:“用知不如用好学,用仁不如用力行,用勇不如用知耻。”(《思问录内篇》)夫知耻,则不至陷于流荡矣。曰:“过去,吾识也。未来,吾虑也。现在,吾思也。天地古今,以此而成。天下亹亹,以此而生。其际不可紊,其备不可遗。呜呼!难矣。故曰为之难,曰先难。泯三际者(三际即过去、现在、未来。《金刚经》说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故曰泯三际),难之须臾,而易以终身,小人之侥幸也。”又曰:“先难则愤,后获则乐。地道无成,顺之至也。”(《思问录内篇》)夫先难,则不至沦于虚寂矣。于是上原本之于日新之化,曰:“张子曰:‘日月之形,万古不变。’形者,言其规模仪象也,非谓质也。质日代而形如一,无恒器而有恒道也。江河之水,今犹古也,而非今水之即古水。灯烛之光,昨犹今也,而非昨火之即今火。水火近而易知,日月远而不察耳。爪发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知也;肌肉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未知也。人见形之不变,而不知其质之已迁。则疑今兹之日月为邃古之日月,今兹之肌肉为邃古之肌肉。恶足以语日新之化哉!”(《思问录外篇》)曰:“知见之所自生非固有。非固有而自生者,日新之命也。原知见之自生,资于见闻之所得。见闻之所得,因于天地之所昭著,与人心之所先得。人心之所先得,自圣人以至于夫妇,皆气化之良能也。能合古今人物为一体者,知见之所得,皆天理之来复,而非外至矣。故知见不可不立也,立其诚也。”(《思问录内篇》)夫“行己有耻”,亭林言之矣;以难自处,杨园言之矣(见《备忘录》)。若夫日新之化,言之若是其楚楚也,则非同时诸贤所能及也。然而船山固得之于《正蒙》者,试取船山《正蒙注》而读之,可以复按也。

又船山颇不然于象数之学。曰:“在天而为象,在物而有数,在人心而为理。古之圣人,于象数而得理也,未闻于理而为之象数也。于理而立之象数,则有天道而无人道。”(《思问录内篇》)又曰:“唯《易》兼十数,而参差用之。太极,一也。奇偶,二也。三画而小成,三也。揲以四,四也。大衍之数五十,五也。六位,六也。其用四十有九,七也。八卦,八也。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九也。十虽不用,而一即十也。不倚于一数,而无不用斯以范围天地而不过。《太玄》用三,《皇极经世》用四,《潜虚》用五,《洪范皇极》用九。固不可谓三四五九非天地之数。然用其一,废其余,致之也固而太过,废之也旷而不及。宜其乍合而多爽也。”又曰:“乾坤之策三百六十,当期之数。夫气盈朔虚、不入数中,亦言其大概耳。当者,仿佛之辞也。犹云万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非必物之数恰如此而无余欠也。既然,则数非一定,固不可奉为一定之母,以相乘相积矣。经世数十二之,又三十之。但据一年之月,一月之日,以为之母。月之有闰、日之有气盈朔虚,俱割弃之。其母不真,则其积之所差必甚。自四千三百二十以放于坤数之至赜,其所差者以十万计。是市侩家收七去三之术也,而以限天地积微成章之化,其足凭乎?”(以上《外篇》)观此,则自来言数者纷纷,皆可以关其口矣。故吾之为此书,自《太玄》以下,亦皆撮其理而略其数者,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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